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西游记》第六十四回寓意评析

2020-03-03

关键词:荆棘唐僧西游记

(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上海 200062)

《西游记》是一部世代累积型小说,从故事生发、流传到作品最终定型,经历了长达千年的演化,其间有各种不同文化流变的故事单元渐次掺杂进来,并且构成相对完整、独立的情节板块,如“孙悟空大闹天宫”“唐太宗入冥”“玄奘取经”等。明万历二十年(1592年),百回本《西游记》诞生的标志——金陵世德堂《新刻官板大字西游记》(简称世本)问世以后,这种掺杂仍在进行,最著名的是清初汪澹漪增插“陈光蕊—江流儿”(唐僧出世)的故事。第六十四回《荆棘林悟能努力 木仙庵三藏谈诗》也疑似后人伪笔。此问题由明人盛于斯提及,吴圣昔的《〈西游记〉周邸抄本探秘》、程毅中等人的《〈西游记〉版本探索》、曹炳建的《〈西游记〉佚本考》、温庆新的《明盛于斯生平及其〈休庵影语·西游记误〉考辨——兼论〈西游记〉的早期传播》等论著都对这个问题做了探讨。盛于斯提供的材料至今仍是一个孤证,未必能据此妄下定论,因此这一问题仍值得深入研究。

一、问题的由来

盛于斯《休庵影语·西游记误》载:

余幼时读《西游记》,至《清风岭唐僧遇怪 木棉庵三藏谈诗》,心识其为后人之伪笔,遂抹杀之。后十余年,会周如山云:“此样抄本,初出自周邸。及授梓时,订书,以其数不满百,遂增入一回。先生疑者,得毋是乎?”盖《西游记》,作者极有深意。每立一题,必有所指,即中间斜(科)诨语,亦皆关合性命真宗,决非寻常影响。其末回云:“九九数完归大道,三三行满见真如。”九,阳也;九九,阳之极也。阳,孩于一,茁于三,盛于五,老于七,终于九。则三,九数也。不用一而用九,犹“初九,潜龙勿用”之意云。[1]677

《清风岭唐僧遇怪 木棉庵三藏谈诗》即今见世本第六十四回,唯回目上联“清风岭唐僧遇怪”改为“荆棘林悟能努力”,下联中的“木棉庵”改为“木仙庵”。这段话不仅明确指认第六十四回文字为“其为后人之伪笔”,而且说明了增插的由来。盛于斯的怀疑源于对文本的感悟,他认为《西游记》的主旨是“关合性命真宗”,即修身养性而归于九九大道,而该回内容和意义却与主旨全然不合。盛于斯还借周如山之口印证、坐实这一怀疑。据周如山说,藩王府周邸藏有一种《西游记》,原为九十九回本,因为奇数难以装订,于是有好事者“增入一回”,《西游记》遂成百回本(今见世本《西游记》为二十卷,每五回一卷,以宋代邵雍的五绝诗《清夜吟》二十字为卷号编目)。

盛于斯的这段话,真实性如何呢?盛于斯,号此公,明代落拓文人。明代著名文人周亮工称他“能文章,而不以文显;好弯弓驰驱,而不以将名;行谊不愧古人,而不以行征;工为诗,而不以诗辟。黄金既尽,日徒愤激,退而自悔,又以盲死”[2]694。周如山,大梁(今开封)人,生平不详,为盛于斯作传的周亮工就是他的儿子。由此可知,盛于斯与周如山是世交。盛于斯死后,其著作《休庵影语》亦由周亮工整理而成。笔者掌握的资料显示,周如山可能是南京的一个书坊主。王重民《中国善本书提要》之《新刻京台公余胜览国色天香》条题有“大梁文炜如山重梓”,封面题有“敬业堂”,并有按语云:“文炜亦无考。封面题‘敬业堂梓行’,当为文炜书坊。又是书不是大梁刻本,殆文炜有书坊在江南;或文炜本江南人,其族源自大梁也。”[3]401。明代通俗小说,多有与周氏相关者,如《东西晋演义》题“绣谷周氏大业堂校梓,秣陵陈氏尺蠖斋评释”,《李卓吾先生批评西游记》(法国巴黎国家图书馆藏)一书有明金陵大业堂重刊本。这里的“周氏”就是周如山,“绣谷”就是指金陵,其书坊名为大业堂、敬业堂。清人黄虞稷《千顷堂书目》卷二十八“周文炜”条下说:“周文炜,有《诗学》,又《四留堂诗集》,又《旅尘集》,又《适倦集》。”周文炜即周如山,既然周如山所刊之书有据可证,那么其人真实存在可知亦然。

随之而来的问题是,周邸是否藏有《西游记》。众所周知,世本问世之际,《西游记》作者佚名。陈元之《刊西游记序》谓出于藩王府,然而从他所说的“《西游》一书,不知其何人所为。或曰:‘出今天潢何侯王之国’;或曰:‘出八公之徒’;或曰:‘出王自制’”[4]555来看,准确的表述应该是“《西游记》的作者与明代藩王府有关”。

查《明史·诸王世表》,朱明王朝自太祖朱元璋始先后封王立藩达五十家之多,其中有二十八个王室与明朝相始终。这些藩王文化素质高,经济条件优厚,且不参与国家和地方的行政管理,故而习文昌艺之风盛行。他们尤喜著书刻书,刻书数量可与中央各部门官刻并驾齐驱,占据半壁江山[5]153。现有揭示《西游记》与明代藩王府之间关系的文献有两份。其一,明人周弘祖(嘉靖间进士,曾任御史、福建提学副使、南京光禄卿)的《古今书刻》载,山东鲁王府刻书四种,即《群书钩玄》《萨天锡诗》《西游记》《蓬莱图》;山东登州府刻书二种,即《西游记》《海道经》。但是,该书所载的《西游记》书目下皆无其他著录和说明,故而有学者认定这两种《西游记》是与百回本小说《西游记》名同而实异的图书。据考证,第一任鲁荒王朱檀死于服丹,而历代鲁王均好丹术,笃信道家,所刊图书多有道家著作。嘉靖二十三年(1544 年),九世鲁王刊刻《诚斋易传》,又于嘉靖四十四年(1565 年)刊刻葛洪《抱朴子》(内篇二十卷,外篇五十卷),今藏北京图书馆。清初以降,邱处机著《西游记》说(“邱作”说)十分流行,而且《西游记》又包含较多的崇道内容,极易引起鲁府的关注,因此有学者认为周弘祖所记很有可能与小说《西游记》相关。其二,前文所引明人盛于斯的《休庵影语·西游记误》。周如山所说的“周邸”,即大梁周王府。明洪武十一年(1378 年),吴王朱橚改封周王,建都大梁,殁后谥“定”,是为周定王。此后周王历代袭封,直至万历、崇祯时,朱恭枵犹袭王爵。周王是史传二十八个与朱明王朝相始终的藩王封号之一。历代周王刻书亦多,永乐年间周定王朱橚刻医书《普济方》,其子周王朱有燉撰杂剧数十种,以“诚斋乐府”为总名,刻《豹子和尚自还俗》等杂剧;嘉靖年间周藩嵩岳主人刻《金丹正理大全》(道书全集之一)。鉴于明代藩王府(鲁府和周邸)在古代刻书史上的地位,则周邸(包括鲁府)刻有小说《西游记》实在情理之中。周如山所谓“此样抄本,初出自周邸”,以及周邸增插一回,将九十九回本改制成百回本云云,具有较大的可信度。

此外,柳存仁(澳大利亚)、李安纲等现代学者提出,《西游记》存在一个反映宋元全真道的九十九回本——全真教本。笔者认为,这实际上是对盛于斯《休庵影语·西游记误》这则记载的呼应和旁证,九十九回本之说盖出于此。如果没有当初周如山“及授梓时,订书,以其数不满百,遂增入一回”的传说,今人怎么可能产生九十九回本的联想。应该指出的是,从逻辑上说,仅凭盛于斯的“九九数完归大道,三三行满见真如。九,阳也;九九,阳之极也。阳,孩于一,茁于三,盛于五,老于七,终于九。则三,九数也。不用一而用九,犹‘初九,潜龙勿用’之意云”等语,是无法直接推出《西游记》的金丹之旨和《西游记》为九十九回本的论断的。因为周如山所见的九十九回本《西游记》,未必一定是迎合全真教所致,也有可能是《西游记》原本在刊刻时有某一回文字遭刊落,如孙楷第先生即推断讲述唐僧出世故事“陈光蕊—江流儿”情节的第九回被世本刊落[6]78。中国传统文化历来讲究“九九至尊”,佛教更是推崇“九九归一”。《西游记》第九十九回中,观音菩萨查验难簿时言称,“佛门中‘九九’归真。圣僧受过八十难,还少一难,不得完成此数”[7]1182。可见,“九九”并非是道教的专有术语,从“九九”推出道教主旨的误会,主要原因是这些学者信奉“邱作”说,将全真道祖师邱处机视为《西游记》的作者,自然竭力提倡“证道”观。

二、《西游记》第六十四回的表征信息

一般来说,大凡后人增插的文字,总会与原著整体有所游离。如清初汪澹漪增插的第九回唐僧出世的故事,存在与前后回文字重复、文中诗词缺失、整回文字字数短缺等现象,从而露出“伪笔”的马脚[8]35。细读《西游记》第六十四回,我们可以发现许多与世本总体风格枘凿不合的表征信息。择其要者评析如下。

(一)除妖类型与性质的裂变

《西游记》的情节主体是唐僧历难(九九八十一难),而“历难”的故事模式和叙事模式是除妖。郑振铎将取经劫难概括为四十一个除妖故事:(1)出城逢虎,折从落坑(第五难、第六难);(2)双叉岭上(第七难,含伯钦留僧);(3)两界山收孙行者(第八难);(4)陡涧换马(第九难);(5)夜被火烧,失却袈裟(第十难、第十一难);(6)收降八戒(第十二难);(7)黄风怪阻拦,求助灵吉菩萨(第十三难、第十四难);(8)流沙难渡,收得沙僧(第十五难、第十六难);(9)四圣显化试禅心(第十七难);(10)五庄观中复活人参果树(第十八难、第十九难);(11)贬退心猿(第二十难);(12)黑松林失败,宝象国捎书,金銮殿变虎(第二十一难至第二十三难);(13)平顶山逢魔,莲花洞高悬(第二十四难、第二十五难);(14)乌鸡国救主(第二十六难);(15)被魔化身,号山逢怪,风摄圣僧,心猿遭害,请圣降怪(第二十七难至第三十一难);(16)黑河沉没(第三十二难);(17)搬运车迟,大赌输赢,祛道兴僧(第三十三难至第三十五难);(18)路逢大水,身落天河,鱼篮显身(第三十六难至第三十八难);(19)金兜山遇怪,普天神难伏,问佛根由(第三十九难至第四十一难);(20)吃水遭毒,西梁国留婚(第四十二难、第四十三难)(21)琵琶洞受苦(第四十四难);(22)再贬心猿,难辨猕猴(第四十五难、第四十六难);(23)路阻火焰山,求取芭蕉扇,收缚魔王(第四十七难至第四十九难);(24)赛城扫塔,取宝救僧(第五十难、第五十一难);(25)荆林吟咏(第五十二难);(26)小雷音遇难,诸天神遭困(第五十三难、第五十四难);(27)稀柿衕秽阻(第五十五难);(28)朱紫国行医,拯救疲癃,降妖取后(第五十六难至第五十八难);(29)七情迷没(第五十九难);(30)多言遭伤,路阻狮驼,怪分三色,城里遇灾,请佛收魔(第六十难至第六十四难);(31)比丘救子,辨认真邪(第六十五难、第六十六难);(32)松林救怪,僧房卧病,无底洞遭困(第六十七难至第六十九难);(33)灭法国难行(第七十难);(34)隐雾山遇魔(第七十一难);(35)凤仙郡求雨(第七十二难);(36)失落兵器,会庆钉耙,竹节山遭难(第七十三难至第七十五难);(37)玄英洞受苦,赶捉犀牛(第七十六难、第七十七难);(38)天竺招婚(第七十八难);(39)铜台府监禁(第七十九难);(40)凌云渡脱胎(第八十难);(41)通天河老鼋作祟(第八十一难)[8]55-57。

所谓除妖故事,只是笼统的说法。上述四十一个故事中,大部分与除妖有关,只有四圣显化、五庄观、女人国、铜台府、凌云渡等少数故事没有妖魔的出现。这些故事中虽然没有妖魔作祟,但是存在各种阻碍唐僧取经的因素,自然也可以称为“历难”。比如,四圣显化和凌云渡经历是神佛对取经人的考验和身份验证,是唐僧应考的历难故事。而没有阻碍唐僧取经的,只有第六十四回荆棘岭这一个故事。该回讲述的是荆棘岭上桧柏松竹“四怪”修成人形,整日谈禅论道、吟诗作对的故事。四怪超逸高雅,号称“四皓”,他们敬佩唐僧为上国俊才,于是邀请他到林泉作客。一番联诗酬唱之后,他们不仅视唐僧为知音,而且当场皈依佛教,但是竟被孙悟空、朱八戒视为妖孽,惨死于九齿钉钯之下。显然,该回的叙事模式产生了裂变:四皓既没有吃唐僧肉的想法,也未阻拦唐僧取经,只是艳羡圣僧并想检验自己的修行水平。他们邀唐僧谈诗本是一段佳话,结果却惨遭灭顶之灾。这样的叙事引起了读者的不平。汪澹漪评曰:“君以碧波潭之役,处老龙为已甚,然老龙犹有窃宝之罪也。若木仙庵之四操,风雅唱酬,何等趣韵。况一宵游戏,便已送三藏出荆棘中,不惟无罪,而且有功。奈何因杏仙微瑕,遂概以斧斤从事?不弥觉已甚乎!”[9]532

(二)人物心态与行为的反常

先看猪八戒。八戒武功较弱,秉性疲懒,大凡除妖,总是能躲则躲,任由悟空冲锋陷阵,最多只是去巡逻侦察,做做帮手。第六十四回中猪八戒的表现出人意料,他从头至尾兴奋异常,时时挺身而出,殷勤努力,成了“关键先生”。唐僧一行来到八百里荆棘岭上,只见遍地“荆棘丫叉,薜萝牵饶”,无法行走,孙悟空的金箍棒对此无能为力。八戒自告奋勇,“要得度,还依我”,还说“等我使出钯柴手来,把钉钯分开荆棘,莫说乘马,就抬轿也包你过去”[7]770。唐僧师徒看到荆棘岭的石碣上刻有“荆棘蓬攀八百里,古来有路少人行”的诗句,一向与诗词为敌的八戒诗兴大发,“自今八戒能开破,直透西方路尽平”[7]771。这一回结尾又是猪八戒抖擞精神,不论好歹,“一顿钉钯,三五长嘴,连拱带筑”,把桧、柏、松、竹四皓,连同梅、桂、杏、枫齐齐斫倒,“果然那根下俱鲜血淋漓”,场面甚是惨烈。

再看唐僧。作为得道高僧,唐僧以慈悲为怀,尤其怜惜生命,反对杀生。平日里悟空斗杀妖魔,他总是百般阻拦,念紧箍咒惩罚悟空,甚至把他逐出师门。这次八戒滥杀无辜,唐僧虽有阻拦,口说“悟能,不可伤了他!他虽成了气候,却不曾伤我”,但态度暧昧,阻拦并不坚决,任凭悲剧发生,显得颇为冷漠。

第六十四回中人物心态与行为的反常,应该说不是偶然的。笔者推测,本回内容诚如周如山所说,该回非原作所有,而是后人伪笔。考虑到周如山的话只是孤证,未必能据此下定论。退一步来说,荆棘岭故事的诸多特殊信息表征是客观事实,属于不同的故事来源,被作者整合进《西游记》的可能性较大。

三、《西游记》第六十四回的深层寓意

关于《西游记》第六十四回的另一个值得深思的问题,是荆棘岭故事隐含的思想文化意义。假设本回文字果为后人增插,而实际上又与原作高度融合,粘附流行达四百年之久,今后还将继续流传下去,可见它在思想与艺术上具有重要的价值,增插者具有非凡的创作才情。

(一)以荆棘比喻人生磨难

该回有言曰:“为人谁不遭荆棘,那见西方荆棘长。”[7]771《李卓吾先生批评西游记》批曰:“昔人在荆棘中谈诗,今日谈诗中有荆棘矣。可为发叹。”[10]868汪澹漪《西游证道书》写道:“世之荆棘甚矣!西方之荆棘止八百里,而东土之荆棘且极天际地,不知其几万亿由旬也。每读至此,令人掩卷三叹。”[9]532陈士斌点评说:“人胸中在在荆棘,人人胸中有荆棘,而荆棘弥天漫地,宁独一荆棘岭哉!”[11]791可见,该回荆棘岭故事的立意是以八百里荆棘岭比喻唐僧取经的曲折艰辛,推而广之即喻指人生磨难。

如何才能破解人生的“荆棘阵”呢?荆棘岭故事形象地告诉我们,关键在于态度。态度就是禅心,态度坚决即是禅心坚定。世本陈元之《刊西游记序》云:“八戒,其所戒八也。”[4]556佛教“八戒”也称“戒八”,指的是“一戒杀生,二戒偷盗,三戒淫邪,四戒妄语,五戒饮酒,六戒着香华,七戒坐卧高广大床,八戒非时而食”,核心是戒妄心、守真心。在“四圣显化试禅心”故事里,八戒禅心不定,催动妄念,结果摔了跟头,出尽洋相。第六十四回中,八戒禅心坚定,破开人生荆棘,在新的考试中完成了“满分作文”。对于八戒的“努力”、守戒,刘一明的《西游原旨》第六十四回回评说:

既能看得清白,须当戒此荆棘。戒得此,方能度得此;能度不能度,在我能戒不能戒耳。

夫荆棘岭少人行者,皆因不知戒慎恐惧,自生荆棘缠绕,道路不平。若一旦悔悟,直下狠力,开破枝蔓,攸往攸利,王道荡荡,何不平之有?“三藏要住过今宵,明早再走。”此便是脚力不常,自生荆棘,而荆棘难度也。故八戒道:“师父莫住,趁此天色晴明,我等连夜搂开,走他娘。”修行之道,务必朝斯夕斯,乾乾不息,方可成功。非可自生懈怠,有阻前程,中道而废。提纲所谓“荆棘岭悟能努力”者,即悟能所以努力,戒其荆棘耳。[12]737

从破解人生“荆棘阵”的方法看,八戒替代悟空成为故事的主人公理所当然。八百里荆棘岭“荆棘丫叉,薜萝牵饶”,这些荆棘是至软至柔之物,悟空金箍棒虽然刚猛,但铁锤砸棉絮,对此显然无用武之地。《西游记》曾介绍八戒九齿钉耙的非凡来历:

此是锻炼神冰铁,磨琢成工光皎洁。

老君自己动钤锤,荧惑亲身添炭屑。

五方五帝用心机,六丁六甲费周折。

造成九齿玉垂牙,铸就双环金坠叶。

身妆六曜排五星,体按四时依八节。

短长上下定乾坤,左右阴阳分日月。

六爻神将按天条,八卦星辰依斗列。

名为上宝沁金钯,进与玉皇镇丹阙。[7]230

由此可见,九齿钉耙自然无坚不摧。更重要的是,钉耙是农具,犁地、斫柴、割藤正是它的本分功能。猪八戒用九齿钉钯开破荆棘岭,方法得当。即使跳出佛教樊篱,这种“努力”“戒妄心”的精神对人生修炼也是极有意义的。《说文》云:“戒,警也。从廾持戈,以戒不虞。”[13]377人生道路上难免遭遇荆棘,关键是我们要有所警戒,自觉抵御荆棘的侵扰。

(二)以“木仙庵谈诗”隐指假道学、伪学术,批判华而不实的空疏学风

众所周知,程朱理学自宋元趋于鼎盛,至明清已失其真髓和活力,呈僵化腐败之势,并且日益成为社会发展和人性解放的羁绊。特别是不出朱子《四书集注》藩篱的科举考试,更使程朱理学沦为士人追求功名利禄的“假道学”“伪学术”。李贽、金圣叹等人的小说批评、戏曲批评已开启了对“假道学”“伪学术”的批判之风。李贽怒斥庸儒俗士“阳为道学,阴为富贵,被服儒雅,行若狗彘”,“必讲道学以为取富贵之资也”[14]584。金圣叹则斥之为“三家村中冬烘先生”[15]132,认为“天下之鄙秽殆莫过先生”[15]132。《西游真诠》的笺评者陈士斌说得更加义愤填膺:“后世俗儒伪学,莫不剽窃其论,掇取功名,其立意起念,止为荣肥之计,竟忘其本来面目,甚至盗名托义,败坏纲常,行奸作乱,无所不至,是救世之书而更为祸世之盗,罪可胜诛哉!”[9]794

《西游记》第六十四回“木仙庵谈诗”的故事,正有批评华而不实的空疏学风的倾向,历代学者纷纷指出其深层寓意即在隐指泛滥成灾的假道学、伪学术,尤其是揭露了文人学士夸夸其谈、游说无根的空疏学风。陈士斌说:

凡古往今来鸿章丽词,藻绘缤纷,淹博兴核,敏妙绝伦。或故为涩晦,以夸渊奥;或放言触忌,以逞才情;或宏辨百折,滚滚不竭,以资议论。按其实义,通无关身心性命之学者,皆荆棘也!不特此也,凡著书立言,谈玄阐幽,而不能身体力行,徒搦管掉舌,道听途说,虽发尽道妙,可法可传,亦是鹦鹉巧簧,慢污圣言,皆如木仙庵谈诗,而为荆棘之尤甚者矣。[9]792

刘一明在《西游原旨》第六十回评语中说:

诗曰:“修行急早戒荆棘,不戒荆棘道路迷。饶尔谈天还论地,弃真入假总庸愚。”提纲所谓“木仙庵三藏谈诗”,是言迷徒无知,而以三藏真经之道,于语言文字中求成,此其所以为木仙也。吁!此等之辈,于行有亏,于言无功;闻其声而不见其人,如黑夜中走路;图其名而不惜其命,是鬼窟中生涯;安得有戒行长老,“争出门来”,不着于隐居之空,不着于著作之色;悟得真空不空,不空之空;识得山中木怪,急须发个呆性,一顿钯筑倒;离过荆棘岭,奔往西天大路而行乎?[16]490

对这些假道学和伪学术,严肃正直的学者当然持批判态度。张书绅等人是儒家学者,批判假道学和伪学术在情理之中,但释道两家与儒家在许多方面势若水火,对荆棘岭批判假道学、伪学术寓意的认同竟然与儒家学者一致,只能说明第六十四回的主旨非常明显。无论儒家学者还是释道传人都不约而同地借该回故事谆谆教诲人们尽力避免空疏学风,并纷纷开出各自的“药方”。陈士斌说:

以见世间修道者绝俗避嚣,寄迹深山,矫托隐逸旷致,高谈性命而全无实学者,皆道学之曹瞒也。凡虚伪欺世之流,必欲结纳诚实君子,以卜其名。故计摄三藏而与之谈禅论道耳!……既达真诠,须知伪学。四操为月明游,原不为讲论修持。联章琢句,徒工文翰,以夸奇寄傲栖迟,悠游林壑而自弃,无体无用,矜命非凡,言清行浊,不知老死,已可哀哉!……学者慎毋舍性命之实功,而空谈道德,作无益之诗文,而甘为荆棘岭木仙庵之四操。陆象山有云:“寄语同游二三子,莫将言语坏天常。”邹南皋亦云:“寄语云窗年少者,莫将章句送青春。”同一义也。[10]794-796

张书绅是以弘扬孔孟原儒、反对俗儒的假道学为己任的,所以他的《新说西游记》批评极为深刻,告诫大家切不可“将有用之身心,反置之无用之地”。他说:

夫世有吟风弄月,以博诗词文雅之名者。考其行谊,身心性命之学,毫不相涉,不过是盗虚名,而以欺庸愚。抑又有清闲无事,笑傲于山川林木之间者,究其实落,仁、义、礼、智之道漫不经心,不过是荒废正业,而虚度浮生。若是者,未尝不自以为脱尘离俗,出类超群;殊不知却在荆棘道上、古木丛林,是将有用之身心,反置之无用之地,深可为人心世道之役大患。[17]917

当然,最有意思的还数汪澹漪的《西游证道书》,他以对话的形式直接判了假道学、伪学术的死刑:

或问道人:“君以碧波潭之役,处老龙为已甚,然老龙犹有窃宝之罪也。若木仙庵之四操,风雅唱酬,何等趣韵。况一宵游戏,便已送三藏出荆棘中,不惟无罪,而且有功。奈何因杏仙微瑕,遂概以斧斤从事?不弥觉已甚乎?”道人笑曰:“此无足怪,乃作歪诗之报耳。”或曰:“歪诗罪岂至死?”曰:“君不见世之唾歪诗者,动辄云‘该死该死’乎?”[9]532

诚然,从今日之学术理念和治学精神出发,摒弃一切假道学、伪学术,不亦宜乎!

猜你喜欢

荆棘唐僧西游记
唐僧师徒再就业
我的“唐僧”表弟
十五岁的掌声与荆棘
荆棘遍野,幸而你我正当少年
西游记
西游记
光热荆棘难破
西游记
最后一次
惹人喜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