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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仙果

2020-03-03王方晨

清明 2020年1期
关键词:面包店大江面包

王方晨

元黍把儿子送到东北的专科学校学俄语,说毕业后可以留下来,跟俄国人做生意。

跨过了黑龙江就是俄罗斯,属极寒之地。

当初一家人很怕儿子不适应,入学报到的时候让儿子带去了三床厚厚的大棉被,棉袄、棉裤、棉鞋一应俱全。从那之后听他说起儿子,就总让人想到严寒的冰雪。村里人提出过种种疑问,又不是没了活路要闯关东,为什么把儿子送到那么远的地界?为什么偏让儿子学俄语,而不是学德、英、法、日语,甚至韩语……元黍煞有介事地回答,学俄语啊,是因为中俄传统友好。

第一个学期,儿子回家过年,没看出什么不妥,因他自幼便沉默寡言。村里人极想听句俄国话,他就只给人腼腆地嘿嘿笑,跟小时候一个形色。等过了年,村里人问他什么时候开学,元黍也才想起这回事。问他,他就支支吾吾,好不容易才说清是正月底。东北天冷,即便比寻常的大学生开学要晚,人们也没觉得不对头。正月底儿子走了,两年半后回来,人变了样儿。

过去村里人只说他是个不善言谈的老实孩子,现在发现他的脑袋也是扁的。至于是过去就扁,还是后来被俄国人揍扁的,真不好说。任何人的脑袋都是关键部位,脑袋出了问题自然就影响到全身,他整个人看上去松松垮垮的,四肢都像不听使唤。表情倒是一致的木。眼睛间或一轮,嘴巴不是闭上的,是耷拉的两片唇碰巧挨在了一起。他还把自己的名字忘了,而叫起了米哈依尔。

头一个见到他回村的,是他亲二叔元稷。他在村口止步不前,元稷还以为是个迷路的过路人,好心上前,一看便大惊。此前没听说侄子要回来,只知道侄子毕业后跟人去俄罗斯做生意了。此时叫了他的名字,不见他有丝毫反应,心想这孩子不会是傻了吧?不料他嘴里嘟嘟囔囔的,元稷听了半天才听清他在说:“米哈依尔。”便疑道:“这是俄国话吧?”

他还说:“米哈依尔。”

元黍元稷两兄弟比起来,元稷精得多。不多问,元稷一弯腰就把他从地上背起,飞快地往家跑。他在叔叔背上,也没挣扎。

过后元稷对人说,死沉。

把人背到元黍跟前,元黍愣了。元稷叹息一声,也不多言,转身回了自己家。他老婆也想去看看,他就说:“你去就是看热闹,嫂子又得多心。”又埋怨:“早知道把他送那么远不是好事。一口一个‘毕了业做国际贸易,这下好了,得了个痴子!”

话说着,他嫂子一头闯进来,黑脸质问他把她儿子背回家是什么意思?她儿子又不是不能走。即便不能走,他爹还活着,哪怕要从俄罗斯背回来呢,他爹也能背。元稷气,说自己见侄子可怜,才把他背回家,倒落了不是。他嫂子冷笑说:“等你的‘好心,你‘好心就来了。天打五雷轰的,早晚得了报应!”元稷强忍着说:“专跑来说这些,还不一家子团聚去?”他嫂子瞪他一眼,转身去了。气得他瘫在椅子上,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他老婆骂他:“自找的!沾惹上这一家子,没有完。瞧吧,还有这个哩!”咬牙说着,用手比划了一下。

夫妻两个提心吊胆熬到半夜,才说要上床睡觉,果然听到外面有人拍击院门。大眼瞪小眼,最后还是他老婆走出去开了门。过了一会儿,见他老婆陪着大侄女走进来。大侄女倒也没怒,上前就对他说:“二叔,是您老把米哈依尔背回家的吧?”他老婆在一旁殷勤道:“仙果乖乖,坐。”仙果不坐,笑微微地又道:“我先谢了二叔的大恩大德。没了二叔,米哈依尔就要死在外头了。他又没成家,连个给收尸骨的都没有。”

元稷听得虽不甚明白,也忍不住道:“大妮儿,这是什么话?米哈依尔又怎么死在外头了?没人这么咒他。另外,米哈依尔是谁?”仙果就笑说:“米哈依尔就是我亲弟。他们学俄语的,都有自己的俄国名字。”元稷点头说:“这倒也罢了。”仙果将眼一乜斜:“要罢了,可没那么容易。您把他背一路,没有看不见的。”元稷愁道:“仙果,他在村口的样子,怕是认不得家哩。”

仙果说:“米哈依尔没你走过的路长,是不?”元稷道:“好閨女,你是要我说呢,还是不说?”仙果便问:“你说又怎样,不说又怎样?”元稷“嗐”一声:“难为死叔了!”仙果说:“二叔要不说了,就是难为死了侄女。”

元稷这才道:“要我说啊,我李元稷两辈子也走不了那么长的路。好歹我上初中读过几天书,知道跨过了黑龙江,就是俄罗斯。我顶远就是去过一趟济南,给牌坊林他姥娘瞧过病。”仙果点头道:“是,去俄罗斯就得学会说俄国话。”他道:“那是,乖乖。我去济南说山东话就行了,若去俄罗斯做生意,不说俄国话怎么可以?”

他老婆见叔侄二人表面上一来一往只顾说这些平淡话,忍不住插一嘴:“仙果,你几时到家的?快坐下说话。”仙果没有客气,不慌不忙在身边一张圆凳上落了座,眼睛还没须臾放过他叔。

“二叔,”她道,“米哈依尔说俄国话错了吗?我爹不该送米哈依尔去学俄国话吗?”元稷道:“你看,这是怪我呢。”她道:“我就知道你是这个意思,我家有了学俄语的人,你家没有!”

元稷忙正色道:“大妮儿,不好乱扯的。”仙果道:“瞧你,跟你好好说句话,你就说人乱扯。你到底要怎样哩?”元稷道:“我是你亲叔,还要怎样?”仙果就道:“我是直人不说弯话,你看到米哈依尔学了俄语,也没做成国际贸易,空着手就回来了。别以为人家个个都是瞎子!”元稷素常也算个伶牙俐齿的人,却只是喃喃道:“这不,都看着哩。”仙果道:“你既然知道都看着,你把米哈依尔背到家里去?米哈依尔还活着,他要是死了倒好。”元稷张了几张口,到底还是无声地合上了。他老婆竟忘了仙果在场,两只眼在直直地盯着他。好在仙果一笑,道:“二叔也乏了,早歇吧。”说着,款款起了身。

等她头也不回地去了,元稷才知自己脊背上凉冰冰无一丝热气。夫妻二人各自默然,至天亮再无一句言语。

元黍的家门又闭了一上午,没见他们一家人走出来。隔着院墙,不时响起仙果的呼唤:“米哈依尔!米哈依尔!”难为她叫得那个顺口,这一份特有的悠扬,不进去还以为有个俄国女人在里面。渐渐地,大家除了知道她弟改了洋名字,还知道了他在东北的一些经历:一入学就受同学欺负,手机被抢过几次;冬天的晚上常被赶出宿舍,别说挣钱了,差点没能活着回来——老毛子比东北同学更厉害。他在这个家里,从小就是老实孩子,不然也不会让人给欺负成这个样儿。

午后,才见仙果走到院门口,朝远处打量,像在看有没有亲戚从村口走过来。如今不同以往,仙果可以在娘家想住到什么时候就住到什么时候。半个月前,仙果跟七上村的丈夫离了婚,当天就跑回了娘家。没事人一样,路上见了人,说说笑笑。果然就听七上村的人说,你们村的那个仙果呀,连根柴火棍儿都没给前夫振保留下。前夫振保空身儿回到爹娘身边,“比刚生出来还光溜”。她独吞了家产,一个人占据五间大瓦屋还不算,又不知从哪里弄了一笔账出来,要振保跟着还三年。这下可好,不用来了娘家住上一天还要赶回去,住得时间过长还会有人来接她,白惹她烦。

她的前夫不会出现在村口了,她看了两眼就返回院里。过了不大一会儿,她推着电动车走出来。这样的情景被村里人见过多次,她骑上车子去塔镇,往往是接到一个电话。而打她电话最多的,是塔镇一个叫大江的男人。

这个不用避讳,十里八村,没有不知道大江的。

大江一个电话过来,她就会急匆匆上路,不管是正在吃饭,还是正在地里干活。偶尔大江会用一辆越野吉普把她送回。那辆吉普车的车身很大,大江是个大个子,据说有一米九二。

仙果到镇上去了。虽然跟往常一样去镇上,这回却让人犯嘀咕。不是捧着饭碗,不是在干活,而是正在陪伴远方归来的亲弟,这个电话也能把她叫走,那就真是大事了,得比大江还大!

世上总有一些刻薄人,用刻薄的话说,要比大江大,那得多大啊。

电动车骑起来像一股风,仙果不光很快开到了镇子,而且一口气到了镇北的桥头。再往前去是县城,一条大道直通县城西关,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以电动车的速度不用十分钟。这条大道一直向北,穿过了县城,越过高山,越过平原,跨过奔腾的黑龙江,能到北极。

北极不像眼前这样绿,是白茫茫的。无边的白里面,有一个天寒地冻的国家,唤作俄罗斯,说着在本地唯有她弟弟才听得懂的语言。米哈依尔,米哈依尔,米哈依尔……口气像蚕丝,柔且轻,在一丝丝地缠绕拉扯。缠来绕去,拉拉扯扯的,满世界就都是这样的蚕丝,交织成了白布,跟北极一样白,跟俄罗斯一样白。想着,她的心也跟着白了,跟着那白布一起向远处飘,越飘越远,似乎北极在望。北极是极冷的,她想象得到。她下意识地打了个寒战,随之一阵心慌。定定神,好不容易才让心头的那片白茫茫消去。

路上驰过一辆摩托,开了十几步却又开回来。骑摩托的男子也看不出多大岁数,颇轻佻地对她说:“仙果,一起去城里耍呀?”她不认得是哪个村的,换别的时候肯定饶不了他,看骂不死他八辈儿祖宗!可她这会儿谁也不想理。她的样子反倒让那男子生了疑惑,又打量了她几眼,也就没趣地自顾去了。

仙果已经停了车子,眼睛怔怔地瞧着桥头下的河岸。要想僻静,绿树成荫的河岸是个好去处。天还不算晚,河面上闪着明亮的光。蝉噪像是顾谅了她的心,竟一起息了,让她可以在那里独自待到黄昏而不被打扰。

出嫁女儿的巨大忧伤突然袭来。娘家再好,也不是家。七上村有几间房屋是她一个人的家,是在进村子的第一个十字路口,差不多占据着村中最好的位置。但她又不想住在那里。

站在桥头上的她岂不是没有家了吗?仙果暗暗将牙一咬,掉转了方向,重新来到镇子里。电动车骑得很慢,是为了边走边看街道两旁的那些店。

县城里有的,大城市里有的,镇上都有。饭店东一家西一家的,服装店、美容店、按摩店、娱乐厅也不少。镇政府广场南边开了家肯德基,生意火爆。紧挨肯德基,是家花店。镇子周圈儿都是土里刨食的庄稼人,卖花儿也能成生意!还从来没有人给仙果送花儿,仙果也不稀罕。

这天下午,仙果有生以来头一次把镇子看了个够。她不急不忙的,脸上还微微带着一丝笑意。大街上看了,小街上也看了。镇上的很多人認得她的,不认得她的,都在想这个女人会这样一直走下去。

天色持续暗淡下来,从镇中的古塔上冒冒失失飞出来一些蝙蝠。对蝙蝠来说为时尚早,对乡下女人仙果来说,可就不早了。

一只只蝙蝠从残照里的灰黄,慢慢变得灰红,最终发了黑。更多的蝙蝠从古塔上飞出来,好像被风吹起的黑色灰烬,弥漫在塔镇的上空。

而,夜晚已至。

仙果见到大江的时候,大江正在楼上自斟自饮。

人跟前大江不喝酒。不管什么场合,大江都谎说自己滴酒不沾。他有那么大的个子,却在县城的实验小学教书,学生的个子跟他差距太大,高的能抵他腰里,矮的还抵不到他大腿根。他教得很不得劲儿,后来干脆不教了,辞了职做贸易。毕竟教过书,是先生,他说不会喝酒,别人就都信。其实他是爱酒的,只是特爱一个人喝,说是自己喝才能喝出酒的滋味来。人多了就不是为自己喝酒,那是为别人喝,喝给别人看。仙果先给他打电话,他就让她来塔西。前几年塔西搞了商埠,已成塔镇的华尔街,南来北往的客商都有,声震鲁西南。仙果见了大江就说车子没电了,要在他这儿充一下电。说完坐在大江对面的沙发上,也不顾是在大江面前,就兀自沉默起来。茶几上摆了几样下酒菜和一只烧鸡,大江问她要不要一块儿吃,她心不在焉地说不饿,眼睛却看着窗外黑下来的天空。

大江吃了一口就不吃了,说道:“在不饿的人跟前吃饭总是很讨厌的。你不吃我也不吃了,过来陪我喝一杯吧。”她道:“你要找人陪随便就可以找到人的。你愿意自己喝,我坐一坐就走。”大江愣了愣,看她又把脸转向窗外,就自己抿了一口,像是在细细品酒味儿,半天才道:“你在镇上走了一下午?”她想说什么,却又止住了。大江就道:“塔西商埠一条街越做越大,不愁招不来俄国人……”仙果身子不过是微微一震,大江就没能把话说完。

“我回了。”仙果随口说一句,起身就要下楼。大江忙道:“这才多大会儿?电还充不满。你不想听呢,我也要说出来。在塔镇,想做事,什么工作找不到?只怕你不愿意。要愿意,让他跟着我。”她本是静静听着,忽然就妩媚一笑,说道:“您是大大的老板,以后少不得求您哩。”

说完,自管下了楼。电动车还在充电,她拔下充电插销,把电动车推出去。

没错,全镇的人都在盯着她家。就像此刻天上的星星,全都在照着她。

如果不是大江提到俄国,她再坐一会儿是要张口求他的。村里人有很多,亲的疏的,镇上人也有很多,富的穷的。天下人乌泱泱,但她觉得唯有大江能帮她。大江是当过先生的,不像那些人,只认钱,处处要沾女人的光。七上村的前夫疑心她跟大江不干净,其实是冤枉大江,好像大江有钱,就有错。她跟大江一起陪一个江苏客商去过胶东蓬莱,住进了三仙山大酒店。那是她唯一一次跟大江出远门。客商在三仙山景区流连忘返,他们就在三仙山大酒店住了四五天。偏那客商喜爱收藏,对三仙山景区的珍宝很着迷,也不让他们陪。他们除了去海边逛,就只是待在客房里。大江想要做什么,凭他那大个子,她可抵抗不住。但他做什么了没有?她是他教过的学生,他自然不能乱来。大江问过她怎么没坚持上学,她说:“我笨!”大江哪里信。她就说自己在别的地方不笨,就是上学笨,见字儿头疼。实际却是她怕爹娘累着,就犯了糊涂,初中没上完就擅自退了学。班主任去了家里劝说,但她就是不听,还以为自己绝顶懂事。她从小就这样,处处为父母着想,并暗暗以此为荣。那时候她真以为家里只要培养出弟弟来就可以了。自古男孩子才是家里的顶梁柱,弟弟又不笨,除了老实得不像爹妈,其他都好。老实也应该是好的,老实人学习专注,才能出成绩。那时候她可没料到弟弟会跟八竿子打不着的俄罗斯纠缠在一起。

在田野上走着走着,就隐隐觉得恨起大江来。不为别的,就为大江不知道一个女人的心。他要知晓她的心,什么也都做了。他是大老板,仙果能拿他怎么着?他要知晓她的心,也就不会提俄国那茬儿,更不会主动说出来为弟弟找工作。谁主动给的仙果都不要!仙果想要了,就让自己的嘴说出来。她想要了,她就去抢!这个大江,问题就出在当过先生——哪怕只当过一天先生,就一辈子是先生。就是一个不会享福的!

一低头,看见了自己的两条腿。

谁的腿呀?谁的腿还在酸酸地行走于沉寂的夜晚?

仙果由不得轻轻叹了口气。显而易见,她从村子里离开的这大半天,一无所获。可是,她还要回到村子里去。现在还不是人们沉睡的时刻,只要不是在沉睡,村子就是警醒的,就像她贼精的叔叔元稷一样,睁着自己滴溜溜的大眼。

橘黄色的星光在眼前飞,仙果却不想再往前走。一时间,她连转头去七上村的想法都有了。因闹这场离婚,七上村的人都不欢迎她。嫁到七上村后她添置了好多东西,冰箱、电视机、洗衣机不用说了,本是娘家陪送。别人家里没有的微波炉,她也有。原要买洗碗机的,还没来得及买就分手了。想想丈夫真沒良心,当初是要过他家一些彩礼,但不是都陪送过来了么?他要没那些猜疑,再给她几年时间,她能把这个家弄得跟城里人家不差什么,能过成七上村第一户!想想这些事她就来气,一有气,她就想把在镇上认识的那些男人领来。她要挣很多钱,终有一天,她要在宅基地上起高楼子,让那些指望她再嫁离开的人就此死心!她在七上村单枪匹马,但她不怕。那些风言风语她听到很多次,最不中听的是说她会不会把一个俄国人招来。嗯,也只有俄国老毛子能治她。她弟弟学俄语,七上村也无人不知。她也不是没想过万一遇上个可心可意的俄国人。弟弟在东北学俄语,她再嫁一个俄国人,也不是说全无可能。就因为有这想法,对周围的男人,有时似乎总看不过眼,即便是大江。

这时候,仙果才好像觉出一点异样。从塔镇到村里的这条路,她不知走过多少遍。不管是披星戴月,还是青天白日,她走在这条路上从来就没有想到过危险。而今晚,偏偏前边庄稼、星光,左右也都是庄稼、星光。不用往后看,她听到的只有自己的脚步声。心头一紧,就有了不祥的预感,由不得快推了一下车子。车子像块生铁,她想快也快不了。提腿骑到车上,开足了电门,车子仍旧有气无力。

刘庄和窦堂村之间种满了玉米。印象中,这块土地上的玉米年年都长得异常茁壮,玉米秆又高又粗,玉米叶子又肥又绿。

仙果一边本能地胆怯着,一边为自己的胆怯羞愧。也是活过二十多年的人了,怕过谁?没有!好像只要她不怕,别人就没什么可怕。她是一个女人,却也是一个天生的威猛的勇士。她在小小的年纪上,就知道拼尽全力保护家人。就因为有她这个姐姐,相对弱小的弟弟在村子里从没受过欺负。

起初她并不急于回家,车子没电也恰好成了她迟归的借口,但此时她已经巴不得骑上火箭,嗖一声就站立在家人跟前。而那种难言的羞愧让她心里像有一万只牙齿在撕咬。

其实,仙果的方寸乱了,因此,当有很多只男人的手一下子把她从电动车上拉扯下来时,她虚亏得竟连一声呼喊也没能发出来。她什么也看不见,不光因为是在黑夜,她的脑袋被整个套在了一只呛人的口袋里。当她想喊叫的时候,已是在黑漆漆的玉米地深处,而且嘴上死死地摁着一只?不,是很多只大手。裙子已被掀到胸口,身子下面紧贴着细草和潮湿、温暖的泥土。从小到大,她都不记得这样四仰八叉地躺下过。忽然,宽广深厚的大地好像给了她一股巨大的力量,她猛烈地挣动起身子来。但没有用,她就像被坚硬的钢钉牢牢地钉在了那里,绝对没有翻身的可能。

在仙果一个人的地动山摇中,那些轮番碾过她的男人好像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即便他们在粗重地喘息,她也是根本听不到的,因为她的脑子中只剩下一个挣扎的意识。也是在突然之间,身体就轻了,一下子挣脱了所有的人世羁绊,而腾飞到了星光华美的玉米地上空。几乎与此同时,复聪的听觉才捕捉到一些逃窜的脚步声,杂乱而神秘,随即消失尽了。她一会儿也没耽搁地坐起了身子。头上的口袋已经掉落,她顺畅地吸了一大口气,鼻端残存着一股刺鼻的氨味儿。从她有了力气就跟着爹娘在地里干活,给庄稼施肥,对这氨味儿是熟悉的。今晚的氨味儿发着腥气。她很想在一棵玉米上靠一靠,身边的玉米却倒伏了一片。她靠不着,只有那样坐着,僵直两腿,半垂着头。

田垄里一两只小虫儿在低吟,再想听到别的响声,不能够了。仙果的手在身上一摸,就摸到了自己的小包,原来在骑车时这小包是斜挎在身上的。那些人对她的小包没兴趣。

毫无来由,仙果触电似的颤抖了一下,使劲想着自己有没有大声叫喊,然后肯定自己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人蒙住了脑袋,并且被捂住了嘴……那些大手险些压碎了她的面孔。很显然,她只是徒劳地挣扎,如果她叫出声,还会有更不好的结果。她恍惚想起来,自己的牙关曾经咬得死紧,用无声的动作坚决地表示了自己的不服。

如果不是那些倒伏在地的玉米,没有什么表明这里剛刚发生了一桩暴行。仙果环顾了一周,自己所处的地方像个黑暗的坑穴,挺立的玉米黑油油的,只有刚抽出的花穗上朦胧地反射出来一些星光。

空气有些凉了,小虫儿的低吟更衬着玉米地里的静寂,像是大地上只有她一个人。她本打算再多坐一会儿,却下意识地想到了自己那辆没电的电动车。

如果电动车还被扔在路上,被人瞧见那就很不好了。

仙果拢拢头发,一声不响地从茂盛的玉米地走出来,似乎连一片玉米叶子也没有惊动。

仙果回了村。远远看到家里的灯光,就知道家人在等她。进了院门放下车子,去厨房外面的水龙头那里洗脸。她娘听见动静,忙拿了一块毛巾走过来,问她:“喝汤了没有?”当地说的“喝汤”,就是吃晚饭。她爹元黍则站在走廊的电灯下,默默朝她看着。她顺手接了毛巾擦脸,冷水的刺激让她又清醒一层。

这么晚回家已不是一两次,比这更晚的时候也有,所以爹娘都没起疑心。每晚归,爹娘总不忘问上一句有未喝汤,好像外面缺她一口饭。她娘的问询显然勾起了她的饥饿感,就听肚子里咕噜一响。过去她基本都是喝了才回来,她说“喝了”爹娘一定信。但这是假话。仙果觉得,只要天不塌下来,就不能不吃,不能不喝,不能不起,不能不干活,也不能不歇。祖辈都是这么过下来的,不能变。

“没喝!”她听到自己脱口而出。声音不算太大,但说得很急。她娘由不得一怔,她已去了厨房。

开了灯,揭了锅灶,见剩了半锅面汤。旁边的案板上摆了一盘子菜,好像没有动过。

不用问,在她走后,她娘怎样将就了她家的这顿晚饭。米哈依尔才回来一天,娘就只给他吃这个。这个时节,把饭剩在锅里,也不怕过一夜就馊了。她盛了一碗,坐在灶旁一只凳上吃起来。

面汤温温的。这时,她娘又从堂屋的冰箱里拿了两根香肠送过来。她到底还是犹豫了一下,在想要不要显出饥饿的样子。一口面汤下肚,浑身的毛孔都像炸开了。这哪里还是糊成一锅粥的面汤?满碗都是活物,扑棱棱地跳,发着一丝丝金光呢。可是,在她娘跟前,她慢了下来,也轻了下来,不能说像往常,是恍惚有些在亲戚家做客的意思。她瞬息间想过了,她娘若多问,她将直言自己在塔镇陪客人。光顾着陪了,自己没吃下几口,这是要填补一些……

她爹元黍默不作声地站在了门口,她不急不慌地就着香肠喝面汤,也没抬头看他。元黍黑着面孔给她娘使个眼色,她娘领会了,就走出去,也没作声。他关了厨房门,厨房里就只有他们父女俩。

她就了一口菜,又就一口香肠。菜是茄子炒辣椒,辣椒不辣,还算可口。

香肠是莱芜香肠,还是今年端午节大江送的。记得送了她一箱,一半留给她和七上村的前夫吃,一半捎给了爹娘。

别看莱芜香肠样子不好看,但虫不蛀,蝇不叮,久放不坏。真香啊!除了瘦肉、八角、花椒,不知用什么料做成的。

她喝口面汤,就一口菜,就一口香肠。不看她爹,她爹在另一只凳上坐了。

“仙果。”

过了一会儿,她爹就道:“以后,你弟弟就靠你了。”她一边吃一边听,他却又哑了,半天也没有声音,像在想要说的那些话。

街上传来了一两声狗叫。

仙果把盘子里的菜倾在面汤里,端起碗来。一抬头,眼前没人。她呼呼噜噜喝起来,声音很响。碗里空了,她端着空碗,坐在那里,只觉浑身疲乏无力,一动也不想动。吃了饭竟不管用,饭都到哪儿去了呢?

夜,真是深了,再没听到狗叫。村子睡下了,仙果独自坐在凳子上,感觉身子下面像开了道大口子。因为没有力气,那口子越开越大,收不住了,像天一样大了。

第二天仙果一觉醒来,阳光已把房间照得透亮。这让她隐隐恼火,她从来不曾睡到日上三竿。她要自己与过去一个样子,早早起来,洒扫庭院,生火做饭,喂猪饲羊,或下地做活。只要天一亮,她就闲不住,在娘家这样,在婆家也这样。可是,她昨晚睡过了头,爹娘也不叫她。

她飞快地穿着衣服。从外面飘来一股陌生的麦香味儿,她并没有出生在粮食欠缺的年代,净白面从小就足着吃,为什么会对麦子香感到陌生?疑惑地起了床,走到门口,一眼看到她娘正在厨房外站着,她就知道,自己想要与平常一个样子,注定已是奢望。

她不由得扶了一下门框。“米哈依尔,米哈依尔你在做啥呀?”仙果颇有些小心地轻声问着厨房里的弟弟。

米哈依尔的回答果然与众不同:

“面包。”

米哈依尔俯身在案板上,专心致志地揉着一个发好的面团。

米哈依尔半夜就起来了,几乎是在仙果刚刚沉入睡梦的时刻。

一回到村里就只会坐着发呆的米哈依尔,要为家里人做面包了。村里人祖祖辈辈擅长用面粉做馒头、锅饼之类,还从没有人做过面包的。

别说是仙果,就是她爹她娘,也都颇有些见识的,知道俄罗斯人以面包为主食,知道哈尔滨有一种食品叫大列巴,那就是从俄国传过来的叫法。仙果往常接待过东北来的客商。他们从塔镇往东北三省贩运蔬菜,一到冬季就齐集县城和塔镇的大小旅社。有时候,他们也会从东北带来一些礼品送人,比如木耳、猴头菇,比如哈尔滨红肠,比如大列巴。她尝过大列巴,好吃不好吃的也没怎么放在心上。她婚后买了微波炉,带烘烤功能,但也没想过要做面包。婆婆污蔑她买微波炉就是败家,前夫振保也为买微波炉而生气,她才不愿意做面包给振保吃。她查过做面包的方法,据说要做出面包来,需要特殊的面粉,不知外国老娘们儿怎么受得了那些麻烦。

现在,她的弟弟就要为家人做面包了。

仙果似乎听到了空气里的窃窃私语,但她忽然就高兴地笑了,她随口道:

“好啊,米哈依尔学会了做面包!”

米哈依尔到过俄罗斯,因而学了做面包的技艺,似乎也不稀奇。她娘看着她,她的笑容不会骗人。她对她娘高声道:“咱就等着吃米哈依尔做的大面包。”她左右打量着院子。她爹元黍去哪儿了呢?走到院门口,往外看看,只看到街上三三两两地有些村里人。他們发现了她,就佯装刚才在谈论别的事情。她转回身去,从院子里拎了一只篮子。

村东有她家的一块地,地头上有道干涸的水沟,沟沿上被她爹娘种了蔬菜。雨季一到,沟就淹了,但爹娘年年种,毕竟能在雨季之前吃上一个月。

她走在街上,声音响亮地跟人打着招呼,于是,人人就都知道她要去村东摘菜了。这时候去摘菜,菜上还会带着露水。她从地头上摘到了最新鲜的菜,嫩嫩的豆角、芸豆,还有一把空心菜。摘完了菜,发现沟底长了一簇紫苏,就下去掐了一把。

家里的冰箱里不光有莱芜香肠,还有烧鸡、扒蹄和一块猪肉、一条鱼,都是她买来孝敬爹娘的。来爹娘家,她基本没空过手。她知道她的前婆婆最恨的一条,就是她往娘家“搬运”东西。

村子里谁不知道元黍家的仙果是个孝顺闺女?

仙果不用再去塔镇买什么,用冰箱里的存货就能整出几个花样来。 米哈依尔归来的第三天,她是要把米哈依尔当作贵客咧!

仙果喜气洋洋地回了村,正要进院门,眼角就瞥见了叔叔元稷。毕竟是叔叔,把他叫到家里是可以的。又一想,不是年不是节,坐什么呀?米哈依尔做出了大面包,做不好了,他们吃;做好了,她要送叔叔婶婶分享。而元稷显然是在绕着他哥家走。

院子里的麦子香多好闻!仙果大大地吸了一口,可是却又一下子慌了神。

她娘在晾衣服。这才多大工夫,就把她昨晚睡前换下的裙子和短上衣给洗了。她差点没能掩饰住自己,向着她娘直冲了过去。她娘不由一怔,但她即刻敛了慌张,笑笑说道:“娘,怎么又手洗了?”口气里含了责备的意思。她娘就道:“怕给你洗坏了。”她一边放下菜篮,一边打开水龙头洗手,说道:“什么好衣服,就怕洗坏了?”家里的那台洗衣机也是她买的,但她娘从来不用。她接过她娘手中的衣服往衣绳上晾,“您这一辈儿人啊,就不知道省些力气。心疼衣服,不心疼自己。”

责备她娘的话,不知道说过多少次了。她娘听了,只顾嘿嘿地笑。她在晾衣服的时候愣了一会儿神,展开在晾衣绳上的衣服几乎贴在了她的眼睛上。

至今为止,她所做的一切不能不说极为周全了,可还是有她没能顾及到的地方。比如,她还忘记了电动车上是不是沾着泥巴。

心一横,去他娘的!天要绝我,那也没奈何。于是,向她娘转过脸去,柔声吩咐道:

“亲娘啊,您去洗了菜吧。看我给米哈依尔做个苏子鱼!”

大面包的香味儿一出来,可就不是元黍自家的了,而是全村的,或者就是全世界的,国际化的,多大的巴掌也摁不住。其实米哈依尔刚刚从面缸里取出面粉,暗处的老鼠就把他要做面包的消息传到了全村的各家各户。

家里没烤炉,只有铁锅、铁鏊子,也没有专门的面包粉。米哈依尔不笨呢,米哈依尔用自己想出来的土办法,把俄国人吃的面包做了出来。胖鼓鼓得像个枕头,而且一气儿做了两锅。面包的焦香味儿,好像才真正是麦子香,怪不得仙果起初会觉得陌生。至于味道么,不用说了,仙果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面包。咬开金黄的外皮,里面又松又软,完全不像东北人带来的那种发硬的大列巴。

都快中午了,她爹元黍才从外面回来。一看家里够喜庆,主要是女儿仙果够喜庆。他的儿子米哈依尔坐在摆着一簸箕大面包的桌旁,羞涩地低着眼睛,好像大姑娘,不大好意思朝他看呢。

仙果张口便道:“爹,米哈依尔做的面包比买的还好吃!”她已做好了几个菜,忙跟她娘一起端到桌上来,一迭连声地喊她爹坐下。

摆上碗筷,又从橱子里拿了两个小盅子来,倒上本县产的金贵酒,要他们爷儿俩好好喝上几盅。

“米哈依尔你喝。”

米哈依尔脸上红扑扑的,也像正被炉火烤着。米哈依尔顺从地喝了,元黍也喝了。她麻利地给父子二人夹了菜,又分别把盅子斟满,然后拿上两只枕头似的大面包,走向院门。

“来尝尝我弟弟米哈依尔做的面包!”仙果站在院门口,热情招呼路过的村里人。揪一块给这个人,揪一块给那个人,都说好吃。有的还问怎么做出来的?不管是不是明知故问,她一律明明白白地回答:

“是用锅子呀!架上铁箅子也能烤出俄罗斯大面包来。”

听听,仙果可没藏掖着一丝一毫。是面包就面包,是俄国就俄国!仙果用自己的口直接告诉了每个路过的村里人,她的弟弟米哈依尔去东北学习俄语归来,还学会了做俄式面包!

手里的面包给人分吃完,仙果又回去拿了一次。她还问人家,是不是比馒头好吃?是不是比面饼子好吃?人家如实说,咋不像是麦子做的呢,吃了一辈子麦子,竟吃出这么个味道来。她迎着阳光,笑靥如花,好像从来没有这么笑过。

她家门口已经走过去许多人,就是没看到叔叔元稷一家。她忘不了的,用笼布包了两只面包就亲自给叔叔家送了去。给叔叔说米哈依尔烤的俄国面包,您也尝尝。叔叔婶婶口里呜里呜噜,没句成话的话,她不管,放下就快步走了。

不知怎么回事,仙果一点都不饿。回了家,没进屋,而是手扶门框,斜身站在门外,她就想静静朝屋里看着她爹和米哈依尔喝酒吃饭。

她娘也是很会伺候爷们儿的,在桌边递东递西,见她站在门口就让她也坐下来一块吃。她便笑道自己要缓口气。可不呢,今早起了床,她就走来走去,还没闲着过。

爹也把米哈依尔叫顺口了呢。米哈依尔,米哈依尔,这有什么难?学了俄语,起个洋气的俄国名字,谁说不可以?村里人就该土?她爹李元黍和她娘,养了个叫米哈依尔的儿子。仙果觉得自己已经向世界说了一千遍了,米哈依尔在东北的专科学校不光学了俄国话,还学会了做外焦内软的面包。

嗯,爹送儿子去东北学俄语,是当知识分子去培养的,不是为了花那些钱去学厨子的。那么,在当代中国,脑力劳动和体力劳动有没有贵贱之分?仙果给你说,没有!三百六十行,少了哪一行也不成。

“不经厨子手,难得五味香。”当厨子不丢人,会做面包不是毛病。况且,做出的是俄式面包。

“歉年饿不死厨子。”当厨子好着哩。

仙果不由得莞爾一笑。

仙果轻轻“哎呀!”一声。“咋记得门没关哩?”像是刚刚想起来,一边说着,一边摇摆着走进屋去,“听米哈依尔来了,光顾高兴,就忘了锁门。我得回七上村去看看。”她娘也急了道:“了不得!”她笑道:“也不怕,哪家狗贼有这个胆子,敢进我的门?”她娘道:“你赶紧吃了去。”她道:“骑电动车,才几分钟的路。我带了面包回去吃。”

电动车充满了电,也不知是爹充的,还是娘充的。车叉、车轮上沾的泥巴早干掉了,几乎看不出来。仙果推车走出院子,停都没停就骑上去,一溜烟儿地骑到了田野上。

阳光下的田野,四处绿汪汪的,她两眼只看前方,耳边听得阵阵风声,忽然就是在七上村了。进村直奔振保的家,原是要去振保婚前住的小东屋的,她想把随身带的面包给他放下就走,并不想惊动她的前婆婆。没料想前婆婆正坐在院子里簸粮食,一看见她就把粮食往地上一倾,起身往屋里走。

仙果笑盈盈地上前道:“我给您老送面包来了。”她前婆婆不看她,拉长着脸。但她目光一直盯在前婆婆身上。振保听见动静赶忙从小东屋出来,她顺手把面包递给他。前婆婆道:“俺个老中国人,不吃洋鬼子的东西。”她猛地转过头,将双眉一立。前婆婆身上明显地抖颤了下。

振保把面包接过来。仙果不是来吵架的,仙果响亮地笑道:

“米哈依尔用铁锅烤了两锅面包。你不吃一口是不知道的,比县城买的都好。”

仙果就说这些。仙果不想告诉振保这个米哈依尔是谁。

整个塔镇,整个金乡县,去东北学习俄国话的,还能有谁呀!

说完,转身就走。这一刻,阳光更毒了,空气里宛若飞动着叮叮响的银白色玉片,树木、房屋在地上投下的影子淡薄得好像蛛网。仙果把她的娘家在前夫、前婆婆跟前摊开了,其实早在所有人面前摊开了。她的娘家一览无余地摊开在了十里八村,塔镇、全县,摊开在了广大的全世界,再用不着别人来猜疑、窥视。

仙果从前婆婆家走出去,比她从娘家的院子走出来的时候还要轻松。她推着电动车走在阳光下的大街上,好像这样毒辣的阳光对她正适合。

走着走着,振保从后面赶过来。振保跟着她走了几步,就低声道:“你可以去镇上开个面包店嘛。”

这样的话让她起疑。你什么意思?为什么要开面包店?她停下来,看着振保。振保不看她,看脚下。

意外的是,她竟没有生气,好像在等他说出更多的话。他却不说了,低着头走了回去。她真是有些拿不准,在她想来,他本是怕了她的。怕了还特意追来给她说开面包店的话?

不好,头有些晕。阳光像是要把头皮给揭了。仙果说什么也不能晕!仙果说什么也不能晕倒在七上村的大街上!不光是振保一家的眼光在看她,七上村、她娘家村、全世界的七十六亿人口都在看她。因为她家的生活是国际化的。

就是在这样的一天,他们一家围坐在一起,尽情享用了一顿俄式大面包。吃馒头和面饼子的人,能够想象得到吃俄式大面包的生活么?吃焦香的俄式大面包,就鲜香的苏子鱼,中俄结合。国际化不是停留在口头上,而是含在了口里,被实实在在咬在了牙齿之间。

仙果还要让所有人看得出来,她家人吃了俄式面包,就会像服了仙丹。吃过她弟弟米哈依尔做的面包的村里人会证明,振保家的人也会证明。她不信她的前婆婆会一口不吃。振保那个不成材的,疼他娘哩,好东西不会不让他娘吃。别看老婆子人前装得像,背后也是个馋嘴,哪个冬天不窝在家里嗑一地瓜子皮儿?

真像是得了神助,仙果头不晕了,身子也向上挺了挺,要迎着阳光再长一截似的。她吞了仙丹了,吃了龙肉了,喝了凤面了,脚下都带了风!

仙果莞尔一笑,脚不点地的来到自家门外。像云游了一千年的仙人般,回到了自己睽违已久的仙窟,倏然间就看不到了她的影踪。

仙果一进村口,七上村就静悄悄的了。人们都听不到她家院子里有动静,就像她一进门就躺上床沉沉睡去。仙人也睡觉么?仙人也是睡觉的,仙人能一口气睡到海枯石烂。

头一天院门一直没开,夜里好像也没开灯。第二天没见仙果出来,从她家门前过,也听不到一点声息。

到第三天,人们心里就犯嘀咕,甚至想到不好的事上来。她一个单身女人,万一让人害死在家里,事就大了。越是有猜疑,越是没人敢去上门探个究竟。有想去叫振保来看看的,又想想振保对她的怕,还是作罢。又过两天,也没见她从院门里走出来。

这宅子有房五间。当初为建这五间房,差点把振保他爹难为死。仙果不要金银首饰,就要五间房。从政策上讲,宅基地只能批四间。仙果偏不应承,要娶就娶,不娶拉倒。振保死活要娶,村里也不能看着出人命,五间房的宅基地总算批了下来。五间大房子拔地而起,是村里独一家。古时候庶民建房不逾五间,李氏女住上了五间大瓦房,顶上一道长长的通脊,说不出的气派。

嫁过来没过俩月,分家。要过就过自己的小日子。种了石榴、樱桃、玉兰、凌霄,顺墙根栽一圈蔷薇。每次赶集都要带回一些花木来,月季、杜鹃、扶桑都有。她在娘家从没栽过花,娘家院子里种的是韭菜、茄子、辣椒,但她要在七上村的家里养花。在娘家是闺女,在七上村是媳妇;在娘家不当家,在七上村当家。当家就要爱怎么就怎么,不然还当家干什么?

仙果种了满院子的花,花开了不光是好看,还有香气,从院子外面走都闻得到。不知道这些天有什么花开了,像芍药不是芍药,像海棠不是海棠,而这也不是芍药、海棠开花的时节。

当振保出现在街头,还没向她家走去,人们头脑模糊的预感马上就清晰了:这个争强好胜到悖于常理的女人,终究自毁在了她鲜花怒放的院子里!很多人不由得想到,没有比她选择自杀再好的事情了!这也不是别人咒她,就看她怎样对待自己的公婆和丈夫吧。

这天,整个镇子里就只剩下了俄式面包的香味儿。油条、包子、花卷、馒头,那些大大小小的饭店,包括镇上唯一一家肯德基,所制作的珍馐美馔,都不存在了。让人有那么一恍惚,就是在俄罗斯了。

这哪是中华大地呀?吃过米哈依尔面包店的大面包的,不得不承认,自己娘胎里就习惯的麦子香,有了迥然不同的风味。肯德基没带来国际化,炸鸡腿、汉堡包、可口可乐、冰激淋没带来国际化,俄罗斯大列巴将国际化带了来。这让人激动,也似乎让人有一点点紧张呢。

还有亲自去看米哈依尔制作面包的。看他的架势很熟练和专注,跟牌坊林的建飞一样戴着一顶白帽,就知道这国际化假不了!米哈依尔不说话,但一张口给你嘟噜噜来上一串俄语,不稀奇。

再看仙果,不得不相信,她不是才当上女老板,是当了有些年数了。她也不是七上村的刁蛮媳妇,是生来就当了沉稳老练的老板,命里就是老板呢。七上村的乡下崽子如何能娶上这样的高端媳妇?当然,她这老板手下也才只两个员工,她还得给弟弟打杂,还得当收银员、售货员。但她不碰钱,早备了小盒子装了零钱,顾客自己把钱丢进去,丢多了就自己找回。她要保持两手卫生,钱那东西,净细菌呢。会微信支付和支付宝的,更方便了,早把二维码打印出来,用透明胶带粘到了柜台玻璃上。国际化了,当然离不开现代化。她才不是只去了济南、青岛考察,她是去过了海参崴、莫斯科,比米哈依尔走得还要远!到了人家那里,人人都當她是中俄友好的使者。

转眼过去了半个月,大江的老婆,金乡县一中的物理老师,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从街上下了车,面无表情地顶着九月的太阳径直走入米哈依尔面包店里去。

仙果短时期内开起了面包店,离不开大江的相助。大江也并没避讳,人们亲眼见的,从办证、赁房,到店铺装修,以及采购那些制作面包的设备,前前后后都有他照应。

仙果有张好看的脸,想做什么就做成了什么。

老天却是公道的,好事不能一个人全占。

这不,她就要结结实实得到一顿教训了。可是,人们又有几分羊入虎口的感觉。仙果何等样人?无理占三分。看那物理老师,长相偏老,一看就知是个知书达理的厚道人。如被人轰出店来,那时就真的颜面尽失了。

结果却是,不大一会儿,她们就一同走到了店门外。因为街上有两个女人打架,一个是莱河东赤马渡的,一个是大沙河西小吴庙的。其实还都是未出阁的姑娘,大江老婆恍惚认得小吴庙的那个是自己教过的学生。

两个姑娘披头散发、衣衫不整,争吵着从镇东桥头扭打过来。

仙果已经听得出来,两个姑娘互相指责对方抢了自己的生意,把什么南方有钱的大老板勾引了过去,舍了脸皮自己陪。而怒火也都压了许久,今日狭路相逢,岂有相让的道理?双方口吐秽言,真个是花样层出不穷。街上人听了,无不赞叹双方好口才,也都带了满面的笑。

面包店女老板李仙果脸上,也笑微微的,好像因为她从来就是米哈依尔面包店的女老板。

她没有过去,身后一片空白。

不是人群里有人猛一回头,仙果还不能知道自己出了一会儿神。她立时认了出来,他就是当初她倍感迷茫时伫立镇东桥头,那个试图调戏她的过路人。当时他双脚蹬地,跨坐在摩托上,轻佻地对她说:“仙果,一起去城里耍呀!”她没骂他个狗血喷头,是饶了他。此刻,她看不到那两个争风吃醋的姑娘,但从人们的呼叫声中,能断定两个姑娘各自扯掉了自己的衣服,把珍贵的少女的乳房裸露了出来,当作了威力无边的武器……她看大江老婆的脸色似乎不大对,就一把拉了她的手,转身回到了店里。

接着,世界就只剩下仙果和大江老婆两个女人了。她开始向大江老婆细细地介绍租这个店面用去多少钱,店面装修用去多少钱。买打面机、发面箱、打鲜奶机、冰柜、冷藏柜等用去多少钱。

建飞早出去看热闹了。街上有好看的,小伙子当然不会错过。弟弟米哈依尔一个人在操作间里揉面,像个悄无声息的影子。

“米哈依尔在东北学会了做面包。”仙果一边说,一边挑了一只小面包让她尝尝。“吃过的都说好。”

大江老婆默默接过来。两个人一起面对面坐下,大江老婆低了头,用牙齿轻轻咬下一点面包皮,慢慢咀嚼着。她们都不说话了,街上的喧嚣也仿佛都听不见。仙果留神看着她,她的确不显年轻,皮肤粗糙,面色发青。即便没有多少表情,也能看到一道道鱼尾纹爬上了眼角。她低垂眼皮,静静地品味那口面包。

仙果却忍不住滴下两颗泪。扭头去看米哈依尔,心想,他哪里是爱做面包,他是喜欢揉面团。

米哈依尔爱上了面团。

经小吴庙和赤马渡两个不要脸的小婊子光天化日下那么一闹,仙果才彻底明白,是命运给自己发了个大大的奖状。她若是在后宫,就好比封了贵妃。若是杀敌立功的将士,就好比升官晋爵……当时似乎有那么一刻,她其实是蛮羞愧的,所以才下意识地随了看客在笑,也是为自己掩饰内心的不快。小婊子们,偏来面包店跟前撒泼胡闹,有眼力见儿啊。好在自己的心又安定下来,于是她才能轻轻携了大江老婆的手。

人家骑马我骑驴。回头看,还有拉车的。

英雄不论出身。仙果不在江湖,“市场”就乱了呀!

仙果是要笑的,但她淌出了两颗泪。她敬重大江。大江曾是金乡县实验小学的老师,但大江老婆是县一中的老师,比大江要高级。她是村里人,父母没本事送她去上县城里的实验小学,去做大江的学生。她也没能考上县一中,去做大江老婆的学生。本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他们却一同出现在了她的生活中。她的那两颗泪,实在是为大江老婆而落。

处在两位先生之间,她能做什么呀?那两颗泪不招自来,淌得应当,淌得有礼,也够火候。在她扭头去看米哈依尔时,她的心里其实是轻快的,悠扬的,远非笑出声来的效果可比。

街上的人散了,她把大江老婆送出店门。大江老婆也没拒绝她的馈赠,俄式面包除外,还装了几样小饼干。

送走大江老婆,就像送走了自家的一门好亲戚。仙果立在面包店门口,许久没有回身,忽然就倚在了门框上。倚得那个踏实、坦然,从未有过。

十一岁那年,她独自来塔镇赶集,就在槐树街头让牛王庙的二瞎子给自己算过一卦。二瞎子算她好命,招贵人。仙果现在想起来,算卦先生的话不可全信,也不可全不信。

大江老婆一头冲到店里来,不是有人等着看她出丑么?小吴庙和赤马渡两个不要脸的小婊子马上就来搭救。大江老婆开车走了,她家有万贯家财,夫妻二人一人一辆汽车。仙果还只能骑一辆电动车,不过是花了两千多块钱买的,比村里人买的略好一些。但她觉得自己好命,有贵人帮扶着,一步步在镇上落了脚。面包店才开张半个月,就让她有了找到家的感觉。

她是要回娘家看看了,这些日子只顾忙,竟没回过一次。爹和娘已经兴高采烈地来过了几趟,元稷叔叔和婶婶也来看过,一样的兴高采烈。不用去猜,他们会在村子里怎样吹嘘显摆。她倒没有提醒他们低调,只要说的是实情,也没什么可避讳。从今说上一千遍“俄罗斯”,也不再丢人,不再是笑话。没有俄罗斯,怎么会有俄罗斯面包?

不过是半个月前,谁能想象得到,俄罗斯在塔镇成了一面光荣的招牌?元黍家竟在镇上有了“店”了,而元黍家的仙果也摇身一变成了开店的老板。你能说清“店”是什么吗?仙果也有些说不清了。

至于七上村,她也是要去的。没见振保来,振保不会不知道米哈依尔面包店在镇上开了张。米哈依尔面包店是镇上唯一一家,是县里唯一,说不定也是山东省唯一。米哈依尔面包店的俄式面包,吃過的都说好吃。以后怎么样,还说不准,但起码现在看上去比肯德基的生意还红火一些。等面包店挣了钱,早早给米哈依尔娶上媳妇,就索性把七上村的那五间房子卖掉。反正七上村从来就不是她的家。

哦,将来仙果定会成为真正的镇上人。过去真是活昏了头,怎么就没给自己定下一个明确的人生目标呢?现在不同了,她突然就有了人生目标了,那就是有朝一日成为货真价实的镇上人。她要在多少人艳羡的镇上有家有业,有贴心的丈夫,可爱的孩子……一切都在给父母争光,她脸上不由得浅浅一笑。随即,心里咯噔了一声。

她又发现了当初在镇东桥头上遇见的那个男人。他的摩托停在广场边上,自己站在那里,一直朝她望哩。她已不再是过去的村妇仙果了,她是店主,是正儿八经的生意人,很多事情不能由着性子来了。在她没有确定是不是要把头转过去时,那个人却离了身边半新不旧的摩托,慢腾腾地一步一歪地朝她——朝米哈依尔面包店走了过来。她还以为他要怎样哩,到了近前,却只是迟迟疑疑地说:

“我要把里边所有的面包都买下来。”

仙果差点没笑出声。他那语气也不怎么重,也没个堂堂男子的立相,但仙果知道,这是麻烦找上了门。她瞥了一眼他停在广场边上的摩托,镇定了一下。“你是哪庄的?”她问。

“张岔楼的。” 那人支吾道。

仙果蓦地回想起来,张岔楼有个白面浪子,长到三十岁也没结婚。不是人才差,家穷,是他只愿一个人儿过日子,平日里喜欢骑着摩托东游西荡。他爹是张岔楼的书记,也管不住他跟一些臭味相投的人逍遥胡混。村里人因之送他一雅号,唤作“张燕青”,指其像《水浒传》里的浪子燕青一样风流随意。他人也生得膀阔腰细,只少了遍体花绣。天长日久,本名倒无人唤起。张燕青名声也大,仙果不是没听说过,但她打心眼儿里看不起一切不惯吃苦、不正经过日子的人,所以从没怎么对他留意过。现在听他一讲是“张岔楼”的,往日淹埋的记忆也就一鳞半爪地浮现出来。来塔镇卖菜的路上,集市上,哪家酒店的门口,似乎都遇见过他。似乎永远都是双脚踩地,跨坐在摩托上不知羞的样子。

浑然不觉,仙果后退了小半步。其实张燕青并没有动。他站在仙果面前,身子一点也不歪了,而且神情还像个毛头小子,尽管年纪要比仙果大。

仙果机警地感到一种巨大的危险性,挟带着团团血光,气势凶猛地向自己喷溅过来。一时间,仙果恨不得拿什么东西把张燕青挡在千里之外。脑子里齿轮飞转,这个世界上的男人啊,显然并不都是大江那样的正人君子,也并不都是振保那样良善可欺的老实疙瘩。

“哦,张岔楼的啊。”仙果淡定说道,转头就叫建飞,“过来一下!”

建飞应声跑出来。

“店里有多少,都是我的。”张燕青道。

“听见了?建飞。”仙果道。仙果正眼不看那浪子。

建飞面有疑色。

仙果道:“我正要去庄上一趟,明儿一早回来。你跟米哈依尔好好看店,有事打电话,发微信。”一边说,一边推出了放在墙下的那辆电动车。电动车就像刚吃饱草料的马儿,猛地朝前一窜。她高高扬了一下头,真像骑在高头大马上。

但她在不远处的花店门口又停下了。不大一会儿,人们看到她怀抱一束鲜花从花店里面走出来。

米哈依尔面包店开业那天,她收到的花篮摆满了店前的空地,像是花的海洋把她淹没在里面。

但是,买给自己的鲜花才是鲜花。在那花束的后面,露出的那张脸,多漂亮啊。眼睛、鼻子、嘴巴,微微露出一线的白色牙齿,漂亮得无以伦比,也让人感到惊奇。很多人不晓得这会是一个女店主的还乡。

仙果啊,本不是一般的女人,还乡不需要带上鸡鱼肉蛋、海参鱼翅,不需要奇巧珍玩,也不用带上浩大的车队。她只独身一人骑着一辆雅马哈的锂电池电动车,再加一束鲜花就足够了,再多一样儿就多余。

把鲜花往车前的筐子里一放,仙果没在街上耽搁,就向镇口疾驰而去了。

村里人看到仙果带着鲜花回来,都想不到鲜花会是仙果自己买的。哪个过日子的村里人会买这中看不中吃、不中用的玩意儿?他们下意识的想到,肯定是哪位有钱的大老板送的。

带着鲜花出现在村口的仙果,简直能把村子照个透亮。村子也像一下子五彩缤纷了起来。儿子学俄语、起俄国名字的,在镇上开俄罗斯面包店的,把一大束鲜花带回村子里来的,李元黍家是第一家。闺女离了婚也不低头,离了婚也能越过越好的,李元黍家也是第一家。显然,没有哪一家能比金乡人氏李元黍家日子过得红火。谁要是不服气,也养出一个会说俄语也会制作俄罗斯面包的儿子,也养出一个有仙果那么大面子的女儿。

可是,进了娘家门,仙果顺手就把花束丢在了厨房窗下的灰坑里。她爹和她娘甚至没看清花束的模样,花束就被弄污了。为了不让她爹娘注意到花束,她那神情就像丢了顶顶不值钱的东西,就跟丢了在路上捡到的一把枯草似的。爹娘笑逐颜开,一口一个“咱那店里不忙了吧”,把她当作贵客往屋里迎。她进到了屋里,娘就飞身端出了茶壶,给她泡茶。

她不是李家的女儿了。岂止是贵客?她是降临李元黍家的天上神仙!从她一出娘胎李元黍两口子就把她当了神仙,要不名字里怎么会有个“仙”字?

她家在镇上有了店了!他们睡里梦里不知笑醒了多少次。

“咱那店里不忙了吧?”两口子张口还说。

“我来家看看。”仙果说道。

“米哈依尔干活还中?”

明知哪有不中的,两口子偏问。关键是两口子说起儿子的俄国名字来,跟仙果说起来一样自如顺口。从外面听,准会把他们当成两个货真价实的俄国人。这些日子,米哈依尔面包店也常挂在两口子嘴上,就像一片肥肉长在了那里,还发着晶亮的光。

“大侄女来了?”元稷笑眯眯走进屋。

“叔叔您喝茶。”仙果起身让茶。

元稷不客气地坐下来。“你不知道的,仙果。”元稷一本正经道,“我去镇上看过多次了,从镇南头到镇北头,从镇东头到镇西头,数咱家的面包店生意好。肯德基算什么呢?两片面包夹块肉,那还不是肉夹馍?还不及肉夹馍挡饿。我说的都是实话,不是因为它是美国的,就故意贬它。”

“托叔叔的福。”仙果道。

而那元黍在一旁笑而不语,倒是仙果她娘,半别着头,脸上冷冷的。“以后还不知要沾大侄女多少光哩,只要大侄女不嫌烦就好。”元稷把端起的茶杯重又放下,“我走了。大侄女有空家中坐。”

他才出去,就听仙果她娘嘴里嘀嘀咕咕地道:

“我看不惯他那样子,进了人家家门,两只眼睛贼似的转。”

等仙果从门口回过身来,她娘就一愣。仙果脸上忽的掠过一种让人担心的神情。她说不清那是什么,越是说不清也就越是让人恐慌。

“咱家的店……”她不禁支吾道。

“不要说‘咱家的店!”仙果像是没管住自己。她娘就愣了。的确,仙果刚才走了一下神。“不要总说‘咱家的店。”她的口气和缓多了,而且还含进了歉疚,好像因为自己引起了爹娘的担忧。她和颜悦色地说:“说不说,米哈依尔面包店就摆在那里。”

她娘的迷惑还没有消失,但元黍开口了。

元黍不愧是元黍,他拥有一个男人的理智。“仙果是说咱要低调点儿。”元黍道,“店就摆在那里呢。”

仙果微微向元黍点一下头。其实这正是她此行来娘家要向爹娘表达的意思。她怎么感到不好出口呢?她投向元黍的目光里就有了感激。

“是的哩。”于是,她娘释然了。“世上少不了的是那些爱眼红的人,你那叔不知有啥鬼心肠哩。”

仙果也感激地看了看她娘,然后,抬手一扶脑袋,说道:“我要去床上歇一歇,晚上就不回了。”她从容地去了自己住过的屋。关上门,却一步冲到衣柜的镜子面前,两手在胸前、脖子上飞快地反复摸索起来。

空空的,好像一片寸草不生的旷野。那样光滑,还带着未出嫁女儿的细嫩。可是每寸肌肤都在向上天号呼着,这不应该,这不合理,这不公道!

该死的!该死的!该死的!……谁该死?都该死。前夫振保,振保他娘,张岔楼的张浪子,所有人。镇子,村子,从村里到镇上的路,路边的庄稼,庄稼棵里的虫子,野草,天上飞过的鸟雀,星星,月亮,太阳……这个非同寻常的激烈如沸的夏天,这世道的一切。

最该死的是元稷叔叔滴溜溜的眼珠子。她觉察到了元稷叔叔的两只眼珠子在贼一样地偷窥自己光光的脖颈。

她登时僵在了镜子跟前。过了一会儿,她踉跄了两步,往后退,退到了床边。不管床上有没有收拾,就僵尸一样地歪倒在了床上。

在唤她起来吃晚饭之前,元黍两口子都以为她累坏了,一直躺在床上睡觉。这些日子她在店里跟弟弟和建飞两个小伙子住在一起,不大方便是真的。万事开头难,租房子要用钱,置办那些家什要用钱,哪里都要用钱。想要住得好,暂时还没那个条件。

她必须踏实睡一次好觉了。

元黍两口子做什么都轻手轻脚的,直到精心烧好了晚饭,也没大声说一句话。看看天晚了,才去叫她,却不知她一霎也没睡,两眼一霎也没合,就那样直勾勾地大睁着。

听她娘叫她,她就爽利地翻身爬起来,好像果真睡过一觉的样子。

“吃了饭还得赶回去。”她道。

她把饭吃了就要走。她娘要元黍送她,她说不用。

不用就不用吧。夜气凉森森的,她娘要她添衣。她依从了,从衣柜里找出一件旧褂子穿了。把电动车骑到了乌黑的夜色里,爹娘在她后面了,村子在她后面了。田间的道路上依旧没有人,像那个一度变得很遥远的夜晚一样。但她觉得没有一点儿恐惧,从道边冲出来多少强人她都不怕,她不会反抗的。

随你了。仙果随你了,你就看着办吧。她甚至要下车步行了,哪怕一个人走一夜也无妨。反正塔镇又不是远在天边,又不是远在天寒地冻的东北,俄罗斯,北冰洋。

豁得出去,就总能走得到。

大江已经睡下了,耳边好似听得楼下的卷帘门发出了几声响动,忙起来跑到窗前。往下面一望,看有个人影儿。去开了门,见是仙果,很是惊异。仙果也不说话,放下車子就往楼上走。大江上去时,她已垂首坐在了沙发上,两个肩头耷拉着。

“出什么事儿了?”大江第二次问她。她不语。他就忍不住乱猜,问:“是不是因为刘老师去找你了?”“不是。”她这才答道。“那是为什么?”他又追问。他没有从她脸上看到一点表情,也就是说,他看到的是她极度麻木的样子。他更担心了。“总给您添麻烦。”她略微抬了抬头,说道,“大江老师您去睡吧。我从村里来,没去店里。困了我就在沙发上略躺躺。”“那是家里出事了?”“没有。”她继续否认,“什么都好。别问了,你再问我就走。”说着,撑不住一样,顺势往沙发上一倒。大江见状,扭身把手伸到饮水机前,给她接了一杯温水。她已经把眼睛合上了。大江想了想,把水杯放下,就默默坐办公桌后面的椅子上。

这是午夜时分,大江好像听到了一个人入睡后才会发出的轻轻的呼吸声。他犹豫了一下,就道:“去里间的床上睡吧,仙果。我到楼下去。”仙果还是闭着眼睛,听她慢慢说道:“半夜我来找你,就为了能有你在我身边。你要离开半步,我爬起来就走,头也不回,你拦也拦不住。我还有力气,我要在塔镇大街上走一夜,你瞧着。”话说完,两颗泪突然就从合着的眼睛里滚出来。大江随之肯定:“这必是有事了!”

“你说有事就有事吧。”仙果不再犟着,那泪水也就止不住噗噜噜从眼皮底下往外滚。

“那就说出来,我帮你想办法。”

“你总会知道的。可我现在不想告诉你,请你不要问了。”仙果还没把两眼睁开,却又道,“你有很多不应该……刘老师是好人,怎么能把刘老师一个人扔在县城?有什么不满意的,怎么不能将就一下?”说着,竟翻身坐了起来,抬手擦了把泪湿的脸。“反正你也不会把我怎么样。你不把我怎么样,我就不怕别人嚼舌根子。我这就去睡你床上,你睡沙发。”也没看大江,就只管半闭着眼脚下不稳地慢慢往里间去,听她边走边道,“你要过来一起睡也不要紧的……哦,我这辈子可是赖上你了……你个子大么,我睡着了,你大可把我扔出去……我不会怨你……”

她走进了里间的门去。门依旧敞开着,很快一点动静也没有了。大江过去看了看,她衣服没脱,就那样面朝里侧身躺在床上沉沉睡去。他随手关了灯,悄悄退到沙发那里。

大江不知什么时候睡着的。他个子大,沙发盛不了,半条腿耷拉在沙发外面。他主要是在为仙果担心,毫无疑问,仙果遇上了挺大的麻烦,不然,这个要强的女子根本不可能会在任何人面前顯露自己的脆弱。什么不好过的坎儿?他暂时想不到。第二天醒来,浑身酸痛,仙果却已经离开了。

下午,大江盘算米哈依尔面包店不忙的时候,就从公司走了去。面包店里很静,米哈依尔一如既往地在操作间摆弄他的面团,牌坊林的小伙子建飞则面向门口坐在一张高脚塑料凳上打盹。看见大江来了,撑了一下眼皮也没吭声。仙果坐在柜台后面,蛮像回事儿地盯着一个本子看。她抬头发现了大江,就忙笑着迎过来,说道:“我不能写,这账做得我头疼。”大江疑惑了一下。“建飞,大江老师来了,怎么不站起来?”她责怪建飞,接着就对大江解释,“他离了家就睡不好的。”建飞勉强站起来,大江就道:“我顺便来看看。”建飞道:“大江老师,我不是没礼貌,是真撑不住。”转头对仙果道,“明晚我回家睡,第二天七点钟一定赶回来好不好?”他走到一边去,仙果挪动了一下凳子,请大江坐下,忽然俯首在他耳边低声道:

“你有什么不放心的?”

大江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仙果仿佛耳语:“你放心,要好就好,要不好就不好。”看上去什么话也没说,两个人好像沉在无声的世界里。

塑料凳却在大江庞大的身子底下吱哇扭动了一下。

“大江老师留神,”仙果放大了声音,“下个月把人家不要的都换掉。二十四拜都拜了,不差这一哆嗦!”可是她的目光像发现了什么,脸上的笑容也敛了回去。她久久地凝神看着门外。大江也想看个究竟,但她看着看着,就挺直身子,向门外走了过去。

仙果直直地走到了广场边上张岔楼那个浪子的跟前,从面包店到浪子的摩托,仿佛拉了一根笔直的钢丝。仙果毫不含糊,目不斜视,脚下稳稳地踩着这道钢丝走过来。下面是万丈深渊,浪涛汹涌……有个闪失就将粉身碎骨,看到的人都在为她捏着一把汗哩。

那浪子本是勾着腰坐靠在摩托上的,竟忘了站起来。仙果很近地盯着他,从远处看,就像紧贴在了一起。

仙果正色问他:“你果真是张岔楼的?”

“没错。”

“没错就好。”

那浪子不说话。

“你要是只想调戏我,劝你趁早丢了那馊主意。”仙果板着脸孔,“要是真要跟我好呢,也好心劝你再想想。我的名声怎样,我管不了。你的名声好不好,我不想知道。有话说前头,我是个离婚的女人,比不得黄花女儿。我的娘家还要我顾,不像你家有钱。你爹娘宠你,可我从小就只知吃苦,没学会惯男人。你成材好说,不成材,我自有我的说法。我倒不是要你全听我的,你说的我也不一定全听,只要是不对的,先打我这里过不去!我没那百依百顺的好性儿。不是我成心唬你,爷们儿家做得出来的,我定做得出!”

说着,把紧盯张燕青的目光拿开了。随之往一旁扭了一扭脖子,就扫见了站在面包店门口的大江。他的身子那么大,把门口占了大半边,他在往这边看,也好像在往高高的天上看。

二八月,看巧云。广场上面的天空,一抹儿蓝。白而透亮的云彩,一会儿是一朵两朵,一会儿又是一团,一会儿不知跑到哪儿去了。一会儿出现在这里,一会儿又出现在那里,让人看一天也不会厌的。

张燕青浑然直了他的公狗腰,已在地上站着了。仙果忽然悄悄自乐了一下,就把脸转了过来,眼睛还在看着他。“开饭店的不怕大肚子汉。”说着,退后一步,身子像一朵云,语气也像一朵云了,“你要再去买面包,那就买。随你。”

她向着大江走了回去,飘飘得像要飞了。大江影影绰绰地从她脸上看到了一种胜券在握的神情。大江的心情也不禁好起来,就像昨晚的担忧从来没有过。

他们并排站在面包店门口静静地说话。

“那个人不是张岔楼的吗?他站在那里干什么?”

“闲的呗。”

大江想问仙果跟他说了什么,却没问。

“大姐,晚上我去趟牌坊林。”建飞从店门里探出身来道,“明天一早保准回来。”

“没人不让你去。”仙果笑道。

张燕青还在广场边上站着,远远地看去,像在那里傻笑。人都以为大江在这里他不敢过来。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仙果三言两语就能把他镇住,可见这仙果可能就是他命里降服他的人。

他像全忘了广场四周有很多眼睛。大江终于离开了,他也没动地方,只是又默默蹲着了,蹲在摩托投下的阴影里。那影子在西斜的阳光下慢慢蠕动,越伸越长,就要伸到米哈依尔面包店门口了……那么多眼睛注视着,也没发现他是何时像天上那些奇异的云朵一样,怎样跟他的摩托一起,从广场上消失的。

广场四周可谓本镇商业圈的黄金地段,面包店晚上也有生意的,带孩子玩的买面包哄孩子,有逛饿的或因工作忙没来得及吃晚饭的年轻人,顺便买块面包就解决了,比吃肯德基要省。打烊前,建飞骑车要回家,仙果特别叮嘱他看好路。从塔镇到牌坊林不过五六里路程,但出了灯火通明的镇子,就一路黑灯瞎火的。仙果也该收拾床铺躺下歇歇了,一转眼,却见建飞又返了回来。他把手机忘在了店里。

这一天即将结束,不得不说仙果过得简单又不简单。

黑夜过去,祥和的一天再次来临。可以说,塔镇每一天的生活,都是从塔镇政府广场开始的。天还不亮,黑影里就已有人活动,直到八九点钟,晨练的人要么回家吃饭,要么上班,广场上才会消停下来。

时间很快就到了八点半,人们也没有觉察到一点儿不好的迹象。九点钟,家住县城的镇长朱玉杰开车路过,专门停下来走到了米哈依尔面包店里去,被仙果送出来时看上去兴致勃勃,还回头表扬米哈依尔面包店给镇子带来了国际风。他预付了四五只黑麦大列巴的订金,准备晚上带回县城送给亲朋好友,他说自己没去过寒冷的哈尔滨,就更不要提遥远的异国俄罗斯了。

谁也看不出即将迎接米哈依尔面包店的会是什么。平易近人的老朱刚走不久,就有人跑过来告诉仙果,距镇东桥头二百米的道沟里发现一具尸体,好像就是面包店的建飞。仙果听了,脸上竟没显出惊慌来,骑上电动车就要去镇东。但骑了不到二百米,又弃车而行,就像那电动车没她的两只脚走得快似的。那时候,她已是响箭一样地往前冲了。

米哈依尔面包店的小伙子夜间遭遇车祸的事情被人传播得很诡异。他若早走一刻,死神可能就会擦身而过,偏他反身回面包店取他遺忘的手机。不是等死是什么?阎王叫人三更死,不敢留人到五更。晚了,早了,都不行。

不知过去了几天,暂停营业的米哈依尔面包店门前空寂,柜台里积下的几块面包也已经发硬。

一个人闪身入门。不是顾客,不是大江,不是张岔楼的那个浪子,而是仙果的娘家叔叔元稷。怪不得她娘说这个叔叔行动像贼,进个门给人感觉是在摆脱什么人的盯梢。

元稷的到来,一下子让仙果此前所有的猜想都得到了证实。元稷一声不吭,自顾在一张椅子上坐了,好像店里再没有人。

建飞不幸死了,死在回牌坊林的路上。他家里人得知凶信后很通达,也没闹。他这个做姑父的会有什么鬼心肠,真不好说。仙果不能不赔了小心,走过去叫声“叔叔”,他脸色阴沉沉的,闻若未闻。他端起她送过去的水杯,喝一口,放下。又喝一口,又放下。耷拉着眼皮,目光斜斜地往地上看。

“咱老李家的人,不能让人欺负。”忽听他很低很低地说道。

仙果竖起耳朵,好像听错了一样。

他又说了一遍。

仙果止不住心头怦怦乱跳,两脚也发软。

“你看这个。”元稷道。他坐在那里,不动一动,若有似无的声音也像从别处发出来的。或者说空气中本来就飘飞着这样的声音,仙果不过是刚能听到而已。他没动,手里却有了一条水晶项链。“我在刘庄玉米地里捡的。”他的目光还看着地上,声音轻若无闻。

“我可是认得这几颗‘花椒粒。”

仙果两脚软软地挪动了一下,不知是要向元稷走近,还是要远远地逃开,但她下意识地向前伸出了两手。

元稷慢慢站了起来,重又把项链放进衣兜里。

“叔叔。”仙果轻叫了一声。

他出了门。

“咱老李家的人,不能让人欺负。”仙果好像又听他说道。走到门外,却不见了他的踪影。他像林地里的鬼火,出门就灭了。

仙果回身扶着门框,耳中好像有了自己的喘息声。

铝合金店门很凉,仙果的手也很凉。

那挂水晶项链原是今年春上江苏一个姓王的老板送她的生日礼物。她生日三月二十三,不知王老板听谁说的。元稷口中的“花椒粒”,是项链上绿莹莹的几颗吊坠儿,像翡翠,又像琉璃。她一则素不喜爱这些不中用的小玩意儿,二则也不认为是太贵重的东西,有钱的爷儿们哄女人而已,不过偶尔才戴一回。过去这么长时间,她也没想起它来,直到她发觉元稷在偷窥自己的脖颈……

即使天底下只有元稷一个人知道了发生在玉米地里的事,也等于对世人遮掩不住了。何况,她更不想让元稷……元稷家的人知道。不是没做准备,那个晚上,本想好了迎接这一切。但她是不是可以处理得更妥当?……她应该立刻就拿出主意,若无其事说自己也有这样的一条。她总能够搞到一条相似的,毕竟项链戴在她脖子上的时候,他当叔叔的也不好往那儿瞧仔细。她就说那不是自己的,他又能如何?她可不可以将那条项链一把抢过来,然后就大叫三声这条项链压根儿不存在!不存在!不存在!

但她的反应,像傻了。她也更像陡然沉水,忘记了挣扎……

那么,元稷到底有什么鬼心思……是为了建飞的死?因为给建飞找到了活干,他曾在牌坊林的丈人家里获得尊重?他会不会借此要挟她?他做得出来。可是,他又一再说老李家的人不能让人欺负,他离开面包店,是不是去派出所报案了?他若去追查,只能把事情搞得尽人皆知。

仙果不能坐以待毙……仙果不能听天由命。她要去找元稷,要么矢口否认,要么请求他……不向任何人说出去,帮她遮掩,保住李家人的脸面。挺直了身子,她要马上打他手机,问他现在哪里,要他等她……

但是,她向着空气冷笑一声,转身回到了店里去。他要嚷嚷早就嚷嚷得满世界皆知,还能等到今天?她的这个叔叔,十分会算计,无利不起早,雁过拔毛,惯做的就是空手套白狼的勾当。嚷嚷出去,报了案,即便捉了那伙畜生,他能得什么好处?他存心把侄女的名声毁掉,看他哥一家就此败落,也未可知。

那个贼精一向不见兔子不撒鹰,等他真掂量好了,她或许也早有了万全之计。回想一下,他也不过是捡到了一条项链,而她原以为他知道了一切。慢慢地,心头有轻松一丝丝生了出来。

若再见面,她还会若无其事地待他。她怎么不明白叔叔说的意思?……她倒是也有过这么一条相像的项链,不值几个钱的,不知哪里丢了。叔叔是从哪儿捡的?这样看,她当时没有表现出急迫来,就对了嘛。缓一缓也罢,下一次她定会主动提起,就那样随便一提好了,表现得越不放在心上越好。当然,不能没有对建飞之死的痛惜,而她心里的确也很难过。

不料,这份难得的轻松只维持到第二天上午。当她一眼看见派出所的两位民警走到面包店门前时,她已经紧张得从柜台后面站不起来了。

民警是来调查李元稷昨天来面包店的情况的。她没有否认,元稷是来过。原来虚惊一场,跟玉米地里的事件无关。“我叔叔怎么了?”她忙问。

“他说了什么?”

“也没说什么。”她一脸惊异地回答,“来了就坐着,坐了一会儿就走了。我还寻思他只是心疼牌坊林的表弟……我好心把表弟招来……”

民警转头问角落里那个看上去像是独自发呆的小伙子:“你听到什么没有?”

半天过去,小伙子才迟滞地摇了摇头。

元稷失踪了。听他老婆讲,他从镇上回了家,吃了晚饭也不说去哪儿,又出去了。这一去就是一夜。村里的几个主要路口都是安了摄像头的,可惜当夜坏掉了三个,幸存的两个也没查到他的影子。

民警离开后,仙果急忙骑上电动车就往娘家村里赶。到村里一看,满街的人,她径直去了叔叔家,院子里也站满了人。元稷老婆哭丧着脸坐在地上,身边围着一群劝慰的女人,她娘也在其中。她叫声“婶婶”,那女人就紧拉住她的手,又大哭起来。虽然她还念着叔叔平日里的诸多不是,到底打断胳膊连着筋,亲情还在,也就不由得随着流泪。

元稷老婆很悔自己没在他出门之前多问两句。人们都知道元稷行动颇有些鬼祟,他老婆早已习以为常。

民警已在村里调查遍了,都说没往自己家去。村子四周的沟汊,田里的机井,偏僻的角落,废弃的房屋,村里人也都找过,全无踪迹。问大家近来他有何异样,大家也说不出来,但都相信牌坊林他內侄的死对他刺激挺大。

中午,村里的好心人送来了午饭,但元稷家的人都吃不下。仙果和那些女人对元稷老婆好说歹说,才见她勉强吃下一口。后来就送她去屋里躺着。远近的亲戚朋友闻讯也早赶了来,一边找,一边等待民警的调查。见元稷老婆安静了一些,仙果才跟她娘一起回家。她爹也跟人一起去找人了,她见她娘精神不振,就先去厨房弄吃的。

锅里还有饭,已经馊了,她端出去倒进了外面的灰坑。

灰坑都快堆满了,可见已有些日子没顾得上收拾。

仙果心里愧疚了一下。不用问,这段时间她家的面包店是怎样被爹娘时刻忧心着了。

建飞死后面包店暂停营业,是在情理之中。但仙果和米哈依尔整日把自己关在店里是不对的。要么说仙果命好呢?总是能够遇难呈祥、逢凶化吉,让人终日愁闷的困局,说解就解。

遇到事情才更显出仙果的能干。看看,她是迫切地要帮婶婶一家把叔叔找到呢,塔镇派出所她都去过了两三次,每次都不忘对民警道辛苦。她来村里也都是先去婶婶家,劝慰婶婶安心、耐心,爱惜身体。好生鼓励分别上高二和初三的两个堂弟不要因家里变故荒废学业,说不定,元稷叔叔转脸就回了哩。

沉默的米哈依尔也被她从塔镇带过来了一次。他要“看店”,她家在镇上有“店”,留人“看店”那是自然的。她也是不在村里住的,再晚也要回去。这就是告诉了人们,“暂停营业”的店也是店。

她频频来村里,是一个见过大世面的人,比村里的所有男儿都敞亮爽利。渐渐地,有些事婶婶都要听她拿主意了。“要不要给派出所送礼啊?”婶婶怕人不尽心。“有我呢,婶婶。”她道。开始的时候她会主动替婶婶下厨房,过了几天婶婶才有心力自己为家人做饭了。她在婶婶家做了饭也不吃,回爹娘家吃。

亲兄弟不见了,她爹元黍心情不可能好。她只是偶尔想到她爹话少了,她娘也好像话少了,两口子在家里闷闷的。她曾制止爹娘在村里过度张扬,这让她很为难,但到底把意思说了出来。爹娘懂她的苦心,以后几乎不主动提到面包店了,她又觉得对不起爹娘。

这一天,看二老精神不振的样子,仙果心里就暗暗难过。吃饭的时候她爹忽然低声道:

“开好咱家的店。”

真个没头没脑的。仙果不能不跟爹娘谈谈店里的事了,想了想,才说八月十五前开张吧。就是还缺个人手,怕姐弟两人忙不过来。

她爹点点头。她看着好像不论她说什么,他都要点头的。临走,不经意就瞥见爹娘的眼神里满是不舍的意思。她走出门,就再不回来了么?她是去镇上,是去他们一家人为之自豪的“店”里,不是去跳火坑,赴阎王殿。她去镇上,开的也不是油条馒头包子铺,是米哈依尔面包店啊!用的料不是当地普通的面粉,是进口的天然褐麦面粉。发酵不用酵母,要用啤酒花。不出一年,米哈依尔面包店名声打出去,还能在县城里开分店。越来越兴旺,就在市里开分店。用不了多少年,米哈依尔面包店就能在整个山东省遍地开花。仙果的面前,岂能是有去无回的鬼门关!

仙果的心头一颤,不忍再走了似的。这么一路走,一路想,几次湿了眼眶。到了镇上,那颗心都快被扑腾得塌瘪成了一张皮。仙果没去面包店,而是去了派出所。她这个做侄女的,倒也是为她叔叔尽心了。从派出所出来,人们还看见她站在那儿揉了一会儿眼睛,然后,她环顾了一下四周,不知道要看什么。

其实仙果暗暗出了口长气。自从建飞遭遇车祸到现在,掐头去尾过去了半个月,离中秋节还有三天,不能说时间短。人死不能复生,不管叔叔是生是死,日子总还得过下去。谁说不是这个理儿?是理儿就能堵人口。

果然,仙果回到面包店就开始一刻不停地打扫。门前的地扫一遍,店里的门窗、桌椅、用具,该擦的擦,该洗的洗。打扫的时候,她分明感到自己身上全是人们的目光,感到全世界的人都在看她。她做活又快又认真细致。她从来就是一把做活的好手。她是做活的命,过去的半个月,岂止是建飞死了,她也死了,面包店也死了。随着做活,她身上热起来,她又不可遏止地活了过来。阳光从宽阔的镇政府广场斜斜地投到了店里。这是入秋后的暖融融的夕阳,把店里的空气染成了橘黄,是田野上果子甜熟的颜色。半个月来盘踞心头的愁闷的阴云已然散去,仙果就要欢快地叫出声来了。

这天晚上的镇府广场,跟往日一样热闹。熬到镇民散尽,仙果把建飞睡过的折叠床和他家里人没带走的一些遗物给拖到广场边上的垃圾桶那里……第二天会有捡破烂的人捡去。反身回来,轻轻关上店门,心里就咯噔一下,好像听到有人的脚步声尾随过来了一样,不由得屏息了。

外面的确静悄悄的,镇子已在入睡。仙果蓦地想到,这些日子,几乎没有人往店里来。好像所有的人,都只是远远地站着往这里打量。如果打开店门,她还会看到那些人的影子,他们一个个隐在夜晚的黑暗中,面孔模糊。再回想一下,好像只有大江来过……面包店两旁,是一家服装店和一家茶叶店,邻居关系也还和睦,不存在生意上的竞争。这些日子也都曾经时断时续地关了几天门,她本没有多想什么,现在,就有些明白了。显然,她低估或者说完全忽略了建飞的横死对面包店的影响。

睡梦中,仙果一动不能动,眼睁睁看着一个人从黑暗里顺梯子往她的床上爬。起先认不出是谁,拼命呼喊着把他往下赶,却怎么也叫不出来。终于认出来是她的叔叔了,愤怒、羞愧一起像潮水一样朝她涌来。叔叔的面孔丑恶狰狞,离她越来越近。在无声的呼喊和挣扎中,她完全绝望了。可是叔叔忽然变成了她的爹娘,他们在梯子上紧紧搂抱,是两颗头一个身。

不知是谁的手伸过来,手上一条水晶项链,几颗吊坠仿佛绿色的花椒粒,微微闪着光。

“戴上。戴上……”好像是她娘的声音。脖子上一凉,项链就戴上了。接着,她听到她爹说:“开好咱家的店。”她马上连连点头,她爹又提醒她娘说,“别挤,看掉进灰坑里……”她扑腾了起来,抻直脖子往灰坑里看,什么也没看到。但是爹娘随后不见了。

仙果坐在楼板上,等身上的冷汗干下去。

梦中的恐惧慢慢消失,她变得出奇的冷静。在她的肩头,已为她的家庭增添了一项新的使命。她的家庭必得做一次更远的迁徙,至少是去县城。这一回,不再只是她和兄弟,她的爹娘必得跟着尽早离了村子里的那个家。

耳邊却恍惚听到一阵低低的啜泣声。她辨听了一会儿有无,就小心摸索着梯子爬下来。到了米哈依尔的折叠床边,俯下身去,轻轻把他搂在怀里。他渐渐停止了啜泣。她感到他的身体还像小时候一样柔软,那时候,她几乎天天不是抱着他就是背着他,直到再也抱不动背不动。他寄托着全家人的希望,等他要去上东北的专科学校,她就觉得自己此前所担的一切辛苦全部得了报偿。还有谁的兄弟去学俄语,将去跟俄罗斯人做生意?而且也将有助于中俄友好?反正就她所知,十里八乡,唯有她弟弟。说不清她跟前夫振保说过多少次弟弟的事情,振保高兴得不够厉害她都想发火。他回来了,变成迷恋做大列巴的又快成哑巴的米哈依尔回来了……

他们在塔镇开了米哈依尔面包店。面包店本来会越开越红火,不久前朱玉杰镇长还说,给塔镇带来了国际风哩。但是,生活中总会有一两个看不见的小人,给你冷不丁地使绊子。她不是没防,她一直在防,差不多是防着每个人,到头来还是没防住。

看不见的小人才最难防,因为他们来无踪去无影……

绊倒了不怕,爬起来。爬不起来呢,也就真爬不起来了。

仙果能爬起来。

她小声安慰米哈依尔:“好好睡吧,明天就开张。”

他们不等了。对不幸的建飞,他们已表达了哀戚。对生死不明的元稷叔叔,也尽了心。一天都不等了。那些过期的食材下午已丢弃,但面粉还够用。

面包店里黑咕隆咚,电器的指示灯在黑暗里发着几粒豆大的光点,愈加显出这夜晚的无边无际。不知怎么,仙果想起了刚才梦中的情形。她的爹娘紧紧搂在一起,好像两颗头一个身,差不多就像此时的她和弟弟。“别怕。”身上一凛,仙果脱口而出。她就知道其实是自己需要弟弟来壮胆。她和弟弟被命运捆绑在一起,比爹娘还要紧。她瞪大眼睛,虽然什么也看不见。一闭眼就觉得整个人像是一柄落叶,在茫茫黑暗里从高处到低处、从低处到高处,飘飞不已。但是,眼睛瞪得久了,自己却像不可抵挡地往后退去,眼前的黑暗也在后退,似乎还要把她怀里的一切无情夺去。她预感到了自己即将两手空空,被孤独地遗留在夜半这个黑暗的人间。

于是,她将颤动着的嘴唇更近地靠着了弟弟,几乎贴在了弟弟脸上:

“米哈依尔,告诉姐姐,他们究竟对你做了什么?”

中秋节前两天的过午三点半左右,米哈依尔面包店重新冒出了俄罗斯大列巴的香味儿。一个月前,塔镇百年老字号隆盛斋就开始大张旗鼓地卖月饼了。只因中秋年年过,月饼年年吃,不像米哈依尔面包店国际化,自然吸引不了人们更多的关注。但是,即便隔着宽阔的镇府广场,也有很多人遥遥地朝米哈依尔面包店投来了目光。这时,一个女人推出了电动车,原来是仙果要将新出炉的大列巴先给她的爹娘和婶婶送去。从镇上到村里一个来回用三十分钟就可以了。果然,不过是半个小时过去,仙果就返回了镇子。人们敏锐地发现,那个能干的女人时不时朝四周打量,好像在看有没有人走过来购买她家的大列巴。

人们却大大的错了,仙果是在盼望那个一再骚扰她的浪子。这么长时间没见浪子,他去哪儿了,真叫人疑心。仙果过去不想他,不代表现在不想他。

她是嫁过人的,第一个男人叫振保,根本没法跟他比。他脸白,乡间少有。一白遮百丑,但他不丑。还有他脸上的神气,不怎么正经,却不讨人厌。那公狗腰呀,还没动一动,就迷得人止不住想抱一抱。仙果不怕他荒唐。仙果辖制不了的人,恐怕再没有人能辖制得了了。若他家里嫌她,只要她吃定了他这头,哪怕僵些日子,谅他们也没辙儿……越思越想,竟越觉得与那浪子般配。可这该死的,面包店出了这么大的事儿,也不见他露个面。那天在广场边上,是不是把他吓住了?他到底不过是想玩一玩呢。他的名声,她也不是全无所知。但他若向来就是振保那样的规矩人,也没有她的机会。

没等来张燕青,却等来了大江老板。大江就像一只巨大的蝙蝠,乘着暮色来到了米哈伊尔面包店,成了今天米哈伊尔面包店的第一位,也是唯一一位顾客。沿着镇府广场,他把越野车开到面包店门前,看那架势,能把面包店整个儿拉走。

大江的车大,人大,但心很细。能够不让仙果感到是在照顾她的生意,不愧是当过老师的人。面包店的门,他也算是常来常往了,仙果这一次却显得有些客气,眼睛也还不时下意识地往外面看,好像大江的身后跟着什么人似的。她一次次地看,连大江都疑心自己身后隐藏着什么人了。她客气了,他也不由得矜持,一再解释这些面包的用途,是要用作员工的福利。仿佛若不说清将要送到什么人的嘴里去,就会是来历不明的赃物。而她不光是客气,渐渐地又似乎有了迟疑,但终究没有说出来。

仙果是该跟大江客气了,他帮了自己这么多,却是从没有自她这里得到好处的。不能不说,有时这很令她不解。她不想隐瞒,他若想要,她早跟了他。她的心也并没好到那种程度,会因县城一中的那个物理老师的老实善良而不忍。

现在,仙果已有了新的目标,而且一点也不突然。从她刚刚得知他是张岔楼的那个风流浪子,她就极为敏锐地起了猎人的预感——多么丰美馋人的猎物就在眼前!是他促使她即刻走到村里,不要再去做过分的显摆。也是他促使她临时起意,去花店买了鲜花。她固然已美,但美无止尽。被鲜花装点的仙果,是怎样光亮照人,眼不瞎的都看得到。那天他站到广场边上,不敢走到面包店里来,她几乎向他挑明了不可回避的现实。不是为了吓他……吓怕便罢……但这浪子一定能够帮她离了这里,重整旗鼓另开张,以避了塔镇的晦气。不要太远,就搬去县城。相信大江也能够,只要她张口,但她的确不想再麻烦人家。她本想掩饰自己的惦记,通过一个男人去打听另一个男人的消息,却感到可耻。

见不着张燕青,日子浑不知开始难熬。次日又着实牵挂爹娘,暗暗想找借口回去,便出门去了槐树街上的隆盛斋。少不了她婶婶的,月饼买了两份儿,一份儿两盒,全精装。酒也要买。进了商店,又疑惑,拿不准该不该给失踪的叔叔送酒。

拎了中秋节礼物回面包店,仙果又在盘算要不要再去派出所打问叔叔的消息。做到若无其事,这没问题。问题是会不会让人感到频繁。要不,就在回家的当天,顺路过去看看?

进了店门,刚把手中的东西放下,就接着吓了一跳。消失多日的那个浪子竟像个鬼似的紧跟在了身后。

“王八蛋,你死哪儿去了?”她听见自己猛地大吼一声。其实只是狠狠瞪了他一眼,然后就差不多是冷冰冰的了。撸一撸袖子,即刻在店里忙活起来。而那浪子寸步不离,既然人称“浪子”,他就有浪子的做法。不买面包,不远处站着瞧,而是直接张口就道:

“仙果,我想好了,你做我老婆吧。”

齐鲁之乡,礼仪之邦,有这求相好的路数吗?凭什么呀?就凭你老爹当村书记,你家挣下一座金山,你长得白长得俏?你脸皮城墙厚,没羞没臊的。想娶老婆,把老婆当块面包?当个盆儿碗儿,想买就买来?你爹娘没教你?你个二流子,不识相的,走着瞧,仙果姑奶奶就专治你这号二流子!

这都是仙果心里的话,连珠炮一样,一句接着一句。她那颗被各种念头折磨的心,不停鼓胀着,发出扑通扑通的响声。但她表面上依旧是镇定的,甚至就当他是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利利索索擦了桌子,放好了高脚凳,又去把柜台里空的仿藤编盘子拿出来摞在一起。然后,蓦地停在了墙角,那里刚能挡住米哈依尔的视线,如果米哈依尔向这边转过脸来的话。只见她慢慢地转过了身子,力不能支似的,也像一塊蜡在融化。那步步紧跟的浪子自然一伸手,顺势把她揽在了怀里。她安静且温柔地看着他,但她自己知道,自己已无退路,不过是在苟延残喘,再转弯抹角,遮遮掩掩,无异于等死。

“帮我把面包店开到县城去。”她并未多说,那浪子也没有多少诧异的神色。想来他已得知面包店近来的变故,或许他还听到了更多不堪的传言。他没有松开胳膊,证明他至少不排斥她的请求。这让她感到了一丝欣慰,就像两个人的心想到一块儿去了。她不由得弯了眼睛。“你行的。”她的目光在含笑说,“没什么难。”分明是在鼓励。

怀里有这样一个女人,那浪子不能不昏了头,猛地一勾脊背,就亲住了她的嘴。她迎着他,不过短短四五秒的工夫就坚决地把脸躲开了,不然他定会得寸进尺。该不该给他,给他多少,她心中有数。趁他一怔,就挣脱了他的怀抱,扭身跑到门口,在那里回头瞧他。他不由得走过去,她却又走到了门外,人们随之看到这些日子她从来没有像现在一样高兴过。张岔楼的那个浪子也出来了。不知道他们说些什么,但过了一会儿,她就坐上了浪子的摩托。

要说镇上的人诧异,那倒没有,但感叹还是有的。仙果这女人,也真是豁出去了。不过,世上浪子回头的故事,并不罕见,况且浪子背后还有一个不一般的家庭。这仙果若真跟了他,可就真个交了鸿运。他家里若看不上仙果,那就没道理了,自己的儿子什么成色自己该知道。但你要仙果再找一个身世清白的小伙儿,似乎也不怎么实际。所以,看这两人站在一起,都觉得谁也不亏谁。若他只是为了玩女人,手段倒着实厉害,因为仙果这样精明的女人都能被勾到。

那浪子带上仙果朝镇外疾驰而去,去什么地方,去做什么,人们就猜不着了。大江若是早来一刻,就能碰上。茶叶店的老板娘告诉大江,仙果跟张燕青去县城里耍了。她根本没听仙果和张燕青给她说过要去哪儿,就妄自说他们去了县城。

镇上人谁不知道仙果有大江这么个老板帮衬?说她是大江的女人,也没人会反对。但他的女人现在被另一个男人带走了,看他有什么反应吧。

结果大江只是又开上车,慢慢返回了塔西商埠。

不过是在楼上的办公室坐了一会儿,大江就重新走了下来。他要去一趟县城的家里,虽说中秋节不如新年隆重,毕竟还要为家里置办些东西才像个样子。公司分福利后还剩一些,其中就有米哈依尔面包店的大列巴和隆盛斋的月饼,捎回家里就是。出塔镇不久,远远发现前面路上有人跌倒,近了一看,竟是仙果和张燕青。

那仙果弯腰爬起来,像个汉子似的去掀压住张燕青的摩托。原来他们离了塔镇就要去七上村,这么长时间没回七上村,院子里的花木该长疯了。

嗨,哪个会认不出这个骑摩托的浪子?可还没到村口仙果又改了主意。张燕青才决定去县城,好让仙果把县城看个遍。他家两年前在县城买了房子,前段时间他就住在那里,关了手机,闭门不出,想试试能不能忘掉仙果。自然,他没有忘掉。不知在哪一刻走了神,不小心轧到了村里人摊晒在路边的玉米棒子,骨碌一声就滑倒了。

大江见他们狼狈,本想悄悄开过去,不料仙果认出了他的车,就直起身来一边挥手,一边大声招呼他。他就只好把车停在路旁,下了车,向他们走过去。

仙果又去掀那摩托,掀着掀着,突然忍不住笑了,一笑就刹不住闸。张燕青忍痛抽出被摩托压住的腿,两个人一起把摩托扶起来。但仙果还笑,清脆的欢笑声就像晶莹的玉米粒,在漫空里弹跳,金黄一片。张燕青这么厚脸皮的人,也讪讪得说不出话。大江为解他们的尴尬,就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问他们去哪儿。仙果好不容易才不笑了,她特意跟张燕青站在了一起。

“大江老师,没来得及告诉您,我们就要去县城里了。”她面对大江娇柔地说道,随之情意绵绵地斜了张燕青一眼。“我们去县城开店。”

大江没能掩饰住自己的吃惊。

仙果却又开玩笑似的问道:

“那么,你能带我去哪儿?”

没容大江答话,她就一抬腿跨坐在了摩托的车座上。张燕青见状,也跨了上去。

“带我去俄罗斯,行不行?带上我们一家,我爹娘,我弟弟。”她笑微微的,又扑哧笑出声来。“哼,才不要哩。我笨,学不会俄国语。那就去东北,你在东北可以专跟俄国人做生意。反正去越远越好。”

张燕青发动了摩托,车子缓缓从大江身边开过去,仙果扭着脖子看他,轻轻摇晃着一颗脑袋,好像脑袋上满插了花。不是花店里的花,是野地里的。那些荠菜花,婆婆丁花,紫堇花,刺刺芽花,毛茛花……好像也都是开到极盛的,几乎瞬息间就要凋落。他们越过他停在前面的越野车,他就看不见了。

秋日的天空高旷得出奇,他转头看了一眼路边的田野,一排排收获过的空玉米秸秆倒伏在地,等待饲料厂来收购。

他闷闷地坐到了车上,不知道在想什么。恍惚感到车子一直向北自行而去,阳光照进车里,却像失去了温暖,让他身上凉飕飕的。车外行人车辆往来不息,目光越拉越长,忽然就是一个人了,那不是远在天寒地冻的异国他乡,而是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有天地之悠悠的意思了。

以致仙果從前面奔跑到了近前,他都没有发觉。仙果一拉车门,就气喘着爬了上来。坐着,低着头,不看他。过了一会儿,才问他:

“大江老师,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对我好?”

大江不作声。

“我就知道,你是要看我笑话的。”她一甩头,“拿我开心。”

大江向她转过脸来,嘴唇掠过一丝颤抖。

“你们都是要看我出洋相。”她道,胸脯也开始起伏起来,“你们这些有钱人,你们这些老板,都在拿我们女人取乐……可我告诉你,做梦去吧!”一边说,一边打开车门。

大江一时间,心都要碎了。“仙果。”他呻吟似的叫她。

“仙果。”

张燕青也赶了回来,他一把拉住了仙果的手。

“仙果。”

大江老师很想告诉她,她那个努力生活的样子很美,但,说不出口。

“我都答应你了。”张燕青道。

脚下一滑,仙果就整个儿跌落下来。张燕青猝不及防,被她重重压倒在地,激起一团黄尘。她迅速翻身还要再往车上爬,但张燕青紧扯住不放,她又倒下了。

“你们都是来看我笑话的!”她叫起来。张燕青已把她压在身下。“做梦,乖乖!”她咬牙叫一声,翻滚着要把张燕青掀掉。“你们男人!”她叫,近乎嘶吼。张燕青死死压着她。

大个子的大江跳到地上,本想拉开他们,却只是山一样地站着了。他看到那浪子竟迷醉似的,在她身上闭起了眼睛。

女人剧烈的翻滚好像一股地下的力量,神秘,幽暗,无边地摊开,一浪紧似一浪……那生命的巨浪滚动不息,承托着那个公狗腰的乡村浪子,也承托着每一个袖手旁观的过路人——此刻,一条向北的终将通往俄罗斯的大路上,很多人都被深深地吸引住了。

他们纷纷驻足看她在大地尘埃中挣扎,似乎每张脸上都有了一层迷醉。

责任编辑  许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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