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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曾纪泽西学强国思想的演变

2020-03-03

陇东学院学报 2020年3期
关键词:曾纪泽西学制度

伊 纪 民

(湘潭大学 哲学与历史文化学院历史系,湖南 湘潭 411105)

总体而论,目前学界对曾纪泽的研究多从外交活动及其外交思想方面着手,由此形成的研究成果可谓汗牛充栋。事实上,其外交成就的取得与他对“西学”的认识是密不可分的(1)在近代中国,西学是一个变化的概念。“它的内涵在不同历史时期,对不同的社会集团都有着不同意义。从文化史的角度界定,它就是指与封建文化迥异的西方资产阶级新文化。包括西方的科学技术、社会制度、思想理论、价值观念、思维方式等一系列与资本主义相联系的文化范畴”。见王继平:《论西学传播与晚清学术变迁》(《求索》2002年第1期,第121页)。。关于其西学观的综论,以笔者所见,只有陶飞亚、成晓军、郑正伟、唐月民、方红姣、蒋洪新等展开过论述(2)相关研究如下:陶飞亚,刘天路:《曾纪泽思想评议》(《东岳论丛》1986年第4期);成晓军:《略论曾纪泽对西方文化的认知》(《贵州社会科学》1999年第3期);郑正伟:《清季外交家曾纪泽西学强国思想考析》(《天水师范学院学报》2005年第1期);唐月民:《曾纪泽近代开放意识综论》(《理论学刊》2006年第10期);方红姣:《曾纪泽之西学观探析》(《江西社会科学》2008年第1期);蒋洪新:《曾纪泽的中西文化关系思想略探》(《湖南科技学院学报》2008年第11期)。。这些文章大多是从成因、内容层面展开的,而对其西学观演变及进步与不足之处却缺乏系统性论述。关于其对西学某一方面的研究,以国际公法为最多,这多是从外交活动角度进行探析的,此文不再叙述。总体来看,对曾纪泽西学强国思想演变的探讨还有必要进一步深入。

曾纪泽(1839-1890),字劼刚,湖南湘乡(今湖南娄底双峰)人,晚清重臣曾国藩长子,近代著名外交家、政治家。少年时代便享有“俊才”的美誉,青年时期已熟读儒家经典,并广泛涉猎了天文算学地理知识,“学赡而有文,才高而能博”[1]。随侍父亲时,帮助料理文书档案。在这期间,与父亲幕僚及洋务派人士广泛接触,学习西方新知识。俞樾在所撰的《曾纪泽墓志铭》中赞云:“从文正公在军中十余年,战守机宜,山川形势,咸得其要领。同治以来,与泰西互市,中外之事益繁,公遂精习西国语言文字,讲谕天算之学,访求制器之法。海外诸大洲地形国俗,鳞罗布列如指掌”[2]。这使他对世界大势有了一定的了解,形成了相对开放的思想观念,为后来肩膺使任打下了基础。1877年,曾国藩去世,曾纪泽承袭一等勇毅侯爵。1878年,他奉旨接替驻守英法国公使郭嵩焘,出任出使英、法国大臣。1880年,因处理中俄伊犁问题,曾纪泽兼任出使俄国大臣,1885年出使期满归国。

一、由探索强国之技、富国之术到富强之本的演进

曾纪泽对西学的认识经历了由浅入深的过程。其对西学认识先后经历了军事器物强国、工商强国及制度强国等层面。

(一)军事器物是“强国之技”

两次鸦片战争都以清政府的惨败而告终,“天朝帝国万世长存的迷信受到了致命的打击,野蛮的、闭关自守的、与世界文明隔绝的状态被打破了”[3]。惨痛教训使得一些封建官僚和士大夫感受到了解西方、研究西方的迫切需要,曾纪泽就是在民族危机日益严重的背景下谋求强国之路的。西方文化是伴随西方资本主义的鸦片、大炮、商品,以强力叩开中国大门,并源源不断地向中国传播开来,中国人首先目睹的“西学”便是坚船利炮及背后的军事技术,认为中国之所以败于西方,只是军事器物不如西人。正如李鸿章所说:“中国文武制度,事事远出西人之上,独火器不能及”[4],泰西各国“所凭借以横行海外者,尤以轮船与火器为最”[4],如果中国“有开花大炮、轮船两样,西人即可夺魄”[5]。不然,中外相照,“譬如渡河,人操舟而我结筏;譬犹使马,人跨骏而我骑驴”[6],永远处在落后挨打的局面。基于此认识,洋务派官员于十九世纪六十年代开起了“师夷军事长技”的自强运动。

面对传统文化在西方军事器物及社会物质文明冲击下纷纷落败的情形,催生了曾纪泽的文化认同危机,他主张学习西方先进军事技术、创办军工企业以实现自强。1860年,为镇压太平天国运动,曾国藩就提出“师夷智以造炮制船”的主张,并“访募覃思之士、智巧之匠演习试造”[7],相继开办了大批军工企业。曾纪泽随侍父亲,使得其对洋务“闻见一二”[8]715。他极为赞赏西人的制船技术,一度发出“万钧金铁双轮里,千里江山一瞬中”[9]226的赞叹,希望国人学得西人的制船长技,以此御侮。中俄伊犁交涉时,曾纪泽鉴于中国“海防甫经创设,布置尚未悉周”[9]20,实在难操胜算,不得不对沙俄之要求做出一定妥协,这极大地刺激了其对西方军事器物的考求。出使西洋后,他积极参观英国各大城市的制造厂和英国水师的船埠,还“驰走柏林”,观摩德国著名的“佛尔铿船局”“电气局”及“鱼雷局”[9]97-98。通过考察,他进一步确证“制船造炮”是西方专长,认为“方今御侮折冲,唯海军最为紧要”[9]93。不仅如此,他将各国军事力量进行对比,指出:“水师之强,以英为最,陆军之强,以德为最”[9]96,为清廷采购西方军器提出了颇具建设性的意见。对国家采购的船炮,曾纪泽详加考察,力求“精益求精”“以期不误军国”[9]203-205。

除对西方军事层面的器物积极考求之外,曾纪泽对其物质文明也表现出极大的探索热忱。出使之前,他就购置了许多西洋用具,如“照相机”“电气匣”“天文灯”“夜镜”“千里镜”等。出使在外,他花费许多篇幅详细记载西方的物质文明。在法国,他“率儿女至照相馆照相”;又“谐僚属坐机器房升至九楼上”,评“西洋客店最华美”;在英国,“至敕建博物馆,见各种电器及光学器具,传声至器”;“赴水龙总局茶会,得见一切救火器具”,评“极为整肃”;又“至格林尼治天文馆,看仪象诸器,见最大望远镜一”,赞曰“精巧如神,不可思议”[8]886-930。这都是他观察西方物质文明后发出的由衷赞叹。随着对西方物质文明的深入考察,曾纪泽对以发展军事力量为重心的自强运动做出了初步反思,认为强大的军事力量并不能孤立存在,必须以充实的国力作为基础。在考察英国乌理治炮局时,他看到“局中共用工匠万许人,遇有军务急需,则昼役万八千人,夜役万两千人,昼夜共用三万工”[8]957,赞叹规模之宏大。不仅如此,他也看到了“火轮电线满寰区”的近代通信设施,在感叹“闻见新奇古所无”[9]276的同时,也省悟到:“一国之强,不在兵多,而在亿万之民,力作以济军实”[9]373。西方的强盛是“合通国人士之智力,积数十年之历练,消耗无数之财赋”而成的,因此才能“闳博精微,兼擅其胜”[8]957。针对左宗棠力主通过借款购置器械一事,他提出批评:“中国地大物博,区区借款虽不至于受累,然自强之事,固有急于船炮军兵者,急其所缓,而缓其所急,谓之得计,可乎”[8]909。这表明,曾纪泽的自强思想已经超出军事器物层面,走向富国这一更深的经济层面。

(二)工商是“富国之术”

首先,利用西方先进科学技术发展中国的工业。中俄伊犁谈判期间,鉴于国内通信设施落后而导致谈判一再拖延的现实,曾纪泽建议架设电报线路,即“无线电以资迅速”[9]46。在清廷关于铁路问题的大争辩中,他力陈自己“出使八年,亲见西洋各国铁路之益”,希望执政者抛却旧有观念,“择要而图”[10]。1883年,曾纪泽获悉李鸿章计划延长唐山至胥各庄的铁路里程时,“不禁狂喜”,赞言:“省兵、旺商、利运、救荒,一举有四大益”[11]。交卸使英职务后漫游英德期间,他又专折奏请兴筑北京至镇江的铁路[12]。足见他对近代通信设施的重视。此外,他还建议用增收的鸦片税款开发中国矿业,对发展近代工业表现出极大热忱。

其次,仿效西方发展商贸之术、维护和发展国内工商业。从世界局势看,曾纪泽认为中西通商是大势所趋。当前面临的是“西洋大小各邦,越海道数万里与中华上国相通,使臣来往京城,商舶循环于海上”的千年变局,中国再也不能“闭门不纳,束手而不向”[8]840-841。从发展洋务的现实需求上看,“专恃赋税以济国用”[9]145的单一税收形式并不能为自强事业提供充裕的财力支撑。从中西贸易发展现状看:中国自与西洋立商约以来,“每值修约之年”,西方各国“必多方要挟,一似数年修改之说,专为彼族留不尽之途”[9]21,结果往往是中国之“金钱日流于外洋,有出而无入”。因此,国人必须改变“屏斥洋货,言中国修德力政,而远人自然宾服者”的[13]拒商、轻商观念,化封闭为开放,积极兴办对外贸易。出使之前,他对先行者以商富国的思想已经有了初步了解。马建忠出使外洋,留下了许多珍贵的思想资料。就其对西方商务的认识,曾纪泽进行了抄录:“初到之时,以为欧洲各国富强,专在制造之精,兵纪之严。及其披其律例,考其史事,而知其讲富者,以护商为本,……护商会而赋税可加,则帑藏自足”[8]827。出使之后,曾纪泽对西方各国以商富国的各种政策进行了积极考求。在考察西方各国为“广贸易而厚民生”而创立专利制度时,他指出这是西方国家鼓励人们“研精覃思”,进行发明创造进而促进商贸发展的有益之举。诚如他自己所言:“志欲使中国商民仿效西方欧洲富国强兵之术,格物致知之学”[8]932。基于此,曾纪泽进一步萌生了运用国家上层力量扶助商民发展商贸的思想。他在日记中写道:中国应效仿西国“官长”重商重民的做法,对涉及国计民生且别国歆羡中国诸如“古瓷”“顾绣”等“细微器物”时时留心,加以“整理精进”,因为这“或亦通商富民之一助也”[8]888。同时,他还建议清廷在两国修约之际,在谈判中将商约中不利于我方的条款废除,即“深通商务之利弊,酌量公法之平颇”,以期“挽回于异日”[9]21-22。中法越南交涉时,他向朝廷建言:“所谓变计者,吾亦博心一致,自讲商务,上下同心,与洋人争利,然后可免坐困弊!”[14]从“重商”“护商”到“自讲商务”“与洋人争利”,反映了曾纪泽以商富国、强国思想的进一步深化,为洋务派大力兴办以“求富”为目标的民用企业起到了维护与推动作用,与早期维新派的商务思想实现了某种程度上的共通。

(三)制度为“富强之本”

如果说,曾纪泽军事上的求强思想,经济上的富国思想还处在强国之路的初始阶段的话,那么,对西方政治制度的考察与研讨则说明其西学强国思想已迈上了新的台阶。

出使之前,曾纪泽对西方的政治文化、制度就有了初步认识,但这种认识是颇为肤浅的。早在曾国藩筹备派遣幼童留美之时,他就以“美国君臣上下,不分等差”[8]845为由,建议父亲暂缓此项事宜。这是他从中国传统三纲五常的伦理道德角度归纳出对西方社会的最初认识。他与通晓西学的张焕纶求教中国的富强之道。张力言:“今日论西国者,曰财资之雄,炮械之利而已,岂知西国制胜之本”,不在“器械”与“财资”层面,而在“其君民相视,上下一体”的“政教”[8]844层面。当时尚未出使他国的郭嵩焘也表达过类似的观点:“西洋立国,有本有末,其本在朝廷政教,其末在商贾,造船、制器,相辅以益其强,又末中之一节也”[15]。与此同时,曾纪泽对出使外洋的先行者的思想资料也是多加考求。他录下了马建忠在欧洲的观感:“得民心则忠爱倍切,而敌忾可期,他如学校建而智士日多,议院立而下情可达”[8]827。如果说,张、郭二人对西方政教制度的描述与赞叹,因其缺乏亲身实践尚不能引起曾纪泽对西方政教制度深入思索的话,那么,真正出使西洋的先行者凭借自身经历而书写的思想资料则具备了一定的说服力,这对开阔他的眼界,增强其对西方政教制度的重视程度及探索欲望起到了强大的推动作用。

出使于外,曾纪泽对西方政治制度的运作方式和实际功用有了直观性认识。他参观英国议院,做出如下记录:“先观下院,主议者中座,议绅列坐两庑,……观议者环坐前楼,绅士争竞与喝彩之声甚为喧嚣。继至上院,主议者为英国诸官之长,位在宰相之上。堂中有御座,君主惟开会堂、散会堂时一至,馀时虚设也。……议事者免冠立而陈说,馀官静听,肃然无咳唾之声。……有争辩,而无阋哄庞杂之声”[8]942。他认识到英国上下议院由不同社会地位的人员构成,上下议院就某项提议开会时多有争辩,下议院争辩的激烈程度明显高于上议院。同时,英国“系君权有限之国”[9]88,即君民共主之国。在法国,他注意到法为“民主之国,商民势大,政府权轻”。此种体制下,法国政府屡更中枢,因为“政府之所行,一商一民足以把持梗阻之,一商一民足以摇惑众心而胁制之”[9]185。曾纪泽进一步比较了中西不同的政治制度,对中国之专断、西方之民主有了进一步认识。就中国地方上的总督与资产阶级民主制度下总统的权力和社会地位而言,法国总统虽地位尊崇,“权反不如两院”,这是因为“国之事权,皆归于上下议院”。而中国的总督地位虽不及法国总统尊贵,但却“有劾黜两司之权”,每下一政令,“两司不敢违拗”[8]889。由此,他对西方议院制度的优势做出“各邦虽不尽民主,而政则皆由议院主持,军旅大事,尤必众心齐一,始克有成”[9]20的概括。

除议院制度外,曾纪泽对西方国家的治安制度也颇为留心。他看到,同样是为维护地方治安,中国衙役兵丁与西方巡捕却大不一样。在隶属关系上,中国衙役兵丁受命于上,历来是“隶于官”的;而西方则是“百姓纠众集资以养巡捕”,因而巡捕是“隶于民”的。因“隶于官”,中国衙役兵丁是向上负责的,对下情关注甚少,常常“兵民之气不通,故往往有用兵以禁诘暴,而百姓藏奸匿盗以掣官与民之肘者”。反观西方巡捕,因“隶于民”,所以要对下层民众负责,故“人人有恃巡捕以自卫之心,唯恐巡捕无权”,更“不肯干犯法纪以挠巡捕之权”。在这样的制度下,西方巡捕几乎“无凶不惩,无案不破”。他进而指出:任何国家的法律制度要想贯彻落实,必须获得“百姓”的推许,令他们信服,因“法纪之行不行,其关键仍在百姓而不在国”[8]1452-1453。虽未对中国的法律制度提出实质性批评,但从他流露出的几分“重民”思想中,已经能隐约地觉察到他对中国某些制度的不满情绪了。

如果说,此时的曾纪泽尚未对中国政治制度神圣性产生动摇的话,那么之后因“当事者惮于缔构,怯于肩任”致使琉球丧于日本一事的发生则引发了他对中国政治制度的不满与反思。在写给丁日昌的信中,他表达了对西方的整体看法:“远人政教之有绪,富强之有本,艳羡之极,愤懑随之”[9]161。“艳羡”的是西方的“政教”“愤懑”的自然是中国一时难以改变的现状。这里面包含着对中国传统政治制度神圣性与完美性的怀疑与动摇,客观上已经形成了动摇封建正统思想的因素。

从上可知,曾纪泽对西学的探索比较明显地呈现出从器物到经济,从经济到制度三个层面或三个阶段的发展趋向。从文化结构的角度看,“当两种异质文化在平等或不平等的条件下接触时,首先容易互相发现的是物的层面;习之既久,渐可认识中间层面即理论、制度层面”。因为文化的器物层面,是“最活跃的因素,它变动不居,交流方便”。至于制度层面,则是文化“最权威的因素,它规定着文化整体的性质”[16]。因此,这一发展趋向恰恰印证了以曾纪泽为代表的知识分子对西学认识的不断深化。

二、曾纪泽思想演变的特征

曾纪泽强国思想的演变随着接触、学习西方文化的不断深入而凸显出新的特色,其思想演变特征可以概括为以下两点:“西用”冲击了“中体”“中体”又限制了“西用”。

(一)“西用”观冲击了“中体”观

曾纪泽主张以开放宽容的态度学习并容纳西方文化,客观上出现了旧有知识体系解体的趋向。李恩涵在其著作《外交家曾纪泽》中给予曾纪泽这样的评价:“他是光绪中期中国的高级官员中最具现代知识的人,也是清廷显贵中世界局势和西方文明最具清晰了解的人”[17]51-52。

首先,曾纪泽对西方的“富强之本”即政治制度进行了详细的考察与介绍。在十九世纪七八十年代之交,囿于“天朝上国”所衍生的中国文化中心主义思想和对西学浅层次的认识,早期洋务派认为,要使中国转危为安,首要还是要完善中国的“文武制度”,而制船造炮、通商等洋务,只是细枝末节。至于政治制度,更是不以为意。正如朱采所言:“正人心、移风俗、新民德、精爰立,方为本中之本。……人心何以正?躬教化、尊名教,其大纲也。风俗何以变?尊师儒、辨学术,其大要也”[18]。曾国藩也认为“自强之道,总以修政事求贤才为急务,以学作炸炮学造轮舟等具,为下手功夫”[19]。随着洋务运动的深入开展,曾纪泽对洋务运动倡导的这种重器物轻制度的中体西用指导方针已经流露出不满,在批判的同时,对中西制度也进行了缜密的思索与比较。这些所闻所见在上层统治者和大批知识分子中广为传布,启发人们在理论上进行新的探索。可以说,曾纪泽等人开辟了向西方政治制度探索与研究的航道,不仅推动了洋务运动向更深处发展,而且加速了资产阶级改良主义思想的传播与演进。

其次,为进一步扩大包括西方政治制度在内的西学引进范畴,他积极阐扬“西学中源”理论。从起源上讲,他鼓吹“西洋人近日孜孜汲汲以考求者,中国圣人于数千年已曾道破”[8]941。西方的“文学政术大抵皆从亚细亚洲逐渐西来”。而从本末关系上看,西方技术所催生的“火轮汽机”等则只是形而下的“器”,中国的《易经》则为形而上的“道”,道是器的本源,器的种种精巧,决不能超脱于本源。况且,中国上古早已有无数机器,只因“财货渐绌,人多偷惰”而使“机括失传”。因此,他得出“西人一切局面,吾中国于古皆曾有”,并预言:“观今日之泰西,可以知上古之中华;观今日之中华,可以知后世之泰西”[8]897。这种理论将全部西学视作中学的衍生物,即西学从属中学,西学就是中国上古之学。在维护民族自尊心的前提下,不仅诱导出对传统文化的反省与价值评判,也提高了西学地位,把延纳西学的层次导向深入,同时朝着冲破中体西用界限前进了一步,使人们在接受西学方面的视野变得更为广阔,还为后来知识分子的维新改良运动提供了变革思路,客观上促进了中国政治思想的新陈代谢(3)无论是拒绝西学的保守分子,还是像曾纪泽这样的开明人士,抑或是继起的维新派,也都无不循着这一历史轨迹,到中国传统学说中寻找依据。正如钱钟书所言:“盖引进西学而恐邦人之多怪而不纳也,援外以入于中,一若礼失求野,豚放归笠者;卫护国故而恐邦人之见异或迁也,亦援外以入于中,一若反求诸己而不必乞于邻者。彼迎此拒,心异而貌同耳”。见钱钟书:《管锥篇》第3册,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第970页。陶飞亚将“西学中源”在近代知识分子中广泛传述现象视作是“协调民族自尊心与危机感的尖锐矛盾”的体现。见陶飞亚、刘天路:《晚清“西学源于中学”说》(《历史研究》1987年第4期,第160页)。庞朴也持相同论调,认为“中学纵已陈旧,但有民族感情作支柱;西学虽然簇新,却难掩其逼人嘴脸”,也即侵略意味。见庞朴:《文化结构与近代中国》,郭双林、王续添主编:《中国近代史读本》上册,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197页。。

最后,曾纪泽西学强国思想演变的实质就是中国近代一部分先进知识分子站在超越传统的、理性爱国的立场上为实现国家自强、挽救民族命运而做出不断探索的过程。这种理性认识是促进近代社会发展与进步的正确认识。

(二)“中体”观限制了“西用”观

曾纪泽的西学强国思想必然要建立在传统文化结构稳定性与中华文化内涵丰富性的基础之上。正如马克思所言:“人们自己创造自己的历史,但是他们并不是随心所欲地创造,并不是在他们自己选定的条件下创造,而是在直接碰到的、既定的、从过去承继下来的条件下创造。一切已死的先辈们的传统,像梦魇一样纠缠着活人的头脑。”[3]603李恩涵认为:“他对西方社会文化的认识,一直停留在表面性、浮光掠影式和一知半解的阶段”[17]323。唐月民则认为:“其开放意识具有杂乱、肤浅、不系统的特点”[20]。实际上,相对于早期维新派的思想,曾纪泽确也多了几分传统色彩。简言之,“中体”限制了其“西用”的扩展。因此,曾纪泽的西学强国思想应置于中华传统文化固有的保守性与近代西方文化的冲击性这两种不同文化发展脉络的互竞中加以考察。

首先,在对世界局势的认识上,曾纪泽只能将列强环伺纷争的世界局势简单地比附为春秋战国时代的诸侯争霸,认为当下的中国与世界各国“直如春秋战国之晋、楚、齐、秦而鼎峙而相角,度长而挈大”[9]184。其实,这种认识广泛存在于官僚群体中,并非新奇之见。

其次,曾纪泽的“工商”富国思想确实顺应了时代发展的潮流,但多半是停留在呼吁层面,并无系统的“商务”理论加以支撑。如曾纪泽对西人的“专利”之法的认识仅仅停留于描述性的初级阶段,并未加以深入的考究。八十年代中期,英国向中国提出“开通印度商务与西藏通商之事”。曾纪泽就此事发表了看法:既然英国“以通商为请,在我似宜慨然允之,且欣然助之经营商务,商务真旺,则军务难兴,此天下之通理也。……我之主权既著,边界益明……除害之道在焉”[7]199。他的这种想法是很幼稚的。此外,就工业与商业区别与联系来说,曾纪泽的认识又是含混的,而同时代的薛福成、张德彝对工商关系的认识却要深刻一些。早在出国之前,薛福成就认识到工业是商业的基础,指出“非工不足以开商之源,则工又为其基而商为其用”[21]540。在遍览西方文明及致富之术后,坚信“以工商立国,大较恃工为体,恃商为用,则工实尚居商之先”[22]482。张德彝则从商人与工人互相协作的角度表达了工商之间的联系。指出:“商人之经营得利,必由于工人制造合宜,苟工不善其事,商人虽资本丰盈,心术灵敏,然所售之物非人情所喜,亦安能得善价而沽哉”[22]。这说明曾纪泽对工商的认识尚不深刻。

再次,曾纪泽对诸如西方之议院、巡捕等制度颇为向往,总体上还是停留在与中国政治制度最初的比较阶段。既未直接表达对皇权专制制度的不满,也未明确地提出仿效西方政治制度设立议院的主张,只是折衷地、有分寸地在不损皇权和维护儒家道统的前提下,肯定了西方议会制度的积极作用。与同时代但实为其父执辈的郭嵩焘的思想比较,曾纪泽略显落后。郭嵩焘对西方之“民主”很是推崇,认为“凡利之所在,国与民共之,斯所以为大公也”。反之“君与民争则扰,上与民相匿则溃。扰者,势有不能行;溃者,情有所不能达也”[23]。基于此,他对中国自秦汉以来两千余年的专制制度加以抨击,认为此种制度与国家的进步实在是“适得其反”。而相对于戊戌维新时康有为、梁启超等人提出的以资产阶级自由、平等、天赋人权为理论基础的议院政治理论,曾纪泽的议院思想却还是建立在传统民本思想和通民情的基础之上的,两相比较,后者还处在萌芽时期。

最后,曾纪泽阐扬的“西学中源”理论固然在扩大西学引进范畴方面发挥过促进作用,但这种“一元辐射”的文化传播观终究不是对中西文化及其关系的科学说明,是一种错误的方法论,严重妨碍了正确中西文化观的确立。正如罗荣渠所言:“中国士大夫学习西方的富国之道大多是从传统的‘经世之学’的观点出发的,而不是从学习现代科学的观点出发,……中国传统文化从来都不是被动吸收外来文化,而是把外来文化加以‘中国化’,纳入中国固有的思维模式当中,以保持中国固有发展格局与方向”[24]。说到底,“这又是一种拖着根深蒂固传统观念蹒跚而行的进步”[25],具有既想学习西方文化又在主体上想加以抵拒的两重性,显示出其近代知识分子的时代特征与矛盾心理(4)近代知识分子对西学认识、学习的过程,也是“在西方文化的参照系统下,对传统中国传统文化的一种离异过程,一种向西方近代文化靠近的趋向”,这是一种进步的潮流。而他们所鼓吹的“西学源于中学”的思想则是“文化离异后一种返源寻根的表现”,是基于中国传统文化的自给自足的巨大潜在能量以及文化资源的丰富,所以这又是一种思想上的“回归”表现。“离异”是出于文化上的自卑感,“回归”则是出于中国数千年积淀而成的文化优越感。这种文化上自卑感与优越感的交织正是这种矛盾心理的深刻体现。见王继平:《论晚清知识分子的文化转型》(《湘潭大学学报》2005年第5期,第58-59页)。。基于此,学界将曾纪泽定格在外交家行列,而不是思想家行列并不是没有道理(5)胡绳在《从鸦片战争到五四运动》一书中称曾纪泽为“洋务外交家”。钟叔河则认为:“在清季外交史上,曾纪泽可以说是没有给中国带来更多的失败和屈辱罕见的一人”。钟叔河:《走向世界:近代中国知识分子考察西方的历史》(北京:中华书局,2000年,第277页)。曾永玲在《略论曾纪泽》一文中也将他看作是“中国近代杰出的爱国外交家”。见曾永玲:《略论曾纪泽》(《松辽学刊:社会科学版》,1984年第3期,第46页)。。

三、结语

总体来说,曾纪泽等知识分子既为时代的先行者,在一定程度上冲刷了国内封闭顽固的风气,留下了许多珍贵的思想资料供后人思考,对近代中国人认识世界文化有着启蒙作用;同时,其对西学的认识也确实存在某些不足。质言之,无论是从“先行者”的角度加以赞扬,还是从“局限”与“传统”角度予以批判,都无法否认这样的事实:小到群体,大到一个国家,“即使是在不自觉的情况下,只要他被历史潮流卷上走向世界的道路,也就不可能不承认新的、多样化的世界确实客观存在这样一个事实,这就从更深刻的意义上说明:由封闭自守到实行开放,是不可抗拒的历史的必然,是不以任何意志为转移的”[26]。这一认识即使对当今时代的发展仍具有一定的借鉴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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