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问,您同意加装电梯吗
2020-03-03余一鸣
余一鸣
一
梅竹兰敲开朝阳小区11幢1单元602的门时,门内站着一位身姿挺拔的老太太,尽管满头银发,却脸色红润,应该还没到七十岁。在城南这个老小区成堆的地方,老头老太有的是,据街道办事处的统计资料,这里是全市老年人口最集中的区域,但是这位老太太还是让人眼前一亮,她走在街道上,清爽,干练,脚步能带起风,脸上的笑容永远写着慈祥。梅竹兰初次见到她时就被惊艳到了,不由自主地想,若是我老了是否也有她的风采。可是这老太难得一见,她几乎从没来过梅竹兰的网购超市。也是,到她的网购超市的老太太,都是为了节省几毛钱的底层市民,物质决定精神,一个人的精神面貌首先由他兜里的钱决定,这老太太肯定是不差钱的人。
在老太太的背后,是一位坐在轮椅上的大爷。他面朝着阳台,不知是耳背,还是专注,只肯给梅竹兰和王主任一个侧影。老太太问,您是?梅竹兰还没开口,社区王主任挤到她前面,说,梅教授,这位是街道办的小梅,对,您的本家,梅花的“梅”,这姓氏稀罕呢,你俩五百年前说不定是一家。梅竹兰想不到老太太也姓梅,初中以后,她的同學中没有一个跟她同姓氏。在这里居然遇见了本家,而且是这样体面的本家。梅竹兰觉得莫名的亲切,忙开口道,奶奶,您好。梅教授把两人让进屋,梅奶奶替她俩泡上茶,竹兰打量一下房子,三室一厅一卫,目测建筑面积不会超过八十个平方,房间多,客厅小,好在客厅连着阳台,阳光充足,还算亮堂。再看这客厅的家具,电视柜上铺着台布,小方桌上铺着台布,茶几上铺着台布,这台布不是那种印花的塑料布,有白色线钩的图案,竹兰猜,这应该是梅教授的手艺。台布上压着玻璃,家具干净,擦得透出些光泽。竹兰说,梅奶奶,这台布都是您的手艺吧?梅教授点点头,说,年轻时候的爱好,现在捡起来了。竹兰说,真漂亮,我奶奶也喜欢女红,她屋子里的家具都罩着台布。
老爷子把轮椅正面转向了沙发,点头跟 客人打招呼。虽然坐了轮椅,腰杆却挺得笔直,那一头白发和一把白须,打理得一丝不乱,特别惹眼。如果站起来,他的个子肯定在一米八以上。他的鼻子上耸立着一副眼镜,腿上放着一台笔记本电脑,竹兰早就听王主任介绍过他,江卫卫,省立大学退休教授,博士生导师,还有一大堆会长理事的头衔,是国内地质学界的泰斗级人物。儿子媳妇在美国常青藤大学任教。刚到社区时,梅竹兰瞧不上王主任,典型的中国大妈,说话锣鼓喧天,走路风风火火,动不动就对梅竹兰扯几句官腔,学舌也学不到谱子上。可是这人深受社区群众的喜爱,往街角上一站,来来往往的人都主动跟她打招呼。辖区内一千五百多户居民,有多少困难户,有多少孤寡老人,有多少吸毒帮助对象,她都能一一报出门号,说出姓名。比如这江教授梅教授,王主任不仅知道老两口的基本家庭信息,连两人曾经是师生恋都摸清楚了。王主任说,梅教授,您不打算请个家政来帮您?梅教授说,现在我还能对付得过来,我家江老师,他不喜欢家里人杂。王主任说,那您买菜烧饭等等,忙得过来?梅教授挥挥手机说,靠它,现在网购什么都有,生的熟的都有卖。江教授也抬起头,笑着认可了老伴的说法。梅教授抹上去一缕散落的银发,说,要说难处,就是江老师下一趟楼太不容易,这也是我们打算换房子的原因。在这里住了几十年,几次换房机会都放弃了,就是因为我们对这老房子有感情,江老师不愿意搬走。现在江老师坐轮椅有两年了,不能总让他囚在这六楼,得换个电梯房,或者换个一楼的房子。话题终于转到了主题,王主任说,梅教授,我们正是为这事来的呀。
王主任从包里取出了市政府关于增设电梯的文件,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地向两位老人宣读《关于城市既有住宅增设电梯工作的指导意见》:为了改善本市人民生活质量……
王主任声音高亢,江教授惊讶地抬起头,梅教授不易觉察地朝他摇一摇头,江教授微微一笑,立即端正态度认真听读。梅竹兰想,王主任一定忘记了,她传达文件的对象是两位大知识分子,把文件给他俩拿在手里看一遍,比听她读一遍更清楚。王主任的朗读有明显的家乡口音,那腔调回旋在这个拥挤的客厅,格格不入。梅教授不仅涵养好,而且脑子好用,王主任读完了,她很快就概括出了要点:第一,四层以上的居民楼可以增装电梯,装电梯费用大概四十多万,政府补贴二十万。第二,增装电梯必须由本单元所有住户同意并申请,申请报告必须由户主签字并张贴公示。第三,两位领导光临寒舍,除了给我家带来喜讯,还带来了申请表,让我家户主江老师签字。王主任说,梅教授总结得简明扼要,我要把话讲明白,这余下的二十多万元需要四楼以上包括四楼业主分摊,可能六楼分摊费用最高,因为客观上你们受益最多,不知两位能否接受?江教授说,好事,无条件接受,我马上签字。
602没有不支持增梯的可能,王主任来之前就说过,这两位老人对增梯有迫切需求。王主任说,心急吃不得热豆腐,我们先易后难,从上到下,先摸清“碉堡”户,然后再想解决的办法。
梅竹兰本来的岗位是在社区网购超市,她登记好所需商品数量,然后集中网购,以量多压价,对方通过快递送到超市。这超市也就只有两间门面,居民需要的商品五花八门,除了米菜油纸,还有轮椅、拐杖、电器,货架是摆不下了,屋子成了仓库,有些老人付款订了商品,隔天就忘得干干净净,竹兰得亲自送货上门。倘若屋子里有了空隙,老人们会都挤进来聊天、“掼蛋”。老人们的手机铃声震耳欲聋,此起彼伏,竹兰向王主任抱怨,这里比社区办公室吵多了,乱哄哄的,简直像农贸市场。王主任笑着说,你这孩子,网购超市本来就是个市场,而且你的商品包罗万象,是农贸市场比不上的。竹兰恍然大悟,可不是,我这份工作不就是个营业员嘛,叫得好听点是电子商务,这与她想象中的公务员工作根本搭不上界。王主任语重心长地说,失落了?沮丧了?竹兰啊,不要一出校门就想着坐办公室,干部的成长首先是建立群众基础,群众基础是什么?就是这些老头老太。你别小看他们,你把他们服务好了,领导下来调研,他们会拼着老命说你好,竖着大拇指为你点好多好多赞。梅竹兰还没有想那么远,但她也明白事理,像她这样没有背景的小公务员,要想进步,只有靠自己干出成绩。
上岗三个月,梅竹兰确实干得不错。她的嘴算不上甜,但腿脚勤快,不声不响就把活儿干了。王主任看在眼里,觉得这孩子是个可塑之才,她说,为了重点培养优秀后备人才,要交给你更加艰巨的任务,这个任务,就是老旧小区的增梯。梅竹兰心里松了一口气,终于可以脱离网购超市。可增梯这事,确实更加艰巨。每个单元,住着十户到十二户,人心各不同,也不容易做到同心同德。从兄弟城市先行的经验来看,成功的大多是原来的单位公房,毕竟曾经是同事,几十年低头不见抬头见。分到梅竹兰头上的朝阳小区,是最早的商品房,房型差,是那种厅小房间密的布局,外墙斑驳脱落,就像一张长满了斑的老人脸。漏水后做了防漏墙面,色差明显,像旧衣服上打了几块大补丁,愈见寒酸。只有沿街的几幢楼,墙面做了重新粉刷。据说当年是为了迎接市容大检查,上级专门拨了一笔款子刷新。王主任说,增梯的工作,重点要摆在沿街这几幢楼上。梅竹兰明了领导的意图,增梯是社区的政绩,胭脂要抹在脸上,红花要戴在胸前。
梅教授家的阳台上高高低低地放着各种花盆,看那花的品种,也就是些菊花、杜鹃、三角梅之类,普通得不能再普通。角落里叠着一摞空花盆,梅奶奶说,养着养着就把花养死了,花没了,盆留着,江老师还能记住那些曾经开过的花儿。后来想开了,去花卉市場买花,就冲着当季的鲜花买,绽放过,鲜艳过,就够了。江老师说,年年岁岁花相似,她年年岁岁去花市。王主任说,您还不如直接去买那些插花,这些花盆连盆带泥搬到六楼不容易。梅奶奶说,可不是,每次请送货的工人搬上来,我都过意不去,再加费用。江老师年轻时候看到的鲜花都是根植在泥土之中,那种花才含露带羞令江老师着迷。竹兰听出来了,梅奶奶在调侃江老师,话里有话呢。不过,竹兰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这样养花,只养一季就作废,分明就是掐个尖,用句时髦话说,竹兰是被贫穷限制了想象力。竹兰坐在沙发上看不到窗外的风景,她估计江教授坐在轮椅上也只能看到天空,看不到街道上的花红柳绿熙熙攘攘。作为一个地质学学者,江老师一定走过许多高山大川,见识过原野大海,现在,却只能被局限于这六楼的斗室,心中一定憋闷。所以,梅教授才会在阳台上布置些花草,让老伴的日常生活有点色彩。
临走的时候,梅竹兰说,梅奶奶,我打算挑天好的日子,每星期来您家一趟,帮助江教授下楼,去市民广场或者中山植物园散心。梅奶奶说,那敢情好,只是那样太麻烦你们了。
竹兰说,我乐意。
走出楼梯口时,竹兰仰望了一下602,心中想起了中学时学过的课文《陋室铭》,她嘲笑自己未免酸腐了。但是,这老两口住在这老房子里,并没有影响他们幸福地过日子呀。
二
梅竹兰接到李志强的电话,说请她吃晚饭。问他地点,他说,想再来饭店。想再来饭店的老板小眼睛是他俩的中学同学。梅竹兰说,行。李志强又补了一句,那我去你宿舍接你。梅竹兰犹豫了一下,说,好吧。
梅竹兰当然明白李志强来宿舍接她的意图,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梅竹兰的宿舍在一个老旧小区,是机床厂的旧公房,厂房卖给开发商了,机器搬走了,厂区的车间旧址上矗立起崭新的高楼,厂区围墙外的旧公房却留了下来,拆迁成本太高,生意人都不做赔本的买卖。有能耐的住户不甘心住在大楼的阴影里,纷纷搬走,旧房子就空下了不少。租房中介的嗅觉比狗还灵敏,马不停蹄地接手。城里的房子从来不愁租,这旧公房,俗称“筒子楼”,中间是过道,各家各户的煤气罐和煤气灶都挤在这里,有些人家的菜橱子也贴墙立着,人一路走过去鼻子能尝到酸甜苦辣。过道的两边是长方形的房间,老房子的房间大,有三十多个平方,很多工人都拖家带口住在这儿,可以用帘布隔成几个独立空间。有公共浴室,一排莲蓬头,也有公共厕所,一排隔着的蹲坑,水箱“轰隆”一响,横扫千军万马。这年代还有人肯租这屋子?有,梅竹兰这样的大学毕业生就稀罕这种房子,独自一间屋,空间独立,无物业管理费,最关键的当然是房租低,相比那些公寓楼,低到了尘埃里。梅竹兰是个喜欢整洁的姑娘,门一关,这间屋子就是一间干净整齐充满馨香的闺房,布帘将房间一隔为二,里面是床,外面是书橱和办公桌,贴墙是一张旧条桌,住这里的年轻人都不开伙,喜欢点外卖,梅竹兰倒是愿意下班后自己弄菜烧饭,不过,她也不好意思去占用公共过道,自己在屋里用电磁炉电饭煲解决,躲进小屋成一统。有时梅竹兰坐在办公桌前看书,抬头四顾,觉得住这房子也没有什么失落。
房间内没有通水,一个爱整洁的姑娘,是绝对离不开水的。不过,这也难不倒梅竹兰,她在墙角安置了一个水缸,敞口陶瓷坛子,配套一只白铁皮水桶,她下班第一件事就是去盥洗间拎水,把水缸装满。这活儿她小时候就干,村里没自来水时,她上学前先把家里的水缸装满,用的是一根扁担两只用木头箍的水桶。现在拎一只装满水的白铁皮小桶,而且就只有几十步的路程,对农村长大的她而言,真是小菜一碟。不过,后来李志强还是把这活儿抢过去干了。他那么大一个身材,拎那么一只小桶,看上去像是马戏团里戴花帽拎小桶的狗熊。梅竹兰嘴上笑话他,心里还是甜蜜蜜的。在乡下,如果定了亲的准女婿上老丈人家,上门第一件事是将老丈人家的水缸装满。条桌的下面,是一排色彩各异的塑料盆,女孩子各种用水,它们各自分工不同,李志强鲁莽,一不小心就将这些塑料盆踢得乱转,有时还将这些塑料盆混用。梅竹兰只得又添了两只黑色的,专属李志强。再后来,李志强不来拎水,也不来用他专属的塑料盆了,梅竹兰将那两只黑盆子扔到了床板下的最黑暗角落里。
有些东西说扔就扔到了角落,有些东西想扔却没这么容易。李志强就是这样的东西,李志强与她恋爱了五六年,分手也说了两三回,分分合合。李志强是她的高中同学,他是理科班,梅竹兰是文科班,却考在了同一所大学。李志强的专业是计算机,本科毕业就进公司做了程序员,李志强认为,在这个日新月异的时代,早一点进入社会就能早一点抓住发财的机会,这话没错,比尔·盖茨连本科都没读完就出来逮机会了。李志强上班几个月就辞职了,他想办自己的公司,却没有启动资金,只能漂着,偶尔干点零活糊口。梅竹兰学的是中文,读研读的方向是文艺理论,这专业舅舅不疼,姥姥不爱,进大学吧得将博士读出头,才能跨过最低门槛,进中学当语文老师,她又不甘心。李志强说,中学教师这饭碗,就是叫花子碗里扒冷饭,你多挖一勺,别人就少挖一勺,梅竹兰想想自己一个新入伙的女生,自然只能做饿肚子的那一拨。梅竹兰没有别的路走,选择了考公务员。梅竹兰不怕考试,她一考就通过了,她考的是街道办事处的办事员职位,街道主任把她分到了社区居委会蹲点,社区主任把她安排在社区网购超市。梅竹兰是农村出来的,对这些主任的大小有个级别对应的概念,比如说,这街道主任相当于乡长,居委会主任相当于村长,那她这个社区网购超市主任相当于村民小组组长,李志强常笑话她,奋斗了这么多年,等于和你爸爸平级了,梅竹兰的爸爸是梅家庄的一位村民小组组长。梅竹兰不跟他生气,梅竹兰拿的是公务员工资,虽说不算多,可她是国家干部。再说,当初要不是你李志强泼冷水,梅竹兰若去做个语文教师,光做家教的收入就是工资的几倍,教师根本就不是他说的叫花子了,时代变了。当然,梅竹兰懒得跟他计较,既然做了公务员,那就干一行,爱一行。
李志强进了屋,就如灾荒年逃出来的饿鬼一样,朝梅竹兰扑上来,梅竹兰赶紧转身逃避,然而,这方正的房间里哪里可以藏匿?她最多能逃到窗前,把后背留给李志强,李志强就从后背揽住她,把头埋贴在她的脖颈间。他呼出的气息熟悉又温暖,拂过她柔软的细茸茸的毛发,宛如风吹麦浪,庄稼动摇了,庄稼地也跟着酥软了,梅竹兰说服得了自己,却说服不了自己的身体。梅竹兰的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流到了李志强折腾的手臂上,那行进的动作只是停顿了一下又继续前行,这是个不相信眼泪的男人。
梅竹兰曾经坚决地拒绝过李志强,既然分手了,而且是你李志强主动提出的分手,那还有什么联系的必要?竹兰拉黑了他的微信,删除了他的电话号码。但李志强是个厚颜无耻的人,他常常在半夜喝醉后瘫倒在竹兰门前的过道上,不敲门,不求助,据说有时酒醒后嘀咕几句,拍拍身上的衣服就摇摇晃晃地走了,这是邻居过后告诉她的。邻居劝她报警,她安慰邻居说,这人是老家同村的神经病,喝多了喜欢满城市找村人聊天,是文疯子,不是武疯子,不伤害人,请放心。终于有一天早晨,他把上盥洗间的竹兰绊了一跤,牙刷牙膏和漱口杯扔出去几米远,李志强哼哼了几声,兀自睡去,梅竹兰顾不了过道上和门后那些邻居的眼睛,拖死猪一般把他拖进了房间。
李志强躺在地上,口齿不清地说,不就是别墅洋房吗?咱不要了。不就是奔驰宝马吗?咱不开了。咱就住这间屋,咱就骑电驴子,也能过日子。竹兰忍不住嚎了一声,一想到左邻右舍,又止住了。这些话都是竹兰说过的,醒着的时候他根本听不进去,把她的话驳得体无完肤,糊涂的时候却记得一字不差。
梅竹兰心中发誓,以后再也不跟李志强有关系了,李志强说,我们还是去吃晚饭吧,我给小眼睛打过电话了。李志强就是有本事黑白颠倒说方成圆的那种人,但这一次,他所有的鬼话都打动不了梅竹兰。梅竹兰斩钉截铁地只说一个字,滚。
三
梅竹兰在朝阳小区11幢1单元的增梯工作进展尚算顺利,四楼以上的住户一致通过,三楼的两家也没有费多少口舌,竹兰拟定的条件是三楼用户不掏钱,但是以后的电梯使用费还是要自己掏,而一楼二楼住户是不用掏钱的。二楼的两家,202据说是出租户,她敲了几次门,想要问个电话号码,明明听见人声,却硬是没人给她开门,没办法,她先去找物业管理委员会的杨主任。杨主任是个五十多岁的壮汉,见了梅竹兰一口一个“领导”,竹兰应不好,不应也不礼貌,只能含糊地点点头。杨主任说,这202真正的房主人在北京,房子原来是两个老人居住,老人去世后,房子交给了房主的表妹打理。表妹把这房子租了出去,租给了两个年轻小伙子,他曾去敲过门,不开门,后来还是户籍警小贺来查暂住证,才见了庐山真面目,有身份证、暂住证,一个肥头大耳,一个弱不禁风,难得见他们出小区。杨主任叹息了一声,说,这个老小区没个围墙,四通八达,连个流浪狗都拦不住,他们进出,其实门卫也看不到个影子。杨主任压低声音,我怀疑这俩小子是同性恋,为了躲避熟人的指指点点,不得已躲到了这里。竹兰说,杨主任,这话可不能乱说,同性恋也是一种自由选择,不犯法的,我们不应该歧视。杨主任说,您看您看,领导就是水平比我高,我懂,我懂的。杨主任说,领导,您相信我,听说这房主在北京也是个领导,觉悟高,我一定想办法弄到他的电话,请他配合我们的工作。物管主任都是耳听四方眼见八面的人,梅竹兰说,对了,我还要向您咨询一下,这个单元201住户的状况。梅竹兰那天去敲202的门吃了闭门羹,转身去敲201的门,门倒是敲开了,开门的是一位颇有姿色的少妇,只是头发有些蓬乱,身上围着围裙,手上还握着一把锅铲。她警惕地打量了梅竹兰一眼,说,来要钱的吗?要钱去找胡胖子。门就猛响了一声,关了。梅竹兰急忙砰砰砰再拍门板,大声说,开门开门,我不是讨债的人。那女人就在门后,并没走远,她重又开了门说,那你是谁?别说是来联系托管班的家长,看你年纪也不像。说完,不等竹兰解释,又把门关上了,任竹兰怎么拍打也不开门。竹兰的手掌都拍痛了,她甩了甩手,突然发现,整个单元就只有二楼两户新换了防盗门,楼上楼下的防盗门都是老款,有几家的防盗门还是镀锌管焊接的简易门。这两户的防盗门,都装着猫眼,你看不见屋里,屋里人能看见你。杨主任听了哈哈大笑,说,领导您别着急,这女人我有办法治她,她不答应也得答应,必须要配合我们的工作。杨主任话说得这么肯定,梅竹兰将信将疑,竹兰已经领教过那女子的厉害。杨主任掏出手机,用手指蘸了一下口水,左右拨拉了几下,不灵,又把手指在衣服上擦几下,手机上拨拉出一张照片,梅兰看出来,照片是11幢的墙面,细看,就是一单元201的窗户,窗户下吊着一个魁梧的男子,拍照的时间应该是夏天,男子穿着T恤和短裤,中间露出一截肚皮。杨主任说,那天我正在小区巡查,领导,我可是尽职尽责的物管主任,一有空闲我就在小区转悠,赶小贩,捉小偷,你不相信可以去问王主任,王主任多次表扬过我。竹兰说,杨主任,说重点,这吊着的男人是怎么回事?杨主任意识到扯远了,说,还能是怎么回事,那男的是201女子的相好呗。我估计,是男人的老婆带着人捉奸来了,慌不择路,他跳窗户挂在窗台下了。二楼虽不算高,真要跳下来也得摔坏胳膊摔壞腿什么的。我这人心善,悄悄搬来一架长梯子,放了他一条生路。这201的女人真不通情理,不说买点烟酒来谢一下我,见了我,头一低装作没事人一样,我寻思,她是怕我一不小心揭穿她的奸情。梅竹兰一边听他讲故事,一边想,是不是在这样的环境下工作,每个人都会变得八卦?这杨主任,乍一看,真不像是个嘴碎的男人。杨主任说,不过,为了社区的工作,我可以用这张照片敲打敲打她,激发她的思想觉悟。这点子不错,说不定有效,可这是个歪点子。竹兰说,杨主任,您这一招可不能使,那是暴露人家的隐私,人家可以上法庭告您。杨主任不服气,说,我就是吓唬吓唬她,我还会傻到真的发到网上去?
梅竹兰回到社区,王主任迎上来笑嘻嘻地说,竹兰,干得好,做社区工作就应该发动群众,集思广益。竹兰摸不着头脑,王主任说,刚才朝阳小区的物管老杨给我捎电话了,他那阴招说不定比我们苦口婆心谈话有效果,与老百姓打交道,有时候歪打才能正着。梅竹兰明白了,那个杨主任急于表现,已经向王主任汇报了。竹兰说,不行,王主任,您帮我先拦着杨主任,等我做不通201的工作了,我再向您汇报。
王主任爽快地答应了。
王主任想,竹兰毕竟是个单纯的小姑娘,这些个受过高等教育的公务员,入职之初喜欢认定自己的死理,倒也很可爱呢。
四
201的房主是林玉英。
林玉英几乎每天都出门两次,早上天麻麻亮,她去农贸市场买菜,荤素搭配,每天不重样,比如荤菜吧,今天是猪肉,明天是河鱼,后天就是鸡肉或鸭肉,一周五天烧出不同的花样。烧好菜,一个个拍照片,发到微信朋友圈上,等着人点赞。拍照当然有个讲究,拍荤菜得近一点,看上去分量足,拍炒菜吧,得加一道美颜的工序,看上去新鲜而且色彩丰富。林玉英不是厨师,点赞的人也不是食客,他们吃不着,他们是食客的家长。林玉英开了一个“小饭桌”,另一个叫法是“托管班”,下午三点半,林玉英再一次出门,到隔壁朝阳小学门口去领孩子,高年级学生能认得去她家的路,低年级孩子得牵在手里才放心。林玉英出门一般不走小区的大门,她下了楼拐过山墙就上了街道,往前走二百米就是小学的大门口。而且,林玉英夏天戴遮阳帽戴墨镜,冬天捂个大口罩,熟人也未必认得出她。
林玉英到了小学门口,就撤下那些“武装”,接小学生的家长多,大多是老人,爷爷奶奶姥爷姥姥,熟了就互相搭讪,一边聊天一边等孩子。林玉英不加入他们的谈话,她的生源来自于她的口碑,是靠学生家长互相引荐,所谓酒香不怕巷子深。现在都讲校园安全,门的一侧站着两位制服警察,是真正的全副武装,戴着钢盔,穿着背心,看上去像是防弹背心,手里一手持玻璃钢盾牌,一手拄着貌似古代武士的兵器,棍不像棍,叉不像叉。林玉英看到他俩就莫名的惊慌,刚开始,这俩人的眼睛总是盯着她,后来她弄明白了,是她的打扮引起了他们的警惕。她到校门口之前就把口罩墨镜摘了,他们就放松了对她的警惕。她面朝校园,常常沉浸在自己的往事中,直到小学生喊她“林阿姨林阿姨”,她才被拽回现实。
十多年前,林玉英也是一位小学老师,是正儿八经的师范学校毕业生。她在乡中心小学教的是数学。那时候的林玉英,长相美丽,即使在女教师成堆的小学校园里也出类拔萃,她业务能力也强,会考中她所教班级的均分一直领先,本来以为她的人生会一帆风顺,做主任做校长,或者做学科带头人做特级教师。想不到有一天小学生只喊她“林阿姨”,连老师的称号她都弄丢了。认识胡三多,是那年的教师节,在乡政府的表彰大会上。当地一直有重教助学的风气,每逢教师节,乡政府常常邀请本地的老板们回乡参会,乡政府发奖状,老板们发实物,有人发彩色电视机,有人发自行车,有位做餐具生意的老板发过一次陶瓷餐具,获表彰的老师满载而归,奖品太多,那次有好几位不小心把餐具摔碎了,心痛了半天。林玉英作为新教师,工作第二个年头就当选了乡级优秀教师,获奖教师都做了准备,或者自己骑一辆三轮车,或者让家人拉一辆板车,在乡政府礼堂门口排开,等着装奖品。林玉英还是小姑娘,没想那么周全,到了现场嘀咕了一声,这些老板,干嘛不发现金呢?林玉英也就随口说一句,不想前排有人应了,说,行啊。前排坐的是领导和嘉宾,林玉英抬头只看见一排粗硕的后颈。有一人站起来,都以为是去主席台发言的人,不是,那人返转身,旁若无人地盯着林玉英说,我这就去准备现金。那人就是胡三多,林玉英既羞又惊,恨不得把脸藏到椅子底下去。一直到请优秀教师上台领奖时,林玉英上了台还是不敢抬头看人。胡三多发奖前照例得讲几句,胡三多说,从本届教师节开始,本公司的奖品改为现金,咱重教助学,不能反倒给优秀老师添累赘。胡三多说着,从拎包里取出一捆百元大钞,其实也就十万元,台上站着十位受表彰的老师,钱不算多,但气势大,他往发言台上一放,打算拆开包袋绳,那扩音器轰然一响,如炸雷,大家先是一惊,然后都笑成一片。乡长看出点眉目,上前按住胡三多的手,低声说,每人发多少?胡三多竖起一个手指,一万。乡长忍不住提高了声,说,你疯了?乡里的重阳节和春节慰问会你不想来了?胡三多说,来,该掏的还掏,与今天的事不搭界。台下立即掌声雷动,乡长忘了,喇叭开着,把他们的对话做了现场直播。一万块钱那时是个不小的数目,胡三多当然给林玉英留下了抹不掉的印象,事后胡三多说,本来的奖品是微波炉,听了你那句话我就改了主意,谁叫你长得那么好看呢?好钢要用在刀刃上,钱要用在关键时刻,十万块钱就是为了给你一个震撼,记住我胡三多。到第二年的教师节表彰会,胡三多的奖金缩水了,变成了两千块,林玉英没站在领奖台上。并不是林玉英没评上优秀教师,而是林玉英嫁给胡三多,辞职去省城当老板娘去了。
很多年后,在无数辗转反侧夜不能寐的长夜,林玉英不后悔嫁给胡三多,只后悔当年听了胡三多的话,辞去了教职。
到林玉英家提亲是乡长亲自上门,胡三多的爸爸在省城开着一家建筑公司,尽管规模越做越大,却始终立足本乡,是乡财税的主要支撑之一。胡三多是胡家的独子,论学历也是建筑工程学院本科毕业,论长相除了肉多一点,个头也有一米八,论钱财,胡家就更不用说了。这条件,林玉英鸡蛋里挑不出骨头。林玉英觉得结婚太匆忙,辞职?她两个班的数学课谁去上?想不到所有人都帮胡三多来做工作,母亲说,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你既然中意他,迟早都得嫁给他,迟嫁不如早嫁。校长来找她谈话,说,林老师,按道理这话不应该由我跟你说,你是我当校长以来遇到的最优秀的教师之一,我真舍不得你走,但是,你的人生还长,你前面有更好的前景,在我们学校做个小学教师只会耽搁你的前程。林玉英对胡三多大发脾气,你仗着钱多人多,逼我就范吗?胡三多求饶,说,真不是我的原因,你想想,我一心挂两头,乡长是担心我精力不集中,业务减少。我公司的业务减少,他的乡财政收入就减少,是他着急了。不过,你还不如真的辞职,省得我们彼此想念得苦,相信我,养你三辈子我胡三多都没问题。
林玉英就这样嫁为人妇,结婚生子,做了全职太太。
省城的生活比乡下热闹,婚后的林玉英搬進了大房子,身边总有一堆人围着她转,林玉英知道,这都是胡家金钱的力量。时间一长,林玉英习惯了那种前呼后拥的感觉,习惯了刷卡的快感,没有了最初进城的不安与谨小慎微。胡三多在她面前自诩他那三多是肉多钱多朋友多,也有闺蜜提醒她,得看牢点,扎紧篱笆墙,有钱人容易变坏,一不小心那三多说不定就变成肉多钱多女人多了,林玉英也就当个玩笑一笑了之。胡三多长相粗,其实是个心细的人。比如说第一次约会时吃鱼,他发现玉英喜欢吃鱼眼珠子,那以后每次吃饭上鱼时,他总记得把鱼眼珠子搛到她盘里。再比如说,玉英喜欢在茶几上放一盆生菱角,边吃边看电视,胡三多回来得早,也会挤到她身边吃菱角,林玉英总是捡嫩菱吃,胡三多总是捡老菱吃,林玉英奇怪,胡三多说,我牙齿硬,喜欢吃老菱。林玉英说,撒谎。三多说,我把老菱吃了,剩下的就是嫩菱,你这小气鬼,是不舍得吃一半丢一半的,真要专挑嫩的给你,倒要被你骂“肉麻”。这样的事情多了,林玉英心中免不了感动,这男人心思还在她这里。林玉英的心思主要放在儿子身上,母亲说过,抓住儿子,就抓住了胡家的根本。公司的事,她不管不问,她也没有能力去管,偶尔,胡三多也会谈起工程的事,林玉英都只做一个聆听者。胡三多说得轻松,其实他人前威风,人后不知受了多少屈辱。
第二天早上九点钟,估计住户该上班的上班,该上街的上街了,梅竹兰和杨主任来到11幢1单元,物管这边工具齐全,小铲子,涂料,竹兰还带来了两管“一抹白”,本来是竹兰网购的,她的住处墙体漏水,这东西管用,铲掉墙皮,像抹雪花膏一样薄薄地抹一遍,既防水又美观,她自己还没来得及用,先给林玉英这里用,解燃眉之急。杨主任其实心灵手巧,竹兰基本上插不上手。杨主任说,梅领导,您人小心大,做事上心,这女人铁石心肠也会被您感动。竹兰说,杨主任,可不能这么说我,这林老师确实不容易,她一个弱女人,我们不帮她谁帮?这既是我俩职责所在,也是人之常情。忙完,杨主任接了一个电话有事先走了,竹兰打算把地上的垃圾清理干净,林玉英回来了,她戴着墨镜和口罩,手里拎了一桶涂料,站在台阶上愣了好久。梅主任,你真是个好人。她开了门,把竹兰一把拽进屋,然后摘了墨镜、口罩,说,喝口热水,歇一会儿吧。
林玉英含泪把家里的变故对竹兰诉说了一遍,竹兰年轻,觉得如同是听故事一般。竹兰说,玉英姐,其实,你那时结婚和辞职都太匆忙了,你和他才结识几个月的时间。林玉英说,你不知道,那时的我,就像站在热水塘边,雾气蒙蒙,所有的人都催我,说跳啊跳啊,那热气也蒸腾着罩住我,让我跳下去,我身不由己。竹兰联想到自己和李志强的事,欲断不能,拖了那么长时间,不也是有一股热气罩住了心,苦苦挣扎才解脱。竹兰说,你怎么看你的前夫呢?那种做大老板的男人都是渣男?林玉英说,他在外面的事我不清楚,但从家庭角度看,他还是一个负责任的男人。
林玉英说,我那时总觉得,自己的男人即使再不堪,我可以骂,可以打,但是,别人在我面前说他一句坏话,我也绝不答应。这是我的男人,容不得别人说三道四。所以,我真说不出他的不好。
这个话题无法再聊下去。竹兰觉得这个时候切入正题时机还不成熟,林玉英却主动提到了增加电梯的事,林玉英说,竹兰妹妹,我也不是一个不知好歹的人,你为我做了这么多事情,我应该表达谢意,支持你的工作。只是这装电梯的事,我心里有顾虑,一是这电梯里的人从我的北屋窗外经过,那屋子是孩子们做作业的地方,我怕影响孩子们做作业。而且,电梯施工阶段,也会影响我的学生和家长进出。二是我也担心那些要债的人会从电梯里偷窥我的厨卫和房间,干扰我的生活。竹兰说,那感谢的话,姐没必要说,那都是属于我的工作范围,应该的。当然,姐能支持我的工作更好。姐刚才说的这两点也是实际问题,我心中记下了。
201的房子结构和601完全一样,客厅小,林玉英摆了两张小方桌,一溜小方凳,看上去是名副其实的“小饭桌”。南边的房间是她的卧室,中间的房间留给了儿子,有一张单人床,儿子偶尔回来住。北边的房间略大,林玉英把它布置成了教室的模样,前面挂着小黑板,墙上贴着名人肖像和名人名言,中间是几张长条课桌、林玉英毕竟做过小学老师,这教室挺像样子。竹兰试着在塑料小椅子上坐下,举手说,林老师,我要发言。林玉英被逗笑了,说,我哪里教得了你这位研究生。她理了理头发,又说,小学生的课程辅导我基本都没问题,我读中师时因为是培养小学教师,各科科目都学过,就是英语没学,那时小学不开英语课,想不到现在小学高年级的英语题比我读初中那时都难,加上我的方言重,怕把孩子的发音带偏了,有点怵。竹兰想说我可以辅导,但打住了,这不应该是她揽的活儿,何况她这种工作性质,时间不是自己说了算。
竹兰走出朝阳小区已近中午,太阳当空,十分暖和,她心里也如阳光般灿烂,她有一种预感,201拿下的时间不会太远了,只需要她再加把劲,就能解决林玉英担心的问题。手机在兜里振动了一下,微信,明天也是个好天,她约了小眼睛,明天送601的老爷子去植物园散心。
李志强终于不再骚扰她了,她打开微信检查了一遍,这些日子他没发来一条微信。她收起手机时才想起来,自己是真忙昏了头,那天李志强走出她的房间,她就把他的手机号码删掉了,把他的微信拉黑了。
抬头,阳光依然灿烂。
六
有天傍晚,梅竹兰忽然不想做晚饭,她想吃家乡菜了。她到了小眼睛的想再来饭店,大厅里几乎客满,她想炒个菜打包带走,服务员认出她是老板的同学,给她找到了一个角落里的座位。竹兰落座,心里想,这店名倒确实应了她的心思,想再来。她只点了一个菜,小杂鱼锅,就是把小白鱼小昂刺小鲫鱼一锅烩,里面还有小虾螺蛳之类,鲜,光那鱼汤拌饭,她就能扒一碗,小时候就这鱼汤,她能扒下去两三碗。年头不同了,女孩都讲究身材,一顿一碗米饭已经算是放纵自己了。竹兰吃得兴奋,服务员又端上一份西红柿蛋汤,不用问,是老板小眼睛送的。竹兰抬起头,小眼睛正在吧台后面朝她挤小眼睛呢。
在这个城市,除了李志强,小眼睛也是竹兰中学同班同学。小眼睛名叫李大杰,可惜当时没有一个同学喊他学名,都喊他这绰号,竹兰也是读了大学才知道他的正式名字。小眼睛除了眼睛小,其他都长得挺男子气,很像一个小眼睛的歌星。小眼睛的成绩在班上靠后,高中女生都势利,这势利是指只关注成绩好的尖子生,如果不是他这个有特征的绰号,梅竹兰真的想不起还有这个同学。李志强、梅竹兰这些优等生考上“985”,算是学校和老师的骄傲,小眼睛的分数只达到三本分数线,读三本,学费要贵好多倍,他爸妈想勒紧裤腰带供他读,小眼睛不干,他的理由很实在,别说读个三本,就是读个一本,毕业后也未必找得上工作。小眼睛并不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他说的话确实是当下的实情。小眼睛背着背包进了省城,报了一个烹饪班学烧菜,三个月后进了一家中档饭店帮厨,两年后升了大厨。做了大厨,小眼睛心野了,他时刻准备着单干,他打听到一家普通餐馆急着要转让,他与那老板欲擒故纵谈了三个回合,终于杀到了他预想的底价,十二万。这是当年他老爸想供他上三本的家底,加上这几年他和父母都小有积蓄,他把饭馆重新装修开业,自己做了老板。李志强和梅竹兰就是上这家饭馆吃饭,偶遇了这位老同学。那一顿饭钱当然免了,走出饭馆,小眼睛送到饭馆门口,还在挥手,李志强就发出了感叹,其实,这家伙的思路与我是一样的,我先替别人打工,然后让别人为我打工,只不过,他实现了梦想,我却依然只能做梦。梅竹兰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小眼睛盘活这家饭館毕竟只需要十几万,而开一家电脑公司的资金远远不止这个数,不是他父母能掏得起的。
小饭馆的生意越做越红火,他常邀请李志强和梅竹兰来吃饭,不能排除,小眼睛潜意识中有向两位老同学显摆的意思。偏偏失意的李志强特别敏感,情绪好的时候,回去的路上,李志强会对竹兰说,相信我,你一定要相信我,连小眼睛这样的差生都能混出来,我一定会比他做得更好,车子会有,房子也会有的。但有一回三人在这里聚会,小眼睛说是有喜事庆贺,他把隔壁的一间门店也租下了,扩大了饭店规模,俩男生开了瓶白酒。一人半斤,小眼睛的酒量大,他每每要到熟客的桌上敬酒,酒量早就练出来了。李志强酒量小,偏偏又不肯在小眼睛面前认输,喝醉了。醉了的李志强看上去丑陋不堪,眼泪鼻涕挂在脸上,嘴角的菜叶忘了抹掉,竹兰抽了纸巾替他擦,他还死活不让。他按住竹兰的手说,竹兰,我们分手吧,我真的绝望了,我们在一起,只会沦落成城市贫民,买不起车,买不起房,我们的孩子将来上不起好学校。竹兰愣住了,都说酒后吐真言,他这是说的真心话?李志强侧过脸对小眼睛说,我说的对不对?识时务者为俊杰,这城市的家庭,要么是独生子,要么是独生女,有钱有势的家庭不少,我们分手后,只要我娶对了人,她嫁对了人,我们少走多少弯路?借我青云梯,直上云霄九。小眼睛尴尬地说,志强你喝多了,喝多了说的话不算数。梅竹兰站起来,将手中的纸巾掷在李志强脸上,一去不回。
李志强的青云梯不知道找到没有,梅竹兰顾不上考虑别人,自己想帮小区增装的电梯也就五六层,还需要她过五关斩六将才能达成协议。她许诺要带601老爷子出去散心,但是靠她和梅奶奶两个女人肯定力量不足,老爷子身高体胖,从六楼背下来,再从一楼背上去,那得有大力士才行。梅竹兰考虑过叫出租车,请出租车驾驶员帮忙,前提是驾驶员是个大男人,而且有一颗爱心。但梅竹兰很快否定了这个想法,人家驾驶员跟自己非亲非故,她梅竹兰对陌生人提这种要求显然是强人所难,转嫁职责,也不现实。她想到过李志强,但也只是念头一闪而过。
怎么了?一人独自发呆,黯然伤神,还想着吃回头草?
小眼睛坐到了她对面,梅竹兰心中陡然一喜,这不是现成的大力士吗?他有力气,还有车,买菜用的面包车,老爷子连人带轮椅都可直接塞进车厢。最重要的一点,小眼睛心善,竹兰求他,十有八九他会答应。
竹兰说,我李志强那一页翻过去了,不,是撕下来烧成灰了。
小眼睛说,志强也这样说,听上去这回是真的分手了。不过,死灰复燃的事我见的多了。
竹兰正色说,不说这些。谢谢你送的西红柿蛋汤。
竹兰第一次单独来想再来用餐时,也是点了一份小杂鱼,可小眼睛硬是让服务员上了三菜一汤,竹兰结账时坚决要付清,小眼睛说,第一回就算是我请客,赏我个面子。竹兰说,我跟着李志强来白吃白喝,可不是第一回了。小眼睛说,那不同,那是我和他的兄弟情,记在他账上。你是你,这是咱俩的情分,别,别以为我这样说是揩油,咱俩纯洁的男女同学情,行不?小眼晴整天在油锅里掌勺,嘴皮也油滑了。
竹兰说,求你个事,星期天,借你的面包车用半天,当然,是连你的驾驶员一道借,你知道,我没驾驶证,不会开车。
小眼睛说,一句话的事,没问题。
竹兰开心地说,讲定,上午九点朝阳小区门口见。
竹兰早就查了天气预报,星期天是个艳阳天,竹兰准时赶到约定地点时,小眼睛的面包车已经先到了,驾驶座上下来的人朝她挥挥手,竹兰一看,那人就是小眼睛,竹兰说,怎么是你?不是说让你的驾驶员来吗?小眼睛说,哈,你也太高看我了,我一个小饭馆老板,哪里养得起专职司机?再说,买菜这掌握经济命脉的事,我怎么信得过别人?竹兰仔细一想,他说的是实情。只是,星期天是饭馆生意最好的日子,她差遣他这么长时间,一定会耽误他饭馆的生意。小眼睛看穿了她的心思,说,放心,饭馆的菜一早就买好了,去迟了,买的菜就不新鲜了,影响食客的口味。饭馆里的事呢,也早就安排好了,本经理现在基本用不着上灶,除非,是梅领导点了那道小杂鱼,上不上灶我都得上。你就放一百个心吧,咱难得被梅领导看中一次,上刀山下火海也在所不辞。
小眼睛这张嘴,说着说着就没个正经。
江教授和梅教授已在屋子里整装待发,老人出门仔细,梅教授检查挎包里带的东西,她报一声,江老师重复一声。药,药。茶杯,茶杯。纸巾,纸巾。两人仿佛在玩一个有趣的游戏,江教授有多长时间没下楼了?他自己也记不清了,江教授平时严肃死板,此时也不由得如小孩般期待和开心。小眼睛进门就逗老人高兴,说,爷爷奶奶好,我叫李大杰,大伙都叫我小眼睛,我也没反对过,我就只有这点特色。我是梅竹兰的……,他故意停顿下来,梅教授心急,说,男朋友?小眼睛眨巴着小眼睛严肃地说,是将来的男朋友。竹兰恨不得撕了他的嘴,在老人面前他也敢没大没小,竹兰说,不是,他胡说,他是我中学同学而已。小眼睛回嘴道,你作为一社区领导,怎么这么狭隘?就不能在爷爷奶奶面前,让我做一个有志青年?有志青年,好,好好,江教授竖着大拇指说,我为有志青年点个赞。
问题来了,竹兰原来的计划是让小眼睛把江教授背下去,轮椅是折叠椅,她一人也能搬下去。老爷子却有自己的主见,他要拄拐自己走下去,他的理由很充分,平时他在家也拄拐走动,活动腿上的筋骨。我能行,老爷子眼巴巴地看着梅竹兰,竹兰不忍心坚持己见。老爷子说,回家的时候我听话,让小李背我上楼,行不?那口吻,像一个跟家长谈条件的小学生。江教授的耳朵有些背。梅奶奶悄悄地说,他这个人喜欢认死理,认定的事就固执己见,没办法。竹兰说,行,就听爷爷的。其实就是耽误一点时间,她先和小眼睛搀扶老爷子下楼,然后自己再上一趟楼取轮椅,老爷子高兴就好。
其实竹兰原计划是带两个老人去人民公园,那里人气高,热闹,那天江教授说,竹兰,要去咱能不能去植物园?当然可以,为老爷子服务,首先得尊重老爷子的意见,才能皆大欢喜。植物园人少,停车也方便。
植物园真是个好地方,竹兰和小眼睛大开眼界。高大的乔木,矮小的灌木,都挂着一块牌牌,像是办公楼里那些脖子上挂着牌牌的白领,牌子上写着植物的纲目和学名,中英文对照,许多竹兰见过的树木花草,竹兰原先都叫不出名字,现在对上了号。梅奶奶说,江老师大半生都在野外奔波,看到这些植物,他就会联想到植物原生地的环境,想到他研究过的地貌和岩石。江老师最喜欢的地方是热带植物园,那里是一个巨大的玻璃拱顶大棚,里面开足了暖气,一进门,一位工作人员就认出了江教授,她喜出望外地说,江教授,好久不见。显然,老爷子以前是这里的常客。工作人员扫了小眼睛和竹兰一眼,说,哟,儿子媳妇回国探亲了,好幸福的一家子。他们也不否认,小眼睛得意地瞥了竹兰一眼,竹兰红着脸,从轮椅背上空出一只手朝她摇一摇,人家根本没看见。这大妈是什么眼神,把一个厨师看成了洋教授?可是仔细看小眼睛,他今天确实打扮得人模人样。竹兰平时见到的小眼睛,要么穿着沾满污渍的厨师服,要么围一个拖天扫地的长围裙,头发永远是乱蓬蓬一团。今天换了个人,白色的立领衬衣,烟灰色鸡心毛衣,外套一件淡色风衣,那头发,本来是卷毛,现在打理成了波浪型,而且抹了油,波光閃闪。竹兰怀疑他早上根本没去菜市场买菜,而是在宿舍搔首弄姿。
热带植物园里植物种类繁多,除了认识的椰子树、槟榔树,还有什么酒瓶树、胡椒树,有一棵树居然叫见血封喉树。老爷子让竹兰在沙漠植物区停下,这里模拟了沙漠环境,一眼看去,沙丘上布满了形形色色的仙人掌,有的顶天立地,有的只是趴在沙地上小小的一簇,有的枝叶如扁担,有的呈球状,最令人瞩目的是那些色彩鲜艳的花朵,绚丽,耀眼,那色彩让人无法名状。梅奶奶说,我们暂且离开,让他一个人在此待一会儿。
梅奶奶说,江老师的腿就是在异国的沙漠地带落下的伤,他拄拐时就喜欢来这里,坐轮椅了来不成,心里还惦记着,所以这次最先想到的去处就是这里。
竹兰说,江爷爷他研究的是地质学,不应该是植物学呀。
梅奶奶笑了,说,竹兰,你还年轻,他的腿脚不利索后,不能漫山遍野跑了,研究方向只能偏重理论。他心有不甘,又无可奈何,但是他这种人,享受的不是物质,不是吃穿,他的享受方式是回忆和想象。
竹兰听梅奶奶说过,当初为了替儿子出国留学筹钱,他们把大房子换成了小房子,现在儿子事业有成,做了名校终身教授,几次想替老两口买新房子,都被老爷子一口回绝。梅奶奶说,人的幸福在于精神富足,找对自己的事业方向,找对一个对的人,就有了幸福。小眼睛立即来了劲,说,奶奶说的对,我就是她应该找的对的那个人,对不对?梅奶奶又一次被他逗笑了。
植物园其实是建在一个个小山坡上,小眼睛推着轮椅上的江教授,一会儿上坡一会儿下坡。江教授不过意地说,辛苦你了,我从事的这专业,一年有半年在野外作业,年轻时上坡下坡是家常便饭,再陡的坡都无所畏惧,想不到老了,连楼都上不了。
小眼睛说,江教授,您已经将该爬的坡都爬过了,现在这坡该轮到我们来爬了。那时,中学语文老师逼我们背过一段话,是个什么斯基写的,当他回首往事的时候,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因碌碌无为而羞愧,那斯基说的就是您哩。
梅竹兰说,一个操勺的厨师居然还抖落出这样的名句,真是想不到呀。
两个老人都笑了,是夸奖的笑声。江教授说,在我眼里,这各种各样的植物,它们茁壮茂盛,它们盛开怒放,就是土壤之下那些岩石百亿千亿年来的回忆和遐想,是它们在地表呈现的初心。
回来上楼的时候,江老师有几分羞涩,说,我这一百六七十斤,压在小李身上爬楼,得把小李给压趴了。小眼睛说,按道理应该是您坐在轮椅上把您抬上去,就像共和国勋章获得者袁隆平、黄旭华上台阶那样,可是呢,梅竹兰是个女同志,再说咱的楼梯也没那么宽,只能委屈您老了。我看那电视上抬轮椅的战士一个个英俊潇洒,我估计我长成这样,这辈子都排不上号。今天您给我一个机会,是给我一份荣誉,您可千万别推托。江老师是个守诺的人,他下楼前答应过竹兰,上楼听竹兰的,不能赖账。再说,他自己要真能上楼,竹兰和小眼睛还能帮上什么忙?
小眼睛在前面一步一台阶,步步稳健,竹兰和梅奶奶随后,经过二楼时,梅奶奶说,竹兰,增装电梯的事进展不顺利吧?竹兰想了想说,还好,正在过程中。梅奶奶说,我也和江老师商量过了,当初买房时,因为是顶楼,房价确实是最便宜的,如果加装了电梯,我们这高层的几户房子就跟着增值了。不能让低层的住户白白为我们牺牲,我家可以拿出一些补偿费,给他们做些补贴,这样多少也能减轻一点你的工作难度。梅教授的换位思考当然好心,但是她不知道,这想法太单纯。首先是她家愿意掏钱补贴,另外住四五六楼的住户未必肯掏。其次,低层的住户没有补贴难做工作,如果有补贴可能做工作更难,不排除有人狮子大开口。竹兰在社区工作才几个月,就碰到过一些这样的人。竹兰说,梅奶奶,相信我,现在还没走到那一步。奶奶,倒是有件事您能不能帮一个忙。二楼的林老师,她在家开了一个托管班,缺英语作业的辅导老师,倘若小学生们遇到难题,让他们上六楼您家请教,可以不?梅奶奶说,没问题没问题,江老师看不到孙子孙女想得慌,最眼馋别人家有小朋友,反正我基本都在家守着。竹兰说,不会占用您太多时间,就是下午放学后到晚饭前的这个时间段。
竹兰心里忍不住小得意。王主任讲过,做居民工作,要学会充分利用居民资源,合作共赢。自己这一回,是不是可以算一成功案例?
小眼睛在沙发上放下老爷子,身不晃,气不喘,江老师伸出大拇指冲他点赞。小眼睛说,我每天早上上农贸市场买菜,一头猪分两扇,我两扇一摞扛着整头猪就送上车,早练出来了。竹兰白了他一眼,怎么说话呢,猪是猪,人是人,怎么能拿猪说话。小眼睛反应快,说,打嘴打嘴,江教授,我是粗人,说话粗,您别介意。江教授哈哈大笑,你们这两个年轻人,活得可比我老头子累多了。
小眼睛说,下个周末天好,我和竹兰再过来。
梅奶奶说,太辛苦你们了,你们也忙,不能每个星期都添你们麻烦,需要你们帮忙我再约你们。
小眼睛说,奶奶,千万不能这样说。不是为江教授,是为我,为我制造时机。我得证明我是那个对的人,时不我待,机不可失,全靠奶奶您成全了。
竹兰只能装作没听见。
下了楼,竹兰说,小眼睛,你现在大小也是个老板,怎么说话还没个正经?老人们还以为我们真是那什么关系。小眼睛说,我今天说的都是正经话,天地良心,我一直喜欢你。
两人上了车,居然一路再无人说话。
七
林玉英在微信朋友圈上发了两张照片,一张是江教授梅教授和三个孩子的合照,背景是601阳台上的花架子,那些花儿与孩子花儿一般的笑脸互相映衬,老人笑得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年轻了十几岁,让梅竹兰疑心林玉英将这照片做了美化加工。另一张照片是在林玉英家的教室,梅奶奶拿着课本,张着嘴,似乎在做一个发音示范,而几个孩子全神贯注地盯着她的嘴形,小嘴巴张着,仿佛嗷嗷待哺的雏鸟。林玉英的微信标题是:大教授兼职本托管班的英语辅导老师,信不信?梅竹兰首先信了,林老师无疑是为自己家的小饭桌做广告,这得意劲儿!也就是说,梅竹兰是时候与她谈增梯的事了。事不宜迟,得趁热打铁,竹兰敲开了林玉英的门,林玉英说,是你呀,我还以为又是警察呢。掩上门,林玉英说,你一定知道了吧,一个小时前来了一队警察,敲202的门,门不开,警察喊话,还是没动静。警察说,再不开门,我们采取行动了。我在猫眼后面紧张地想,别是用炸药砸门吧,电视里见过那场景。还好,不是,警察中有能人,拿出一把钥匙,左拧几下,右拧几下,门就打开了,应该是万能钥匙。房间里真的有人,其实,我也知道,这房子里日夜都有动静,警察把两个人带出来,接着,想不到的事发生了。警察排着队,一人捧着一捆捆顶到下巴的百元大钞出来了,七八个人,两三个来回,该有几千万吧,我见过钱,我家胖子发工资喜欢发现金,可我真还没见过这么多现金。你想想,我整天为生计发愁,为钱着急,一墙之隔的地方居然是个钱库,做梦都不敢想。竹兰印象中林玉英是个话不多的女人,想不到她今天开口就滔滔不绝。看来女性天生就是唠叨的,矜持其实是一种扮酷,沉默其实是一种警惕,只要身心放松,遇见了对的人还是不吝惜口水。竹兰忽然担心自己,这份工作干下去自己迟早会成为一个碎嘴大妈。林玉英还沉浸在自己的叙述中,说,他们走了不久,有两个警察返回敲开了我的门,先向我亮了证件,然后掏出笔记本,请我谈谈对门的房主,我说几乎没见过面,更没与他们搭过话。又问我有没有见过别的人在对门进出,我也摇头,确实没见过有别的人进出,连送外卖的小哥也是把饭菜挂在門把手上,人走了他们才拿进屋。我有心想问一下对门犯的什么案子,看警察严肃的样子,掐死了这个念头。
这应该不是片警小贺能办的案,但肯定需要小贺配合。竹兰拨通小贺的电话,小贺说,正忙着,物管杨主任提供的线索,你有什么需要了解,问杨主任。这杨主任,居然有这么大的本领,让梅竹兰意外。杨主任在电话中说,梅领导,我正要向你汇报,我几次半夜起来巡夜,都发现有辆小车停在11幢下面,有人鬼鬼祟祟往202搬纸盒,我疑心那俩人不是闹同性恋,是小偷,于是向小贺报了警,小贺与治安大队联系上,他们正在查相关的一个案子,传销案,听说过吗?一帮财迷,被灌了迷魂汤,每人交1040元,据说有十倍百倍的回报。他们的据点不在我们小区,如果在我们小区,老早就被我发现了。他们聚集在城北一个小区,据说上线下线有几百号人,警察早就盯上了,但担心他们转移资金,怕打草惊蛇,没有马上动手。这202,就是他们的金库。早知道这屋里有这么多钞票,我应该先进去偷几捆,再去报案,反正他们也没胆量报案。唉,我老杨把这辈子唯一发财的机会错过了。竹兰在电话这头笑了,这老杨,占小便宜的胆子有,做违法的事他没那个胆,开玩笑呢。竹兰说,那你可是立了大功。想向我汇报什么?拣对我有好处的事说。杨主任说,没错,警察领导也这样说,说我是功臣。这202的房子是房主妹妹租出去的,我直接给房主打了电话,房主说都怪他妹妹糊涂,差点做了坏人的帮手。我趁机提了增梯的事,他无条件同意,签字,说一定签字。他马上写一个委托书寄过来,不是委托他妹妹,委托我。怎么样?这消息让你高兴吧。竹兰冲着电话说,高兴,谢谢杨主任。
竹兰和林玉英头挨着头坐在小方桌一侧,杨主任电话中的内容林玉英都听见了,林玉英说,人心都是肉长的,不是钢,不是铁,是钢是铁也会让竹兰妹妹焐热。你放心,姐一定签字。竹兰说,谢谢姐支持我的工作,我一个乡下丫头,好不容易考上个公务员,虽说谈不上光荣,毕竟是个牢靠饭碗。我想做出点成绩,不让别人看轻。遇到姐,也是我的福气了。不过,我也得为姐着想。我首先联系了片警小贺,他说,请你放心,那两个要债公司的小混混赌咒发誓不敢再来了,倘有别的人来捣乱,打警民联系卡上他的电话,随叫随到。至于北边的房间隐私问题,我也向电梯公司咨询了,这不是你一家的问题,每家北面房间的窗户都对着电梯,解决的办法有两种,一是电梯对着窗户的一面用纹饰透光玻璃,二是窗玻璃上贴上玻璃胶纸,既不遮光又不暴露各家隐私。至于上下电梯,电梯上装一种梯控产品,类似于门禁的系统装置,外人不经同意使唤不了电梯。怎么样,姐可以放心了吧。
林玉英说,姐一百个放心,你这么仔细,谁娶了你真是福气啊。
梅竹兰将那张签字表随身带着,林玉英当即签了字。
竹兰的工作笔记上有一页专门画了一张梯形表,微信上流行九宫格,竹兰画的是十二宫格,11幢1单元每户人家各占一格。竹兰常常对着这张表格发愣,火箭升得快,主要是底部的推动力强大,这部电梯能否安装,关键在于一、二层楼这四户人家的态度。李志强说的借我青云梯,是想搭上火箭,一飞冲天,而梅竹兰觉得自己生来就是一步一个台阶的命,从来不奢望。101是家饭店,业主自己是饭店老板。这饭店还比不上小眼睛想再来的规模,客厅做了大厅,接散客,三个房间做了大小三个包厢。但这饭店有特色,红火,经久不衰。只是楼上的住户们意见大了,大半夜还有酒鬼叫嚷,尤其那烟囱,油烟抱团往上窜,吓得楼上住户不敢开窗。吵过多回,就差动手打架了。投诉到社区,王主任出面做了调解。王主任召集住户开会,那时202的住户是几个合租的大学生,人齐了,王主任说,人家买这房子也是看中了可以破墙开店,关了饭店,他一家人的生计没了着落,当然,也不是这就成了影响别人家的理由,这样行不行,饭店必须另外做一个烟道,从山墙上走,往楼顶高处释放。其次,必须规定打烊时间,晚上不得超过九点。老板表态,行。别的住户虽有不甘,但也不看僧面看佛面,给了王主任这个面子。这次增梯的事,是王主任出面找饭店老板征求意见,老板感念王主任当年的帮助,没说二话。
在梅竹蘭的十二宫格上,下面四家的格子里都画着一座碉堡,炸碉堡的英雄是谁?当然是女英雄梅竹兰。这碉堡图案不能让外人看见,这有把业主当作敌人的嫌疑。只有小眼睛见过,小眼睛嘲笑竹兰,你这画的哪里像碉堡,分明画的是一坨坨屎。不过,小眼睛倒是赞美了炸碉堡的女英雄,说,要做成一件事,一路上都有各种碉堡拦着你,我开饭店也是一样。但是我有一个请求,千万别舍身炸碉堡,那身子得留着,迟早是我的。一副流氓腔。
现在,只剩下最后一个碉堡,102的业主。梅竹兰暗暗给自己加油。
八
102的住户梅竹兰认识。那是一个矮胖老头,留着板刷头,脖子上挂着粗硕的金项链,后面凸起的肉堆下面是一个黑色的蝎子图案的文身,衣着新潮,敢穿,任何鲜亮的色彩都敢往身上套。他的怀里总抱着一只黑色的猫,那猫看谁都眼神凶恶,没有一点可爱的模样。这老头大伙都喊他李总。现在满大街的人都是这总那总,这不稀罕。奇怪的是这老头是社区超市中心的常客,却从不见他买一点东西。竹兰疑心这种有钱人看不上社区超市的大路货,她入驻超市后也进了一些高档商品,比如有十几块一斤的大米,有几十块一斤的进口水果,订购的人不多,这是正常的事,超市的定位就不是高档次。竹兰注意过这个李总,向他推荐高档货,李总依然和他的猫一起昂头看着天花板,李总说,我俩不在家开伙,也不吃水果,一日三餐都交给饭店,它吃骨头我吃肉,咱不差钱。最后一句话是赵本山小品里挖苦人的话,他用在自己身上很豪迈,可能真的是腰包里钱多了腰杆子硬,别人的讥笑他才能刀枪不入。
梅竹兰第一次上李总家征求意见,他倒还算客气,让进门,说,哟,都上门推销了,这工作做到家了。可是,你那里的商品我真的什么也不需要。
竹兰问他有没有拖鞋,换一下,李总说,没有,我家不讲究。还真用不着,地板上积了一层灰,被李总的鞋印和黑猫的爪印绘成一幅抽象图,那餐桌和茶几相比之下算得上干净,摆着几只令人起疑的杯子和碗,应该是没来得及洗刷。客厅里前后的窗子都关着,一只墙角扔着一堆衣服,另一只墙角摆着一只不锈钢盆子,盆子里有些鱼骨头和剩饭,空气里那股奇怪的味道可能是这两个角落里的气味混合而成。还有一股酒气在空中飘荡,竹兰疑心是不是屋里有打翻的酒瓶,不是,那酒气的来源是李总的嘴里,才上午十点左右的光景,这李总分明是早餐就喝上了。
李总见她四处打量,说,姑娘,没见过豪华装修?我带你参观一番。李总打开他的卧室门,竹兰注意到,那只黑猫一直被他抱在怀里,两只眼睛一直没离开过她,莫非,即使在家里这猫与人还黏在一起,好像秤不离砣砣不离秤。地板是暗红的,大橱和柜子是暗红的,床的颜色也是暗红的,床上胡乱地堆着一摊棉被,李总骄傲地说,全套红木家具,鸡翅木。另外两个房间,光线太暗,李总打开吊灯,空空的,什么家具也没摆,灯光一照,地板上的灰尘更加清晰,他留下的鞋印像是踩在初冬的新雪地上,十分完整。李总说,我一个人住,不在乎这两间屋子空闲。竹兰一边违心地赞美,一边说,李总,你装修得这么高档,没个人帮您打扫,可惜了。不如找个钟点工,我们社区服务中心有这项服务,钟点工都受过专门培训,可以放心的。李总说,我怎么能放心,我们爷俩在家待不住,在外面吃饭,在外面遛弯,有个人在我家里,放不下心。再说,这钟点工的工资,够我们在饭店半个月的开支了,何必呢。竹兰不禁联想到202那屋,心里说,听这口气,人家还以为这屋里也堆金藏银,其实,他即使有钱也存在银行,他这屋里,明摆着就只有这几件死沉死沉的家具,想搬也搬不动,谁会稀罕。
梅竹兰说了来意,话音刚落,李总立即翻了脸,说,姑娘,原来你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谁是黄鼠狼?这老家伙口无遮拦,当面骂人。竹兰强捺住火气,听他继续往下说,凭什么我要为他们着想,你们为什么不替我着想?做白日梦。我坚决不同意。你们能拿我怎么着?竹兰说,李总,我今天来就是征求您的意见,您不同意,那电梯就不安装。上面的政策写得很清楚,单元的住户只要有一家不通过,就不能增装电梯。同意口说无凭,必须在申请书上签上姓名才算数,都签字了还必须在小区公告栏上公示,然后才能往下走工作程序。
梅竹兰想不到李总这老头如此顽固,说话连门缝都不留,她尝试着说,李总,我做个假设,假如楼上的住户愿意给您在经济上补贴,您会考虑吗?李总哼了一声说,补贴?他们能补贴我多少钱,二十万?三十万?你看到我后窗边上那两棵树没有?没有,看到了你小姑娘也不认识,那是我从红花村移过来的,小叶紫檀,一棵就值百万。这电梯真要安装,我这两棵宝树往哪里栽,当初我从红花村搬来,扔了多少东西,这两棵树我都不舍得扔。真要移栽,往哪里栽,莫非栽在我头顶上,从此我走在大街上,怀里卧着一只猫,头上还得顶着那两棵树?李总为自己的想象力得意,忍不住哈哈大笑,说,你们就别打这个主意了,不成,给钱也不成,我老李不差钱。
梅竹兰的心一下子掉进了冰窟窿,整个单元就缺这最后一票了,没有这一票,前功尽弃。李总说,打住吧,姑娘,我们要出门了。
他下完逐客令,用手按了一下那只黑猫的脑袋,黑猫灵巧地让过他的手,突然从主人怀里跃起,扑向梅竹兰。竹兰惊慌中一闪,黑猫的两只前足牢牢地抓住了竹兰肘部的衣服,两只后足悬在空中踢蹬,竹兰顺势一甩,那黑猫滚落到地板上,居然没有一点声息。竹兰夺门而逃,一直跑到大街上,心口仍在咚咚地跳如鼓点,她抹了一把脸,冷汗淋漓,她的眼泪不争气地流出了眼眶。
梅竹兰一个下午都精神恍惚,下班回到宿舍,不想做饭,倒头就睡。想不到那只黑猫居然追着她,闯入了她的梦境。竹兰先是朦胧中听到有人敲门,打开门,楼道里并没有人,只有昏暗的灯光从近到远。她返回床上,刚有睡意,敲门声再响,她恼怒地问,谁呀,无人应答,复开门,还是无人。她将门锁的保险带上,窗户的插销插上,继续睡。昏昏沉沉中,有一重物压在胸口,让他喘不过气,她睁开眼,一只猫,睁着铜铃般的眼睛瞪着她,天,被子上蹲着李总家那只黑猫。据说猫的眼睛昼夜变化,竹兰顾不上细想,伸出拳头去打,那胳膊却举不起来,她愤怒地喊,滚,那猫说,凭什么让我滚,你能去我的家,我就不能来你的家?猫会说话,那说话的腔调与它的主人李总一个样。她能喊出声音,却挥动不了四肢,试着翻了翻身体,居然身体还听指挥,她顺床外侧就势一滚,人与被子都滚到了水泥地上。没觉得有什么疼痛,她伸手去按床头灯的开关,灯亮了,低头看被子,又低头看床板底下,哪里有什么黑猫,她裹着被子掉下来了倒是不假。她摸摸脖子,再摸摸额头,都是汗。她站起身,将被子拍打了一遍扔回床上。她一屁股坐在床板上,这才发现,喉咙干渴得仿佛要冒煙,摇一摇水瓶,还有水在晃荡,隔夜的开水已经不烫,她一口喝干了一整杯水。桌上有她的椭圆形镜子,她看见镜子里那个人的面孔红如火炭,用手背抚一下额头,发烫,应该是发烧了。不是说人出了大汗就不会发烧吗?她刚才的汗水把衬衣几乎染湿了,现在顾不上作无用的计较。好在长期一个人生活,免不了头痛发热,她都一直有备用药品。她拉开抽屉,掏出几粒药丸,吞下。
她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窗外已经是夜色深沉,小区里零星的路灯忽明忽暗,显得诡异。突然间,有婴儿凄厉的哭声划过夜空,穿越玻璃,扎入她的耳膜。竹兰听得出那不是婴儿的声音,那是猫在哭叫,猫在发情期叫春,那嚎叫一声比一声凄切,如同一刀接一刀割着她的心。竹兰告诫自己,这是幻听,猫发情一般是在春夏,现在已经入冬,不可能发生的事。只是梦魇,只是幻觉,她坚定地对自己说。她用双手掩住耳朵,那猫叫声没了,她松开手,那猫叫声又追逐着她。她干脆紧紧地捂住耳朵不松开手。
梦魇对于梅竹兰来说不是第一回,与别人不同的是,她在惊醒之后不能一下子从噩梦中解脱,有好一阵子陷于恍惚之中不能自拔。
她无法独自面对那只黑猫的嚎叫,她掏出手机,当然不能打给李志强了,李志强的号码也已经删掉。她拨通了小眼睛的电话,小眼睛接通,竹兰就忍不住哽咽了。小眼睛只问了一声,你在哪里?竹兰话音刚落,他说,我马上到。放下电话,她耳边就安静了,黑猫逃走了。竹兰觉得自己这个电话打得唐突,手机上的时间是晚上八点,正是饭馆最忙碌的时段。
讲实话,梅竹兰从来没考虑过找小眼睛这样的人做男朋友,梅爸早就给女儿确定了找对象的标准,第一是公务员,第二第三还必须是公务员,梅爸连对李志强这样的男生也看不上,认为在公司打工不是正经职业。当然,竹兰现在已经不是那个对父亲言听计从的小姑娘,父亲的眼光囿于他的小村庄,远远落后于时代了。竹兰从本科到研究生毕业,没有要过梅爸一分钱,她带家教,兼短工,寒暑假几乎都在积攒学费和生活费。从这个意义上说,竹兰不欠父母的情,但是竹兰心软,乡下的父母这样重男轻女几乎是共识,竹兰坚持每个月从工资中给梅爸汇两千元。找什么样的男人,当然是竹兰自己说了算。她的女同学中有人嫁了高官,有人嫁了大款,用李志强的话说是搭上了青云梯,世风如此,竹兰能理解,但是竹兰从没羡慕过她们。小眼睛这个人人品不错,从每周坚持接送江教授散心这件事看,言而有信,心地善良。可毕竟他只有高中学历,虽说做了个小老板,其实连买套住房的钱都拿不出。梅竹兰实在拿不定主意。
九
小眼睛给竹兰带来了热菜热饭,那盆小杂鱼,本来是顾客点的菜,他直接从灶上打包带过来了。小眼睛说,他要等李总不注意时宰了那黑猫。竹兰说,不行,不说那李总饶不了你,那我忙了几个月增梯的事也会竹篮打水一场空。
竹兰吃完喝过,缓过劲儿来,她不甘心功亏一篑,说,这老李头,不至于水泼不进针插不进,希腊神话中的阿喀琉斯生下来用圣河之水浸过,刀枪不入,那脚后跟是唯一没浸到的地方,后来还是被对手发现了这个破绽,一箭射中。老李头的软肋在哪里呢?
小眼睛大概没听懂,说,这老李头也奇怪,别人养宠物都牵条狗,他一个老爷们却抱只猫。
竹兰说,这倒不奇怪,老男人喜欢养猫,和年轻女人喜欢养狗,大多是出于某种平衡心理。古今中外养猫的老男人太多了,国外有邱吉尔、海明威,中国古代有陆游,当代有夏衍、季羡林,这些老男人都是猫奴,网上能查到他们养猫的逸事。
小眼睛说,原来,你专门研究过老李头与猫,研究生就是研究生,厉害。
竹兰说,我研究过猫的资料,可对老李头怎么展开研究呀?
小眼睛突然一拍腦门,有了,他隔三差五去我饭馆喝小酒,我去做他的酒逢知己,看看能不能发现他的脚后跟。
竹兰说,书上称阿喀琉斯之踵,这条路说不定能走通,拜托你替我试试。
这一夜,小眼睛没走,他披着棉大衣在椅子上坐了一夜,守着入睡的梅竹兰。梅竹兰其实难以入睡,她突然发现,小眼睛这一个晚上居然没说一句混账话,更没有半点轻浮的举动。这个陌生的小眼睛,让竹兰增加了些许的感动。
小眼睛与李总第一次酒喝下来,及时向竹兰做汇报。李总确实曾是一家农蔬销售公司老总,在做老总之前是红花村民小组组长。红花村本来是本市北郊的一个小自然村,李组长有先见之明,村里人不屑于种稻子种蔬菜,田地抛荒,李组长承租了村里人的大片土地,租期五十年。李总除了雇佣外地民工养猪种庄稼种苗木,还建立了蔬菜配送中心,每天给城市的多家酒店供应各种蔬菜。李总的蔬菜新鲜,运送成本低,大受欢迎,他的公司发展得红红火火。好景不长,他承租的土地被政府征用,土地租金加上各种建筑物拆迁赔偿,李总说得了三千多万。所以,李总说不差钱,应该无疑。
竹兰不由得感叹,同为村民小组组长,梅爸与这李总的距离差了十万八千里。但李总真的不差钱吗?竹兰第一次征求意见被拒后,专门去看了那两棵贵重的小叶紫檀,她拍下照片,与网上小叶紫檀的照片比较,完全不像。那次向植物园的工作人员讨教,人家说,这哪里是紫檀树,不就是紫薇树吗,林场卖二十块钱一棵树苗,多了去。李总养的黑猫,也不像他吹嘘的那么名贵,竹兰也在网上查过,确实有标价几千几万一只的猫,猫的品种也多种多样,什么折耳猫、缅因猫、挪威森林猫、喜马拉雅猫、长毛暹罗猫等等,但那些猫长得各有特色,风采卓然,李总的猫显然无法与那些猫相比,那黑猫就是一只普通的中华田园猫,土猫,只是体型大一点而已。
喝第二次酒,李总喝高了,他拉着小眼睛的手,称呼他一口一个大哥,大哥,你听我说完,李总对小眼睛掏心窝子说话,不准他打断。李总有两个儿子三个女儿,老伴去世以后,他身边有一个照顾他起居的女人,小他十几岁。李总说,本来一家人相处都还客气,拿到拆迁款后,形势变了。他拿出大部分款项做了分配,结果一家人都闹翻了,儿子觉得钱是他们的,女儿认为拿的钱太少,一个个找他来闹,那女人也狮子大开口,但因为没领证,也奈何不了他,一怒之下走了,李总成了孤家寡人。李总说,钱真的不是好东西呀,本来日子过得平平安安,天上掉下一笔钱,有的人载得动,有的人载不动,就像爬楼梯,你天天爬,即使住在六楼七楼,也不觉得累,假如有一天你突然坐上那直上直下的电梯,有的人头就昏了,就晕了。我唯一的孙子就是给我的钱害了。多好的一个孩子,有了钱,被卖毒品的坏人盯上了。吸毒那是个无底洞,他开始找我要钱,我给,我的亲孙子,我的钱不给他给谁?但后来知道他沾上了那东西,我不能给,给他就是害他呀,没想到没钱他就加入了贩毒团伙,以贩养吸,被公安局抓进去判了八年,八年呐,我害了我孙子。我们村都成了拆迁户,但是都还住在一个小区,抬头不见低头见,我羞于见人,我这张老脸在熟人面前怎么露呀?我干脆离开那里,眼不见为净,买了朝阳小区的二手房,搬到城南来了。
竹兰说,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加油。
但是小眼睛第三次向她汇报时,说,李总和他两个人喝了好几瓶,李总只喝酒不吭声,一问,他的黑猫走失了,难怪见面时觉得他哪里不对,原来是怀里没抱那只猫,空了。那猫确实是只土猫,他养了七八年,感情深。
竹兰说,我们帮他找回这只黑猫,这是一个我与他改善关系的机会。
但是竹兰对那只黑猫实在心有余悸,最怕的是它还会成为她的噩梦。小眼睛说,有我呢,你先找到它,逮猫的活儿交给我。竹兰用手机上网查了资料,家猫的活动半径一般不超过2.2公里,也就说在方圆四五平方公里范围内,竹兰估算了一下,这范围内至少有十几个居民小区。在这所城市,几乎每个小区都有一群流浪猫,每个小区也都有几位善心人,喂食这些流浪猫。竹兰开始走访这些小区喂猫的人,有没有一只黑猫新加入这个猫群?有,竹兰就记下来,约小眼睛一起到这个小区诱捕。小眼睛是个实干家,他带着一个网兜,本来是饭馆里给点菜的客人在水池里捞鱼用的,他灵机一动,加了长柄,捕猫时一扣一个准。竹兰本来是备了一只布袋,打算抓到猫后放进口袋,扎牢袋口,猫也不会闷死。小眼睛从车上拿下一只塑料猫屋,将猫屋门扣上,可以随手拎走,捆在自行车后座,骑带也方便。这家伙考虑得十分细致周到。
梅竹兰摸清了李总的起居规律,除了晚上,李总只有午饭后回家睡一会儿午觉。竹兰害怕晚上的场景,黑猫和黑夜。她宁愿挤出时间午后去敲李总的门。第一回送去一只黑猫,竹兰也觉得体态略小,小眼睛说,说不定它养尊处优惯了,出来做野猫饿瘦了。李总见到她有些意外,见到猫比见到人热情,不是他的那只黑猫,但他说,留下吧,反正房间空着也空着,它愿意住,有吃有喝,它愿意走,来不自愿去自由。送去第二只黑猫时,李总迟迟才开门,竹兰注意到他手中捏着一只相框,框子里是一个英俊小子的面孔,眉眼与他相像,竹兰猜出,那肯定是他孙子的照片,他是想他的孙子了。李总看了一眼黑猫,摇摇头,却又把黑猫留下了。
小眼睛的车就停在街边,俩人又白忙活了一回,不免有些沮丧。小眼睛一拍脑门,说,我们漏了一个地方,那黑猫是从红花村带来的,我们应该去红花村那一带找它,说不定它也恋旧。开车赶到红花村,哪里还有什么红花村,早改造成了新街区,他俩一路寻找边边角角,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捕捉到了一只相似度极高的黑猫,那眼神,竹兰看了第一眼就不敢看第二眼。
已经是下午四点多钟,饭馆该到忙碌的时候了,竹兰让小眼睛在一个三叉路口把车停下,让他快回酒馆,竹兰说,街边有共享单车,她用手机刷一辆,把黑猫直接送到李总家。小眼睛想了想,同意了,替她把猫屋在单车后座架上绑定,试了一下牢固才让她上路。
她心里祈祷,老天保佑我,这次的黑猫抓对了。正想着,一辆红色小跑车在她身边停下,吓得她从单车上惊慌跳下,那小车驾驶室的玻璃摇下,是李志强,他微笑着说,竹兰,要不要我捎你一程?梅竹兰见到他不免惊讶,说,谢谢,不需要,我离得不远了。小红车吱溜一声跑了,竹兰认出是一辆宝马。看样子李志强终于登上他的青云梯了,竹兰想起某个电视栏目中征婚女说的话,宁愿坐在宝马车里哭,也不愿坐在自行车后座上笑。各人有各人的命,各人有各人的路,竹兰居然没觉得难受,她心里说,李志强,祝愿你能青云直上,大展鸿图。
李总开门,竹兰留心搜看了一眼,他孙子照片的相框这次放在茶几上,李总放不下那孙子,竹兰明白了李总“脚后跟”所在。想不到的是,黑猫还是抓错了。李总说,这是最后一回了,下次你俩就别为那只黑猫操心了。我知道,你和想再来的小老板是一对。竹兰说,不是一对,真不是一对。李总说,那小子待人实在,值得姑娘托付。你们的一片苦心我也感动了,你那事,我算同意了。另外,那两棵树,其实是我原来红花村地里的普通苗木,说那么贵是吓唬你的,这个,我得当面说清楚,不存在赔偿一说。
第二天午后,竹兰又一次敲开了李总的门,她先从包中拿出一份派出所开的证明,对李总说,您老还是去看看孙子吧,您孙子在边城监狱,您闷在家里思念,会闷出病来,我想,他也一定期待爷爷去看他。
竹兰拿出签名表格,说,请问,您同意加装电梯吗?
十
这次竹兰和小眼睛送江教授散心,竹兰高兴地对梅奶奶说,奶奶,本单元所有的业主都签字同意增梯了,用不了多少日子,你们就能坐上电梯了。
梅奶奶说,竹兰是个意志坚定能成事的孩子,奶奶最喜欢你了。
竹兰听了,自然满心欢喜。王主任刚在会议上表扬竹兰,说她是本区第一个拿下增梯签字表的人,区长都表扬了她。
从申请书到签订委托书,还需走勘察现场、选电梯、设计方案程序,走下去还有规划初审复审、公示、图审等等,十几道程序,但是,最难的碉堡已经攻克,增梯是各级政府的民心工程,竹兰相信下面走程序会一路绿灯,现在,她对自己充满信心。
梅奶奶说,我们也告诉你俩一个好消息,我们学校建立了一个养老中心,在郊区一个风景优美的园林,像我和江老师这样双教授的家庭,给安排一个小合院,有医生护士,有食堂有活动中心,学校来车接我们去看过了,老教授们都满意,我们也决定搬过去。
竹兰想,当初自己努力促成增梯的动力,有很大部分是想为两位老人做件好事,现在,老两口搬走,她莫名地觉得减少了成就感。
这,竹兰猝不及防。路边的树叶正纷纷坠落,光秃秃的树枝伸向天空,人看一眼就添一分凉意。
梅奶奶说,我和江老师商量好了,这房子我们打算卖掉,打算卖给你,当年我们是十九万买下的,现在以十九万卖给你,你,不对,你们考虑一下。
这房子按现价至少也得上百万。
竹兰没有心理准备,这天上掉馅饼的事太意外了。竹兰说,爷爷,奶奶,我谢谢你们的好心,可是,这事做不得,我所做的一切都是我工作分內的事,我一个公职人员,这样做违反规定,也违背我的初心。
江爷爷开口了,说,竹兰,有一句谚语,你端凳子给别人坐,有一天你累了,也会有人把凳子塞到你屁股底下。善有善报,这是好人世界的规则。你就别推托了,至于房款,你什么时候有了什么时候给我们。
竹兰拿定主意,脸皮一厚,说,江爷爷,我有一个小目标,我想不断进步,争取能当上一个街道主任。如果我接受了这房子,将来肯定落下把柄,影响我的进步。
小眼睛看了一眼竹兰说,爷爷,奶奶,我答应过竹兰,我要凭自己的本事给她买房买车,过上幸福的日子。你们为我着想,千万不要剥夺我表现的机会。
有过这回事吗?竹兰现在也只能硬着头皮点头。
责任编辑 赵宏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