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防空洞里的琴声

2020-03-03姜贻斌

清明 2020年1期
关键词:刘老师画画老师

姜贻斌

1

我跟王健康的关系是断断续续的,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我们就认识了。认识的缘故,是我们都学画画。

我们在一个地区,他在顺庆城,我在一个小煤矿,相距好几百里。地区每年办创作班时,我们才能从四面八方来相聚几天,其他时间不怎么来往。当时,王健康在我们这班后生中,是画得最好的。他很有灵气,悟性也高,他的构图跟功力,让我们极其羡慕,老师往往拿他的作品做示范。王健康这个人不气傲,十分平和,总是谦虚地说,哎呀,我的画不行嘞,还隔了许多功夫嘞。

教我们画画的老师姓刘,其来历赫赫有名,中央美院毕业。刘老师曾经无数次感叹说,我的画笔,虽然废了二十一年,教你们还是绰绰有余的。还说,只要你们发狠,我相信你们一定会冲出来的。

我们当然想冲出来——尤其是我。

在这伙画画的后生中,只有我是苦力的干活,煤矿工人的艰辛跟危险,一般人是无法想象的。在井下,除开危险不说,我只要你跟在我屁股后面,大大小小高高矮矮凹凸不平的巷子走一趟,你就晓得其中的滋味了。所以,我极力想通过画画来改变自己的命运,况且,我历来就有这个爱好。我的工友们都说,哪怕把我们调到食堂喂猪,或者打扫茅厕,都很乐意。而我的想法可能要稍高一点,最理想的去处,能够调到矿子弟学校教美术,或调到矿工会写标语画墙头画。当然,最最理想的是,能够调到县文化馆,一是能够脱离枯燥单调的煤矿生活,二是能够静下心来画画。看起来,我的要求也并不太高,却也能够看出我内心的急迫。

王健康没有我这个急迫的心情。当时,他是市机械厂的电工,工作轻松、悠闲,条件比我不晓得强了多少,至少,不要上三班倒吧!至少,没有什么危险吧!

刘老师在市文化馆,王健康若登门求教,也就是几步路而已,哪像我身处偏远的小山沟,出山一次都很不容易。再说我是个挖煤的,要上三班倒,每天累得要死,另外还要画画,你说,能吃得消吗?

所以,王健康的画技进步很快,像坐火箭样的飙到我们前面去了。

后来,在市里举办的一次美展中,王健康一举夺得一等奖,是幅油画,叫《山村炊烟》,构思新颖,画技老练,给人以极其温暖的感觉。刘老师非常高兴,竟然请王健康喝酒,我们几个人当然是陪衬的。那个时候,王健康喝酒很一般,只要喝两口,脸膛就迅速地绯红起來,像猴子屁股。我们还笑他,说谁若把王健康这张喝酒的脸画出来,一定会成为名作的。我们频频敬酒,王健康十分腼腆,连连说,哎呀,我实在喝不得嘞。被逼得实在没有办法了,他才小小地抿上一口。

我这个矿工,喝酒是非常厉害的,一杯一杯往喉咙里灌。其实,我内心里有嫉妒,妒嫉王健康冲到了我前面,我这般喝酒也是一种发泄。刘老师都有点不高兴了,不断地瞄我一眼。本来,他是庆贺王健康的,结果呢,好像我是个获奖者。

喝到最后,刘老师语重心长地说,你们都要向健康学习,要刻苦画画,不要三心二意。

我们都点头说,刘老师,您放心。

王健康不太说话,总是听我们说笑。直到快要结束了,他才轻言细语地说,刘老师,我要争取到省里拿个奖。

刘老师听罢,哈哈大笑,酒杯一蹾,说,健康不错,有志向,你先冲省里,以后还要向全国美展冲刺。

总之,刘老师对我们的鼓励很大。当然,我们心里很明白,王健康才是佼佼者。

我没有任何办法,除了上班流汗吃苦,业余时间只有发狠画画,这耽误了不少瞌睡。耽误瞌睡,又怕在井下出事故,心里极其矛盾。那个时候,通信又不发达,人们联系的方式就是写信。所以,我经常给刘老师写信讨教。刘老师这个人真是太好了,几乎每信必复,非常有耐心,我是很感谢他的。后来听到王健康调到市文化馆(这肯定是刘老师退休,力荐王健康)这件事情,对我的刺激相当之大,我如果也能像他那样专门画画,那该多么的理想。

时隔五年,王健康的油画作品竟然在省美展夺得金奖。消息轰动了整个画界。媒体大力报道,这让我们更是羡慕不已,当然也十分的失落。

那幅作品叫《撕裂》,构思怪异,几朵玫瑰花四分五裂掉落在地。偌多的花瓣,或曲卷,或干枯,或沾着泥土,或沾有一滴微小的水珠,整个画面呈现出浓厚的忧伤跟痛苦。观众只要仔细欣赏,就会感到一种深深的刺痛跟战栗。

我不明白,王健康为什么画出了这样一幅画,这跟他以前作品的风格截然不同。他以前的作品整个基调是平和的,温馨的。或是乡村的一条黑狗,或是面含微笑的乖态的苗家妹子,或是沉静的瑶族大嫂,或是小桥流水,或是青翠起伏的丘陵。当然,我也不得不承认,这幅《撕裂》给人的感觉更富有冲击力,更富有内涵,充满想象的余地。

可以这么说,这是他绘画的重大的超越与突破。

省展我当然也去了,这是一次很好的学习机会。我在那些作品面前慢慢游动,羡慕跟嫉妒不时地涌上心来,心里非常难受。如果展厅里也有我的作品,我还会是这种低落的情绪吗?我强装笑容,跟王健康握了握手,说了些祝贺之类的话,却明显地感觉到,王健康并不怎么激动或高兴,甚至还十分冷静。他对我淡淡地笑了笑,含糊其辞地说了几句话,就忙于应付去了。我感到奇怪,他的作品能够过五关斩六将在省里拿头奖,多么的不容易。他为什么不兴奋呢?作为一个青年画家,这可等于跨上了一个很高的台阶。

刘老师也来祝贺了。几年过去,他已是垂垂老矣,银发无力地卧伏在硕大的脑壳上,似乎透露出过往生活的艰难跟痛苦。他跟王健康的神态完全不一样,非常激动,站在王健康的作品前面不走,甚至还主动耐心地向每个前来欣赏的观众讲解,似乎比自己获奖还要高兴。我走上前去向他问好,刘老师拍拍我的肩膀,说,张玉喜,你还要努把劲嘞。

我尴尬地点了点头。

也就是在这次美展上,我听到了一个不妙的消息——王健康跟他婆娘离婚了。还说,这幅油画就是他离婚后画出来的。我似乎明白了,难怪在《撕裂》里面包含了那么多的痛苦跟无奈。对于他离婚的消息,我感到极其惊讶。我曾经看到过他婆娘,一个乖态女人,说话细声细气,身材苗条,眼里水汪汪的,是电机厂的工人。当时,我非常羡慕这双职工两口子。他们为什么要离婚呢?难道有跨不过的坎,以至于要分道扬镳?王健康有那么好的条件,又有一个乖态贤惠的婆娘,如果专心画画,那该是多么的惬意愉悦。

你们有所不知,我这个矿工虽说长得还不错——人们都叫我阿尔巴尼亚(当时风行过阿尔巴尼亚的电影),意思是说我长得像那个国家的人——而且还爱好画画,却找不到合适的对象。现在,你们看看,在我还没有找到满意的对象时,王健康居然就离婚了。

2

后来才断断续续听到一些关于王健康的事情。

他调到文化馆后,竟然不再画画了,这是怎么也让人想不通的,难道说条件好了,人的斗志就涣散了吗?除了做些份内的辅导工作,他居然一头钻进了麻将桌上。他像以前痴迷画画那样,现在痴迷麻将了,一天不打,双手发痒。当时工资只有那么多,哪里还有钱打麻将呢?

有一天,王健康的婆娘伍晓芳在家里寻找一对金耳环——这是王健康结婚时送给她的礼物——她连屋旮旯都找了,竟然也没有寻到。伍晓芳急了,担心王健康责怪自己不爱惜这个礼物,心里面斗争了好几天,才小心翼翼地问王健康。

王健康听罢,并没有责备她,淡淡地说,我哪里晓得?耳环不是每天戴在你耳朵上的吗?

在那个年代,金耳环还是很让人羡慕的。伍晓芳的眉毛皱了起来,焦急地解释说,大前天上班走得急,我忘记戴了,现在四处都找了,也没有看到。

王健康仍是平淡地说,哦,那肯定是贼牯子偷走了吧?这个口气,似乎金耳环并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

伍晓芳疑惑地说,我们屋里没有进贼牯子吧?

王健康淡然地望着她,说,你怎么晓得没有进贼牯子?我们这栋楼房,不是经常有人掉东西吗?

后来,王健康家里又莫明其妙地掉了几次东西。据说,第二次掉的东西是伍晓芳一块崭新的手表,结婚时她父母送的上海表。在当时,这也算是贵重的礼物,一百二十块钱。

接连丢了两件比较贵重的东西,伍晓芳终于伤心地哭了起来,哭得眼睛像两粒山泡。她原以为王健康会劝劝她的。比如说面包会有的牛奶也会有的之类,自己心里也会好受一点。谁知王健康竟然像无事一般,回来就往床上一倒,呼呼睡觉,好像连连丢失的东西,不属于自己家里的财产。有时候,看到伍晓芳哭得厉害,王健康担心邻居有意见,或邻居以为是两口子吵架,最多只说一句,哎呀,哭什么啰?真是的。

手表丢失不久,大约两个月后,王家第三次丢失东西的怪事又降临了。这次竟然是伍晓芳的一双新皮鞋。她舍不得穿,一直装在纸盒里的。按伍晓芳的想法,等到生了崽女再穿吧,平时只是拿出来欣赏而已。这双皮鞋不同寻常,是她在台湾的伯伯送给她的。这一次,伍曉芳伤心得大哭起来,骂贼牯子是短命鬼,还骂这里的风水不好,甚至大闹着要搬家。王健康呢,竟然也不生气,说,你说搬到哪里去,搬到看守所去吗?一句话,就把婆娘的嘴巴封住了。是的,搬到哪里去呢?

接连三次丢失东西,而且都是在家里丢失的,真是太令人奇怪了。伍晓芳每次伤心地跟王健康议论此事,王健康还是不痛不痒地劝道,哭又有什么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伍晓芳气恼地说,千金?我们哪有千金?这么一点可怜的东西,经得起这样丢失吗?

王健康出去了,伍晓芳还在继续哭。伍晓芳很有意思,王健康不在的时候,她甚至还哭得厉害些,痛苦地在床上滚来滚去,像在锅子里翻炒的秋丝瓜,反正王健康又不在家,她想翻炒多久,就翻炒多久。她虽然哭得很厉害,又收得很迅速,突然就不哭了。好像吃了一粒止哭药,忽然翻身起来,怔怔地坐在床上,眼睛看着挂在墙壁上的结婚照,仔细端详着微笑的王健康。

她似乎想起了什么。是呀,王健康现在夜晚经常不归屋,到底在做什么呢?是在馆里画画吗?却很久没有听他说过画画了。他出不出作品,伍晓芳倒不是十分担心,她明白画画需要构思,需要沉淀,更需要灵感,并不是天天都能够画的。

伍晓芳天生胆小,王健康若不回家,她晚上就睡不着觉,像个标准的神经官能症患者,耳边听着闹钟哒哒的走动声,像刀子在一刀一刀割她的皮肉,这让她痛苦不堪。第二天又要上班,搞得她焦头烂额,下眼皮都是乌青的。别人还笑话她,哎,是不是晚上跟王健康斗榫子太发狠了呢?伍晓芳真是有苦难言。她曾经多次问王健康去哪里了,王健康平静地说,到县里搞辅导去了。伍晓芳说,为什么连个招呼也不打?王健康淡然一笑,说,就到附近县里,还要打什么卵招呼,你还怕我丢掉吗?

直到这个晚上,联想起家里接二连三地丢失东西,伍晓芳这才警惕起来。

这个贼牯子经常来我家,我家里又没有什么钱,他冒这个风险值得吗?当然,丢失的三件东西价格不菲,也算是一笔小小的财产,问题是没有任何翻动的迹象。难道这个贼牯子有千里眼,能够清楚地看到她家里摆放的东西,进屋就极其准确地拿走?

有时候,伍晓芳也怀疑过王健康。

俗话说,家贼难防。似乎这个怀疑的理由又不太成立,他拿这些做什么?这都是我的东西,难道是拿去卖吗?那是不可能的。哦,是不是他外面有女人了,所以,就把这些东西送给她了?对,难怪他经常夜不归屋,是不是睡在某个女人家里呢?当然,伍晓芳还是不敢总是怀疑王健康,因为从他那张平静的脸上,实在看不出异样的表情。

有一次,伍晓芳路过文化馆,进去问人家,王健康是否经常到县里搞辅导。馆里的人回答说,县里的辅导还是要搞的,却很少去,更多的情况是让几个县的人集中到市馆培训。伍晓芳心里一惊,这才多了个心眼,然后,悄悄地跟踪王健康。

王健康每次去搓麻将,都是很警惕的,他总是前盼后顾,好像晓得伍晓芳会跟踪他似的,同时,也担心抓赌的人跟踪自己。伍晓芳当然不会让他发现,似乎具有破案的侦查能力。她看到王健康先是在大街上悠闲地走着,忽然,就悄悄地走进一条小巷子。巷子七拐八弯的,好几次,差点就看不到王健康了。后来,终于看到王健康在别人家门口站住,伸出手指头轻轻地敲门,然后,像幽灵样的溜了进去。紧接着,伍晓芳把耳朵贴在门板上,听到里面传来哗啦哗啦隐约的麻将声。

伍晓芳终于明白,男人原来死在麻将桌上了,难怪夜里经常不归家。可以肯定,他把家里的东西拿去抵债了。一定是这样的,不然,就没有理由解释。顿时,伍晓芳的怒气从全身冒了出来,却暂时没有惊动屋里的人。她明白,自己如果吵闹,里面的人是绝对不会开门的,若自己进不去,岂不是功亏一篑?她像张纸样的紧紧地贴着墙壁,很有耐心地等待着开门。一直等了一个多小时,终于有人出来了,伍晓芳则像特警般地冲进去,双手用力一掀,把桌子哗啦掀翻,然后,吼着嗓子,痛哭流涕地细数着王健康的种种劣迹。皮鞋啦,手表啦,以及金耳环啦,这都是她最有力的证据。伍晓芳简直不顾一切,尽情地发泄着满肚子的怨恨。她边说,边骂,边哭,你这个害人不看日子的家伙,我真的没有想到嘞,这个贼牯子竟然就是你呀。

当时,谁也劝不住,不如让她痛痛快快地发泄。

王健康呢,坐着纹丝不动,更没有躲避的举动,竟是一副秘密败露便听从发落的样子。他一不生气,二不反驳,似乎还有某种终于被婆娘发现了的轻松。他默默地抽烟,眼睛望着地上残兵败将似的麻将,似乎还在细心研究,怎样才能把它们码成一副绝牌。伍晓芳骂呀,哭呀,一直哭骂到声音彻底嘶哑,然后,端起摆在男人身边的茶杯,一饮而尽,再把一张秀脸愤怒地伸到男人的鼻尖上,决绝而果断地说出两个字,离——婚。

两人竟然就这样离掉了。

其实,如果伍晓芳没有当着众人指责王健康,生生地丢了他的丑,王健康可能还不会痛苦地答应离婚,离婚毕竟不是件好事。再说,伍晓芳还是很不错的,自从结婚以来,从不干涉他的行动,甚至也没有问过他外出的理由,所以,至今才晓得他在偷偷地赌博。可以这么说吧,在市文化馆,王健康是第一个离婚的,创造了新的纪录。其实,伍晓芳的脾气是盖一的,从来也没有跟他吵过架,跟邻居也没有红过脸。而伍晓芳这次大吵大闹,王健康就觉得自己很没有面子,心里也明白,这次婚姻到此为止。他若不答应离婚,伍晓芳的吵闹肯定就会无休无止,那么,自己这辈子就很不好过日子了。

房子是市文化馆分给王健康的,他们又没有另外的房子,这的确是个大难题。王健康不吱声,看婆娘怎么处理。伍晓芳倒是硬气,提着皮箱净身出户,似乎只要离开了王健康,她就没有任何怨言。

听说,伍晓芳临走前,在屋门口默默地站了很久,似乎心里还有些不舍。然后,抬起脑壳,对王健康狠狠地说了一句话,姓王的,算是我瞎了眼睛。

离婚的第二天,麻将桌上突然不见了王健康的身影。麻友们觉得奇怪,按说,你离了婚,没有人干涉了,你应该更要大张旗鼓地在麻将桌上昼夜鏖战,再也用不着偷偷摸摸的了,再也用不着说假话了。

而事实的确如此,王健康居然不见了。

这个家伙,藏到哪里去了呢?

竟然无人知晓。

三个月后,王健康终于露面了。

他头发胡子一大把,简直像个棕树蔸蔸,毛蓬蓬的,浑身散发出一股臭味,衣服上油彩斑驳,简直像个叫花子,或者像个疯子。他之所以这副邋遢的样子出来倒垃圾(家里已经垃圾成堆),其实,也是想给邻居们一个预告,我王健康还活着,请各位不必担心。他要把家里卫生全部搞好,才来搞自己的卫生。

听说,有邻居很久没有看到王健康,还以为他在家里生病或死了,所以,曾经多次敲过他的屋门,王健康也不答应。当然,又以为他到乡下画画去了,也就不是十分的在意。

那天,王健康在家里洗了澡,所花费的时间足有两个小时,肥皂用了一大坨,然后,换上衣服来到理发店。理发店的光脑壳师傅一看,说,你的头发胡子这么多,这么长,这么密,那是要加钱的嘞。王健康大手一挥,说,加吧。

晚上,王健康终于又出现在麻将桌上了,麻友们非常高兴,热烈欢迎他的归来。问他这么久到哪里去了,怎么没有一个信呢?还以为你去阎王老子那里报到了。王健康听罢,淡淡地笑了笑,没有说话,熟练地摆放着麻将,似乎是不屑于回答。这弄得麻友们一惊一乍的,觉得他自从离婚后,变得有些神秘了。

其实,王健康这三个月并没有消沉,他沉浸在画画的境界里。其作品在省展一举夺冠,简直是轰动一时,人们这才恍然大悟,哎呀,原来是躲在屋里画画哦。这个家伙面壁仨月,能够画出这样好的作品,实属难得。

那么,王健康是否要用这幅心血之作来向人们证明,自己不是吃冤枉饭的呢?是不是向伍晓芳证明,自己毕竟还是个有本事的人呢?或者说,是否想以此来挽回已经破裂的婚姻呢?

后来的事实足以证明,似乎也不是。

王健康虽然获了大奖,还是像以前那样沉默,还是像以前那样低调,并没有获奖的兴奋跟激动。听说,连那个宝贵的奖状,也是随意丢在家中的角落,像块废弃的材料。若是换了别人,早已显赫地摆在最显眼的地方,供人欣賞羡慕了。再说,他并没有低声下气地向伍晓芳求饶,企图重新建立这个家庭。

当然,无论如何,王健康的获奖,给身处沉闷的小城的人们,带来了一股巨大而惊喜的春风。可以这么说吧,这是全地区多年来第一次在省展获取的大奖。人们都在纷纷预料,别看王健康不声不响,整天沉溺在麻将桌上,其实,他只要发狠创作,肯定还会有更大的收获,他的作品,往后一定会在国展中一展雄风,崭露头角。

应该说,人们的预料不无道理。

按说,王健康也会一鼓作气,画出更加令人惊喜的作品来。

3

这个时候的我,已经调到煤矿子弟学校教美术了。

对此,我是很满意的。

毕竟不需要在几百米深处挖煤了。众所周知,在煤矿井下工作,若不是身体有病,或四肢残缺,要想调到地面来,无疑于上青天。而我张玉喜,终于调到地面来了。当然,我少不了给矿里的头头脑脑送礼,以表达感谢之情。

说实话,这是我平生第一次给人送礼,开始心里还是十分犹豫的,总觉得这是很丢丑的事情,有辱自己的人格尊严。再说,我是凭本事调上来的,为什么要给人送礼呢?工友们却一再劝我,你还是要感谢人家的,没有他们,你能够调上来吗?其实,我并没有把礼物当面送给他们,而是送到他们的崽女或婆娘手里,我红着脸,把礼物往他们手里一塞,就匆匆地走掉了。我害怕看到别人的嘲笑跟讽刺。所以,我估计对方连是谁送的礼物可能都不晓得。但我实在是抹不开面子。

当上教书匠,显然就不是矿工所能相比的了,这时,也有人给我做媒了。妹子叫谷明玉,矿灯房的工人。对此,我十分满意,两个人都有工作,在当时是求之不得的。谷明玉比我小三岁,身材苗条,大眼睛,奶子跟屁股翘翘的,比较符合我的审美标准。两人恋爱后,她痛快地答应给我当模特儿,我先后画过她三张裸体画,那应该是我画得最好的作品。当然,我是绝对不会拿出来参展的。

现在看来,谷明玉是个旺夫的女人,她很是助我,下面所说的事情,就能够充分证明。

我除了上课,就是拼命画画。说实话,我还是不甘心一辈子待在煤矿里,而要想跳出这个小山沟,唯有努力地画出惊人之作。况且,在那个年代,只要有点本事的人,都纷纷调到比较理想的单位了。谷明玉很疼我,给我倒茶端饭菜洗衣服,生活上的一切琐事,都不需要我操半点心。她说,玉喜,你只要发狠画画,我心甘情愿给你当服务员。

不久,我的一幅作品在市展中获得了二等奖。这是我的第一个重要收获,当然,我是不会满足的。其实,能够获得二等奖,我也是事先给评委疏通的。本来,我不想这么做,我还是愿意让作品说话,是谷明玉催我去的。她说,你不去疏通,他们凭什么要把奖给你呢?为什么不能给别人呢?何况,竞争是这么激烈。

婆娘真是个好婆娘,她无需我操半点心,就把礼物办妥了,还满有信心地说,你只要把刘老师攻下来,就能够看到胜利的曙光。她像个运筹帷幄的将军,指挥我十分技巧地向画坛高地冲锋。那次,我趁着星期天,去了刘老师家里。我晓得刘老师是权威,他的话一言九鼎,是能够左右局势的。

那天很不凑巧,先是火车晚点,后来再转汽车,汽车又抛锚,我急得不得了,担心到顺庆已经天黑了。我感觉这个兆头很不好,心里想打退堂鼓,而婆娘的眼睛又一直在死死地盯着我,我怎么敢退缩呢?加上天气炎热,很可能是我出生以来最热的天气,太阳好像停在空中不愿意走了。我的衣服全部被汗水浸湿,简直像个从河里爬出来的水鬼。我气喘吁吁,一点也不敢耽误,我要抓紧时间去刘老师家里。

来到刘老师家里时,已是下午五点多钟了。刘老师看到我满头大汗地走进来,手里还提着礼物,感到极其惊讶,也很生气,坚决不愿意收下礼物,并且狠狠地把我说了一通,张玉喜,你这样做,会败坏风气的嘞。

我却厚着脸皮,苦苦地求他收下礼物。

我诚恳地说,刘老师,你如果不收下,我是不会走的。这点东西真拿不出手。再说,没有你多年的指教,我哪能有这个进步呢?学生感谢老师也是应该的。还有,我在那个小山沟的煤矿离你这么远,想来请教都不方便。那个煤矿除了我,连个爱好画画的人都没有,我是孤军奋战嘞,孤独得很嘞。

我说,我这次如果能够获奖,肯定会对我的处境有很大的改观。

我一口气说了很多,说得泪花闪闪。

因为我始终记得,临走时谷明玉说过的话。她说,你的前途在此一举。

刘老师被我左磨右缠,加上他心肠很软,终于被我说服了,并且严肃地说,那下不为例。

其实,我送给刘老师的礼物,若现在看来,的确是很可笑的,就是一条二十块钱的岳麓山香烟,还有谷明玉从她父母家带来的两斤左右的腊肉,再加上家长送给我的一包新茶。那时候,我们的工资都很低,才三十多块钱一个月,若要送份重礼,是没有这个能力的。

好不容易说服了刘老师,我又一头大汗地从刘家走出来。

这时,太阳快要落山了。我望着夕阳,喃喃地对着远在煤矿的谷明玉说,婆娘,刘老师终于松口了。

刘老师或许是理解我吧,听说,后来在评委会上力挽狂澜,最终让我获得了二等奖。消息传来,我激动得要命,谷明玉更是高兴,买来酒菜,陪着我喝了一晚上的酒,最后,两个人喝得大醉。总之,获奖的消息,兴奋地充满着我那间小小的屋子,我居然恍惚看到,金光闪闪的奖牌挂满了屋子。

喝着喝着,谷明玉居然像个八字先生,先在我脸上打了个啵,又一脸红晕地说,我告诉你吧张玉喜,你的命运将会发生根本性的转变。

我兴奋地说,还能有什么转变?

她却故意卖关子,举起酒杯跟我一碰,说,你就走着看吧。

谷明玉像高举着一盏闪闪发光的矿灯,雪亮地照耀着我人生的道路。

我的这幅作品叫《矿灯》,画的是谷明玉发放矿灯的姿势,她给在黑暗井下劳动的矿工,送去明亮的灯光。画作在市里获奖后,我开始引起了县里的重视(当然,我更希望能够调到市里去),他们准备把我调到县文化馆,专门从事画画。这对于我来说,真是件大好事,我已经感觉到了,自己在人生的道路上,开始了三级跳。虽然教书也很不错,但如果我能够专心画画,那是最理想不过的了。再说,这个煤灰漫天的煤矿,怎么能够跟县里的条件和环境相比呢?这时,却出现了一点麻烦跟波折,矿里竟然不愿意放我走。还说,我们好不容易把你从井下调上来教书,当时很多人就有意见,现在你又要调到县里去,人家的意见会更大。

这个说法,我是能够理解的,而矿里又不可能让我专门画画。这样一来,矿里跟县里都在暗暗地争夺我,我居然成了一块令人馋涎欲滴的肥肉。

说实在话,此时的我十分苦恼,县里能够给我这样好的位置,矿里却生生地卡住我。

这时,又是谷明玉悄悄地给我准备了两份礼物。她那双精明的眼睛,无时无刻不在捕捉跟观察我的情绪,然后,替我想出绝妙的对策来,以对付这个复杂的局面。她父母家在十多里外的乡下,那里水利方便,比一般村子的收成要好得多。她從父母家提来米酒各十斤,三斤重的叫鸡各两只,叫我送给矿里跟县里的关键人物。说实话,我非常感激谷明玉,她总是在我的事业处在转折之时,毫不犹豫地帮我解围。

这样,我才如愿以偿地调到了县文化馆。

既然谷明玉已经教会我怎样拉关系了,所以,我的脸皮也渐渐地厚起来。我已经深深地体会到,在这个人情社会里,礼物是最好的润滑油,它能够让难办的事情,忽然变得容易起来,具有势如破竹柳暗花明之功效,简直是屡试不爽。

县城离煤矿并不太远,四十多里。每到星期天,或是我回煤矿,或是谷明玉来县城。夫妻分居两地,总不是个路子。所以,我以画作为诱饵,暗暗地打通了关系,终于把她调到了县城的电机厂。这件事情,我一直是瞒着她的,希望给她一个大惊喜,这也是对我的这个师傅的回报吧。所以,快到办手续了,谷明玉才晓得这件事情。她惊喜地说,哎呀玉喜,看来,你这个徒弟超过了我这个师父嘞。我双手作揖,笑着说,哪里,哪里,比起师父你来,我还差得很远嘞。

我们夫妻俩就这样脱离了单调而枯燥的煤矿。

4

有一次,我到顺庆去找曾老师。自从刘老师去世后,曾老师坐上了权威的宝座。

这次,地区要送作品去省展,我担心自己的作品送不上去,就决定去找他,请他多多关照。我画画虽已多年,却还没有作品被选送省展,这不能不说是我的一块心病,能够参加省展,是我们这些基层画家求之不得的美事,不然,永无出头之日。刘老师在世时,我也曾经求过他选送我的作品,刘老师说,在这个地区,我说话还是算数的,也可以选送你的,问题在于,如果我挑选的作品不够水平,省里的评委该怎样看我呢?并不是为难你玉喜,只要你发狠画,够水平了,我一定会选送你的。

我的运气很不好,还没有等到刘老师选送我的作品,他就不幸去世了。

所以,我只能来求曾老师。

现在,我已经无需再让谷明玉提醒我了,我晓得自己该怎么去做。其实,我也明白,地区的一些画家也在暗暗活动了,谁都想自己的作品能够进入省展。

那天,我提着一壶茶油(大约五斤),两瓶白酒,找到曾老师屋里。我来找曾老师,是需要极大勇气的。因为曾老师以前跟刘老师是死对头,两个人老死不相往来。刘老师的水平高些,属于学院派,曾老师是草台班,所以,刘老师很看不起他。当然,曾老师也处处贬低刘老师,而且,曾老师很不喜欢我们这些刘老师的弟子,平时若是碰到我们 ,一眼也不看——我们不是他那个圈子的人。即使是曾老师的那些弟子,我们之间也是相互不齿的。

按说,我也不应该去找他的,若要开这个口,实在很难,很可能会遭到曾老师的拒绝,甚至呵斥,最终讨个没趣。问题是,我作品的命运完全掌握在他手里。所以,我已经充分做好了心理上的准备,无论曾老师骂也罢,指责也罢,我都要默默地承受下来。

那天,去的时候还比较顺利。县里有个便车,直接把我送到曾老师居住的那条街上。天气极其寒冷,北风呼呼地刮着,人都有些走不稳当。

我提着东西,怯着胆子走进陌生的曾家。

一进去,就闻到了一股淡淡的煤烟味。幸亏曾老师没有作画(若在作画,可能就见不到他了,听说,他很不喜欢有人在他画画时前来打扰),他独自坐在火炉边,戴着老花眼镜,脑壳上坐着一顶咖啡色绒帽。我把礼物放在门边的墙脚下,厚起脸皮,道歉地说,曾老师,我以前没有尊重您,真是该死,这一定要请曾老师原谅,千万千万不要跟我一般见识。今天,我来拜访您,就是特意来赔礼道歉的。我们都晓得,您老是宰相肚子,能够撑大船的。

曾老师对我要齿不齿,板起冷峻的脸色,眼皮往下耷着,也不看我一眼,似乎是一副看透世事的神情。而且,也没有叫我坐下来。这时,他像个无言而威严的判官,逼迫我做出应有的忏悔或认错,以弥补长期以来我对他的不敬。

我尴尬地站立着,双手不晓得怎么放才好。屋里虽然比外面温度要高些,我却仍然感到十分寒冷,浑身禁不住发抖。当时,我是硬挺着的,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要骂要杀,随他去罢。当然,我希望他的态度能够慢慢地缓和下来,以消除这种尴尬的气氛。我明白,现在自己只有低声下气,以求得他的谅解跟宽恕,一笔勾销以前的沟沟壑壑。这样,我才能攻克这个顽固的堡垒。如果这个堡垒攻不下来,我的作品想要选送省展,几乎是不可能的——他掌握着作品的生死大权。

我一边小心地说着话,一边眼睛瞟着放在墙脚下的礼物,以期引起他的高度注意。他却似乎没有看到,也好像这点可怜的礼物,还不足以成为我们握手言欢的重要纽带。甚至连礼物们好像也在嘲笑我,哼,张玉喜,你这个老套路,这回失灵了吧?

我几乎没有了信心,那种极其尴尬令人窒息的气氛,已经让我恐惧而胆怯。我真的不晓得,怎样才能破除这个难堪的局面。我想,如果谷明玉站在我身边,她一定会通过眼神教给我一个绝招的。

当时,我差一点点就要向他跪了下来。

正在这时,曾老师的孙子哭哭啼啼从里屋走出来,伸出双手,要曾老师抱抱。曾老师没有齿他,似乎讨厌孙子打破了这种僵局,也好像他喜欢这种僵局——这可以让我更加无地自容吧。也好像是有意让我久久地尴尬着,以此让我深深地忏悔过去对他的不尊。

他的孙子却哭得更尖厉了,手舞足蹈的,好像爷爷不齿他,他就要继续哭喊。

我连忙伸出双手说,来,叔叔抱抱。

细把戏居然也不愿意,继续着他的哭闹。

我急中生智,忽然一下子趴在地上,说,来,叔叔让你骑马马,好吗?

细把戏很有味道,突然停止哭泣,好像把哭声一下子关在了喉咙里面。他小心地爬到我的背上,我呢,就像一匹断腿的老马,在地上慢慢地蠕动起来。

细把戏咯咯咯地笑起来,清脆地说,爷爷,蛮好耍的嘞。

这时,我终于看到曾老师笑起来,说,你这个崽崽太不听话了,这样叔叔是很辛苦的。

我立即明白有戲了,这个顽固的堡垒,终于被我攻克下来了。

我笑着说,曾老师,我不辛苦,细把戏是很好耍的。

我没有再说话,围着墙脚,尽职尽责地在地上爬了好一阵子。有时候,我还故意把身子颠簸一下,让细把戏感到更加刺激。果不其然,细把戏发出阵阵尖锐的惊叫,咯咯咯地大笑起来。我想,只要细把戏喜欢这样玩耍,他不叫歇气,我就要做一匹吃苦耐劳的老马,让他们祖孙高兴。

曾家的气氛陡地变得轻松活泼起来,尴尬难堪以及窒息的状况,竟然一扫而光。曾老师嘎嘎地笑着,细把戏也咯咯地笑,我没有笑出声,却满面流露出讨好的笑容。大约玩了二十分钟吧,细把戏才终于说不骑马马了。我把他从背上放下去,站起来,发现自己浑身大汗。

这时,曾老师指着炉子边的板凳,说,歇歇气吧,晚上就在我家吃个便饭。

我抹着额头上的汗水,恭敬地说,谢谢曾老师,不麻烦您了,我还要赶回去。

曾老师也没有挽留,缓缓地说,哦,你的事情我晓得了。

时间不太早了,回县城已经来不及了。其实,我还是想赶回去的,至少能够节省几个钱。又想,既然赶不回去,睡一晚就睡一晚吧,还有什么比攻克曾堡垒更值得高兴的事情呢?

我随意地走进一家小旅馆,来到服务台,问,还有单间吗?

我这个人有个坏习惯,不愿意跟陌生人同住一室。

服务员说,没有了。

我有点失望,正准备离开,这时,站在我旁边的一个男人,把房卡放在柜台上,说,退房。

服务员拿起房卡一看,对我说,你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腾出单间了。说罢,又朝我身边的男人看一眼,似乎是代替我感谢他。

我觉得这个声音很熟悉,侧过脸一看,哈哈,原来是王健康。

我惊喜地说,你怎么在这里?

王健康却没有那种久违的惊喜,平静地说,我在这里已经住了两晚了。

我这才注意到,他的侧边还站着一个年轻妹子。

然后,他对那个妹子说,你先回去吧。

我办好手续后,对王健康说,走,到房间坐坐吧。

王健康没有说话,默默地跟着我来到房间。

我说,你看,如果不是你退房,我还住不进来嘞。

他淡然一笑,点点头,说,的确是太巧了。

我们坐了下来。我丢根烟给他,说,哎,你还画画不?

王健康嘴角微微一抿,说,很久没有画了。

他这个习惯性的表情,我不明白到底是微笑呢,还是自嘲?

其实,我很清楚,他自从画了那幅《撕裂》后,就再也没有画过画了。这对我或我们来说,实在是巴不得的事情。王健康如果继续画画,对我或我们的威胁是很大的。他画画的水平跟悟性,我们想要超过他,恐怕还需要多年的努力。后来,好几次市展或省展,都没有他的作品出现了。为此,朋友们感到莫名其妙。他是我们中间最有前途的人,为什么不画了呢?是不是离婚后画了《撕裂》就开始消沉了呢?难道离婚对他的影响有这么大,竟然让他一蹶不振?

哦,对了,王健康离婚后的第二年,刘老师就去世了。其实,刘老师的年纪并不大,才六十七岁,还能够带我们很多年,他却不幸地离开了这个世界。我们明白,刘老师在那些年月吃过不少的苦头,挖煤,挑砖,挨批斗,已经把身体搞垮了,腰腿经常疼痛,迈不开步子。刘老师曾经对我们说过,当年,他好几次准备割腕自杀,想到自己还有家室,又无奈地把玻璃片放下来。他还说过,我们这几个后生都还不错,本来想把我们都培养出来的,现在看来已无力回天,因为肝脏已经频频地向他发出了警告。刘老师住院期间,我们轮流去看望过,看着日渐消瘦的他,我们都禁不住哭起来。王健康真的很不错,几乎天天守在医院,给刘老师端屎尿,喂饭菜,抹澡换衣,简直比刘老师的两个女儿还要孝顺。

听说,刘老师去世前,紧紧地抓住王健康的手说,健康,你要发狠嘞。你很有天赋,很有才华,就是吃不得苦,你一定要勤奋哦。王健康频频点头,流下了痛苦的泪水。

刘老师去世后,我们都去参加了他的葬礼,唯有王健康哭得最厉害,简直比刘老师的亲人还要伤心。刘老师只有两个女,王健康竟然作为孝子出现在葬礼上。戴着长长的白布托头,每来一个人,他都要跪下磕头。他膝盖的裤子已经磨破了,像两片残缺的树叶。我估计,他的膝盖已经红肿酸痛,这让前来参加葬礼的人感动不已。

我们以为,刘老师走了后,王健康会重新振作起来,画出更好的作品。而其实,王健康并没有振作,他好像忘记了在病床前对刘老师作出的承诺,居然更加沉溺在麻将桌上,好像刘老师之死已经把他的精神彻底击垮了。所以,他现在的任务,就是沉醉在麻将的世界里,忘记一切世俗的痛苦。

在房间里,我们没有继续说画画的话题。

王健康默默地抽着烟,眼睛望着窗外。窗子上,有只麻雀在撞击着玻璃,好像要钻进温暖的房间来。这时,王健康把烟屁股往烟灰缸里一戳,忽然,从衣袋里拿出一个黑色的BP机,说,你看这个怎么样?

我对BP机没有任何兴趣,说,哦,这是你配的吗?

BP机像个大型的甲壳虫,散发出黑色的光泽。

王健康解释说,这是珠海产的,质量还不错。我在搞批发,一个可以赚几十块钱。说罢,无声地笑起来,嘴角勾起了两道细细的笑纹。

我的情绪陡然下降,连一点说话的兴趣都没有了,我甚至希望他快点离开,我需要仔细回忆曾老师对我的态度,以及推测我作品的命运。

王健康却谈兴大发,还在不停地说着,说他赚了多少钱,还说,他已经跟几个妹子上床斗过榫子。他似乎是在以这些看得见的利益跟好处,企图发展我这个下线。

其实,我心里已经在鄙视他了,鄙视这个不务正业的家伙。而在以前,我多么羡慕他,这个无声的转变,让我暗暗感到惊讶。

我故意岔开话题,说,刚才那个妹子,长得蛮不错嘞。

王健康又流露出小小的得意,说,其实,我们才认识两天。她说要买BB机,我说,你就不要买了,送你一个吧。说罢,独自笑起来。

我悄悄地瞟一眼床铺,可以想象得出來,他跟那个妹子昨晚上激烈战斗的情景。虽然服务员已经换了床单,我却强烈地感到了一种不快。至于这种不快,是因为厌恶,还是因为羡慕,实在是说不清楚。想来也是好笑,你说,哪个旅馆不是这样的呢?

王健康看到我对他的生意并不感兴趣,这才问我来顺庆有何事。

我张了张嘴巴,差点说是来拜曾老师码头的。

我急忙改口说,我一个远房亲戚家里有点事情。

又马上说,晚上我们一起吃饭吧,我请客。

我以为王健康肯定会答应的,况且,自从刘老师去世后,我们还没有见过面。

他却说,不吃了,我还有点事情。说罢,起身就走了。

虽说我们很久没有见过了,他跟我坐在房间里说话,却不到一刻钟。

我把他送到旅馆门口,两人居然连再见也没有说。望着他匆匆的背影,我突然生出一种怅然。难道离婚就把自己的追求也离掉了吗?当然,除了那幅给他带来很大声誉的《撕裂》。那么,难道是刘老师的去世让他痛苦无比,就忘记了自己的追求吗?

我不得其解。

其实,我心里还是有点高兴的,至少在我们地区来说,这个曾经对于我或我们的一道极大的障碍,已经用不着我们来费力地搬开了,他自己主动放弃了,或者说,主动堕落了。

5

自从在顺庆那家旅馆一见,我跟王健康又有很久没有见面了。

当然,我能够想象得到,他在推销BP机的生意场上,或许做得风生水起,或许也不尽如人意。总之,他现在既是推销员,又是麻将员,这两大员已经替代了他画家的身份。我还不遗余力地给他做免费广告,说王健康在做BP机生意了。人家听了,很难判断我这样说是含有某种恶意的,而我的暗喜,却是免不了的。

王健康离婚后,我们以为他会再婚的,就凭着他多年前那幅有名的《撕裂》,应该还会获得一些学画画的妹子的青睐跟崇拜吧?他如果想把其中的某个妹子揽入怀中,应该不是件难事。难道他跟那些妹子没有任何联系了,还是他根本就拒绝跟她们来往呢?抑或是,他觉得《撕裂》已是多年前的历史了,如果还躺在它的功劳簿上睡大觉,心里是否有愧呢?

我还是断断续续听到了关于他的消息。

有人说,经常看到他在大街上,跟不同的妹子并排走着,很亲昵的样子。这样的消息,我认为还不能说明什么问题。而他邻居传出来的话,是足以采信的,说晚上他们的楼梯间,经常有高跟鞋的声音响起,一路响着响着,就响进王健康家里了。甚至说,从这些高跟鞋的声音来判断,绝对不是同一个妹子。我觉得,这也是可以理解的,王健康早已离婚,他跟哪个妹子来往,都可以凭借谈恋爱的名义进行,谁也不能干涉。我想,王健康难道就没有再婚的想法,不想生崽女了吗?听说,他只有一个妹妹,自己是王家的独苗,难道他父母不逼他再婚,眼睁睁地看着王家断了香火吗?

总之,王健康简直像个无形之人,已经消失在画坛上了。

唯有地区或县里举办采风活动或美术培训时——我都应邀参加——才能够看到王健康。王健康虽然不再有新作问世,而作为市文化馆的美术专干,理所当然是要参加的。况且,他多年前在省美展夺得头奖的影响还在,所以,我们还是能够见面的。

王健康每次出现时,居然没有丝毫神采了,简直像个初学者,胆怯而悄无声息地出没。而且,没有什么话说,若看到了我,也只是微微点头而已,好像时光已经把我们的友谊冲淡了,也好像是刘老师已不在人世,我们就像一盘散沙,再也凝聚不起来了。

既然活动安排有会议这项内容,大家还是要发言的。发言的顺序,一般是从主持人的左边开始,这样就没有人能够逃避发言了。而每次轮到他发言时,王健康却轻轻地摇摇脑壳,说,我不发言。任凭主持人劝说,他也不说话。

这让与会者既感到失望,又觉得很迷惑。

这个王健康,到底怎么回事?

按说,王健康作為市文化馆的人,是带有某种权威性的,应该对画界发表自己的看法,或对本地区某个作者的作品,提出自己的一孔之见。且不论观点正确与否,至少也是对大家有某些启发吧?不然,要你这个兼有辅导工作的人做什么呢?你卖BB机也罢(后来,我不晓得他是否还在代理BB机),搓麻将也罢(这个他肯定没有金盆洗手吧),那都是你的业余活动,人家是管不到的。而你还是个辅导员,仍然有份责任。王健康却无视主持人的催促,也无视与会者期待的目光,硬是一言不发。主持人只好指着下一位发言。可以这么说吧,王健康不发言,的确是个特例。像这样的人,还能够继续留在市文化馆,或许是馆里看在他曾经获过省里大奖的面子,让这个已经多年不动画笔的人坐吃老本吧!

话说回来,王健康发不发言,我觉得已经没有多少意义了。现在,他早已远远地落在我们后面了,他所谓的权威性,早已被我们淡忘,谁也不把他放在眼里。说白了,他只是一个落伍者而已。尤其是那些后起之秀,竟然招呼也不跟他打,因为他们画画的观念已经把他打倒了,眼里都对他流露出一种不屑。在这个名利场上,你除非是天才,依靠一幅或几幅惊世之作稳坐江山。而对于其他画家来说,唯有经常有好作品问世,加上自己强劲的活动能力,才能获得人们的赞赏或羡慕,才能在这个名利场上活得比较滋润。

作为我来说,只不过是在念点旧情而已,不然,我也不会齿他的。

王健康有点畏缩地坐在桌子拐角,虽然不发言,却也是心神不定,似乎马上有重要的事情等着他去处理。我不晓得他到底在想些什么,是还在想着BP机的收益吗(BP机曾经风行了几年,现在已呈衰落之势)?或是开始悄悄地经销其他产品,比如手机之类?其实,我还是想听他说说话的,老朋友了,况且,这也是个交流的机会,他或多或少还是能够谈出某些道道的吧?他虽然多年不画画了,对画画还是有某些深层次的思考,那么,他若说出来,对我们也许有些启发。

王健康却一言不发,也似乎对别人的发言充耳不闻。

到半上午时,王健康好像酒瘾开始发作了,两片紫色的嘴唇在不停地翕动着,像鱼喋水,我似乎听到了细微的喋水声。然后,抽烟更厉害了,简直是一根接一根,没有断火,好像在以烟代酒,暂时缓解酒瘾。他抽的烟十分低劣,仅是几块钱一包的,最多是十几块的。而我们一般都是抽三四十,或五六十块钱一包的。他抽烟有个特点,他会接过别人发的烟,却从不把自己的烟发给别人,似乎是不想让别人看不起他。依我看来,实在是没有这个必要。摆在他面前的白瓷圆形烟灰缸,似乎仅仅供他一人所用,所以,特别显眼。烟屁股插在里面,像高高矮矮歪歪斜斜的黄色丛林,赫然出现在人们眼前。

他抽烟也很不安静,烟屁股在烟灰缸里弹了弹,没过一秒钟,又要弹一下。简直像一只饥饿的鸡婆,在不停地啄米。

我还发现,他的手指头在不断颤动,像有神经质,又像有风湿病,还像是在弹琴,却又没有任何章法。再说,他又不是弹琴的人,为什么有如此举动呢?他尖尖的下巴上,那些稀疏的淡黄色胡子,也在凑热闹似的微微抖动,像只激动而好斗的大蟋蟀。他的眼睛哪里都不看,不像我们都要相互用眼神打个招呼,或会意地笑笑。他呢,总是栽下脑壳,像颈椎断了,久久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即使偶尔抬一下脑壳,眼里也是飘浮着迷茫的神光。

我仍然在猜测,他在想什么呢?

是还在想离婚的痛苦,或是在想他婆娘的种种优点,抑或是对离婚后悔莫及?按说,这么多年了,离婚所带来的痛苦应该消失了。或许,他在反思自己不再画画的错误。面对着这么多已有成绩的同行,感到不好意思或苦恼呢?或是,他屡屡出现在会场,也是迫不得已呢?

按说,王健康多年没有画画了,这些问题,他应该早已想清楚了。哦,他或是在不动声色地羡慕同行们的长进?按说,他也不必羡慕别人,尽管我们这些人多多少少取得了一点成绩,但他是我们地区第一个获得大奖的人,谁也不能够否认,这个荣誉应该还是要记在他脑壳上的。当然,我们其中有些人,包括我自己,已经在向全国画坛冲刺了。

关于这一点,他不可能不晓得吧?

每次座谈会开始时,发言或不发言的人,开始都还是要看看他的,想听听他的高论。后来,就不再看他了,大家明白,他就是这么个人,所以,有他无他已毫无意义。不论谁发完言,大家都会报以掌声,这至少也是一种礼貌吧。唯有王健康从不鼓掌,好像没有听到,烟像一根钻机似的伸进嘴巴,然后,深深地吸一口。

尤其是快到吃饭的时间,王健康会忽然把手机从口袋拿出来,迅速地看一眼,再轻轻地摆在桌子上。然后,不时地拿起看一下,又拿起看一下。那个急迫的架势,似乎恨不能让主持人立即宣布散会。

即使散了会,大家还要三三两两地耳语一番,或亲切地打招呼,毕竟平时难得一见。唯有王健康,突然一下子不见了人,像幽灵般飞快地消失了。

我估计,大约去厕所了。

大家边说边走,慢吞吞地朝饭店走去,走进包厢一看,嗬,王健康早已稳稳地坐在了椅子上。他阴沉着眼睛,冷冷地叫服务员快拿酒来。服务员小声提醒说,会议组织者已经告诉我们,中午不能上酒,因为下午还要座谈。

王健康一听,冷漠的脸色顿时生动起来,他怒目而视,一只手重重地拍着桌子,大声说,这是哪个讲的?叫他来跟老子讲清楚,画家喝点酒还不行吗?你快点拿上来,不要让老子生气。

服务员奈何不了他,也不晓得他究竟是何方人士,只好赶紧把酒摆上来。

其实,王健康喝酒的标准并不高,也就是二两一瓶的低价酒而已。说句实话,像这样的酒,我早就不喝它了。我喝酒的标准是,要么是很好的酒,也就是说,要喝名酒,或者是价钱比较贵的酒,要么呢,干脆喝啤酒。

服务员把酒小心地摆在他面前,王健康立即拧开瓶盖,抓着瓶子就喝起来,也不倒进酒杯里,更不问人家喝不喝。这个时候,菜还没有摆上桌,他喝的是空肚酒,喝空肚酒是很容易醉的。看他那个架势,好像是一个人在喝酒,其他的人都被他的眼睛忽略了。

我发现,王健康一旦喝起酒来,其神态就比较自如了,双手也不颤动,浑身显得十分轻松。

我認为,这是他状态最佳的时候。

吃晚饭时,大家自然都喝酒,一喝,就纷纷相互敬酒。当然,大家也是出于礼貌,频频地敬王健康的酒,他却一点客气也不讲,居然也不站起来,只是侧过身子,举起酒杯碰一下,有时候根本还没有碰到,他就把酒杯子往嘴巴里一倒,也不管人家喝了没有,就迅速地把身子重新坐正。再者,人家既然敬了你的酒,你也要回敬吧,这也是礼貌。王健康却不敬任何人,无论是年长年幼,是男是女,或职务高低。这时候,他似乎有种超凡脱俗的味道,不论别人高声大嗓,热闹非凡,他却一动不动,像个极有定力的老僧,对世俗之事视而不见。

我想,他之所以这样冷淡,是不是平时独自喝酒太多的缘故呢?

我曾经听人说过,多年来,每到晚上,在王健康住所附近的夜宵摊上,经常可以看到他一人在喝闷酒。而且,喝的都是低劣的酒,当然,再加上一碟花生米,或一碟海带丝。若是夏天,他就打着赤膊,穿着短裤,脚上一双板拖,独自悠悠地喝酒,像是要给炎炎夏日再增添一点热源。若是下雨或冬季,他就坐在帐篷里,也是一小瓶酒,一碟花生米,或一碟海带丝,孤独地打发漫漫长夜。说实话,我很佩服他这种独自喝酒的功夫,若是没有经过一定的操练,是不可能达到这个境界的——权且把它当成境界吧。

如此说来,他跟我喝酒的风格大不相同。我一贯喜欢吆三喝四,叫来一众狐朋狗友,尽情地痛饮一番。我喜欢那种热闹的场合,喜欢你敬我,我敬你,喜欢大家边喝酒边喷着口水作报告。我是绝对不可能一人喝酒的,即使在家里,我也不喝。所以,我担心的是,像王健康这样长期独自喝酒,若不喝出神经病或抑郁症,那才是怪事。

6

经过多年的奋斗,我终于从县城调到了省城。

不可否认,这得益于曾老师的帮忙。别看他平时不太齿人,似乎很高傲,难以接近,而只要你跟他把关系搞好了,他还是非常随和的,甚至把你当作崽女看待,不分内外。公正地说,他这一点要比刘老师好。刘老师虽然乐意教我们画画,水平也很高,却还是跟我们有种距离感,也就是说,只有师生间的感觉,没有父子间的感觉。打个比方吧,我们可以随意地到曾老师家里吃饭,可以自己动手炒菜,像一家人。而在刘老师家里,我们还是有点拘束,如果想随意吃饭,那是不可能的。

我只要有空闲,就往顺庆跑,顺庆是我的希望之地,是我通往省城的重要阶梯,我不能放弃这个阶梯。当然,我不仅向曾老师讨教画画方面的诸多问题,还抢着帮他做点事情。比如说做煤球吧,这是最费力气的。虽然街上有煤球卖,价钱却太贵。所以,那些年我主动地挑起了做煤球的任务。你们有所不知,我一口气可以做一千二百个,顺庆城里的人对此是不可想象的,而且,根本无需别人帮忙。我每次做煤球时,曾老师则坐在屋檐下,一边跟我谈画画,一边给我添茶。这对于我来说,爱好跟义务两不误。做煤球我并不害怕,我是矿工出身,有的是一身狗力气,还害怕小小的煤球吗?

我的一片诚心,终于感动了曾老师。

有一天,他竟然主动对我说,玉喜,我看你还是要调到省城去,码头不同,造化也不一样。

我听罢,内心十分惊喜,这是我人生的重大目标,只是我不敢说出来罢了。当我看到机会终于来了,赶紧皱着眉头,故意说,哎呀,我没有任何关系呀。

曾老师微微一笑,说,慢慢来吧,莫性急。

曾老师真有三板斧,他只花了一年工夫,就把我调进了省城。这是我人生重大的转折点,曾老师的恩情我没齿难忘。

来到省城,对于我来说真是如虎添翼。凭着曾老师在背后的推动,以及我自己的活动能力,现在,我在省城的画界也排得上位置了,谁也不敢小视我。我能够悄无声息地调到省城,就已经让他们刮目相看,弄不清我到底施展了什么惊人的手段。当然,要说清楚这其中的种种环节,这些简约的文字是远远不够的,所以,在此不赘。

我能够发达的最重要的因素,还是我跟曾老师多次商量的结果。若想在省里或全国造成比较大的影响,除了画画,还必须通过其他途径得以实现。我说,应该要给当今世界最有影响的人画一张画,而这个人,又不是别的画家随便能够见到的,我却能够见到。曾老师平时是很有主意的,听我这样一说,黑白相杂的眉毛皱起来,似乎有点为难。他试探性地说,美国总统?我摇摇脑壳,说,应该是联合国秘书长,他才是各国人民能够接受的人。曾老师一惊,说,加利?我笑起来,说,对,就是加利。这时,曾老师闭上眼睛,在脑壳里运神。我明白,他是在寻找通向遥远的加利的神秘门路。我更明白,曾老师肯定是有把握的,不然,他就没有必要作思索状。我轻轻地起身,给他添加茶水,不敢打扰他。果然,二十多分钟左右,曾老师突然眼睛一张,一只手激动地拍在大腿上,说,有了玉喜,等我联系好了,再告诉你吧。

曾老师果真厉害,不到两个月时间,就兴奋地打来电话,把联系人的地址跟电话告诉我,还叫我带上三幅油画作品,再加上几件贵重礼物。就这样,曾老师通过他同学的关系,让我竟然接触到了联合国秘书长加利,当然,这里面还是尝到了许多艰辛跟委屈。而能够见到加利,这些艰辛跟委屈,又算得了什么呢?我晓得,加利先生的一段话曾经风靡一时,他说:“我什么都做不了。我没有军队,没有经费,没有专家。我的一切都是借来的。”当时,我在美国等了十八天。我想,这个十八一定是个好数字,它预示着我今后能够发达起来。其实,当那天我见到加利先生时,他的态度十分温和,给了我两个小时。所以,我给他画了张素描。然后,我按照这张素描,又画了幅油画。就是这幅来之不易的油画,给我带来了极大的声誉。

接下来,我邀请了曾老师给我助阵,在省城、京城、广州、上海等地,轮回举办了大型画展,并请出了当地极有名望的画界人物,甚至还有省级官员来给我捧场。当然,按照江湖规矩,我并没有亏待他们,而且,还不能给得太少。另外,我还亲自撰写新闻通稿,让手下人发给当地媒体,如电视台、报纸以及电台,一个都没有漏掉。当然,也少不了给他们好处。

在通稿中,我把自己称之为具有世界声誉的画家,是给加利作画的唯一的中国画家。以往,我还在通稿中特意标明,自己是从矿山走出来的著名画家,后来,我連这句话都删掉了,因为它显得不大气。当然,我首先要串通几个大企业家,让他们当场买画,把气氛一下子搞上去。这样一来,我以为,自己在省城无疑是坐头一把交椅的,江湖地位无人能够撼动。我心里也明白,画界这个江湖,是非常复杂的。当你没有名气时,人人都会踩你压你看不起你,你一旦有了名气,又有许多人在暗中觊觎你,千方百计要扳倒你,使你十分尴尬,下不了台。真可谓处处有暗箭。所以,我也时时刻刻保持警惕,嗅觉灵敏,只要出现不利于我的消息或动向,我就会奋不顾身地扑灭它。

果然不出所料,不久,画界发生了一件大事。京城的某位画界权威人士,竟然对我省的画坛指手画脚,甚至还发表了一番谬论,说蒯大焦是我省第一画家,说他的油画已经达到了非常高的境界,可与吴冠中一比高低。这个消息传来,让我极其生气。这位权威人士的屁话,对于我来说,简直是致命的,也是一个沉重的打击,我却又不敢得罪他。他在画界的声誉极高,以后还得要沾他的光。蒯大焦是北方人,我们一直不能容忍他。他善于钻营,拉虎皮当大旗,四处吹嘘自己是某人的关门弟子。用不着怀疑,京城那位权威人士说的那番话,肯定是他用重金贿赂的结果,不然,那位权威人士不会轻易说出这种惹麻烦的话来。蒯大焦得到这番话后,如获至宝,回来就大肆宣扬,借此抬高自己的声誉。对其狂妄至极的举动,我不能坐视不管,否则,我的声誉将一落千丈。我要立即采取行之有效的措施,闯到京城去,封住那位权威人士的嘴巴,若不如此,天下则不会太平;若不如此,这种谬论会越传越广,其恶劣的影响是不可估量的。我准备了一份重礼,然后,像个扑火队员单刀直入,连夜直闯京城,悄悄地溜进了他家里。

这位权威人士鹤发童颜,保养得极其润泽,只是眼袋像吊着的两粒褐色核桃。以前,我在京城办画展时,曾经邀请过他出来捧场,他对我的作品也称赞有加。虽然算不上有什么深交,毕竟还是有过交道的。

他对我的突然来访,感到十分吃惊,凭着他对江湖的敏感,自然也嗅出了我前来拜访的动机。他却显得十分淡定,似乎并不清楚我的来意,故意问我来京城有何好事。我喝口茶,开始还是礼貌地说了说其他事情,然后,我话锋一转,严肃地说,您老有所不知吧,您老对蒯大焦说的那番话,已经在我地引起轩然大波,许多画家都很有意见,所以,他们推选我来跟您老说说。其实,我是根本不想来的,我明白这会得罪您老的。他们却坚决不答应,非要叫我前来不可,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这一定要请您老多多原谅,多多理解。既然这次我是代表许多画家来见您老的,就是想请您老收回这句话。

我终于把要说的话说了出来,浑身顿时有了种轻松,同时,也含有某种紧张,万一他不收回去呢?万一他是个脾气犟的人呢?

我的确没有丝毫把握。

我怔怔地望着他,希望他能够明白自己惹了大祸。他听完我说的话,居然闭起双眼,苍老的脸皮在微微跳动。我明白,他的内心很矛盾,又很无奈。当时,房间里的气氛很紧张,似有马上崩裂的感觉。大约过了一刻钟吧,他才慢慢地睁开老眼,用蚊子样的声音坚决地说,其实,我没有说过这样的话。

好,我当时差点点惊呼起来。只要有了他这句话,还有什么摆不平的呢?而且,我去他家时做了手脚,口袋里插着录音笔,他的一字一句,清清楚楚,简直是铁证如山。

可以说,这次直奔京城,我是满载而归。回来后,我四处宣扬这位权威人士并没有说过这样的话,以前的那些话,只是传言而已,并不足以为凭。而且,我把录音笔拿出来,放给几位好朋友听,让他们广为扩散。

我明白,如果我不把这股歪风打压下去,那个姓蒯的就会跳到天上,眼里哪还有我们?平时,这个家伙也极其张狂,什么活动也不组织,天天就是炒作自己,报刊电视时常有他的消息。比如,他到某县画幅油画,然后跟县里说好,说这幅画能够卖到八十万。县里也同意这个搞法,因为媒体一旦炒出去,县里就有了新闻知名度,他也能够掀起新一轮高潮,骄傲地出现在公众面前,能够达到双赢的效果。其实,他的油画根本就没有卖出去,而是悄悄地收藏在自己画室里。这个人,有诸多的恶劣行径,早已引起了大家的反感,他却我行我素,一点也不收敛,这次行为更是恶劣,居然用重金撬开京城那位权威人士的嘴巴,以此来为自己脸上贴金。我若不压住这股歪风,让他大行其道,还不晓得他会猖狂到何种地步。所以,我必须要直赴京城,封住权威人士的嘴巴,同时,也让他明白我省画界的复杂性,叫他以后不得胡言乱语。

不晓得为什么,我悄悄去京城的行踪,还是让人晓得了。这让我百思不得其解,我这次去京城,是十分保密的,只有我婆娘晓得,怎么又透出了风声呢?也许是我把录音笔放给朋友们听,他们就晓得我去了京城?而我把录音笔放给他们听时,只说是从别人那里获得的,并没有说我去过京城。

说实话,我平时跟姓蒯的见面,还是打招呼的,都在一个圈子里混嘛。虽然两人都心怀叵测,表面上还是点点头的,其实,心里都看不起对方。自从我去京城的消息透露出去,这个姓蒯的家伙跟我碰面时,竟然都不朝我看一下。不看就不看,反正老子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出丑的是他这个厚颜无耻的家伙。

再说说王健康吧,我调到省城多年,他只来过两回。

有一天,我正在家里为去京城找那位权威人士苦苦思索,心想怎样才能封住他的嘴巴,所以,我几乎是在字斟句酌。我明白,这一去,必须打赢这一仗,不然,肯定是白走一趟。

当然,我必须要说明的是,我已经换了婆娘。黄玉彩比我小二十五岁,我们又生了一个崽。黄玉彩是我调到省城后才认识的,她才貌双全,知书达礼,又爱好画画,是个难得的女人跟伴侣。当时,听说她已经谈恋爱了,我心有不悦。为了达到揽她入怀的目的,我动用了极端而又秘密的手段(在此不赘),竟然把她夺了过来。此时,她已经怀孕,又不愿意打胎,最后,我只得跟我人生的师父谷明玉离婚,我跟她所生的女儿跟随她。

这时,门铃音乐响起来。

黄玉彩打开门一看,她不认识王健康,问,你找谁?

王健康说,我找张玉喜。

黄玉彩晓得我正在屋里苦思冥想,就想替我阻拦他,说,哦,对不起,他不在家。

其实,我已经听到了王健康的声音,本来我也想装作不在家,因为我晚上就要去京城,他来得真不是时候。又想,我自从调到省城,他还没有来找过我,他这次突然来找我,是否会带来什么意外的消息呢?也可能他带来的消息,对我有某些好处吧?

我连忙走出来,笑呵呵地说,哎呀,这是我的老朋友王健康,快请进来。又说,这是小黄,真是对不起老朋友,来找我的人太多了,她也是替我挡挡驾而已。

王健康似乎看也没看她一眼,就直接走进屋里,这让我心里隐隐不快。

我们在客厅坐下来,黄玉彩泡好茶,就进了卧室。

我递烟给王健康,然后,故意问他到省城有何好事?其实,我是想听听下面的画家对此事有什么看法。

让我失望的是,王健康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埋头抽烟喝茶,半天才说,我这次是出差,顺便来看看你。

我试探性地问道,你没有听到什么风声吧?

王健康一怔,迷惘地看著我,摇摇脑壳,说,什么风声?

我猜测,他肯定还没有听到这个风声,也许,他根本无心去打听画界的事情。所以,我觉得他继续坐下去,只会耽误我宝贵的时间。催他走吧,又说不出口,时间很不宽裕了。

我不由焦急起来,只好不停地看看手机。

王健康好像没有看到我这些动作,仍然低着脑壳抽烟,似乎在等着我请他喝酒。喝酒是没有任何问题的,只是他哪里晓得,这个时候我还有心境喝酒吗?

王健康仍是一副憨憨的样子,这让我终于忍耐不住了。我说,健康,我马上就要去广东,今天就不能陪你喝酒了,实在是对不起。

说罢,我从酒柜里拿出两瓶五粮液,用袋子装好,塞到他手里,说,你拿去喝吧。

王健康没有拒绝,有点惊讶地看了看酒,又默然地看我一眼,站起来说,那我走了。

我把他送到电梯口,又说一声,实在是对不起,老朋友。

然后,我走进屋里,继续斟酌怎样对那位权威人士说话。

哦,现在想起来了,我去京城的秘密行动,是不是王健康透露出去的呢?我虽说是去广东,他是不是一眼就看透了我的秘密呢?或者是,有人指使他来试探我?

不得而知。

第二回,王健康竟然找到了我的画室。我的画室离家里有点距离,在很有名气的字画一条街上。看到他出现在画室门口,我心里不由暗暗叫苦,后悔开门。

你们有所不知,有个大老板愿意出大价钱,请我画幅油画,时间十分紧迫,我又不得违约。王健康这一来,岂不是耽误了我的时间吗?我手里拿着画笔,并没有让他进来坐的意思,连烟也没有拿给他。当然,我觉得这毕竟还是有点让他尴尬的,他却没有这个意思,拿出手机看了看,说,哦,我那个地区有个叫周和生的人,他的作品想参展,现在,他活动得非常厉害,还送礼给我了,我当然拒绝了。我今天来就是想告诉你,像这样的人,作品质量很差,活动能力又太强,我希望你把他的作品筛选下去。

我一听,顿时惊住了,说,健康,你就是为这个事情来找我吗?你打个电话,不就行了吗?

王健康固执地说,不,我一定要当面对你说清楚,不然,我不放心。其实,我那个地区比他画得好的有好几个人。好,你忙吧,我走了。

我没有留他,我对他这么远来找我说这样的小事,觉得十分好笑。

我关上门,暂时没有画画,坐下来抽烟。心想,这个王健康好像还生活在真空里,现如今,哪个领域不是这样的呢?参展也罢,获奖也罢,你如果没有三板斧,根本就不要去幻想。许多好作品照样不能参展,不能获奖,这是不足为奇的。想当年,我如果不活动,能有今天这个地位吗,能有这个话语权吗?唉,王健康岂不是太较真了?你有手机,随便打个电话就可以了,何必跑到省城来呢?况且,你又不画画了,何必操这个心呢?

我想了想,脸上流露出嘲讽的笑容,然后,起身站在画案前,刚想动笔,门又被人敲响了。本来,我是不想开门的,装作不在画室。只是在开展前,是会有许多人来找我的。

我还是把门打开了。一看,原来是个陌生的后生,长长的头发掩盖着半边脸。我仔细端详,他脸上刻下了道道疤痕,好像是被火烧坏的,十分恐怖。

他怯怯地说,是张老师吗?

我说,是,你有什么事?

他小声地说,我叫周和生,这次有幅油画会送到省里参展,请张老师一定多多关照。又强调说,我也是顺庆地区的。说罢,走进屋里,放下手里的烟酒,又从口袋里拿出一个信封,愧疚地说,张老师,实在是不成敬意。

我故意没有去接信封,周和生却快步地走到画案边,把信封放在上面。又谦卑地说,张老师,不打扰您了。说罢,就匆匆地走掉了。

我想,这个周和生的行动的确很快,这两天,已经有八个人来找过我了。虽然他们都是匆匆而来,却都留下了意味深长的爪痕。就说眼下吧,王健康前脚来告状,他后脚就跟着来活动了,似乎是合谋好了的。

我拿出手机,把周和生的名字打进记事簿里,以防忘记。我还是遵守业界的游戏规则,接钱办事。放下手机,我这时似乎隐隐地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看到自己在曾老师家里,趴下来做马马给他孙子骑的镜头,还看到了挥汗如雨做煤球的场面,还看到了给许多人塞红包的情景。这些富有历史性的细节,有时竟然十分清晰;有时呢,则非常之模糊。

我立即伸出手来,在眼前匆匆地拂了一下,好像要把过去的回忆迅速地忘记。

7

去年冬季,我們到县里搞活动,为期三天。

县里准备得很充分,安排了几个不错的风景点。两天时间看风景,留下一天画画。县里的动机是明确的,无非是让画家们把当地的风景画出来,权当旅游宣传,以期引起大量游客的注意,带来丰厚的经济效益。

由此可见,画家的活动是比较轻松的,无非是看看风景而已,或是发现乡村有特点的人物。有的画家带着照相机,有些人就用手机拍照。

这次,王健康也来了。

第一天下午报到。吃过晚饭,大家休息一阵子,然后,当地的画家朋友刘上明请我们吃夜宵,这也是我们下去参加活动的内容之一。我们可以坐下来边喝边谈,说画界的趣事或绯闻,或评价其他画家的得失,用以打发乡下漫长的夜晚。

吃夜宵的人并不多,十来个人吧。

我走下电梯时,突然想起什么,哦,还有王健康,我赶紧叫刘上明打电话给他。

我们都在大厅等着,很久,才看到王健康慢吞吞地走出来。

夜宵就在宾馆不远的摊子上。其实,我们可以到宾馆的美食街喝酒,温暖而安静。我们却不喜欢那种环境,不能大声说话,让人感到比较拘束。

冬天的寒风很大,把夜宵摊子的红色或绿色的帐篷,吹得一鼓一瘪,好像在进行某种技巧比赛,也好像在鼓动我们走进它的温暖。

我们随意走进一家帐篷,里面居然十分宽大,摆着十几张桌子。吃夜宵的人并不多,也许是时间还早吧。

我跟王健康挨着坐下,然后,我对刘上明说,来两箱啤酒吧,你们不能喝冰的,就喝常温的吧,我是要喝冰的。

大家惊呼,张老师真是了不起,这样的天气还能喝冰的。

我笑着说,这是我父母给了我一副好肠胃。

王健康却说,我喝白酒,就是那种二两一瓶的,来两瓶吧。

刘上明马上给他叫来了两瓶。

我晓得王健康吃晚饭时喝多了,就劝他,还喝两瓶?

王健康点点头,说,没事。他把瓶盖打开,倒进玻璃杯里,也不管别人,自己就喝了一口。

在座的都是画画的,唯有王健康不再画画。其他人都在谈论作品,我不便插嘴,以免引起王健康的不快跟尴尬。我只是跟他碰杯喝酒,似乎也没有什么话说。

忽然,王健康低声地对我说,你不晓得吧?这么多年来,我虽然不画画了,却在拉小提琴。

你拉小提琴?这让我感到非常惊讶。

当时,我能够感觉到自己的表情,不亚于听到他踏上了月球。我的眼睛跟嘴巴像被牙签撑开了,久久也没有恢复原样。我真的不晓得他竟然还有这个爱好,也没有听别人说起过。看来,没有生活在一起,对方还有什么爱好,其实是不太清楚的。

我接着说,那很好,只是你每天拉提琴,不会影响邻居吗(这个我已经深受其害,我的邻居就是天天弹钢琴,闹得邻居日夜不安)?

王健康喝口酒,摇摇脑壳,小声地说,我不会影响别人。

我猜测说,难道你的房子是封闭式的吗?或是别墅,或是单间独屋?

他摸出一根烟点燃,抽一口,说,哪里,我租了一个防空洞,在那里面只有我一个人拉琴。

我的眼睛瞪得更大了,竟然还有这种莫名其妙的举动吗?

对于现在的年轻人来说,防空洞是个比较遥远而生疏的词语。而在当年,全国人民谁敢不挖防空洞?在城市的楼下挖,在工厂的食堂边挖,在学校的山坡上跟球场边挖。我估计,在这块古老的大地上,地下已是纵横交错,若把它们连接起来,不晓得有多少个“万里长城”。我们当年的青春跟汗水,都消耗在一条条长而无用的防空洞里,除了一两次罕见的演练,它们早已被人们渐渐地遗忘了。当时,许多地方甚至还相互学习取经,暗暗比赛,看谁的防空洞挖得更长,砌得更坚固。洞里面的材料各式各样,有石头垒的,有红砖砌的,有水泥糊的,还有钢板砌的。当然,那些不长且矮小的防空洞,就没有必要用什么材料了。原以为,这些被历史遗忘的防空洞,已经毫无意义与价值了。谁也没有想到,多年后,这些充满着阴湿散发出霉味的防空洞,极少部分竟然又有了利用的价值,用来做餐馆,或溜冰室,或卡拉OK厅,或跳舞厅,等等。

我没有想到,居然还有租来做琴室的。

我试探性地问道,多少租金?

王健康说,年租一万。

我簡直惊呼起来,一万块钱,租个防空洞拉小提琴?

王健康肯定地点点头。

对于有钱人来说,这自然算不了什么,而对于他来说,我认为还是有点奢侈的。他的工资并不高,这从他的穿着就看得出来,也是极其普通的,若说得出格点,几乎跟小街上收破烂的人差不多。而且,他抽的烟,喝的酒,都是很便宜的。我不是在故意贬低他。按说,如果早年凭着他的才华跟努力,他不应该处在这个生活水平。

我可以想象,每到夜幕降临,王健康提着小提琴,独自来到那个他租赁的防空洞,打开洞门,默默地走进去,再扯亮电灯。看了看防空洞这个独特的琴室(也许是石头垒的,也许是红砖砌的,也许是水泥糊的),然后,摆开架势,安静地拉起小提琴。这是他唯一的藏身之地,或许,只有到了这里,他才精神焕发,目光炯炯,腰身直立,浑身的沮丧衰老以及颓废顿时一一逃逸。他肯定沉醉在美妙的音乐里,把一切琐事以及痛苦彻底忘记。他在这个封闭的防空洞内,陡然像变了个人,状态极其饱满(不知在麻将桌上,是否也是如此)。

当然,我不晓得他拉的是哪些曲子。

也许有《新疆之春》,也许有《月光》,也许有《花儿与少年》,也许有《沉思》,也许有《圣母颂》,等等。每当拉累了,他就坐下来抽烟,享受着这静谧的时刻,回味着刚才美妙的琴声,咀嚼着刚才的激动与兴奋,然后,又继续拉起来。

我估计,他应该拉上两至三个小时,然后才悄悄地走出防空洞,锁上门,提着小提琴,朝灯光闪烁的街上走去。当然,他还会去那个小摊子喝酒,叫一瓶或两瓶小瓶子酒,一碟花生米,一碟海带丝。这时候,他身上又浸透了沮丧跟衰老,以及颓废,酷似一个失意而早衰的老人,慢慢地喝着那种低劣的白酒,以及重新咀嚼着生活的苦涩。

我不由对他肃然起敬。

在这个看起来消沉的朋友身上,仍然有他自己的精神寄托,他已经把世俗名利抛得远远的了,哪像我们这样你争我斗,相互贬低,甚至污陷栽赃,总之,为了名利,任何卑鄙的手段都可以施展出来。

他又小声地说,我已经过三级了。

哦,我暗暗地替他感到高兴,相比之下,我内心里面也有了某种愧疚。

突然,我终于记起来,还在三十多年前,我似乎记得他说过一句话,说他的前妻喜欢拉小提琴,我却不晓得他后来也拉小提琴了。那么,王健康多年前放弃画画的爱好,悄无声息地拉起了小提琴,这跟他前妻是否有什么关系呢?他居然舍得丢弃本来很有前途的画画,而去学小提琴,这里面,到底有什么刺激他的东西呢?

我们坐在帐篷里喝酒,寒风不时地吹进来,幸亏脚下摆着一盆炭火,还不至于感到寒冷。

这时,我的手机突然响了,拿起一看,是个陌生的号码。

我问,哪位?

对方小声地说,张老师,我就在你们的帐篷外面,请您出来一下。

我明白,毫无疑问,是走关系的人来公关了。我是省城的评委,来找我的人很多。这时,我不由想起自己多年前,也是这样找关系的。当然,这些回忆,仅仅在我头脑里一闪而过。

我走出去,外面灯光暗淡,只见隔壁的一家帐篷门口,站着一个清秀的后生。

他向我招了招手,我慢吞吞地走过去。

后生说话的语速很快,似乎担心有人看到。

他说,张老师,我叫李玉山,我的作品这次参加了比赛,叫《欢乐》,请老师一定要高抬贵手。说罢,从口袋里拿出一个信封来,悄悄地塞到我的衣袋里。

我说,不必,只要作品好。

我把信封抽出来,在手里抛了抛,估计有五千吧,然后,又还给对方。

这个后生极其精明,马上又从口袋里拿出一个信封来,充满歉意地说,哦,你看我这个鬼记性,还忘记了一个。说罢,不由分说把两个信封都塞进我的口袋里。

他似乎担心我把信封退给他,急忙作个揖,说,那就拜托老师了。说罢,匆匆地走掉了。

我借着灯光,把李玉山跟《欢乐》打进手机里的记事簿,然后,慢吞吞地回到帐篷里面,像无事一样,坐下来,仍然跟王健康说着话。

说着说着,只见朱大厦和张小军人,突然争吵起来。仔细一听,原来他们是为各自的作品争高低。张说朱的基本功很差,朱说张还没有入门,每幅画的构图都大有问题。两个人竟然拣最刺激对方的话说,恨不能把对方说得像一坨牛屎,然后,再踩上一只脚。

大家劝他俩不要吵了,说,你们的画好与不好,明眼人一看,就能够看出个高低来,争什么卵呢?

张小军跟朱大厦怎么也不听劝,两人把手里的烟屁股往地上一甩,紧接着,酒杯朝桌子上砰地一蹾,然后,站起来争吵,吵着吵着,竟然相互推了起来。

我说,你们不要吵了,好吗?

还是没有效果。

张小军一脸胡子,简直像个土匪。朱大厦戴着鸭舌帽,倒像个特务。现在,张土匪跟朱特务拳打脚踢了起来。这时,张土匪突然抓起板凳,朝朱特务狠狠地打去。朱特务身子一偏,板凳落空,由于张土匪的力气过于凶猛,产生的惯性,使他跟板凳一起摔倒在地。大家以为,朱特务肯定会放过张土匪的,谁料朱特务抓起桌上的啤酒瓶子,猛地往张土匪的脑壳上打去。

砰……瓶烂血流。

张土匪大叫哎哟,鲜血从脑壳上流下来,脸上都染红了,胡子也浸湿了,像冰冻的海带。

我对画界这样的明争暗斗早已麻木,见怪不怪了。其实,有的人为了利益,甚至还动用了黑社会。像张土匪跟朱特务这样吵架,实属小打小闹。所以,我并不去劝架阻止,任他俩打去吧。

我边喝酒,边望着动武的他们。

夜宵摊老板看来是军人出身,高大而威猛。他看到张土匪跟朱特务还有继续打斗之势,二话不说,抄起两把菜刀,冲上来大吼,你们要打就出去打,不要在这里面打,如果再打,我就在你们的脑壳上各插一把菜刀,信不信?

这一招很见效,张土匪跟朱特务终于收手,两人骂骂咧咧地走了出去。

摊主看了我们一眼,气愤地说,我先还以为你们是文化人,哪里晓得比土匪还不如。他放下菜刀,把板凳扶起来,走了出去。

我们几个人为了避免尴尬,大声地指责张土匪跟朱特务,说,这两个人也太没有修养了,争什么争呢?至于作品的好与不好,是要由时间来决定的。

骂了一番,我们继续喝酒。

在张土匪跟朱特务争吵打斗的过程中,王健康居然一句话也没有说,好像这场打斗没有出现在他眼前。他很不屑地看了一眼,仍然像在顺庆一样,独自喝酒,好像世上的事情已经跟他无关。他什么菜也不吃,就是一口口喝酒,也不跟别人碰杯。若别人要跟他碰杯,他就懒洋洋地端起杯子,仅仅做个样子而已。其举动,仍然像以前那样,简直是丝毫不差。

打斗的硝烟消失后,帐篷里又恢复了平静。我们的谈兴正浓,丝毫也没有回房间的意思,虽然王健康没有参与说话。我想,夜宵对于王健康来说,应该也是件高兴的事情,他肯定会跟我们战斗到最后吧?

我刚想罢,王健康却端起杯子,把最后的酒喝掉,起码有一两酒。

这时,刘上明正要给他倒酒,他突然说,我要回房间了。

我没有挽留他,我明白,他是挽留不了的。

我朝刘上明眨了眨眼,意思是扶王健康回去。

刘上明马上说,王老师,我扶你走吧。

王健康没有拒绝,站起来,佝偻着腰身,踉踉跄跄地走着。若不是刘上明紧紧地搀扶他,他似乎有随时倒地的可能。冬季的夜风吹起他的头发,像缕缕破烂的黑旗。

他老得真快。

第二天,八点半吃早餐,我在餐厅寻找王健康,却没有看到他的身影。

我问刘上明,健康呢?

刘上明解释说,他昨晚上喝醉了,今天就不去参观了,他对我说要回去,我就叫车把他送回了顺庆。

哦。

我怔怔地望着空荡荡的马路,恍惚听到了悠扬的小提琴声,从防空洞里飘逸而出,向我轰然袭来……

责任编辑   苗秀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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