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榖梁传·僖公二十二年

2020-03-04战国榖梁赤

领导月读 2020年3期
关键词:宋襄公公羊传信义

[战国]榖梁赤

[经]冬,十有一月,己巳,朔,宋公及楚人战于泓。宋师败绩。

[传]日事遇朔曰朔。《春秋》三十有四战,未有以尊败乎卑,以师败乎人者也。以尊败乎卑,以师败乎人,则骄其敌。襄公以师败乎人,而不骄其敌,何也?责之也。泓之战,以为复雩之耻也。雩之耻,宋襄公有以自取之。伐齐之丧,执滕子,围曹,为雩之会,不顾其力之不足,而致楚成王,成王怒而执之,故曰:礼人而不答,则反其敬;爱人而不亲,则反其仁;治人而不治,则反其知。过而不改,又之,是谓之过。襄公之谓也。古者被甲婴胄,非以兴国也,则以征无道也,岂曰以报其耻哉!宋公与楚人战于泓水之上,司马子反曰:“楚众我少,鼓险而击之,胜无幸焉。”襄公曰:“君子不推人危,不攻人厄。须其出。”既出,旌乱于上,陈乱于下。子反曰:“楚众我少,击之,胜无幸焉。”襄公曰:“不鼓不成列。”须其成列而后击之,则众败而身伤焉;七月而死。倍则攻,敌则战,少则守。人之所以为人者,言也。人而不能言,何以为人?言之所以为言者,信也。言而不信,何以为言?信之所以为信者,道也。信而不道,何以为道?道之贵者时,其行势也。

(原文据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春秋榖梁传注疏》)

【译文】

[经]冬季,十一月的己巳日,初一,宋襄公与楚成王在泓水交战。宋军战败。

[传]经文在记载史事时,逢初一就称为“朔”。《春秋》经文中一共记载了三十四次战役,其中没有一次是讲到尊贵的一方被卑微的一方所打败的,也没有讲到军队是被“人”打败的。如果地位尊贵的一方败给了身份卑微的一方,正规的军队败给了称不上是军队的“人”,那么这一定是因为战败一方的骄傲轻敌。经文中说宋襄公的军队败给了“人”,但宋襄公其实并没有骄傲轻敌,这是什么道理?这是指责宋襄公。这次宋、楚在泓水交战,宋襄公是为了报复他以前在雩之盟中所蒙受的耻辱。然而,雩之盟中受到耻辱,是宋襄公咎由自取。他攻打正在操办丧事的齐国,又捉拿滕国的国君,还包围了曹国,更召集各国的诸侯到雩地来会盟,完全不顾自己的力量不足,竟召来了楚成王,楚成王一怒之下,就把他抓起来了。所以说:对别人礼貌却没有相应的报答,就应该反省自己的礼貌是否得当;对别人友好,别人却并不对自己亲近,就应该反省自己的仁爱是否值得;要管理别人,别人却并不服从,就应该反省自己是否有足够的才智治理别人。犯了错误而不改正,又再次犯错,这是所谓的“过”。这说的就是宋襄公这样的人啊!古时候,披上铠甲,戴上头盔,不是为了使国家兴盛,就是为了征讨没有道义的人,难道能用它来报复自己所蒙受的耻辱吗?宋襄公与楚军在泓水附近交战,宋国的大司马子反说:“楚国的兵多,我们的兵少,趁敌人还处在不利境地的时候就擂鼓向他们发起攻击,再也没有比这更侥幸的取胜机会了。”宋襄公却说:“讲仁义的人不在别人危险的时候去排挤他,不在别人困难的时候去攻击他,还是等到敌人摆脱了险境再进攻吧。”楚军渡过了泓水,但军队的上空战旗凌乱,士兵的队形也错杂不齐。大司马子反说:“楚国的兵多,我们的兵少,趁现在向他们发起进攻,再没有比这更侥幸的取胜机会了。”宋襄公说:“不能击鼓攻击没有排好队形的军队,必须要等他们排好队形然后再发起攻击。”就这样,双方一交战,宋军大败,宋襄公也受了伤,七个月后就死了。双方作战,如果兵力超过对方一倍就可以主动进攻,如果双方兵力相当也可以交战,如果兵力比对方少那就只能防守了。人之所以称为人,就在于能够说话;如果人不能够说话,还算是什么人呢?言语之所以成其为言语,就在于讲究信义;如果虽能说话却不能够守信义,那还算什么言语呢?信义之所以成为信义,就在于符合正当的道理;如果虽讲信义但不符合正当的道理,那还算什么正道呢?正道的可贵之处就在于合乎时宜,根据时宜来施行正道,那就是顺应了形势的发展。

【简析】

宋襄公是历史上颇富争议的一个人物,虽然史书将他列为春秋五霸之一,但实际上他并没有真正得到过诸侯霸主的地位。泓之战中,面对正在渡河的强大楚军,他坚决不趁乱攻击,主张“不鼓不成列”,最终兵败受伤,次年病逝。司马迁等赞美者认为他仁义有信、精神高贵;苏轼等批评者认为他残害百姓,又欺世盗名。正因如此,全面了解“春秋三传”对僖公二十二年泓之战的不同解读,很有历史价值与文化价值。

《左传》记载了宋襄公“不鼓不成列”的原因是效仿古代仁义之师,认为不应该杀害已经受伤或处于险境中的敌人,以及宋襄公异母兄子鱼对他的激烈批评,认为战争讲究的就是以强凌弱、克敌制胜,否则必定会失败受擒。显然《左传》的铁血立场是在批评宋襄公的想法和行为都很天真幼稚。《公羊传》中子鱼并未正面出场,最后总结说:“故君子大其不鼓不成列,临大事而不忘大礼,有君而无臣,以为虽文王之战,亦不过此也。”显然是在温情赞美宋襄公“临大节而不可夺”的王者风范。对比起来,很明显《榖梁传》在内容上比《左传》《公羊传》更为丰富,评论也更加深刻,主要体现在四个方面:第一,首先界定宋襄公兵败并非通常的骄兵必败;第二,交代泓之战是宋襄公为了复雩之耻,但雩之耻是宋襄公不自量力而自取其辱,宋襄公不仅未反思己过,反而讨伐郑国发动泓之战,错上加错;第三,与《左传》相似,记载襄公“不鼓不成列”的原因与结果;第四,与《公羊传》不同,并非盲目赞美宋襄公的大仁大义,而是在强调言行必须讲究信义的同时,信义应该讲究合乎时宜,顺应形势的发展才能真正施行正道。此外,《榖梁传》还进一步批评宋襄公战败是弃师害民,非人君之道,范宁在《榖梁传集解》序言中比较“春秋三传”说:“《左氏》艳而富,其失也巫。《榖梁》清而婉,其失也短。《公羊》辩而裁,其失也俗。”但从泓之战这一段来看,《榖梁传》评述的前两点是《左传》和《公羊传》都没有的,可谓“艳而富”。最后一点与《公羊传》相比显然分析更加全面而深刻,可谓“辩而裁”,并且字数也大体是《左传》《公羊传》的两倍,并没有“其失也短”的弊端,堪称完美,其后历代评论都无出其右。可见范宁的说法虽然历代都奉为“至论”,但也不可执一以驭万,必须始终实事求是地具体问题具体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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