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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齐泽克精神分析哲学视野下的生态危机

2020-03-03

理论界 2020年3期
关键词:齐泽克拉康创伤性

胡 顺

20世纪60年代以来,生态危机日益成为人类关注的焦点所在,学术界从不同的视域对生态危机的根源及其解决途径展开了深入和细致的讨论。而在这场争论中,却鲜有来自精神分析的视角。作为聚焦个人深层“心灵”(psyche) 的精神分析,何以能被用来重新解读当下危及人类生存的生态危机?这是本文回答的问题。实际上,精神分析的洞见就在于将生态危机从“现实”之维提升至“真实”之维,拒斥生态危机的符号化解读,揭示生态危机的创伤性内核,以及人类面对生态危机的逃避心理,属于一种激进式“深度生态哲学”的理论探索。

一、生态危机的“现实”之维

从总体上来看,目前主流的观点倾向于认为生态危机本质上是一种生态系统失衡现象,是人类无情开发大自然的惩罚,反映了人与自然、人与人之间的利益矛盾问题,关键在于摆正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重新恢复被干扰的原初平衡自然。从这一总体性原则出发,生态马克思主义对生态危机产生的根源进行了多维度的探索和深层次剖析,提出了诸多具体的代表性观点。

作为生态马克思主义创始人之一,威廉·莱斯(William Leiss) 将生态危机的根源归咎为人类“控制自然”的观念,并从整个西方思想脉络中详细考察此观念的历史演变,以及如何蜕变为资产阶级的意识形态。本·阿格尔(Ben Agger) 则提出了著名的“异化消费”根源说,集中批判资本主义社会的消费模式,认为这种超出人的正常需要的“异化消费”、“过度生产”与“有限的自然资源”之间的结构性矛盾必然导致生态危机。也有学者进一步从科学技术方面分析生态危机的原因,强调人类盲目利用科学技术征服自然所造成的生态灾难。虽然生态马克思主义者个别观点不一,但高度赞同资本的反生态本性,以追求利润最大化为最终目的的资本扩张是以对自然的剥削为代价的。北美最知名的生态马克思主义思想家福斯特(John Bellamy Foster) 通过对人与自然之间物质代谢断裂的深刻分析,揭示出生态危机的根源在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

但从精神分析的视角出发,这些解读实际上都是在将生态危机归之为“现实”(reality)的维度,是一种话语游戏。现实,尤其是作为我们日常生活中经验性的现实,比如场景、人物、事件及其因果链等等,似乎是个不言而喻的概念,我们将其体验为一种真实,就在于它是可感可知的。即是说,现实与真实是一个意思。正是在这里,拉康主义精神分析的经典命题——“真实有多真?现实有多实?”(How Real is Reality?) 重现出来。在精神分析看来,现实与真实是严格区分开来的。

现实究竟是什么?在拉康(Jacques Lacan) 看来,人的“现实感”(sense of reality)并不是“内生的”,而是由外在的文化符号秩序(symbolic order) 赋予的。人是被抛入到这个世界中的,为了在“现实世界”中获得主体身份(identity),人必须接受和认同符号秩序的建构,这也是人与人之间进行语言交流的前提。按照拉康的徒孙、当代世界著名政治哲学家、精神分析师齐泽克(Slavoj Zizek) 的观点,符号性的维度就是将我们对现实的体验予以结构化的无形秩序,是诸种规则与意义的复杂网络,它使得我们看见我们所看见的——以我们看见它的方式(以及使我们看不见——以我们看不见它的方式)。〔1〕这说明,语言符号是人类构建现实世界的“代码”,语言所能达到的边界,确立了现实世界的符号性坐标范围,有怎样的语言就有怎样的现实。实际上,拉康所说的“大他者”(Big Other) 就是构成现实世界的一整套符号秩序。

在精神分析看来,生态危机之所以会成为一个全球性的问题,并不是因为这场危机具有多么直接的毁灭性力量,而是因为它蕴含着多重符号性意义,因为它受各种意识形态话语支配。言外之意就是说,生态危机被当作一个“符号”(sign) 来解读,当作由于人类盲目的生产和生活活动而导致的灾难性后果来解读,整个社会以此为契机开始自我反思。“生态危机似乎是对我们无情开发大自然的‘惩罚’,是对我们下列做法的‘惩罚’:我们把大自然当成一堆一次性的物体和材料,没有把它当成对话的伙伴,没有把它视为我们生命的根基。”〔2〕无论生态危机的根源是出于资本逻辑,还是异化消费、科学技术等,这些具体的缘由皆指向一个方面:生态危机是人类过度开发自然的必然产物。生态危机与自然的惩罚这两者之间的对应关系自此被固化,齐泽克认为这实际上是一种“生态恐惧论”(ecology of fear)。

事实上,在如今各种流行的生态话语中,不仅“生态危机”被符号化为“人类过度开发自然的惩罚”,“自然”也被符号化为“平衡自然”,这种生态话语先验地预设了人类是有罪的,有负于自然母亲。即是说,自然是一个平衡、和谐、有序的有机整体,是一种浪漫而又唯美的崇高形象;自然更是平衡的再生产,是有机循环,并且这种平衡与循环由于人的傲慢或过度开发而被扰乱,所以必须让自然“自在地”存在,抽空人的因素,以恢复自然的原初平衡,重返纯粹的天然自然。

那么这种符号化的解读对身处生态危机之中的人们意味着什么?当可怕的灾难发生时,人类自发的倾向总是去寻找其中的符号意义,或者赋予其意义,让它一定有意义,这样就可以诉诸所谓的“天意如此”,齐泽克将此称为意义的诱惑(the temptation of meaning)。每当(生态) 危机降临时,人们就会自发地(spontaneously) 寻求某种已经丧失的平衡。〔3〕人们会暂时感到惊慌失措,但只要我们恢复了自然的原初平衡,那生态危机就不是什么可怕的盲目力量,它仅仅是失衡的自然对人类的惩罚,我们面对的还是一个有意义的世界。这就在一定程度上缓和了生态危机给人类精神世界带来的冲击。并且,如果人类承认有罪,那么恢复自然的平衡就完全取决于我们自己,我们就可以通过改变生活方式来拯救自然,拯救自己。我们倾向于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绿色出行、空调调至26摄氏度、垃圾分类等等,无论如何,只要我们在做就好。要点在于:我们不只是在一个具体的行动,我们同时也做了一件有意义的事,表示了我们为关爱生态环境,恢复自然平衡所做的努力。〔4〕换言之,这种意义是人们在现实世界中生活持续下去的信仰所在,从而避免了直面完全无意义的、无序、恐惧的世界。

但问题到这里还远未结束,现实世界并不是人之存在的全部,否则世上就没有所谓的“精神错乱者”。作为一个以语言为媒介建构起来的符号秩序,现实世界总是一个受过“阉割”(castrated) 的秩序,用拉康的话说,是被禁止的大他者(the barred Other),即符号秩序中核心位置的匮乏(lack),它永远与前语言的“真实世界”(Real) 相隔。〔5〕

二、生态危机的“真实”之维

真实,可以说是晚期拉康精神分析理论中最神秘的概念,属于不可言说之物。拉康本人并没有给真实下个清晰的定义,这倒也迎合了真实的旨趣:拒斥符号化。齐泽克则把拉康的这一概念从天上拉回到人间,让其可以“言说”。从逻辑上说,真实先于现实,现实正是围绕着它建构起来的;但现实不可能将一切符号化,这时真实显现为一种残余。实际上,相对于现实而言,真实始终以一种缺场的状态在场:一方面,真实是现实之外的那个空无世界。换言之,人类依靠语言符号建构的现实世界与原初的真实世界之间,永远存在一道无法逾越的“裂口”(gap)。但另一方面,真实又是现实之中那个无法渗透的恐怖世界,齐泽克将其具象化为符号秩序中的“黑洞”、绊倒符号化的“硬石”、令人恐惧的怪物(深渊) 等等。当真实袭入到现实世界中时,人便丧失现实感(loss of reality),万物的“秩序”开始崩塌,意义瓦解。事实上,人类是唯一生活在现实世界之中的群体动物,人从真实进入现实世界后总要付出代价,这个代价就是留下无法消除的创伤(trauma)。〔6〕

所以精神分析始终强调,人是自然的“伤口”(the wound of nature) 在前语言时期,人与自然之间如同婴儿与母亲一样处于一种原初统一的平衡状态,此时的人类与其他动物并无本质的区别。可随着文化符号的创立,人类开始从原初的真实世界逐渐步入现实世界,这时的人已经不再是原初存在的,但他身上始终保留着那层真实的痕迹,人自此开始内在地“分裂”与对抗。按照弗洛伊德的文化理论,一切文化符号都是对人类生存环境所特有的那种令人恐怖、极端野蛮维度的应答,都是妥协性构成(compromise formation)。拉康则进一步认为,一切“文化”都是对原初自然、人的原初存在这个创伤性内核的反映——构成(reaction-formation)。人类进入文化符号的现实世界引起了原生态的失衡,人自此开始“分裂”——原初真实自我与象征秩序主体之间展开激进对抗,人割断了自己与自然、动物动态平衡(homeostasis) 的脐带。换言之,这种激进对抗使得人不再像其他动物一样与自然保持一种原始平衡,人与自然之间的原初平衡开始断裂,人因而成为自然身上的一道“伤口”,如同剪断脐带在母亲身上留下的那道伤口。〔7〕但另一方面,人类文化又试图弥合这种失衡与对抗,恢复人与自然的原初平衡,重新恢复被割断的脐带。然而,人不可能再回到原初真实的状态,就像婴儿不可能再回到母亲的子宫,这是一个不可逆的过程。

在精神分析看来,生态危机属于真实世界,而非现实世界。一旦祛除生态危机的符号“外衣”,生态危机那残酷的真实面目便呈现在人类面前。

第一,生态危机实际上没有任何符号性意义。与现实的生态危机不同,真实的生态危机彻底拒斥符号化。齐泽克说:“关于生态危机,拉康的方法对我们有什么借鉴?简单地说,我们必须学会把真实的生态危机(the real of the ecological crisis) 当作毫无意义的事实,而不是赋予它一些信息或意义。”〔8〕也就是说,赋予生态危机符号性意义是当下人类的一种自然冲动。但精神分析在这里是相当激进的,意义本身就是人类处境的谎言,是对无意义的逃避,对生态危机的符号性解读都是在逃避真实的生态危机。诸如陨石撞击地球、火山爆发、海啸、物种大规模灭绝等现象正是自然的本真面目,是非常严峻的,已经危及人类的生存,但它们本身就是如此这般,没有任何符号性意义,所有的解释都是在把它象征化的尝试。齐泽克认为,不仅仅生态危机没有任何符号意义,环境污染、自然灾难都是人类生活中毫无意义的一部分,生态危机是属于未知的领域,处在现实世界的界限之外。实际上,生态危机就是一个空洞的能指,它的恐怖之处就在于它没有任何意义。

第二,生态危机是一次意外的创伤性(traumatic) 事件。正是由于真实的生态危机没有任何符号性意义,当它突兀地出现在人们现实世界中时,便会成为一次意外的创伤性事件。齐泽克指出,用后维特根斯坦(Wittgenstein) 的话来说,真实的生态危机颠覆(bite into)了某种“客观确定性”,颠覆了那些不证自明的领域,并直接扰乱历史实体(historical Substance) 的运转,打乱历史进程。也就是说,来自符号秩序之外的生态危机,代表着绝对偶然性(radical contingency) 对现实世界的入侵,它直接刺破人与自然和谐统一的象征性幻象(fantasy),我们已有的知识(大他者) 在这里会显得苍白为力,无法将如此不堪的情形融入进自身的符号宇宙中,(暂时性地) 出现精神错乱、惊慌失措的状况。真实的生态危机从而成为一次意外的创伤性事件,这实际上也暗示出既定的生态话语秩序出现了病变。

进一步地说,精神分析认为,在生态危机中,我们面对的正是“真实界的应答”(answer of the Real) 的终极形式。即是说,生态危机完全是偶然的,却造成了移情的效果。由于人类实践是由符号秩序来组织的,所以生态危机引发了人们无穷无尽的阐释,各种文化符号开始对其渗透,预示一切皆有深意焉。生态危机这一创伤性事件就被回溯性(retroactively)地解读为人与自然关系的失衡与裂变,同时被主体视为对自己信仰的确证,被整合进人们符号世界中,日常生活得以正常进行,主体间的符号交流因而具有一致性,真实与现实之间的深渊因而也就暂时消失了。

实际上,生态危机正是以这种创伤性回归(traumatic return) 的形式爆发的,扰乱了我们日常生活的平衡,但它同时也支撑着这种平衡。〔9〕它所起的作用是“悖论式”的:一方面,生态危机是对人们(符号性的) 日常现实生活的激进解构,遭遇具有创伤性的生态危机,现实便会土崩瓦解;另一方面它又是对(符号性) 现实生活的支撑,用来填补符号秩序中核心位置的空白。在生态危机结束以后,整个社会以此为契机开始重构人与自然的关系,使其遵循现实世界的逻辑,对生态危机的新的具体的符号化解读开始诞生。

三、面对生态危机:逃避还是接受?

正是通过对生态危机双重维度的分析,精神分析认为人们通常有三种不同的态度来面对生态危机。

第一种态度是典型的“恋物式的否认”(fetishistic disavowal),即承认生态危机已经出现,但消除其符号效果,这实际上也是日常生活中大部分人的态度。其遵循的逻辑是:我深知(当时的情况是灾难性的),但还是……(我不相信它确实会发生,我会继续表现得好像情况并不严重)。这意味着在他们内心深处,他们很清楚生态危机在迫近,它已经危及到人类的生存,但并不相信它真的会爆发。一旦生态危机真的发生,它立即会被“重新正常化”(renormalization),被视为事物正常运行的一部分。所以在日常生活中,他们依旧我行我素、漠不关心,什么也不做,好像生态危机并没有对他们产生任何影响。

第二种态度是“神经质式的转换”(neurotic transformation),即把危机转化为创伤性内核。这种态度就是一种强迫性的力比多精神机制,其遵循的逻辑是:我深知(从根本上我并不能阻止生态危机的爆发),但……(要我接受这点太过痛苦,我还是要做点什么)。如果我什么都不做(强迫性的行为),一些可怕的X就会发生。所以我们必须得积极行动起来,狂热地参加各种环保活动,比如回收垃圾,建立循环经济等,避免那个令人恐惧的X即自然失去稳态,即使我知道这么做没有任何用处。齐泽克认为,这个X指向的正是那个被禁止的大他者,暴露了符号秩序的不一致与脆弱性。

第三种态度是“精神病式的投射”(psychotic projection),即把意义投向真实世界。其遵循的逻辑正是上文所分析的那样,将生态危机这一纯粹偶然的事件视为带有某种信息的符号,承载着特定的意义——人类侵犯大自然的“惩罚”,人类接触的就不是生态危机的赤裸形式。这呼吁人类必须改变自身的生活方式,成为大自然的伙伴,适应大自然的节奏,在大自然中寻找新的根源,这样才能维持自然的平衡。

然而精神分析认为,这三种态度实质上都是对生态危机(真实世界) 的逃避。从真实与现实之间的“裂口”来看,第一种态度是恋物式地否认了真实的生态危机,将裂口暂时搁置(suspend) 起来;第二种态度是把真实的生态危机视为创伤性内核,通过各种强迫性行为与之保持距离,将这道裂口暂时隐藏(conceal) 起来;第三种态度是把(符号性) 信息投向真实界,把真实的生态危机解读为人类过度开发自然的惩罚,通过回溯性投射缩小(reduce)这道裂口,这个裂口会暂时消失。在这三种态度之下,人类无法正视这真实与现实之间分隔开来的那道无法消除的“裂口”,都是在逃避真实的生态危机。〔10〕那么面对生态危机,人类到底该何去何从?在精神分析看来,人类至少应做到以下两个方面:

一方面,人类必须完全接受这道“裂口”,坦然接受生态危机,接受这一残酷无情的现状,把它当作自身不可避免的命运接纳下来,认识它各种恐惧的维度,而不是创造出各种文化符号来逃避生态危机的创伤性内核,这就是我们面对生态危机的唯一正确态度。齐泽克说:“要与环境和谐相处,人唯一能做的事情便是全盘接受裂痕、裂缝之类的结构性拱出(rooting-out),然后尽可能试着予以修复。”〔11〕在精神分析看来,现实之维并不是人之存在方式的全部,一个真正的人是真实与现实这两个界域不稳定的共存,人类面对生态危机其实就是在面对真实世界。这就意味着:面对生态危机,不是逃避,而是学会与生态危机共存,即面对人性深处最隐秘的存在之核,知道生态危机会突然爆发,撼动我们现实世界的根基。精神分析在这里批判上述三种态度的根本原因在于,作为“说话的存在” (speaking beings) 的人类,过度沉迷于自身编织的话语符号幻象之内,赋予生态危机过多的符号性意义,混淆了生态威胁的真正维度,背离了自己的天性。

另一方面,穿越平衡自然的幻象,摆脱平衡自然的束缚。精神分析将批判的矛头直指当今各种流行生态理论试图恢复自然平衡的观点,转向一种“反自然的生态学” (ecology against nature)。精神分析始终强调,生态危机的根源不在于人类干扰了自然的平衡运作,它本身就没有根源。是以,恢复平衡运作的自然与解决生态危机这二者之间并没有必然的关系。目前的生态理论内在地要求人们的行为合乎自然的所谓平衡运作机制,使普通大众沉迷于日常生活中微不足道的环保行为,而不会提出关于整个工业文明的问题。在精神分析看来,自然的平衡只不过是人类运用各式话语符号预先对自然的理性投射,是人类抽象思维运作的产物,是一种理想化的自然形象,与这种理想化自然形象之间的信仰(faith) 关系阻碍了人们用最激进的方式面对生态危机。实际上,自然的“平衡”是第二位的,是在某种灾难造成断裂之后,人们自发地去恢复某种秩序而已。〔12〕正如齐泽克指出的那样,不能低估生态危机的根本特征,不仅是因为它关系到人类的生死存亡,真正危险的是我们最不容置疑的前提,我们的意义的极限,我们对“自然”的日常理解——一个有规律、有节奏的过程。〔13〕

简言之,精神分析主张人类面对生态危机就是要激进地斩断自身的符号根基(roots)。围绕着生态危机所展开的话语性斗争只能导致既定符号秩序的局部变化,无法形成全新的生态格局。在齐泽克看来,生态危机带来的挑战不是我们应该重新发现我们所有的活动是如何依赖于符号秩序(大他者),而是相反。齐泽克在这里借用黑格尔自然哲学中关于植物与动物的分析,指出植物的根茎在大地,与大地的分裂意味着自身的死亡;而人类应该重复从植物到动物的过程,向死而生,学会斩断连接生活世界(life-sphere) 的最后脐带,割断符号的根茎,成为恐怖性的非人(in-human) 主体,直面生态危机这一自我相关的否定性,接受自由的深渊。〔14〕

四、结语:与生态危机共存

从精神分析的视角出发,生态危机的两种解读——现实与真实,都强调生态话语秩序的流变性,其没有稳固的地基,但又是截然相反的脉络。在立论的位置上,生态危机的现实之维聚焦生态话语内部的霸权性斗争,聚焦何种生态危机根源论居于主导地位,以及由此产生的一系列规范;而生态危机的真实之维则强调来自生态话语之外的入侵,强调与生态危机共存。如果说前者属于一种规范的生态哲学,那后者则是一种激进的生态哲学。在精神分析看来,所有关于生态危机的符号性阐释都是老调重弹,那些详细阐释生态危机隐喻性意义的行为都是在将生态危机从真实之维降低到现实之维,通过赋予它意义将其驯化而已,实质上是在逃避生态危机给人类心理造成的创伤。

正如齐泽克所说,生态危机使我们面对拉康所说的“第二次死亡”(符号性死亡)。18世纪以来,在以工具理性为核心的启蒙精神指引下,科学话语一统天下,自然被还原为精密的数字和公式,人类取得了对自然的胜利。但晚近爆发的各种生态问题开始威胁到人类自身的生存与发展,人类无法承受理性所带来的危机。正是此刻,人类需要拉康的“二次死亡”,不要忽略了话语符号之外的真实世界,它是人类理性的限度,这也是为什么齐泽克在其成名作之中将拉康哲学视为启蒙运动中最激进理论的原因所在。人是自然的“伤口”进一步引申的话,就是说由于人类实践(人类实践是由符号秩序来组织的) 而引起的生态危机本身就是一个本体论意义上的“症候”(symptom)。与生态危机共存,实际上也就是与症候共存,认同症候,认同这个“结构性拱出”。齐泽克认为,症候就好比人身上的寄生虫,它会对我们的身体不利,但如果彻底消灭它,那么我们会彻底失去我们所有的一切。换句话说,生态危机就是人身上的一个无法消弭的症候,它的存在反而确证了人的天性——现实与真实的重合,将结构性地伴随着人自身。

总之,生态危机标识出了人与自然之间深层的结构性关系。精神分析在解读生态危机的过程中,强调人类不能沉浸在人与自然和谐统一的话语符号幻象之中,逃避创伤,这是精神分析的独特贡献。在一定程度上,人类必须恢复对自然的适度敬畏之心、神圣之心,精神分析提供的依据就在于人类依靠话语符号演绎出的自然与真实的自然之间总有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但也不是走向“符号性自杀”。人类苦苦追寻各种人生意义与生态信仰,正是为了精神上有所寄托,以使自身诗意地存在。与动物相比,人类的伟大之处不正是人有勇气去面对那个没有被原初意义化的世界吗?人类文明一开始就是与生态环境进行博弈而取得进步的。在生态危机肆虐的当下,或许也孕育着一种新的文明形态的诞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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