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物暂停
2020-03-03森子
森子
诗是什么?也许永远没有终极答案,但作为已经写了几十年诗歌的学徒不可能不追问、不思考,不可能不试图回答。我的回答当然是尝试性的——对诗的绝对性的回复。我知道这可能是徒劳的,但这是我自修的课程,是一种超越工作性质的更高的要求。我在私下里认为,诗是在话语结束后才开始的,与神秘、遁世者的无言不同,我怀疑语言,更是信任语言,所以我给自己画了个椭圆形。我不认为日常经验等同于诗,但我不能不运用经验来描述我的感触和这感触带来的思索。
我走在僻静的小路上,大道从来都是别人的,一块小石子绊了一下脚,我的身体突遇颠簸,趔趄了一下,产生了慌乱与平衡控制间的波浪,我的呼吸也受到了鈍挫,万物暂停,心跳似乎一下子汹涌到一个峰值,体内的血液也产生了失重、倒灌、外溢的感觉(如果是老年人可能就是晕眩、至死的感觉)。我并没有扑倒在地上,倒是受了一点惊吓,头上冒出冷汗,无时不在的空气、气流也因我的踉跄产生了波折,也许,我会听到空气经历我难堪时刻的难堪的惊叫,也许惊叫并没有出口,但它确实是对自我的警告和补救。这个波浪起伏的瞬间我虽然亲历,却是不能全部看到的,但我可以肯定,受惊空气发出的超低频率的吼声,我听不到却可以感同身受。不用说,我有些懊恼,转而也有些庆幸,甚至还有些开心,似孩童一样自责、自嘲、苦笑,波折之后心情变得大好。仿佛猛然间想通了一些缠绕很久的事情,所有的疙瘩自然解开了。一个前扑式的波浪,一下子将疑惑全部打通,此时此刻,一种自由、轻松的电流激活了沉闷、冗长度日的我,并伴随着我继续前行。
我绊了一跤,如果从人生经验的角度来看,这意味着前进途中的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挫折,它暗示的是“前进的路上没有坦途”,“跌倒了再爬起来”,以及“走路要小心”等等,前两个来自革命、励志性的话语,后一个来自我自己,以及包含在自我之中的长辈——母亲、父亲——亲人的嘱咐。这一瞬间可以直接返归到童年,孩子跌倒后那亲情的一幕……
而那块绊我的石头,被我侵犯的石头仍然还是石头,如同字词还是字词。“石头就是神,但它不知道,正是因为不知道所以它才是石头”,埃克哈特的这句话回响于我的耳畔。一块与我无关的石头,现在与我有了亲密的关系,同时也是对质、相反的关系,一个踉跄改变了我和事物的形态,漫长时日中的一个偶然遭遇(也很快被置于脑后),一个平行运动中的断点,不客气的停顿,将停摆的符号扔给我,我参与了这个尴尬符号的制作程序。我可以将我的恼怒发泄给这块绊脚石,只因它是石头——它不知道自己是神,甚至不知道自己是石头。这要怪谁呢,人性告诉我,没人可怪罪却是最可以怪罪的,比如责怪天气不好,下雨、下雪路面湿滑;怪罪一个不知道的人,或是一辆大意的施工车,总之,自我应该是无错的、不幸的受害者,这一类念头在脑海中一闪而过,但气似乎是出了。不跟石头一般见识,是自我挽回难堪的有效办法。一个玩笑,一个可以致伤、致残的玩笑。你将石子踢开,多数时候是这样的,你认为石头没有想法也是不知道痛的,你侥幸自己没有受伤,顶多是肌肉酸痛,但你破坏了平静的空气,这也不用你来担责任。细思量一下,作为使者的石头并没有非要待见你的意思,这一切都不是有意安排的,甚至连意外都算不上。石头还是石头——归于沉默的声音空间,空气缝合好刚才撕裂的缝隙——继续保持它的完整性,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但你已经不是原来的你了,你心里已经放进了一块小石头,改变你的力量就在你身旁(命运女神),这偶然的礼物也不是随便送人的。你的小小的挫败感值得你侥幸和庆幸,并在你的脑海中盘旋了半小时或几分钟。怎么会这样,就是这样,诗就是这样。
就这一过程来说,小概率中的小事件提醒你自省、自查,评估日常中时时存在的生存的风险,与诗相似,也是在语言显微镜下的历险记——酷似自我的童话。如果是一直平行、平稳地行进,虽然安全但却产生不了意外——言外之意,没有风险的刺激脑门儿也不会洞开,正如古人的告诫,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何况你还没有真正马失前蹄,只是体验到了这种可能性。真的马失前蹄,事态就严重了,诗意也将减弱,教训将加强,过度自责将比石块还要坚硬,事件本身获得了绝对性,精神专注于痛以及与死伤相关的问题。那也可能是担忧或自我怜悯的另一种写作。
这一瞬间值得停留,但仅凭经验又是停不住的,必须跨越经验世界。万物暂停,大舒一口原气或轻舒一口真气(如瞬间的死,瞬间的生),没有暂停就没有梦和音乐(节奏)的生产,就不能进入非存在庄严的国度;没有暂停你就还在旧世界的门槛内嚼着昨日的剩馍;没有暂停你便不会察觉你也有一双鹿腿可以跃过天堑、逃离狮口。万物暂停,这是诗的命令,应该即刻发声(发生)。
万物暂停,也让我留意到这一跌倒趋势在空气中产生的褶皱,我用起伏的波浪来指认并形容这一隐形时态。褶皱里究竟隐藏着什么呢,让我来尝试性地分析一下:第一个是,横断山脉的图式,启示运动、情势的起点和断点,并保持某一总体走向的压力和分支相反的冲突,这是内部力量斗争的外部体现,如果没有反趋势,褶皱便不会产生,痛苦和决心也不会发生,如同诗歌内部的争吵。语言和线条如果都朝着一个方向,就是顺从旨意,没有张力,这里断点和停顿的重要性就是在看似一个大趋势中也要包含异质的声音,并产生不同音节的共振——和弦,而不止是一个单一的指令性的声音,这是对诗歌内部能量分散后的再度加强,它并不停留在一个意义的旋涡中,而是暂时放下意义和概念,尊崇于事物的运动原则,情感也得以获得差异性的表现与权利。第二个是,褶皱打破了平静和二维结构,以旁枝、细节的语言、浅浮雕、立体、重影等方式来表达运动发生、持续的过程,并留下激情创作时的鲜活印迹。这里生命丰富的肌理——形象文字——抽象出大地、山川、激流、皮肤的明暗光影(缩写),这是对光的分割和精妙利用,是无言的歌,如同写在沙上、水面上的字,短暂却可以逼退永恒。这是对此时此地人与万物全部、即刻感情的尊重——无可挽回的尊重。第三个是,跌倒这一趋势的必然性,也就是褶皱——波浪运动的磨损,这是一种预警式的磨损的复调,在不可预期的未来还会重演,教训不是用来记住的,而是不断地重复——人类咏叹的悲剧性。生命走向磨损——时间的磨损,时间之剑在人的磨损中愈加锋利,不断重复性的磨损,不同场景、处境,不同时段、区间的磨损,也是人的意志的磨损,失去灵活性和敏捷度,这是速度、加速的磨损,过往的经验和正确性将被不可知的命运全部带走。认清这一点,悲观也没有用,不如积极地迎接它,哀叹是更高级的礼赞,顺从自然,在你有能力反对它的时候,就去反抗它(人对不朽、永恒的追求本身就是反自然)。万物暂停的真实涵义是别停下来,这不是耳朵能听到的声音,而是身体理解灵魂,并得在万物的充斥中化解的声音。不用说,这声音也超越了对死亡的恐惧和个人的不幸。但恐惧、心要跳出来的瞬间值得珍存。
此时此刻,万物暂停。诗不要回忆,不是回忆不重要;此时此刻,诗歌不要万念,而是整合万念,掷空万念。写诗就是要将自己也扔出去,就像那块被踢开的石子,这不是对神灵的不敬,而是人的根性只能在天空中寻找。此时此刻,诗还有更重要的使命:保存当下的引力场、现场感最充沛的一刻,你与万物合一,来不及考虑涵义、引申之类的东西,甚至来不及呼唤母亲前来安慰和扶助——他们成为背景中的人和事物。就是一股波浪、气旋,欲将你抛出地球的轨道——这伟大的一刻,地心的磁母又将你牢牢抓住——在好运气和坏运气都经历过的椭圆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