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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命运共同体:中国智慧如何介入世界历史
——反中心论的视角

2020-03-03李金龙

岭南学刊 2020年4期
关键词:中心论共同体民族

李金龙

(中央财经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北京 100081)

从《德法年鉴》《手稿》《德意志意识形态》到《资本论》,马克思一再强调世界历史视角的重要性和必要性,其原因不仅仅在于“我们仅仅知道一门唯一的科学,即历史科学”[1]66,更因为马克思深知民族、区域历史向世界历史的转化是一场意义深远的重大时代变迁,世界历史理论提供的正是洞察此种变迁规律的逻辑基点和理论方法。正如望月清司所言:“马克思的历史理论,是从本源共同体以后的人类史=世界的积累出发去具体描述资本主义在世界历史中的过渡性逻辑,同时它还是论证资本主义属于本来就能为必将到的‘更高级的社会形态’创造客观条件的历史过程的理论。”[2]5确实,马克思敏锐地意识到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制度观念、意识形态由欧洲向全世界蔓延的趋势,发现了传统区域性的部落共同体和政治国家体系渐渐被纳入全球性的视野和世界性的资本主义生产体系之中的历史规律,揭示了资本主义扩张的利益动机、逻辑根源和历史必然,即东方从属于西方、落后从属于先进、农村从属于城市的序列结构。在这个深刻的历史变迁过程中,与之相联的,是外在世界和人类内在意识的双重改变,由此引发的既包括资本主义政治、经济、权力触角的扩张,也包括观念、文化、价值体系的重构与输出,最终导致“一个普遍的、理性化了的人类生产和生活导向占据了支配地位”[3]124。

资本主义开创了世界历史,自然会推动世界向着其希望的面貌前进。“资产阶级,由于一切生产工具的迅速改进,由于交通的极其便利,把一切民族甚至最野蛮的民族都卷到文明中来了。……一句话,它按照自己的面貌为自己创造出一个世界。”[1]276纵观历史,各民族几乎都不约而同地以自我为参照和出发点去理解、建构世界。中国早期的“夷夏之辨”、古代希腊的“野蛮人”以至近代欧洲的“文明民族与劣等民族”等文化心理无不属于民族中心主义的表征。简而言之,民族优越感是前现代人类生存状态的普遍特征,是一个民族维系个体精神的自我中心主义的群体表现。现代西方世界由于在世界政治、经济、文化方面的巨大成就,积累起世界中心的自我优越感和改造世界的迫切意识同样是不可避免的:“现代西方的自我认识与自我表述——它就是依据这种自我认识与自我表述去改造整个世界、改造一切他人及其固有的文化、社会制度和习俗的——最终不是一种真理论述,而是一种价值论述、一种文化论述”[4]13。

一、全球史与资本主义世界体系:西方中心论主导的历史图景及其批判

正因为历史涉及到对于人类自身的反思和再理解,西方学者所开创的世界历史理论不可避免地具有西方中心论的烙印。黑格尔认为,地中海是“世界历史的中心”,没有地中海,“世界历史便无从设想了”,[5]148这也是影响最为深远的理论范型和认知图式。有学者指出,“西方中心论”的方法是将西方社会发展的经验普遍化,由此衍生出一系列话语和范畴用以衡量非西方社会,其中隐含的逻辑自然是西方社会的优越性和先进性。[6]37其本质是以欧洲的历史作为世界历史,以个别取代一般,以部分覆盖全体的思维导向,结果就是世界历史变为欧洲历史的一部分,雅利安白人的文明也就成为了世界文明的标杆。

在马克思看来,无论何种意义上的中心论都是不合理的,他并没有因为出身于德国而对“德意志中心主义”情有独钟,相反,他严厉地批判了“德国中心论”,认为这不过是青年黑格尔派为代表的哲学所炮制的“哲学骗局”:“为了正确地评价这一套甚至在可敬的德国市民心中唤起他们引以为快的民族感情的哲学骗局……特别是为了揭示这些英雄们的真正业绩和关于这些业绩的幻想之间的可笑对比,就必须站在德国以外的立场上来考察这些喧嚣吵嚷”[1]10。“德国人的普遍主义和虚假的世界主义是以多么狭隘的民族世界观为基础的。德国人认为自己有着对‘人的本质’的王国的领导权,他们把这个虚无缥缈的王国同其他民族对立起来……他们在一切领域中都把自己的幻想看成是他们对其他民族的活动所做的判决。”[7]555这种“思辨的抽象和自大”既遮蔽了对世界多元文化的感知和了解,也低估了世界的高度复杂性,抹平了不同民族文化之间的差异和潜能,实际上还是一种变异了的前现代的世界观:“‘在希腊以前和希腊—欧洲传统以外,社会是建立在一种封闭的原则之上的’,即,我们的世界观是唯一有意义的世界观,‘其他人的’则都是怪异的、低劣的、反常的、邪恶的和不可信的。”[8]38傲慢、狭隘的民族中心论本质上是对世界的武断曲解,试图用单一的思想价值体系覆盖、取代复杂多元的思想价值体系,进而导致剥削和压迫,甚至会引发严重的后果。

西方中心论的缺陷和危害不言而喻,杰弗里·巴勒克拉夫(Geoffrey Barraclough)指出,“欧洲中心论正在迅速失去其有效性,”“世界上每个地区的各个民族和各个文明都处在平等的地位上,都有权利要求对自己进行同等的思考和考察,不允许将任何民族或任何文明的经历只当作边缘的无意义的东西加以排斥。”因而“需要建立全球的历史观——即超越民族和地区的界限,理解整个世界的历史观”[9]158-242。以世界史的重新编纂为先导,思想家们开始了对西方中心论的批判与反思。

二、反西方中心论的理论视角及其世界图景

得益于西方学界强大的知识生产能力和文化影响能力,西方(欧洲)中心论从精神信仰、物质生产、制度安排、生活方式、学科建制、知识范式等多个层面渗透、扩散到了全球范围,并且渐渐内化为自觉的思维方式、体验方式和生存方式。欧洲以外的世界或者被视为野蛮的,或者被视为希望与幸福的乌托邦:“在不同时期,中国、印度、非洲和中东都起过对衬西方的作用,或者是作为理想化的乌托邦、诱人和充满异趣的梦境,或者作为永远停滞、精神上盲目无知的国土。”[10]170事实证明,西方学者眼中的世界实际上是依据其自身的文化心理结构进行重构的产物,不可避免地投射着其想像、欲望、情感和观念等诸多“地方性”因素,在这个意义上,“‘西方’这一概念范畴相对于‘东方’这一概念,东方成为所有非西方之物以及西方现实欲望对象的标志”[11]4。作为西方的映衬性存在,东方的存在是西方确认自我的需要,提供的是一种参照性意义,是西方自身本质与现实断裂的投射物。通过将想像的、欲望的、否定的对象剥离并置于西方的对面——东方,西方完成了自我的确认。在这种既定的知觉模式中,按照西方的蓝图和理解完成了世界秩序的整体安排。

“欧洲(西方)中心主义是一套强大的信条,具有独特的能量,因为它们是欧洲精英最为强大的社会利益而知识化、学术化的产物。”[12]11所以,破除西方中心主义的束缚极其困难,而这种艰难的工作仍然要从对世界历史的重构开始。历史学家斯宾格勒明确提出,欧洲中心论之于世界历史正如地心说之于天文学一样,不仅一直在扭曲和误导人们对现实的认识,而且阻碍了人们对世界的进一步认知和把握,因而必须根除形形色色的中心论偏见,以各民族的文化整体为研究单位,展示各个文化民族自觉发展的历史图景。斯宾格勒认为,世界历史是“一群伟大文化组成的戏剧,其中每一种文化都以原始的力量从它土生土壤中勃兴起来”[13]39。他将世界分为八个文化单位,所有文化单位都是各自独立的,没有价值序列和等级序列上的差异,每一文化的消长起伏、生灭兴衰都由其自身特质所决定,既不依赖于任何个人的作用,也不可能借助于任何外在因素的推助,基本上是一种自我规定、自我调节、自我完成的独立自主的生命运动过程。英国历史学家汤因比认为,历史研究中可以独立说明问题的最小单元是文明,而所有文明都是平行的、共时的、等价的。它们“在哲学上是属于同一时代的,在哲学上是价值相等的”[14]53。多元文化观理论的逻辑前提必然是反对一元论、批判欧洲中心论的,“今天的西方世界仍然注视着以陈旧狭隘的自我中心说为立足点的那段历史,而其他现存的社会都已经超越这一历史观了。”[15]72“我认为,这种以西方为中心的历史观点是明显的主观主义。在我看来,这会误解现实,由于它歪曲了现实,因而也就导致现实变得不可理解。”[16]48

斯塔夫里阿诺斯“站在月球上观察世界的立场,把我们这个行星看作一个整体”[17]3的“全球史观”的理论方法继承了汤因比“对人类文明进行通盘考察”的视野,他关注的是整个人类的文明史,不再是按时间序列组织起来的历史事件集合或者是世界各个区域、民族、国别史的简单组合,而是用一种整体性的视角将全体人类统合起来综合考察。看似彼此相互独立的人类文明具有了全局性的意义,不再由于地理分割而被视为相互独立、无关的部分,“东方—西方”或对立或排斥的二元结构也被彻底消解,人类文明的发展、交流、碰撞与融合在斯塔夫里阿诺斯那里相互聚集、作用,并最终整合进人类历史进程的框架中来,各个民族、文明的演进及相互之间的冲突与交流也在一种人类文明演进的共同价值之下获得了新的阐释和意义。因此,重点不在于判断是东方中心还是西方中心,而是应该综合考量各个民族、各个区域在世界历史长时段的生成演进中的贡献与作用,随着全球范围的人类生存互相依存不断加深,世界格局变化的规律和发展方向会自然显现出来。正如杰克·古迪所言:“只有在更广阔的历史背景下,对所谓的导致西方优越性的原因进行重新审视,才有可能更好地从原有理论的桎梏中摆脱出来。”[18]导言9

威廉·麦克尼尔一方面认可斯宾格勒和汤因比对欧洲中心论“那种肤浅史观一种真正的变革,且将我们这个时代的史学同前人的史学区别开来”[19]的突破性贡献,但另一方面又不无批评,这一点从他针锋相对地将自己的成名作命名为《西方的兴起》(The Rise of The West)可以得到证明,在麦克尼尔看来,斯宾格勒和汤因比最大的问题在于将各个文明分别对待,而忽略了文明之间的影响与互动,而西方文明恰恰是在激烈的竞争之中脱颖而出的,既有的世界格局没有被颠覆之前,西方文明是不会终结的。相反,正是因为自由市场、平等竞争、民主法治等观念深刻影响着世界各个国家和民族,也提供了各民族参与世界事务的机会,所以,“在21世纪以及之后的世代,不同的民族如何组织和重新处理彼此龃龉的世界观,将可能成为公共事务的重要主题。”[20]这里的世界观不是哲学意义上的世界观,而是指对世界的认知、理解和把握的理念图式,亦即马克思世界历史理论所处理的核心命题。

“民族国家的建构要求民族历史的正当性论述,历史哲学遂肩负起为民族国家提供正当性论述的大任。”[21]导言29民族、文化不仅是现实性的存在,而且是历史性的层叠累积的结果。维柯、黑格尔等思想家推动了历史哲学的兴起, 其用意不外乎要对人类命运和发展趋势进行严肃的思考与审视,藉以揭示人类社会的历史规律与发展方向。在此意义上,只要民族国家依然是世界秩序的基本单元,只要依然以民族国家的政治正当性作为思考前提,那就很难摆脱意识形态立场和民族中心思维模式的双重影响。“民族主义并非与所有的人类共同体有关,只是与被界定为‘民族’的共同体中的成员有关。”[22]12格林菲尔德深刻揭示了民族主义意识形态的排他性与局限性,民族国家在构建的过程中总是会通过一种 “界定”的机制来区分“我们”与“他们”,被卷入其中的群体内成员则会通过“认同”机制不断强化自己的民族集体身份和文化属性,被排除在外的群体外成员则会不断地被赋予有别于己的否定特性,“他们同时既可以‘什么都是’,又可以‘什么都不是’”[23]477。是与非对立的二值逻辑往往是贯彻其中的主导逻辑,这种逻辑视野中的世界被分成内部与外部两类,内部的主体凝聚与外部的猜忌焦虑存在着不可弥合的撕裂与紧张,解决的办法就是征服、泯灭他者,将自己普遍化。发源于欧洲的资本主义殖民模式正是靠这样的运作机制将人类区分为“文明”和“野蛮”两类族群,通过不断宣扬自己的地理、历史、文明与种族的优越性,建构和倾销自己的欧洲(西方)中心主义价值体系,为其征服、剥削、殖民等行动辩护,种族灭绝、纳粹大屠杀实际上正是这种逻辑演化到极端的必然结果。历史人类学家马歇尔·萨林斯曾经用新几内亚南部高原的卡鲁利人(Kaluli)关于事物起源的传说形象地说明了这种支配、指认的结果:“大地形成之初,还不存在树木、动物、溪流和食物,一个男人站了起来,他命令其他人聚焦在他周围,对一群人说,‘你们是树’,对一群人说‘你们是鱼’,对再一群人说‘你们是香蕉’……这些人一一变成了他说的那些物体,而剩下来的极少数人,则变成了人类。”[24]29在西方中心主义的脚本中,处于中心地位的西方文明正是扮演了类似舞台编剧和导演的角色,而非西方文明则被迫扮演着被指定的角色,其被支配、压迫的命运也就难以避免。

“作为独一无二的总体的世界历史开始了……它宣告了一场彻底的世界的开始。”[25]144雅斯贝尔斯的判断实际上揭示了世界历史的整体性、彻底性和必然性。现代化、全球化、一体化进程一旦开启,生存在这个世界上的所有民族、生命、个体不管是否愿意,都会主动或被动地卷入这一浪潮,而且这一世界历史进程无法停止更不可逆转。与之相伴的战争、殖民、屠杀、冲突等一系列的悲剧和灾难性事件更是深刻凸显了新的世界秩序的重要性,在以国家作为基本政治单元的现实环境下,如何建构、理顺国际关系、民族关系成为最重要的理论和实践课题。“但令人遗憾的是,现实问题的凸显与既有的能力储备之间并不是均衡的,人类一方面要不断增强回应公共问题的广度和强度,另一方面即又时常缺乏回应公共问题的能力和工具。”[26]发源于西欧、成熟于美国的霸权主义、单边主义的世界历史图景正在日渐丧失其合法性,因为它贯彻的是一种单向度的世界逻辑:“美国的职责就是把它的政治制度推广到全世界的每一个角落,别的民族因而就依各自在接受这一制度的成熟度方面接受评价;世界历史看来将是一个长期而令人愉快的,以美国的观念的水准为标准对人类进行教育和提升的过程”[27]110。这无疑宣布了美国就是世界的样板,只要仿照美国的制度建立政治秩序,那么贫穷、落后、愚昧等一切苦难都将迎刃而解。导致这种逻辑的深层动因在于典型的美国价值理念预设了这样一种前提:只要实现了一种关键价值(美国制度),那么其他价值也会依次实现。这种无视民族差异和文化多样性的做法必然以自我为出发点,以利益为衡因,以共同体的认同破裂为最终结局。可以说,世界上日益严峻的族群和文化冲突乃至灾难均肇因于此,隐伏着世界无法持续的危机种子,所以“人类应学会共处,否则就是同归于尽”[28]13,“不同文明必须学会在和平交往中共同生活,相互学习,研究彼此的历史、理想、艺术和文化,丰富彼此的生活。否则,在这个拥护不堪的窄小世界里,便会出现误解、紧张、冲突和灾难”[29]84。

三、人类命运共同体的世界格局与历史视野

“尽管承认世界历史的重要性在很多学科已经得到广泛认可,但当代国际关系只有从世界的角度出发才有可能得到充分的理解的假定还没有得到正式承认。”[30]42之所以如此,原因在于资本主义文明所主导的世界图景“是一个包含着矛盾要素、衍生着剧烈逆向摩擦的分裂性图景”[31]11。沃勒斯坦也持相似的意见:“世界体系的生命力由各种冲突的力量构成,这些冲突的力量由于压力的作用把世界体系结合在一起,而当每个集团不断地试图把它改造得有利于自己时,又使这个世界体系走向分崩离析。”[32]460按照吉登斯的分析,资本主义世界体系的根本基础导致的本源性缺陷在于,民族国家构成的世界政治体系可能导致的极权主义;资本主义广泛联系的经济体系可能导致的世界性经济危机;国际分工体系导致的生态恶化以及军备竞争可能导致的战争阴云等。[33]109全球性的相互关联使得世界上所有国家、民族乃至个体都深深卷入到了世界历史之中且无法置身事外,每个人、每个民族的传统与活动在广阔的世界历史背景下都有着不同以往的独特意义,仅仅从某一个或某几个国家的知识和经验出发来理解世界都是片面的,也是不合理的。因此,习近平同志指出,面对复杂变化的世界,人类社会向何处去?世界的前途在哪里?回答这一时代之问、人类之问,我们要不畏浮云遮望眼,善于拨云见日,学习和实践马克思主义关于世界历史的思想,站在世界历史的高度审视和准确把握当今世界发展大势,同各国人民一道努力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把世界建设得更加美好。[34]

站在世界历史的高度审视和把握世界发展大势需要一种世界历史意识,这并不等于要将全球人类的所有经验和复杂性囊括其中,而是提倡一种从整体出发关照世界的意识和角度。“人类世界是一个由诸多彼此关联的过程组成的复合体和整体。”[35]8人类世界这一复杂性整体很大程度上是由人类自由的活动和知识所影响、构成的,“整个人类文明的延续和发展,不是依赖于单独个体或者一个城市甚至一个国家,而是由所有人类配合协调的集体力量来实现”[36]17。这意味着需要构建一个更有凝聚力的、能够容纳人类全部复杂性所造成的多样化经验和历史事实的人类共同体,以更好地理解世界的组织与构成方式,避免分裂、离散和冲突所导致的悲剧与灾难。

滕尼斯认为,人类的历史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共同体的历史,共同体是人们互相认同的关系集合,是一种有目的的联合体,其实质是结合,意味着“共同的财产—共同的敌人”[37]62。它发端于人类早期的分工协作,随着人类社会、经济活动的规模不断扩大而发展壮大,共同体内部以及共同体之间的关系更日趋复杂。后起的理论家都对共同体的意义给予了积极评价,齐格蒙特·鲍曼认为,“共同体是一个温馨的地方,是一个温暖而又舒适的场所。……既可以遮风避雨,又可以温暖我们的手”[38]4。英国社会学家保罗·霍普则说:“共同体是人类的一种基本需要,它所构成的自足系统可以满足人们的合群需求,并让人类获得一种归属感。共同体也是人类生活的一种基本构成。”[39]142但随着世界进入全球化的时代,资本主义所倡导的个人主义、工具理性被片面地强调到了一种极端的程度,导致共同体被不断削弱,“这些进程给人们带来的普遍的焦虑与不确定性,并进一步促进了个人主义的发展,人们更为专注于个人的狭小天地,削弱了大众的共同体生活”[39]4。

人类对共同体生活的青睐是有原因的:“人类有一种保持一致的强烈愿望,即像其他人一样并被接纳为相应群体中的一员。”[40]115约翰·塞尔的判断其实只说明了共同体在满足人类心理慰藉层面的意义,却省略了外部生存压力以及人类改善生存条件和环境的渴求。从最早的村落发展成多部落的共同体,再发展成民族共同体,进而发展成跨民族的地域性共同体,最后发展成世界性的共同体,每次演进都是一个人类融合、认同、扩展的历史过程,从中也可以看出人类生存条件不断改善,把握自身命运的能力也愈发增强。随着不同民族、国家的交流、互动、融合,缔结更广泛的人类共同体以应对两极分化、生态威胁、恐怖危机等共同挑战是自然而然的历史趋势。但是以往的历史证明,现有共同体及其运作有着严重的缺陷,亟需建立一种新的超越于既有共同体原理和形式的新型共同体。滕尼斯早在20世纪初就敏锐地意识到资本主义世界体系的危机与风险,呼吁建立一种新型共同体,但对其具体形态和原理以及运作机制则语焉不详。[37]285社会学家乌尔里希·贝克也认为,当今世界是不确定性日益增加的风险社会,单靠个体或者民族越来越无力应对如此复杂的不确定性和风险,而共同体的一个重要作用就是能够在不确定性中提供安全感[41]7。

马克思认为,世界历史的根本前提是人,而人不仅仅是个体性存在,而且是一种类存在,是一种社会存在。进入世界历史之后的现代人不再处于相互独立甚至隔绝的状态,强化了其相关性,地方性、个别性的生活变成了普遍生活,群体共识上升到了普遍共识:“各个个人的世界历史性的存在就意味着他们的存在是与世界历史直接联系的”[7]30。汉娜·阿伦特也认为,关于人类的哲学与人的哲学是截然不同的:“一种人类(mankind)的哲学不同于人的哲学,因为它坚持这样一种事实:居住在地球上的,并不是在孤独的对话中与自己交谈的人,而是相互谈话和沟通的人们。”[42]82世界哲学的必要性在于为不同民族、地域的人们提供一个互相理解、沟通的基础性框架,而源于世界历史的深邃经验恰恰是构建这个共同框架的基础。

就人类共同生存和相互理解的基础框架而言,人类命运共同体是极具启示性的理论洞见。首先,人类命运共同体是应当下人类共同生存发展需要而形成的各民族、国家、地区多元统合、和而不同、和合共生的生存交流与发展机制。当今世界,民粹主义、难民危机的抬头证明了既有世界格局和凝聚因素面临着严竣挑战,如何用新的理念凝聚共识、强化联系与合作是迫切的课题。马克思认为,“世界市场上,每个个人都与一切人发生联系,但同时这种联系又与每个个人相独立,这种情况甚至发展到这样的高度,以致这种联系的形成同时已经包含着超越自身的条件。”[43]111世界上民族、国家众多,其制度文化、价值体系乃至利益诉求都不尽相同,但人类渴望把握自身命运、追求美好生活的愿望是一致的,实现人的彻底解放的最终目标也是共同的。故而以人类命运为缔造共同体的核心理念可以最大程度地凝聚共识、化解分歧与矛盾。

其次,人类命运共同体是在批判吸收了人类累积的历史经验精华基础之上的新型世界格局构想,是人类历史发展到全球化时代的必然结果。从历史视域来看,人类文明互相之间的对立排斥、战争纠纷乃至环境恶化对人类整体的生存发展造成的毁灭性威胁是实打实的。进入全球化时代,人类文明冲突、环境破坏以及疾疫灾难对人类的威胁范围更广、程度更甚,使得人类随时都生活在不确定的阴影之中。更重要的是,这种风险和威胁远远超出了单一国家、民族的影响范围和应对能力,需要全球人类联手才有可能应对、从根源上消除这些隐患。“世界多极化、经济全球化、文化多样化、社会信息化深入发展,人类社会充满希望。同时,国际形势的不稳定性不确定性更加突出,人类面临的全球性挑战更加严峻,需要世界各国齐心协力、共同应对。”[44]现在的国际秩序及其模式固有的局限性日趋凸显,需要寻求更加广泛、更加积极的合作模式和方式来促成问题的解决。人类命运共同体的目的是促使全球各国家、民族求同存异、化解危机,倡导共同生存、和平发展,人类的命运要由全体人类共同关心和把握。将各个国家、民族的文化传统都吸纳进来作为共同体的积极构成因素和借鉴资源,创造性地发展人类命运共同体的组织形态和运作机制,破除由某个或某些国家主导的单极化差序格局,建设多元共处、平等自主、合作共赢的新型世界格局。人类命运共同体既有丰富的历史资源可供汲取,又有迫切的现实需要和空间可供探讨、实践。因此,人类命运共同体为调整不合理的世界格局,构建更科学的国际秩序提供了前瞻和指引。

再次,人类命运共同体理论是马克思世界历史理论新的发展和开拓,是马克思主义理论发展史的又一次飞跃。马克思认为,人对世界的认识和把握总是随时代和生产方式的变化而不断发展,因此,任何理论都不是一成不变的永恒真理,需要根据社会形态和经验事实不断调整、开拓。世界历史归根结底是人的历史,是人以及人类如何摆脱异化和压迫、使人的本质和命运彻底归于人的自身的理论建构。马克思历史理论既包含着对过往历史的科学阐释,又包含着对人类未来的合理展望。但是,马克思所观察的市民社会很大程度上是资本主义工商业发展和社会分工的产物,他不会也不可能仅凭有限的历史观察和经验事实就对人类发展的所有细节和具体前景给出巨细无遗的图景描述,他提出的是一般性原理和总体原则,是“未来社会的集结原理”和“未来共同体”的目标展望。[1] 498在此意义上,人类命运共同体恰恰是对马克思所提出的“未来共同体”的历史化、具体化,因为这一理论提出了处理和解决人与自然、人与人以及民族之间、国家之间关系的总体原则和组织框架。人类命运共同体正是基于对人类历史规律的深刻洞察和发展大势的准确把握之上的科学建构,是马克思世界历史理论的创造性发展。

最后,人类命运共同体为进入全球化历史时代的人类提供了基础的价值共识和伦理约束。因为,人类所有的价值观念、文化传统、道德伦理都是历史生成的结果,本质上仍然是一种知识生产。共同体内的成员通过共同的知识生产机制和生存经验形成了共同体成员赖以共同生存的秩序和凝聚力,进而建构起普遍认可的精神象征、基本的价值共识和伦理体系,维持着共同体的存在和发展。在全球化日益深入的今天,一方面各种组织、团体及其成员的联系越发紧密,使得相互之间的依存度不断提高,但另一方面也导致彼此之间的精神信仰、价值理念和伦理标准近距离接触而冲突频发。因此,如何使得相互之间本来可能水火不容的理念能够和平共处、建立基础的价值共识和伦理体系就成为打造全球化人类共同生存秩序的关键。从历史的观点看,人类所有的制度设计、价值理念和伦理体系都是基于摆脱丛林法则的努力,尽管不断遇到严重的障碍和挫折如战争、瘟疫、饥荒以及气候变迁等,但是文明、和平、发展的方向始终没有改变。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倡议和实践为全球价值共识和基础伦理的建设提供了宽广扎实的基础和有效的原则框架,其目的是克服各国家、民族间对立、冲突等消极性因素,在求得全人类广泛认可的价值共识和伦理基础的前提下保存各个民族的历史传统和文化精华,使得各国家、民族都可以在人类命运关怀的基础大框架中保持各自的特质而和谐共存。人类命运共同体既不是要导向一元化的单一文明结果,也不是人为构造的一种特别的人类结局,而是在彼此尊重的基础上平等协商,争取建立一个有共同的终极追求、共同的努力方向、共同的价值取向和伦理共识的兼容性综合体。唯其如此,才能够协调思想和行动,关切和维护人类的共同命运,达成人类文明和谐共生“美美与共”的命运。

四、结语

总体而言,人类历史是社会生活组织模式变迁的历史,是人与自然、人与人关系变迁的历史,马克思之所以在深刻认识到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巨大能量后还是坚持从哲学、经济学、政治学等维度对其展开批判,恰恰是因为他看到了这种历史变迁所导致的异化、压迫以及种种不合理秩序妨碍了人对自身命运的把握和人的解放的实现,因而发出了具有鲜明时代性、前瞻性的警示和预言,提醒人们正视资本主义制度的矛盾和危机以及由此导致的世界秩序失衡,这是基于对时代脉搏和历史规律的深刻洞察。同样,人类命运共同体也是在深刻透析世界格局变迁以及国际形势基础上的理论创构,是新的历史时代和世情条件下马克思主义中国化、时代化的重大成果,为撬动和颠覆西方中心论的话语体系提供了有力的理论武器和精神资源,是超越形形色色的中心主义话语的“元”话语,是一种真正的时代性哲学。在此意义上,人类命运共同体理论恰恰蕴涵着中国智慧最珍贵、最深遂的时代精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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