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荒凉而忧伤的塞外草原
2020-03-03海勒根那
海勒根那
当我们读到“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的诗句,就知道这是塞外了,蒙古高原以其天高地远、草木荒凉的意境闯入我们的眼帘,所有的风物都将有别于中原与江南。这是大自然为地球描绘的另一幅浩大的景致,大地与天紧密相连,几乎没有了界限,白云像大海的波澜,每一刻都在随风变幻,肆意铺陈。此时你若置身于锡林郭勒,抑或呼伦贝尔、阿鲁科尔沁、西拉木伦河上游(我指的是尚存有广袤草原的一小部分游牧地区),还会恍惚惊诧,以为来到了中世纪之前的漠北,胡马成群,牛羊如织,牧歌悠悠。这该是盛产诗歌之地,随处可见诗情画意,任谁在这里都会诗兴大发,美文佳句似乎俯拾即是。
可我要说的是,即便我这个土生土长的蒙古族人,见到这般珍贵的草原却也是二十几岁之后的事儿了,而我真正学会用笔触描写它时可能要推得更晚。成年之前,我一直生活在科尔沁蒙汉杂居的农区,那里与东北或西部没什么两样,黄沙漫漫,遍地玉米。我们一如中原农人,守着巴掌大的田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因为从小失去父母,我甚至失去了母语,若不是户口本上写着族属,若不是我童年少年时期总去远嫁蒙地的姐姐家度过寒暑假,我大概不会知道“我是谁”“我从哪儿来”。或许是应了祖先冥冥中的召唤,鬼使神差的,在我18岁那年第一次出门远行,我竟来到了呼伦贝尔所辖的一个林区小镇,为了生存做着各种苦力。那里是大兴安岭西去的最后余脉,再西行百里,就是传说中的呼伦贝尔大草原了,可这仅仅百里路程,因为生活的窘迫却让我等待了若干年。直到25岁以后,当我有更多机会走近蒙古人的祖地——额尔古纳河,以及呼伦湖的周遭草原,那是当时叫做“蒙古”的弱小部落刚刚在历史上粉墨登场,即被突厥人赶尽杀绝,不得不躲进重山密林,等他们繁衍生息恢复元气,便用70张牛皮做成风箱,融山化铁,在密不透风的森林中砍出一条出路,他们遭遇的第一片无遮无挡、浩瀚无边的草地便是这里。令我没有想到的是,多少个世纪过去了,如今,我的一部分族人还在这片草原深处固守着逐水草而居的游牧生活,他们还身着蒙古长袍,戴着尖尖的传统礼帽,长调短歌,牧牛放马。不,这不是传说,而是真真切切的存在,那苍茫草原上的古旧的蒙古包仿佛亘古至今未被驚扰,还完好无损地在呼伦贝尔这座历史后院中保存着。随便走进一片水草丰美的敖特尔(牧场),总有三两个蒙古包炊烟袅袅,牛粪垛和草垛如小山般围其左右,一行勒勒车闪着青铁皮的微光静默在毡包后,羊圈、牛圈、拴马桩整齐有序,几条四眼黑獒与十几只失孤的羊羔和睦为伴,唯一能辨别出时代标志的是那杆高出大地与蒙古包的风力发电三叶机,晃头晃脑地沐浴着大野之风,或者有一口卫星电视接收锅横陈于地,证明着这是21世纪。
我和牧主人去河边打水,淡蓝色的河水清凉甘洌,一桶一桶提上来,装满四轮水车,也淋湿了长袍和马靴。傍晚,我跨上温热的马背,去驱赶贪吃不归的羊群、牛群,给它们饮水。羊群咩叫如澜,牛群哞声连天。此时一轮火红的夕阳将整个游牧营地镀上金子般的光亮,那是从蒙古秘史的中世纪一直照耀蒙古高原的光亮。暮色四沉之后,无边草原被巨大的黑暗淹没了,地球那么大的黑漆漆的色块,像似谁用刀子将其与微茫而苍明的星空切割开来。一切都安静了,安静了,似乎整个世界已将这一处营地遗忘。牧人习惯了这种黑暗与静默,守在一盏昏黄的灯光之下,不言不语地咀嚼奶干,啜着奶茶,偶尔也会喝上一点老白干酒,此时如果有远道而来的客人,一首接一首的古歌便会飘出这处穹庐,像越来越旺的牛粪火,点亮这个夜晚。
我之所以啰里啰唆地说上这些,是因为没有这些,我就不会“眼里常含泪水”,我就不会写下我的诗歌。你无法想象一个出生在贫瘠沙地、被汉化了的游牧人后裔,忽然见到丰饶草原的那一刻内心的冲突和前后比对的落差,一种久违的情感在我的血脉里波涛激荡开来,我就像个丢失多年、四处漂泊的孩子,终于找到了自己的母亲,而且不仅仅是找到了母亲,更仿佛找到了丢失多年的自己。这是我后来持续写作的基本动因,更一度成为我文学作品的主题:寻找、回归与诘问。我写下了小说《到哪儿去,黑马》《寻找巴根那》《骑手嘎达斯》《骑马周游世界》《小黄马》 等等,但这还远远不够,有些情感还不能直抒胸臆,还不能畅快淋漓,而诗歌似乎正合我意,能驮我远行,抵达更深切更痛彻的意境。于是,30岁之后的我在创作小说之余,重新拿起了写诗的笔,而将此前的诗歌习作付之一炬。
是的,当我用写作的方式不断走近蒙古,予我文学给养的恰恰是民族的源流,那些流传已久的历史典籍、长歌短调,乃至朴素如草木的民众、英雄骏马的传说、凄美的爱情故事,浩如烟海,取之不尽。单单《蒙古秘史》就是另一部辉煌的《荷马史诗》——“蒙古人的根祖/是天生的一只苍色的狼(勃儿贴赤那)和一只惨白色的鹿(豁埃马阑勒)/涉滕汲思水来到斡难河/在不儿罕山居住下/生了一个叫做巴塔赤罕的儿子……”如此叙述,例数成吉思汗的二十几代祖先。“……脱罗豁勒真伯颜,娶孛罗黑臣豁阿为妻/拥有名为孛罗勒歹速牙勒必的家奴/和两匹叫做答义尔、孛骡的骏马/……脱罗豁勒真伯颜有两个儿子/一为都娃锁豁儿,一为朵奔篾儿干/都娃锁豁儿的额头多了一只眼,能看清三个营地远的距离……”这是一部成吉思汗的黄金家族史,却是这般魔幻与现实,充满远古时期的神话与非凡的浪漫主义色彩。先人用超凡脱俗的想象力将蒙古人的根祖神谕为苍狼白鹿,这已让人吃惊不小,却又将两匹普通马的名字堂而皇之记录到秘史里,以至于谁长了多少只眼睛,阿阑豁阿母亲怎样神光受孕,都在情理之中了。
然而,塞外草原绝非秀美的江南或雍容的中原,那辽阔的、起伏跌宕的草原,茫茫无际,看似壮美、豪放,却让所有讨活其上的生灵都自感孤独、渺小、卑微,那份阔大的荒凉,让人陡生一种深入骨髓的忧伤,更会忘却一切身外事,只想着在日月间轮回,哪怕化身一匹通灵天地的马儿,抑或一根“野火烧不尽”的牧草,才会融于这片大野。在如此景况下吟诗作赋,我们写不出“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抑或“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的诗句,要写也只写“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长河落日圆”也是表面,是诗人王维在古凉州走马观花,而他出塞去的河西走廊与蒙古高原又是两码事儿了。在草原深处,还是去听一听长调或马头琴曲吧,那些如泣如诉的民歌和音乐会告诉你游牧人心灵的模样。而《钢嘎哈拉》(黑骏马)即是这些古歌的代表:
漂亮善跑的我的黑骏马呦
拴在门外的榆木勒勒车上
我的心眼儿好的妹妹
嫁到了山外面很远的地方
走过了一口叫做哈莱的井啊
那井台上没有水桶和水槽
路过了两家当作艾勒的帐篷
那人家里没有我思念的姑娘
向一个放羊的人打听
听说她运羊粪去了
向一个牛倌询问
听说她拾牛粪去了
我举目眺望那茫茫的四野呦
那长满艾可的山梁上哪有她的影子
一如两匹马的名字可以入史,羊粪和牛粪也可以入歌。当一个民族的情感质朴到一辆榆木勒勒车,一口井台,一顶艾勒,甚至牛粪羊粪,我想,那连绵的牧草已生长到了牧人的心里,那纹理里必定会有叫做莫尔格勒的小河弯弯流淌,会有百灵鸟和云雀鸟千回百啭的啁啾,会有羊群匍匐在大地上俯首贴耳地啃食青草,更会有一两匹老马静默在漫漫秋雨中咀嚼往事,而一行大雁正从头顶掠过,由塞北向南方飞去……
说了这么多,我不知道是否说清楚了我的诗歌……我那个长着三只眼睛的先人,是否看到了我正在回家的路上辛苦地求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