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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词学理论与诗教传统的矛盾与融合
——以知人论世在“词史”理论构建中的应用为例

2020-03-03

陇东学院学报 2020年1期
关键词:词体词学诗教

(喀什大学 人文学院,新疆 喀什 844000)

“知人论世”语出《孟子·万章下》:“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论其世也。”尽管孟子“知人论世”的本意并非针对文学作品,但后来被引入文学研究领域,成为中国传统文论中重要的文学批评方法之一。自汉儒尊“诗三百”为经,“知人论世”即在诗学领域得到了长足的发挥和运用,诗人在创作时亦有意无意地以“诗言志”为其宗旨。相比之下,词一直以来因“艳科”“小道”观而始终被排斥在正统文学之外。两宋时期虽然词的创作达到顶峰,但在理论方面仍未得到应有的地位,直至清代,尤其是常州词派从微言大义的角度阐释词,并提出了完整的“词史”理论,才从观念上使词获得与诗文同等的地位。本文所要探讨的“词史”并非指文学史范畴内的词文体的发展史,而是指从杜甫“诗史”概念演化而来,能够反映当时社会历史的词作。“词史”理论的形成与儒家诗教传统在清代词学领域不断扩大的影响密切相关。词学对早于其成熟的诗学从内容、立意、艺术技巧等方面进行了多方借鉴,尤其是在号称“词学之集大成”的清代,诗与词的联系日益紧密。为实现词尊体的目的,常州词派开创者张惠言不惜以歪曲词意的方式依附于诗教,而诸如“温柔敦厚”“沉郁温厚”等诗学术语亦被词论家引入词学批评和创作方法中。但在词体不断向诗歌靠拢的过程中,一些矛盾冲突随之而来:假如诗词在格调、立意、方法上完全融为一体,词岂不是成了“句读不葺之诗”?那么词之称谓存在的意义是什么?每类文体都有其他文体不能及之处,词的特长又是什么?因此,如何保持词自身之体性又同时成为这一时期词学家讨论的重点。

一、清代词学与诗学间的话语联系与“词史”理论之生成

词学作为与诗学联系最为紧密的文体,自诞生之日起即深受诗学系统的浸染灌溉,借鉴吸收诗学的批评方法、学术术语,沿着诗学批评的轨迹建构词学批评理论成了词论家的共识。清代词学能够取得集大成之盛观,更获得“中兴”之说,有其复杂的社会历史背景:其一,词于两宋高峰之后,经历了元明金的沉寂期,使清代学者得以对其进行远距离观照,在对唐宋词进行总结的过程中有了“第二次的反省”和“重新认识”[1]。其二,清代学术界复古经学的主流思潮与中国深厚的史学传统相互作用,将汉代儒学的地位推上了一个新的高度。在诗学领域内,儒家诗教再度登上诗坛,由尊杜热潮引发的诗史观念和风骚传统亦不断向词学领域渗透。其三,“诗词同源”说在清代得到了广泛的认可和发挥,且清代词坛名宿多兼学者身份,他们将汉儒治经之法移入词学理论中,要求词发挥与诗同等的社会功能并进而达到了词体推尊之目的。此外,统治者的支持以及政治政策的风向转变、文化高压等诸多因素共同促成了词学的繁荣局面。由此观之,有清一代的词学与诗学,尤其是与儒家诗教的紧密联系尤为突出,而富有现实主义色彩的“词史”理论就是在这种背景下产生的。

“词史”理论的建构经历了萌芽、成形到完善的过程。严迪昌在《清词史》中指出“清初以来,明确呼唤‘词史’的,一是陈维崧,二是周济,谢章铤是第三个”[2]503。严先生之意在表明“词史”理论形成的主要贡献者是此三人,但以历史发展观来看,重大理论绝不可能仅仅依靠个别力量突发奇想而出,其必然是在历史的进程中,在内外因素的推动下经过不断地积累而逐渐形成。陈维崧在《词选序》中说“为经为史,曰诗曰词,闭门造车,谅无异辙”“选词所以存词,其即所以存经存史也夫”[2]184,这一观点的提出是在明清易代之际、社会矛盾激化之时,对文学经世致用功能的重新唤醒,反映了当时的学术风气和士人心理,有其特定的时代意义。清初,大批前朝遗民和在野儒者于丧国之痛中开始反思,他们试图从人心、治乱、学术等多方面扭转明代崇尚空谈心性带来的流弊,力倡务实文风,发扬原始儒学经世致用的优良传统。与之相适应,文学界为了体现自己的理论建树,将杜甫树立为诗坛之典范,藉此确定儒教诗教的审美标准,而杜甫因其忠君爱国之形象以及号称“诗史”之作品亦格外受到文人学士的重视。但迫于清代文网严密,因诗文而罹祸者不计其数,因此文人将视野转向了因“小道”观而被统治者所忽视的词体创作中,暂时获得了相对自由的抒发空间。与此同时,提高词体地位,为使在词作中表现家国情怀、历史兴亡获得名正言顺的权利,又成了摆在词人面前的一项重要任务。陈维崧于此时振臂高呼,将词与经史之功效等同待之,正好响应了当时的迫切需求。作为遗民词人之一,陈氏对时局变换、江山易主有着更为真切的体验,因此他所提出的“词史”,实质上是要求词的创作必须与时代精神密切结合,且能够表现由明入清的汉族士大夫疾痛呼叫、悲愤感慨的时代情结。

明确将“词史”以较为完整的理论形式确定下来并加以完善的是主要活跃于嘉道年间的周济和身历道咸同光四朝的谢章铤。周济是晚清至民国初影响最大之常州词派的重要词论家,他在《介存斋论词杂著》中以“诗有史,词亦有史”为立论点,以“可为后人论世之资”为其目标,规定了“词史”的抒情内容当不出“感慨所寄,不过盛衰”[2]465之范围,强调“词史”与时代社会的紧密联系。谢章铤继承并发展了周济的理论,他以诗词同体为基点,指出“诗史之外”之“词史”亦有“抑扬时局”之功效,并以“敢拈大题目,出大意义”[3]389对“词史”的内容和立意提出了更宏伟的要求。周济和谢章铤关于“词史”的阐述皆表现出了强烈的政治意识和历史观念,可以说是清代复兴诗教传统现实主义精神在词学领域内的投射。

从陈维崧初具“词史”概念的雏形到周济、谢章铤以理论形式明确“词史”之内涵,其间隔时长达百余年之久,且这段空档恰好为清代康乾百年盛世时期,推敲个中缘由,实有令人玩味之处。康熙中至乾隆末,政局已基本稳定,统治的重心开始转向文化思想领域。承平盛世中百姓安居乐业的表象之下,是异常残酷的文网高压。乾隆一朝,仅有明文记载的文字狱案例即高达七十余起。凡涉案者,不论生死皆难逃一劫,且动辄株连数百人,其手段之残忍,牵连之广,令人发指。政策的转向使清初经世致用的学界风气随之发生了变化,文人为全身避祸,纷纷埋头书斋,回归经史考据之学,形成了朴学的全盛局面。而在清初一度获得自由舒展的词坛,也在玄烨于康熙四十六年和五十四年“钦命”编纂《历代诗余》和《词谱》并亲为之题序的行动中被网罗进文化整肃的范围内。此时,浙西词派以歌咏太平、描摹盛世迎合当权者之需求,并借此契机不断扩大词派规模,得以在词坛独领风骚百余年,实蔚为大观。而曾于清初词坛大放异彩的那些彰显故国情怀、抒发易代悲慨的声音自然失去了生存土壤,逐渐被淹没在时代的潮流中。

然而历史的发展并非是恒定的,突变之中往往能够创造出具有特殊价值的艺术形式。赵翼《题遗山诗》中有云“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其中道理同样适用于清词的发展历程。嘉庆以后,朝廷腐化的弊端越发显露出来,社会矛盾日益尖锐,当局者无暇顾及文网张弛,词坛亦稍微得到了喘息之机。正如梁启超所言“嘉道以还,积威日弛,人心已渐获解放;而当文恬武嬉之既极,稍有识者,咸知大乱之将至,追寻根源,归咎于学非所用”[4]。有识之士已然察觉到“山雨欲来风满楼”之态势,浙西词派吟咏花鸟,宴嬉逸乐的观念已经不合时宜,清初“经世致用”的思潮再次燃起,文人与生俱来的“修齐天下”之政治理想亦随之苏醒,被压抑已久的广大寒士阶层亦呼唤着能够表达怀才不遇之心声的词体变革,于是,以复古诗教传统为依托,重政治教化的常州词派应运而生,周济的“词史”理论正是这一时期常州派对词的社会功能和思想内容要求的凝练和升华。

二、词人意识的觉醒

上述表明“词史”理论之形成主要归因于清代词学不断依附于诗教传统的努力,而在上溯风骚的诗教传统中“知人论世”这一重要的批评方法亦同样被词学所借鉴引用。孟子提出“知人论世”,就是相信作品与作者之间的对应联系,要准确把握文本含义就要从作者出发,结合作者的个人经历和社会背景,这也是千载以下论文者基本遵循的基本准则。本文之所以强调知人论世在“词史”理论建构中的应用,主要是因为它对消除诗尊词卑之固有观念,拉近诗词间之距离起到了关键作用,其中最直接的影响就是它对词为谑浪游戏之作,无关人品高下之传统观念产生了巨大的冲击,并推动着“论词必论其人”之说在清代词学领域内的传播和接受,亦标志着词人意识的逐渐觉醒。

在晚唐五代词体刚刚成熟的时期,是没有“词人”这一概念的,而填词佐欢者多被称为“绮筵公子”“诗家之流”。到了宋代,虽然有了“词人”“词手”一类的称谓,但亦不被世人所重,甚至含有贬斥的意味。凡此种种,与“诗人”概念的地位形成了鲜明对比。

众所周知,“诗如其人”说在文学界广为认可,乃是由于诗歌自古以正统文学而自居,自第一位诗人屈原在《离骚》中以其忠君爱国之面貌呈现于世,明确的“诗人意识”已然显现,世人对伟大诗人亦有“诗圣”“诗仙”等诸多美誉。随着儒家地位的不断提高,风骚传统的影响日益深入,诗人和作品之间的联系越来越紧密,诗人人格之高下直接决定了诗歌之优劣,诗格之高下亦是诗人人格的反映,因此提及《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必谈杜甫心系天下寒士之博大胸怀,论及《琵琶行》必联系白居易遭遇贬谪、怀才不遇的身世遭际。仿佛不在诗歌中表现宏大的立意或高尚的情操便有愧于“诗人”之称谓。而纵观清代以前的词坛,却似乎对“词人”这一称谓讳莫如深。据孙光宪《北梦琐言》记载,五代时人和凝年少时好填词,但自从做了宰相之后,因畏其有损德行而弃之不作。王安石亦曾讥讽晏殊曰:“为宰相而作小词,可乎?”《冷斋夜话》也有记载:禅师法云秀对黄庭坚说“诗多作无害,艳歌小词可罢之”,黄庭坚却笑着回答,词只是“空中语耳”,它“非杀非盗”,不是大奸大恶,于社会无害,只为娱人娱己而已。

不管是认为词作是与人品无关的“空中语”,还是将作词当成是有辱德行之君子不耻之事,都造成了填词者对“词人”这一称谓的刻意回避,而大众意识领域内对词人本属地位的忽视,也是造成词人意识淡化的一个原因。因此,我们发现,为诗人作传者比比皆是,而为词人作传者却凤毛麟角。

当然,词作与作者的割裂也与“男子而作闺音”的创作心理有极大关系。虽然对于中国文人而言,从楚辞中以香草美人喻“忠臣明君”之象征系统到诗三百中将《蒹葭》之义释为“后妃之德”的说教解读,这样的创作心态并不陌生,但当其运用于词体创作中时,则完全脱离了诗骚传统中的托喻性质,而完全沦为拟“妇人之态”。究其根源,与词之风格崇尚阴柔之美、表达技巧追求委婉含蓄之固有体性有莫大关联。关于这个问题,将在下文有所论述。而正是基于此种创作心理,社会对词之认知普遍倾向于其表现内容的虚假性和不可靠性,哪怕是词之背后含有隐约可见的寄托含义,但由于其表达的模糊性和不确定性,以词来评论、判定作者仍是不恰当的。典型有以爱国情怀而称名诗坛的陆游,其词作同样不乏经典篇章,但由于其深受诗尊词卑观念的影响,使其词作在数量、质量上均远逊于诗歌。他晚年亦在自编词集《长短句自序》中对自己年少时作词的行为颇“晚而悔之”,但“念旧作终不可掩,因书其首以识吾过”[5]。像陆游这种既内心热爱小词,又基于世俗观念而鄙视词体的矛盾心理在清代以前并不罕见,因而诗词皆擅者多以诗人自居,而不愿以“词人”著称于世。

由此可见,作品与作者的关系被割断,“知人论世”其第一要义“知人”即不成立,更枉谈接下来的“论世”了。因此,清代词论家将“知人论世”从诗教引入词论中,其首要任务就是建立词人人格与词格的联系,强化“词人意识”。

学者曹明升认为词人意识觉醒于清代,“原因在于词体从晚唐、五代至清代有一个从不尊到真正获尊的过程,与之相随的是词人意识亦有一个从无到有再到强烈的过程”[6]。清代词坛流派异彩纷呈,各家词学主张虽不相同,在推尊词体的行动上却呈接续前进之势。学界普遍认同词体明确获尊于常州词派这一观点,但我们还需认识到常州词派之前的词论家在提升词体地位的重要作用。在清代词坛,有如陈维崧一类以“天之生才不尽,文章之体格亦不尽”[3]185为立论,从文体发生的哲学高度抹杀文体高下之分以抬高词体的,而更多的则是以“诗词同源”为基点,力主诗骚为词之源头,意在为词寻求一个尊贵身份。正如浙西词派王昶有言“词之所以贵者,盖《诗三百》之遗也”[3]218。在常州词派以前,明确从理论上提出“论词必论其人”这一观点的是王昶。他在《江宾谷梅鹤词序》中提到“论词必论其人与诗同”,他批评晁端礼、万俟雅言、康顺之等宋代宫廷词人“在俳优戏弄之间,词亦庸俗不可耐”,就连周邦彦也因其曾经为宫廷词人之身份而难免流俗。与之形成对比的是,周密和姜夔“不为富贵所熏灼”,因而词能够“冠于南宋”[3]221。可以看出,王昶对词人词品的评价呈现出明显的依附于诗教传统的倾向,暂且不论以人品之高低品评词品是否妥当,从其词论中已然可见诗教传统“知人论世”对词学领域的渗透。

王昶虽然作为浙西词派的中坚力量,但其词论主张却能不被其派别所缚,在其前辈词论上有所突破和发展。浙派一向以吟咏花鸟风物,描摹盛世太平为旨,朱彝尊所倡的“假闺房儿女之言,通之于《离骚》、变雅之义”[3]202实际上只是针对抒发个人情思和身世遭遇的要求,与诗骚传统的现实主义精神相去甚远,且浙派词人在实际创作中仍是以远离政治,囿于书斋案头为主。而王昶在品评词人时还提到,张炎、王沂孙以“故国遗民”之身份,“哀时感事,缘情赋物以写闵周哀郢之思”,并极赞其为“词之能事毕矣”。重视词之实际功用,认为张炎、王沂孙之词将身世之感与家国之思融为一体,是对诗经闵周室之衰亡的《黍离》,屈原抒家国之哀思的《哀郢》的继承,可谓开常州词派“词史”理论之先河。

三、从“诗言志”走向“词言志”

成熟于晚唐五代的词,因其应歌应社、酬筵赠妓的性质一直被置于“言志载道”之诗的对立面,为文人学士所鄙薄。词为“小道”的观念在清代以前一直占据主流,虽然苏轼以天才之力以诗入词,力求在题材、内容、风格上突破词的“艳科”牢笼,却被李清照批为“如教坊雷大使舞,虽极天下之工,要非本色”[3]55词尚婉媚、合流俗的认知令文人骚客多避而远之,明代王世贞甚至将作词者称为“大雅罪人”。即便是女性词人李清照,对诗词的抒写亦有着严格的分界。其于诗中可大胆抒发“生当为人杰出,死亦为鬼雄”之豪情壮志,而纵观其词作,却无一篇直接关涉国家的兴衰变迁和现实的时局动荡;即便是隐约透漏出这种感慨的,也是蕴含在个人的忧思怨情之中委曲道出。

其实,就文体抒情达意的功效而言,诗词本无高下之分,二者地位之所以悬殊,是由于诗歌在先秦时即被赋予了教化、言志之社会功能,且这一功能在之后漫长的发展过程中不断被讲求实用性的儒家思想为主流的社会所强化。而词发展至清代,面临着一系列的危机:首先,词于唐宋时虽属“卑体”,但毕竟有着广泛的俗文学的生存土壤,因此得以繁衍生息,而到了清代,词承担的娱乐性功能基本被日渐崛起的戏曲、小说所取代,难以回归俗世文学;其次,词不仅于教化无用且难登大雅之堂的固有观念又使其难以跻身于正统文学之中。进退两难之际,又仰望着宋词这一座难以跨越的高峰,自身生存的需要促使词体内部的变革,最重要的任务就是提升词格,而捷径就是沿着苏轼所开辟的道路,取法于诗,以诗之精神改造、提升词格。于是,词之表意越来越趋向于教化,其功能亦由言情开始向言志转变,在这一过程中,词的实际功用价值在词论中愈发突显。

以“词史”理论的发展线索为出发点,探索知人论世在清代词论转变中的应用,其一体现在立意上。陈维崧要求词作中要将“代有不平之事”的国破家亡之恨,朝代交替、时局动荡之感慨以及人在乱世中如浮萍般漂泊无依之凄凉处境表现出来。周济所提出的“感慨所寄”,不管是因敏感地察觉到即将到来的变乱而“绸缪未雨”,还是“位卑未敢忘忧国”的“太息厝薪”,亦或是“达则兼济天下(‘己溺己饥’),穷则独善其身(‘独清独醒’)”的立身原则,都没有脱离时代与社会的关系,并且具有强烈的政治意识和历史观念。而谢章铤比陈维崧和周济等人在理论上更加强调“词史”与社会时局的联系。他提出在“孤枕闻鸡,遥空唳鹤,兵气涨乎云霄,刀瘢留于草木”的境况中,词人的“不得已而为词”,必须要跳出侧艳传统之拘囿,而只有“慨叹时艰,本小雅怨诽之义”才能实现“人既有心,词乃不朽”的目标。由此可见,词之立意已越来越趋向于与诗同。

前文所述,在“词史”理论的断档期,词学与诗学的关系亦发生了微妙变化。如果说清初和晚期的“词史”理论主要是从立意上向诗教传统靠拢,表现社会政治关怀,那么朱彝尊所倡导的向风骚传统的靠拢,则主要是从格调上汲取诗骚之雅以反抗词之俗。虽然朱彝尊以“通之于《离骚》、变《雅》之义”的诗教高义提升词之格调,但侧重的却是“词史”所摒弃的“一己私情”,即个人的得失惆怅之感慨,而他在实际创作中又忍不住大作艳词,只不过是在用词造句上更为精心,使词脱离了北宋词的俚俗性质,从民间文人的娱性商业品变成了文人雅士的赏玩游戏之作。朱彝尊的根本立足点仍是词为“小道”之观,这也是造成浙派末流“巧构形似之言”之流弊的主要原因。尤其是朱彝尊晚年之时的词学观更体现了这一点,他认为韩愈说的“欢愉之言难工,愁苦之言易好”,于作诗是肯定的,于词则“大都欢愉之词,工者十九,而言愁苦者十一焉耳”[3]207。早在清初时,词人已经冲破了“艳科”之藩篱,将亡国之痛、时代之感写入了词中,此时再提宴嬉逸乐、歌咏太平,从某种程度上讲,在词学发展史上是一种倒退,同时,也反映出词体性与诗教传统结合中矛盾性的一面。

娱乐功能作为词之底层支撑,其本质上与诗教精神是相背离的。而清代词人在推尊词体的过程中,不断强化词与现实政治的联系,使之向“言志”功能靠拢的同时,也带来了诸多问题。当词的精神主旨和诗的实际功用基本一致的时候,必然会模糊诗词的界限。而为了避免词成为“句读不葺之诗”,必然要强调词之独特性,但这另一方面又会回归到词创始时配乐娱乐之体性上来,造成与社会政治的疏离。正是看到了这一点,本在词作上颇有造诣的王士禛在入仕后,却专力作诗,而绝口不言词。

如何解决词之体性与诗教传统的矛盾,达到二者的融合统一,成为清代词学家尤其是常州词派研讨的重点。张惠言提出以“低徊要眇”的表达方式抒发微言大义,就是注意到了保留词体自身所特有的欲露还隐、缠绵往复、微妙细致的美感特质。周济则在此基础上,将《礼记·乐记》中“声音之道与政通”的观念敷衍至词学中,以此来为词之音乐特性寻找到了向诗教靠拢的依据。他在《词辨自序》里提出:“后世之乐去诗远矣,词最近之。是故入人为深,感人为速,往往流连反覆,有平矜释躁、惩忿窒欲、敦薄宽鄙之功”[7]。词正是因其入乐的特性而具有感人肺腑,平缓情绪之效,那么词之音乐性就非但不应被正统文学所鄙薄,反而是发挥教化作用的重要手段。此外,在保持词之体性方面,浙西词派对字句的精炼、声律的研琢以及表达技巧的探究,对常州词派以“词史”理论为代表的比兴寄托之法的发展不可谓毫无价值。

清代词论家在词体已基本脱离民间俗世功能,完全成为“文人之词”的状态下,将诗教传统引入词之体性中,将“言志”功能与词之特有的美感特质融为一体。但这种结合带来的弊端亦同时显现,尤其在解词方面,过度释义、歪曲词意在常州词派词论中尤其突出,给无关政治的爱情词戴上风化、人伦之高帽,把艳情词扭曲为士人抒发抑郁不平之志,诗教传统与词体性存在的天然矛盾,致使二者不可能毫无嫌隙地浑融一体。

四、结语

词学理论与诗教传统地结合在清代达到了空前程度。“词史”理论的形成,从内部因素看,正是在清代词论家不断上攀风骚,从立意、格调等方面不断汲取诗之特长的背景下形成的;从外部因素看,清初的易代之变,清末内外动乱、民族危亡的外界刺激,亦是呼唤“词史”出现的重要原因。

在词体演变的过程中,孟子提出的“知人论世”这一重要的批评方法发挥了不可忽视的作用:它撼动了词为“小道”的固有观念,极大地推动了词人意识的觉醒。由“空中语耳”到“论词必论其人”,诗教传统的融入打破了自古以来词体内容与作者相割裂的局面,以人品论词品,从词品看人品,词人人格与词格渐统为一体,形成了作者与作品的双向观照。强调词人意识的觉醒是对词体发展演变的总体意义,是词体地位在清代得以提升的重要标志,亦是“词史”理论出现的前提条件。为提升词之品格,清代词论家极力以诗之精神改造词格,使之不断向“言志”的方向靠拢;与此同时,词反映社会现实、抒发词人的身世遭遇和政治感慨的实用功能愈发突显。

诗教传统在词学领域内渗透的不断深入,辩证地看,一方面对推尊词体具有积极意义,但另一方面,对于消解词之体性,模糊诗词界线亦产生了负面影响。尽管清代词论家尤其是常州词派在二者的融合方面做出了不懈的努力,但诗之教化、言志的功能与词之娱欢、言情的特殊体性之间的矛盾使二者难以真正融为一体。词与社会政治亲疏远近关系的不断转化伴随着词学在整个清代的发展流变,而“词史”的提出正是在知人论世与词学理论结合最紧密之时;总之,“词史”理论就是在词学与诗教传统不断疏离融合的过程中不断发展成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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