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生门》历史小说之外的芥川文学特质
2020-03-03林进龙
林进龙
(北京大学,北京,100871)
尽管历史小说并非文学创作主流,但在日本文坛却成为一道引人注目的亮丽风景线。其中,芥川龙之介的历史小说创作风格独树一帜,区别于其他作家,多选材于说话集这种有待考证的口口相传的民间故事,从而引发更多的争议。他作品中的《罗生门》可谓最具代表性,受关注程度最高,但国内从历史小说视角解读《罗生门》的研究并不多见。我们知道,人物是特定社会环境的产物。置身于特定的历史环境之中,人物的一言一行总要打上时代的烙印,留下环境的痕迹。芥川龙之介尤为擅长刻画大历史环境下小人物的人性悲剧。我们先考察历史小说的一般特征,以期在普遍性基础上把握特殊性。本文将围绕小说选材、背景设定、细节刻画和作品主旨等方面,重点分析《罗生门》作为历史小说而又区别于一般历史小说的独特风格,从而揭示《罗生门》及芥川文学的美学特质。
一、《罗生门》及其历史小说定位
(一) 刍议“历史小说”概念
历史小说,顾名思义,指的是以历史人物和历史事件为题材的小说。但事实上,这个看似简单的命题,直至今天仍是一个争议较大的学术焦点。
国内关于“历史小说”概念的文字材料最早可追溯到上世纪初:1902年《新民丛报》14号上,历史小说被列为《新小说》征稿的第三项内容,“历史小说者,专以历史上事实为材料,而用演义体叙述之。盖读正史则易生厌,读演义则易生感”[1]。可见,国内早期关于历史小说的定义,即历史小说是以演义的方式叙述历史,使历史事件和人物在小说的载体中增添趣味性和可读性,但这种论调将历史小说的文学意义完全用一个“演义体”来概括,显得相对狭义。
西方《劳特利奇文学术语词典》关于“历史小说”这一词条解释道:“此术语指这样一类小说:与作家写作这些小说时的时间相比较,小说中故事发生的时间显然具有‘历史性’……题材不分巨细,既包括国家大事,又包括个人私事,主人公既可以是历史上的真实人物,也可以是虚构的人物,不过他们的命运都与真实的历史事件息息相关”[2]。这种定义相对合理,不仅抽象出历史小说反映小说主人公与特定历史时代的关联性特征,还扩大了历史题材以及主人公的设定范围,给作家文学创作留有充分的发挥空间。
具体来说,我们需要把握两点:其一,历史小说并不是纯粹意义上的史料,不能直接运用于史学分析;其二,历史小说是以刻画历史人物、叙述历史事件的方式来反映一定历史时期的生活面貌或借古喻今揭露当下的社会生活状况。值得注意的是第二点,即如何看待历史小说的历史性,亦即所刻画或者叙述的历史人物和历史事件需要与所谓的历史事实应当具有多大的吻合度。应当说,正是对于历史题材的把握程度决定了作家的发挥空间的大小。一方面,历史小说所描述的人和事要有一定历史根据,但一般并不强调史料本身是否真实可考。比如,上古断代神话史《盘古至唐虞传》和《有商志传》以及上古神话史《开辟演义》和《上古神话演义》都属于历史小说。另一方面,也要允许作家展开联想、勾勒细节并进行适度虚构,否则历史小说则不能成为小说,而只能看作是史料的文字加工。
(二)《罗生门》概介及其历史小说性质界定
《罗生门》(1915)是日本著名作家芥川龙之介的古典题材小说代表。小说取材于平安末期《今昔物语集》第29卷的《罗城门登上层见死人盗人语》[3]和第31卷的《太刀带阵卖鱼妪语》[4],讲述了被主人赶出家门、无处可去的家将在罗城门避雨时,偶遇以拔女尸头发为生的老妪,决心弃苦从恶,最终抢走老妪衣服和女尸头发的故事。
根据历史小说概念界定,不论如何《罗生门》都应当划定为历史小说一类。一方面,尽管《罗生门》多被认为其主题思想是对日本盛行的利己主义思想的抨击,是反映时下社会生活现象的作品,但不可否认其内容是在日本古代故事的题材基础上加以丰富延展的;另一方面,《罗生门》的取材具有具体的出处,即家将与老妪的偶遇及对话这一整体故事情节选材于《罗城门登上层见死人盗人语》,而老妪自述拔死人头发的情节则选自《太刀带阵卖鱼妪语》。
历史小说的本质属性决定了《罗生门》应当具备作为历史小说的一般性特征。譬如,我们应当意识到,不论历史上家将是否有其人,即不论家将是真实的历史人物亦或是虚构人物,其命运都与真实的历史事件息息相关。这一点在《罗生门》开篇描绘的水火兵虫、朝夕陨灭的都城面貌中就得到了鲜明诠释:家将的命运不过是当时京城底层百姓的一个缩影,彼时的京城百姓,可以说是人人自危,从善还是从恶的抉择并不单是家将的生死拷问,而是摆在整个都城面前的人道主义危机。事实上,芥川龙之介在意的并非是这个故事亦或是故事人物的真伪,而是那个历史时代下普通人民群众的生活状况以及整个社会的现状。
从狭义来看,作为历史小说,《罗生门》应当是在一定程度追求故事的可读性、趣味性的基础上进行所谓的“历史”演绎。《罗生门》的读者或多或少都有亲身体会:其可读性体现在相比《罗城门登上层见死人盗人语》,《罗生门》不仅极大程度地丰富了故事内容,使人物形象立体化,情节设置则怪诞奇异,读起来生动有趣,引人入胜。但这并不是说,历史小说的一般性特征即是《罗生门》的全部。相反,区别于一般的历史小说,《罗生门》具有许多芥川文学的独特创作风格,有待进一步考究。
二、《罗生门》选材及创作技法的芥川特质
区别于一般历史小说,《罗生门》选材于口口相传的民间说话集而非真实可考的历史事件,与生俱来具备神秘色彩和怪诞风格,加上芥川龙之介独具匠心地打磨加工、多元镶嵌、环环相扣,形成了独特的芥川叙事风格。这是《罗生门》也是芥川文学最直观和最易感知的艺术体验。
(一)选材于“说话文学”
上文提到,《罗生门》取材于《今昔物语集》第29卷的《罗城门登上层见死人盗人语》和第31卷的《太刀带阵卖鱼妪语》。作为一部成书于日本平安时代末期的说话集,《今昔物语集》以佛教故事为中心,共收录一千零四十则故事,内容涵盖佛教与俗世故事,比如释迦如来投胎转生、得道成佛以及民间皈依、因果报应等鬼怪力神、世所罕见等怪诞奇异之事。应当看到,说话文学本质上是一种传承奇特内容以达到教训说示世人目的的笔录短篇。《罗城门登上层见死人盗人语》和《太刀带阵卖鱼妪语》也不例外,其内容奇特、情节怪异,而为世人口口相传、笔笔相录,广为民间传诵。特别是两则故事内化的因果循环和天理报应等佛教教义色彩,很好地将民间世俗糅合一起,对普通民众能够起到一定的教化训导作用。“说话文学”的传承性使故事本身增添的所谓的可信度也进一步强化了这种教化作用。
正是《罗城门登上层见死人盗人语》和《太刀带阵卖鱼妪语》与一般历史小说题材相比具备的“说话文学”性质,奠定了《罗生门》创作风格的独特性。《罗生门》的创作即是借用了上两则故事中具有野史逸闻性质的民间传说,并且化腐朽为神奇,将底层群众的穷困潦倒、饱经风霜的悲惨生活写入小说,勾勒零落衰颓、情凄意切的历史图景。不仅如此,两则故事的“说话文学”性质还赋予了《罗生门》广泛而持久的传播性,并在广为传诵过程中给世人带去了精神食粮与道德镜鉴。应当说,《罗生门》之所以能在大师云集的日本文坛上占据一席之地与其选材的“说话文学”性质是密不可分的。
(二)变“说话”梗概为故事情节
《罗城门登上层见死人盗人语》和《太刀带阵卖鱼妪语》两则故事梗概都简明扼要,没有过多的拓展详述。前者讲述一个来自摄津国的男子打算前来京城偷盗,见时间尚早,路上人流涌动,只好躲在罗城门上避人耳目。登上城门后却发现了一个老妪正在拔取其死去的主人头发,并请求男子帮忙。男子非但没有帮忙,反而抢了死人头发以及老妪身上衣服迅速离去。后者讲述一老妪拿蛇肉干做假鱼干并在东宫侍卫班房门前贩卖的故事。
而《罗生门》则是对这些“说话”梗概的详细描绘与细致勾勒,小说描述了薄暮时分,一个家将被主人赶出家门,走投无路,只好在罗生门下避雨。当他纠结是否从盗得以苟活之际,发现一个老妪正躲在城门上拔生前贩卖假鱼干的死人的头发。家将起初大怒,后竟从老妪的一番诡辩中找到了自己从盗的理论依据,便下定决心弃善从恶,抢了老妪身上的衣服逃离而去。
从总体上看,《罗生门》是在保留《罗城门登上层见死人盗人语》故事梗概的基础上,巧妙借用《太刀带阵卖鱼妪语》的故事内容作为《罗生门》中老妪被家将逮住及被质问其拔死人头发时诡辩的缘由——被拔头发的妇女,生前为了生计拿蛇肉干来做假鱼干,贩卖给东宫侍卫班当作下菜的料子,并不曾是什么好勾当;如今自己拔她头发,同样是为了生计无可奈何,虽然不是什么见得人的好事,但那死去的妇女势必会原谅自己。也就是说,《罗城门登上层见死人盗人语》提供给《罗生门》整个的故事构架及作品的基本主旨,而《太刀带阵卖鱼妪语》的引入则通过戏剧节奏穿插,打破了线性叙事结构,起到了画龙点睛的作用(进一步揭露了芥川龙之介生活时代日本社会的“吃人”现象)。
从细节来看,《罗城门登上层见死人盗人语》不过几百余字,却在芥川龙之介的超众的才华与飞扬的文采下,幻化成洋洋洒洒的数千余字,充分展现了芥川龙之介的想象力与深厚的文学功底。
比如,芥川龙之介不仅一改《罗城门登上层见死人盗人语》中“人熙攘攘的朱雀大路”为《罗生门》中“空荡无人、气象阴森的贼鼠作窝之地”,更用“朱漆斑驳的大圆柱上蹲着的蟋蟀”“啄死人肉的黑魆魆的乌鸦”来刻画当时京城的萧瑟荒凉,还进一步渲染了故事发生的社会大环境:京城接连遭受了地震、台风、大火、饥馑等多次天灾人祸,城郊早已破败不堪,无人问津。再如,在《罗城门登上层见死人盗人语》中,主人公从开篇到结尾,都是“盗贼”;而在《罗生门》中,主人公则是经历了由充满正义感的“家将”到最终抢劫衣服头发的“强盗”的身份转化。通过这些细致情节设定,芥川龙之介完美地将京城破败冷清的肃杀环境和人物身份的变质转换巧妙结合一起,塑造一个完全不同的时代环境。
又如,《罗城门登上层见死人盗人语第十八》中写道:“为了不被人发现,盗贼便悄悄爬上了城门二楼。”其中“悄悄爬上”四字在芥川龙之介笔下,则被洋洋洒洒地尽情发挥。“悄悄”二字通过动作描写、肖像描写、心理描写被表现得淋漓尽致,“爬上”二字则被分成三个“阶段”,演绎成“楼梯最下面的一级——楼梯中段——最高的一级”。芥川龙之介先后运用了“像猫儿似的”和“壁虎似的”来描写家将在爬楼梯过程中蜷缩的身体与轻声的脚步声。除了运用动物形象对其小心翼翼的动作进行生动细致的刻画之外,芥川龙之介还使用了一系列其他动作来表现家将的谨慎小心、不敢疏忽的态度。比如“他便留意着腰间的刀,别让脱出鞘来,举起穿草鞋的脚,跨上楼梯最下面的一级”一句,接连使用了“留意着”“别让”“举起”“跨上”一系列动作,如同运用了改变现实运动形态的“慢动作”特技。在芥川龙之介笔下,家将迈出第一个阶梯的瞬间变化被延缓放大,其谨小慎微的动作也因此格外突出、惹人注意。芥川龙之介更是将“爬上”这一动作放慢分解成三个阶段“楼梯最下面的一级——楼梯中段——最高的一级”,并且每一处都进行了活灵活现的描写。于是,在这种“时间上的特写”下,这种时间上的“延缓放大”与家将“悄悄爬上”的叙事内容结合在一起,创造出真实而深邃的艺术意境,使人身临其境,如见其人。
此外,在《罗城门登上层见死人盗人语》中,编录者对“家将发现老妪并质问她为何拔死人头发”的这一情景的记录只是一个极其粗略的梗概,不过一问一答。编录者记述了家将拿住老妪、老妪诡辩的简要经过,但没有将家将起初嫉恶如仇、而后再与老妪的一番问话中下定决心弃善从恶的精彩纷呈的心路历程刻画出来,没有将一板一眼的说话推演成一波三折、荡气回肠的故事。而在《罗生门》中,芥川龙之介却大胆发挥,刻画人物跃然纸上,把两人的对话的情景描写得绘声绘色。芥川龙之介通过“家将怒不可遏——老妪大惊失色”、“老妪抱头鼠窜——家将安行疾斗”、“家将质疑问难——老妪析辩诡辞”等一连串跌宕起伏的故事情节,就淋漓尽致地描绘了两人扭结对话的情境,两个有血有肉的人物形象也随之呼之欲出,充分展现了芥川龙之介高超的创作技法。
三、历史氛围渗透的存在主义哲学意蕴
无疑,取材“说话”和高超创作技法构成《罗生门》美学的一面,但却不是其作为历史小说真正价值的体现。以古喻今,针砭时弊,借用古代故事针砭芥川龙之介生活时代盛行于世的利己主义和对人性的哲思探索,为后人提供某种认识上和哲学上的启示,才是芥川文学更深层次和的美学价值。
(一)将历史氛围融入小说创作
我们知道,事件的演变与发展不可能是孤立封闭的,都有其前因后果。而历史背景就是对历史事件的发生、发展、变化起重要作用的历史条件。
《罗城门登上层见死人盗人语》开篇寥寥言语,仅交待了故事发生的地点、人物,而并未交待故事发生的详尽社会背景。读者能够获悉的信息仅是故事主人公,即上京前来偷盗的男子来自摄津国,由于日暮时分,人来人往,只好躲在罗城门下以掩人耳目。关于当时京城的社会面貌等具体的细节,我们也不得而知。不但开篇如此,事实上通览作品全篇,读者便会发现《罗城门登上层见死人盗人语》中并未有具体细节可以明确地推导故事发生的时代背景。
与此不同的是,《罗生门》则从大到小、从头到尾都不忘镶嵌历史事物,营造历史氛围,增加了作品的时代感、历史感和代入感。从总体来看,芥川龙之介笔下的《罗生门》通过详尽细致的描写营造了平安时代末期的历史氛围。这种表现是相对含蓄隐晦而又充分而可考的。芥川龙之介不仅一改熙熙攘攘的热闹街道为破败不堪、无人问津的蛇蚁作窝之地,还专门对故事发生的社会背景进行了设定,即“这数年来,接连遭了地震、台风、大火、饥馑等几次灾难,京城已格外荒凉了”。这一背景设定不仅为下文家将走投无路、萌生从盗念头做了叙述铺垫,还为老妪及死去的卖假鱼干的妇女的丑恶勾当做了合理的背景说明,行文构思可谓穷妙极巧。
细致考察,我们还会发现芥川龙之介笔下的京都,事实上与鸭长明在《方丈记》中所叙述的京都景象如出一辙、毫无二致。《方丈记》中专门记载了京都接连遭受地震、台风、大火、饥馑等灾难侵袭,疫病横行,民不聊生,更有甚者为了苟全性命而不惜打破佛具充当木材变卖。此外,亦有相关年份的有关地震、饥馑的历史记载[5]。《罗生门》的背景设定是平安时代末期的提法应当没有什么争议。
而从细节来看,类似的精雕细刻的历史氛围加工更是不一而足,不胜枚举。不论是小说开篇的“家将(男子身份与其命运及时代背景紧密关联)”、“女笠和乌软帽(平安时代市民出行或避雨服饰)”,还是文末的“棕色衣服(古代日本服饰颜色具有等级差别)”,作品原原本本、从头至尾穿插了许多历史细节,将历史氛围毫不突兀地融入到小说情节之中。《罗生门》不仅通过诸如身份(家将)、服饰(女笠等)等历史事物来营造特定的时代氛围,更通过历史事件来影射故事主人公的命运。芥川龙之介并不是简单地将历史生搬硬套到《罗生门》中,更不是为了还原历史,一味追求历史的印记,而是让历史小说回归文学创作的本质。
(二)历史演绎承载现代意识
《罗生门》并非单纯地化用民间传说,引几部经典、添几句历史,而是通过历史题材的演绎发挥来反映现实意义的人性思考,可谓“注进新的生命, 与现代人生出干系来。”[6]。从这一视角看,评价《罗生门》:“历史小说”的定位留于表层,只有对“现代意识”的挖掘才入了骨髓、抓住了芥川文学的特质。
芥川龙之介在《澄江堂杂记》中提到:“为了在艺术上最强有力地表现这个主题,就需要有某种异常的事件。这种时候,这个异常事件,仅仅作为异常而已,要把它作为今天日本发生的事来写是很不便的……无论从哪种意义上说,所谓的历史小说,都不是以再现历史为目的”[7]。显而易见,芥川龙之介的文学创作绝非再现历史,同样也不是纯粹为了凭借历史的视角来追求文学的艺术性,而是受限于时代的不便,通过异常的历史事件来强有力地再现今天发生的事情,从而表达自己想要捕捉、认为所谓难得的主题。足见《罗生门》不能简单地当作历史小说来看待,我们更需要审视其背后所承载的现代意识。
家将与老妪的对话是《罗生门》最夺人眼球、发人深思的内容。相较于《罗城门登上层见死人盗人语》,《罗生门》作了两处比较明显的变动:一处是在《罗城门登上层见死人盗人语第十八》中的男主人公一出场即是盗贼,而在《罗生门》中家将是几经心理斗争最终下定决心当盗贼的;另一处是在《罗城门登上层见死人盗人语》中,被拔头发尸体生前是老妪的女主人,而在《罗生门》中则借用了《太刀带阵卖鱼妪语》的故事,改女主人为卖假鱼干的妇女。这两点变动值得我们深思:一般认为,前者的变动是芥川龙之介对人性的拷问与其自身的不安情绪的反映,后者的变动则是芥川龙之介对资本主义社会“吃人”现象的揭露。
事实上,《罗生门》设定的平安末期的时代背景正值源平战争(1180-1185)刚刚落下帷幕的年代[8]。彼时的京都不仅遭受连年饥馑、地震等天灾侵害,更面临着新旧势力重新洗牌的政治变革危机,京城百姓唯有在“天灾”与“人祸”的夹缝中求一线生存可能。
映照现实,这种“环境吃人”的讽刺意味或许更为强烈。《罗生门》发表于1915年,这一年是明治时代刚落下帷幕、大正时代的第四个年头,第一次护宪运动的第四年,大正政变的第三年,日本参加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第二年。期间,日本传统政治体制开始动摇,新旧势力对立;卷入一战的硝烟,国内外局势紧张复杂;资本主义迅速膨胀,社会变革剧烈、动荡不安;接连发生数起地震、放火事件,死伤惨重。关于大正初期的日本社会状况,日本经济学家守屋典郎(1907-1996)说到:“但在大战爆发后约一年之间,日本经济却呈现差不多完全无望的状态……公司、银行不断发生破绽”[9]。暴动的群众运动无疑对大正初期的日本而言是雪上加霜,宪政拥护运动依靠中央、地方的报刊和演说会,数周之间便扩大到全国……群众包围议会袭击并火烧报社与派出所[10]。而这正与《罗生门》设定的背景时代不谋而合——天灾连绵,战火弥漫,源平对峙,律令体制崩塌,社会危机四伏,正值多事之秋。置身于这一时代背景,社会底层挣扎生存的民众是卑微渺小的。
在《罗城门登上层见死人盗人语》中,面对家将诘问,老妪为自己的拔死人头发的恶行辩白“这是我家主人,死后无处安葬,只好放置于此。其发甚长,可取之为假发”;而在芥川龙之介笔下,其回应则成为了赤裸裸的“吃人”现象(假鱼干→贩卖假鱼干的女人→老妪→家将→主人→社会)的一环,“拔死人头发,是不对,不过这儿这些死人,活着时也都是干这些营生的。这位我拔了她头发的女人,活着时是把蛇肉切成一段段,晒干了当干鱼到兵营去卖的”。正是这个不同于《罗城门登上层见死人盗人语》的情节设定,将《罗生门》中的家将心路变化历程推向高潮。芥川龙之介原可维持死尸“女主人”的身份,却重新设定女尸“贩卖假鱼干”的身份,绝非单纯为了增添故事的怪诞与趣味,而是借1180年代末的日本社会现象来抨击1910年代初日本社会危机中资本主义制度一环扣一环的“吃人”本质,这也反映了他对社会现实的幻灭情绪。
芥川龙之介是敏锐的,而又感性的。在他看来,人潜在的生存本能是强于内心的理性与社会伦理的约束的,即个体意识是强大的,而所谓的道德传统则是脆弱的,只要遇到危机或者个体认为必要的时候,这种趋利的本能则容易被激发而暴露出来。应该说,面对斑驳陆离的资本主义社会,芥川龙之介的内心是排斥的、绝望的,孤独的。从芥川龙之介的创作可以看出,早期的芥川龙之介对人性是矛盾的,是不作肯定亦不作否定评价的(但仍应承认是倾向于否定恶的),对现世社会则是怀疑的,社会与他所推崇的价值体系是对立的(后期更陷入了虚无主义与不可知论)。
《罗生门》是芥川龙之介早期思想的承载,它向人们展示芥川龙之介不同于一般的对人生、对社会的深邃思考。《罗生门》是对叙述的再叙述,是建立在传承基础上的再创作,但它不是在浅显地复制粘贴《罗城门登上层见死人盗人语》的故事梗概,而是进入其内部捕捉具有现代意义的创作主题,从过去到现在乃至未来的变与不变中追求一种动态平衡,使得其故事以及蕴含在故事当中的主旨思想更容易为人们所接受。《罗生门》在吸纳民间传说、历史故事的基础上融加了大量作者的主观思考与敏锐的洞察力,使得作品完成了时间与空间的有机跳跃和结合,不但剖析了人性中阴暗的一面,还揭露了现代社会对传统价值的颠覆。
历史小说视角是研究《罗生门》的另一扇大门。芥川龙之介擅长通过历史“说话”描写现实社会底层民众面对惨淡的现实,顽强地挣扎和苦心经营自己的生活,并运用哲理思辨,以冷峻的目光来审视社会现象,进而揭露人性的阴暗面。《罗生门》是芥川龙之介独树一帜的历史小说创作中的精致作品,但历史小说特征不足以概括《罗生门》的全部。作为一个有良知的、敏锐的作家,历史小说创作成为了芥川龙之介审视现代社会和抒发个人情感的重要映像。芥川龙之介自始至终活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却经意不经意间成为当之无愧的人类灵魂耕耘者。而《罗生门》不过是芥川龙之介留给世人宝贵精神财富的冰山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