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十二首)
2020-03-03森子
森子
那年夏天
——致杨远宏
那年夏天,我从昆明看画展归来
路过成都,带着一张青芒果的脸敲开
你家的木门,看见你失眠的眼圈发黑
一绺头发很不听话地翘起,像压不住的
火苗。我们谈外省的天气:多云转阴
成都也有些闷热,仿佛一根火柴
就可以将空气点燃。晚饭,我们吃夫妻肺片
喝沱牌酒,抽五牛烟,关于诗歌现状
没说一句话。傍晚,你带我到河边散步
没有一丝晚风透露给我们希望的消息
第二天,你找来两辆旧单车,我们在蓉城的
马路上追逐,是追逐,因为你
骑得飞快,很危险。小广场上空荡荡的
连一只鸽子的影子也见不到
天空似一只反扣的大锅还没有烧到沸点
我们站在那里大概有六七分钟
感觉自行车的后轱辘在冒烟……
我们又骑向红星路,几个转弯之后
我转了向,差点撞在公共汽车的屁股上
当晚,我坐上开往河南的火车,如一只
离开剧情的木偶无所事事。临别前
你握了握我的手,像你写信结尾时常用的
“紧握!”我感到手心发热,沉睡在
脉管里的血要涌出来了。但现在
黑夜做了我的女友,她不停地在我耳边
吹送柔曼的乐曲,唯愿这列老式的
国产蒸汽机不要半路抛锚或晚点
夜宿山中
夜色抹去几个山头,登山的路像两小时前的
晾衣绳已模糊不清,我们饮酒、聊天
不知不觉夜已深更。乡村饭店跛脚的老板娘
烧好一壶开水,等着我们洗脸洗脚
她还铺好被褥,补好了枕套
星星大如牛斗,明亮得让人畏惧、吃惊
仿佛有一双银色的弹簧手,伸出来要将我劫走
多少年了,我以为这种原始的宗教
感情不存在了,今夜它活生生地扯动我
没有润滑油的脖颈,向上,拉动
千百只萤火虫、蝙蝠、飞蛾扑入我怀里
我耳边回响蜜蜂蜇过一般的低语
“头顶的星空,内心的道德律。”大学毕业时
我把它抄在一位好友的留言本上,星空和道德
也舍我而去。这几年,我在陋室里和影子争论
终极价值和意义,却没有跳出紧闭的窗口
呼吸一下夜空的芳香。一位女散文家
曾同我聊过她去高原的感受“夜里,月亮
大得吓人,我一夜不敢睡觉……”
此刻,我似乎明白,或是愈加糊涂了
童年蒙昧中敬畏的事物,不是没有缘由
或许,我出生前曾在月亮或火星的陨石坑里睡过觉
更坏的说法是我被洗过脑,如传说中的
玛丽莲·梦露,在澳洲成了牧羊人的妻子
今夜,我感到自己似乎犯下了“重生罪”
覆盖,一代覆盖一代。我自以为清醒地在
楼顶间写下过这样的诗句:
“城市的浮光掠影惊吓了胆小的星星。”
现在看来那完全是胡扯,自欺欺人,
我抬头寻找着银河,在乡村饭店前的小河边坐下
脑海忽然冒出一句话“宇宙诞生于大爆炸。”
自问自答
为什么不疯狂?
我有理由,我有自己的药剂师。
我克制,在被允许的范围内,
偶尔越界也是快活的。
不然,我怎么会与你们在一起,
不然,我会和他们在一起,
——我的兄弟姊妹。
当我还会说“我们”这个词;
当我还在说“我”这个词;
只要我还能分辨
“我们、你们、他们、自己”,
我就不会幸福,也不会疯掉。
我不得不生活,不高于生活。
我写作不因为我快乐,
也不因为我不快乐,
就像快乐这個词无知无畏,
它和痛苦源自同一洞穴。
而我并不开凿山洞,
我只汲取属于我的那份儿渺小和伟大,
然后,将空药瓶留下。
比 喻
我克服了风,
像我克服了心中骚乱的情绪,抛开了
枝节对整体肉麻的赞叹。
我克服了作者的橱柜,房子是房子的抽屉,
过去是对晚近口吃的纠正。
永久牌自行车取代高速公路的胜利,
或者胜利者必须胜利得抽筋,
而我不是。
我克服了风,伤寒的文字,
文字也克服了我的感冒,
就像李白克服杜甫,抒情诗
克服史诗。
我修改了风向,删去了期盼已久的雪,
让扫帚在门外苦等。
我修改了等待,
延迟奇遇记的发生。我克服了时间在句法中的
排序方式,闪跳挪移,从谢幕写到开场,
这并无新生,
由死到活,事件的棉花喜欢倒叙。
以倒播的手法看,
雪是从地下落到天上,可以治疗颈椎病,
虽然疗效有限。
我在有限中克服了无限,
澄清一池鱼对数量和体重的苛求。所有的鱼鳞
离开了鱼身的闪烁其词,
我都加以除法的克服,也在树阴里投射苦笑,
自嘲是对影子的治疗,
就像迟到是对准时的揶揄,宇宙间的
游戏——规则尚需创建。
我克服了具体的一个个小城堡,
在每个困难上插一朵玫瑰,
从危机模式的诗歌中撤离。以不对克服对,
主题是对反应机制的羞愧。
因此,还应该进一步克服下一步,
如同虫洞吸收广义的道路,向我身后的
啄木鸟涌来更多健康的树木。
我病了,我的所得正是我希望失去的。
随时随地,每一片树叶都是阳光的大床,
我躺在上面,克服了国家地理个人面积的不均,
想象力的不收费的服务。
马
光芒自带体系
一匹马得知不是自我
而是一种角色站在这儿
系在断墙上的缰绳知道河流是如何停滞不前的
时间发动汗液的征伐
从棕红色皮毛的等待中挤出虚词
你大可不必当真
眼前必须转移到脑后面才能领会更多
但眼前就够了
如同四只蹄子捺在灰色的水泥地上不留痕迹
马蹄铁在空中闪耀
飞燕口衔一枚铁钉追赶小道消息的缝隙
虚词已经耗尽一生
尽管田野上的蒿草和露珠不会赞同
以人为马的城市
缰绳在转手的买卖中
嘘——
带汗珠的阳光步伐一点都不乱
就像刚刚起床的少年
而你只看到襁褓中变老的自己
你,你还没有好好使用过你的身体。
神农架
——纪念一次说走就走的旅行
群山嗡鸣,耳朵里有一群小蜜蜂
你舀出一勺糖
递给邻座的神农
准备的不充分,也没有充分的人生
一双新生的脚蹼离开物种的定义
邓机,你走在第几层
别磨蹭,永葆青春的野人
行动敏捷
不进化如一份大礼外加一张地图
达尔文也得不到
还要活多久才能什么都不干
还要盖多少楼,住几重天,才会说白云停停
不满意就更换一次灵魂的哨兵
在城里住久了就想换一个容身处
在一个朋友里发展多个朋友
喝一场酒,交换我们身上的一丝不驯服
深山中的人家不似我家又胜似我家
在神农的梦境中
我们只是一小部分似是而非的内容。
颍河边的马鞭草
暴风雨不来了
乌云在家中梳头
颍河的镜子里传来许由的视频
巢父拿着充电器去往上游
柿果还挂在树上
预订了四个月后的飞鸟聚餐
许由的耳麦落下来
听见手表的指针正往回调
河水翻白浪,麦田起高楼
造湖的任务指定由挖掘机来完成
菜粉蝶不掩饰它的低级嗜好
几个斑点就是单位开出的证明
明天,枯木将跑步去操场训练
巢父将赶着牛羊参加真人秀
打个赌吧,马鞭草。
斑鸠的尺度
斑鸠,在它还是一只鸟的清晨,
很少有人注意到它随身携带的夜幕。
它挑拣着落枝、干草茎和絮状物,
掂量,放下,再掂量,
阳光的体重增加,而阴影在关门。
太挑剔了!
每一次遭遇都是再现,
每一次不忍心都是最好再来一次,
在我借来的时间中。
梧桐的作业被否定,它不喜欢
灰喜鹊的口吻,
夹竹桃的妖娆需要晨光固定
滑落到上午的胸口。
还有些来路不明的旧货色,
一边赞美跌过的跟头,一边不屑于
美德的烂熟,还不如沒有觉悟,
专注于疾病,皱眉头,
将岁月攥成纸团,
展开一无所有那种不轻松的停顿,
或者否认这种觉悟的迟到,
它没等按响松树的门铃,
就闯入小杨树的怀抱。
你没见识过,它不是在抒情。
处于慢板的斑鸠,一路挑剔,
不在乎谁在围观,它更理解革命的电线,
乱七八糟的叙述,这头,那头,
终归没有个头绪。
(结果,真理烦了,上了出租车)
它称赞过各种树枝、草茎、麻绳,
在编织它的诗学、社会学之前,
要尝一尝各种刑罚的滋味,
它宝宝的滋味,夫妻的滋味,
最关键的,死去后依然没有放松的肌肉组织,
至于精神,如果你没见识过,
那它也不会有。
洛峪群崔庄组
大海形成于它所发过的脾气
决不输给无意识
发镭说,把大字去掉,伪浪漫
——可不大又该怎么办?
我们太小的事实已经证明不值得谈论
但我们以为星星一直在私下议论着
我们和时间的短长
现在,我站在八亿年前海滨的沉积物旁
层叠、断裂的碎片仍然在相互挤兑
微古植物轻声的低语
不需要听见
不需要听见
也许有一天,海水将涌出地球
宇宙的眼睛夺眶而出的也许不是人的泪水
这有什么关系
这没有任何关系
但你得服气,没关系才是最大的群际关系
海洋缔造了人类冒进的意识
在我们日渐老化的膝盖上加蓋了一条“减速行驶”。
野外事件:黄鼬
向我跑来——
这个名声很坏的小家伙
还没等我回过神
它瞪着大眼珠掉头就往回跑
这个平脑门
我好像在广场上见过
在派出所门口和新华书店旁边
坏名声传千里之外
它一定也嗅出了我是什么动物
并预料到了更坏的结果
之前,我没跨过的一个豁口
它是怎么渡过来的?
十分钟前,收起鱼竿的安徽小伙
占据豁口的位置
小道上一只黑鸟的残骸
让我百思不得其解
现在,我似乎猜到了凶手
华生说,这样的推断
一点儿也不福尔摩斯
就像我们吃过的鸡比它多得多
但你见过我们会打鸣吗?
鹞子翻身
山顶比我早,石头起床更早
但并不是所有的石头都能吃上可口的早饭
这要看野花和野草几点钟去上班
松果晚于石头落地,我晚于一个决定
坐在这块石头上还是那块石头上
取决于你的心事是否平整
鹊鹞从五六棵松树后发出短电波似的高频
好似在发出警告,别靠近
坏人,你这个坏人……我毫发无损
它驮着小山飞向遂平,我感觉还是你感觉
我滑落到驻马店的一条沟里
真希望开花的油桐树拉我一把
我的眼神搜寻着鹊鹞,它又飞回树巅
小山仿佛从来都未动过
除了心跳和松鼠探头般的安静
说来惭愧,我从未属于过一座小山和一只鹞子
也从未真正归属于一座城市和一种生活
鹞子翻身——我从未有过这样单纯和一见如故的 敌人。
周口关帝庙里的雀替
——给于扬
“鸟儿飞翔,是因为它有重量。”
我没能找到这句话的出处,却找到了你
在横梁与竖材的相交处
向下的剪力没剪断你的羽毛
倾斜度也没乱了你的方寸
你在周口过得还好吧?
西边的那只伙伴已飞回山西,你知道
你只能托着大殿跟空气赛跑
翅膀不能偷懒
你飞过沙颍河,与铁牛打过招呼
飞到鹿邑看老子回来没有
你哪儿都去不了,就等着我来看你
我捎来各地的鸟语、花生、坚果
还是不能替换你的角色
但我要跟你说已经替换的
现在的商人不信关公了,现代的关公
也不脸红了,现代的生意不在生意场
生意场是给菜鸟看的
其实,你也是房檐下的菜鸟
父母只是你的一双筷子,主要看你的运气
好不好。你可能不愿意听
那就说一些好听的,庙后的桃花开了
大叶杨吐出粉绿
沙颍河又要通航了,挖沙人去了外地
平了的坟头又长起蒿草
清明节痛哭的人比雨点少
我的青春去见了张翼德,他冲我瞪眼睛
你还在飞,不停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