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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格斯晚年对俄国社会发展道路问题的认识

2020-03-03杨志臣

岭南学刊 2020年4期
关键词:沙皇俄国恩格斯

杨志臣,李 凯

(中共广东省委党校,广东 广州 510050)

最晚自沙皇叶卡捷琳娜二世对外扩张肇始的一百多年来,俄国沙皇政府所持续实施的高超且残忍的谋求“出海口”[1]179和“世界霸权”[2]362的外交政策造成了持续巩固俄国专制政府及其专制制度的实际效果。从西欧无产阶级革命和俄国革命与俄国专制政府及其制度的相互关系视角看,这早已深刻地成为了恩格斯和马克思始终挥之不去的“革命隐忧”①,进而又辩证地转化为对钳制、制衡、消灭这一“革命隐忧”的“革命期望”,即对俄国革命者反对沙皇专制制度的热切呼唤,对俄国革命取得胜利的深沉渴望,以及在批判俄国革命民粹派和自由民粹派②思想的过程中对俄国社会发展道路问题展开的多维度历史性分析。

一、恩格斯晚年的深度革命隐忧与深沉革命期望

西欧的无产阶级政党应自觉地去关注俄国革命政党与沙皇政府的斗争,并应尽力帮助俄国革命政党取得胜利,这是因为沙皇俄国是西欧反动力量的坚固的具有后备性质的同盟军,仅仅是它的“消极存在”[2]353就已经透露出了对西欧无产阶级革命运动所具有的潜在威胁和可能带来的潜在危险;这是因为沙皇俄国通过对西欧事务的不断干预这样的积极存在,不仅打乱了西欧社会发展的正常步伐,而且趁机夺取那些能够保证其对西欧事务享有最终裁判地位的具有“地理支配”[1]9性质的关键位置,进而把西欧无产阶级革命成功的可能性消灭在萌芽之中。

关于上述这一点,1848年时马克思就已经明确地指了出来,不过西欧无产阶级对此重视得还不够,甚至就是在俄国的革命家对此也表现得不够重视,只看到了俄国沙皇政府所采取的对内政策的弊端,没有充分认识到这个政府采取的对外政策本身所具有的明显优势和巨大能量。能够制定出具有如此优势和能量的外交政策之主体,并不是通常意义上的俄国沙皇政府,而是一个“政府幕后的政府”,一个隐藏在沙皇政府背后的具有宗教性质的隐秘团体,也就是在俄国外交领域存在着的、最初由叶卡捷琳娜二世这个非俄国人建立的“某种现代的耶稣会”[2]354。正是这个在初创时期由对目标具有特别坚定性的外国冒险家构成的具有秘密性、宗教性的担负着神圣外交使命的耶稣会,不断地为沙皇政府出谋划策,制定出特别巧妙的然而又特别残酷的外交政策,进而在这些外交政策的强有力实施下,不断地促使沙皇俄国强大起来,结果是俄国在国外建立世界霸权的企图正在逐步地变为现实,在国内进一步增强了沙皇政府的实力和威信。

19世纪50年代中前期发生的克里木战争对俄国的内部和外部发展具有深远的历史影响,准确地说,是在克里木战争的刺激下,俄国内部发展与以外交为集中表现的外部发展在相互影响、相互推动中共同表现着克里木战争之后、1861年农奴制改革之后、进而是普法战争之后的俄国社会发展之时代趋势。简言之,俄国在1856年结束的克里木对外战争中的惨败直接刺激了国内社会各阶层,深刻地推动了俄国内部社会的历史发展,终于促成了1861年以解放农民为主题的改革,进而促使俄国内部的社会发展日益呈现出与沙皇专制不相适应的越来越具有革命性的发展状态;而这个内部发展状态反过来又不断地刺激着俄国的对外政策,不断地推动着俄国的沙皇外交只有在对外交往中,特别是对外战争中不断地取得胜利(沙皇在国内的威信遭到挑战、削弱、甚至丧失,因而亟需获得国外威望的支撑,而战争是达到此点的快捷路径),才能承担起俄国外交拯救沙皇专制制度的历史使命;然而,对外战争在1870年普法战争之后日益存在着演化为世界战争的危险,日益存在着脱离俄国外交掌控的趋势,因而客观上又迫切地需要国内发展,尤其是国内革命形势的发展能够反对、制约、最好是推翻沙皇专制制度这个不断地发动对外战争的策源地。

1870年普法战争后决定欧洲形势发展的重要因素主要有三个:一是普法战争导致的德国对法国之一部分领土的并吞;二是沙皇始终存在着的并吞君士坦丁堡之冲动;三是无产阶级反对资产阶级的运动在西欧呈现出普遍高涨态势,在俄国正处于快速发展状态。前两个因素导致的严重后果是欧洲大陆上形成了两个正在相互敌视着、时刻准备着进行决战的军事集团,一场前所未有的世界战争正在悄悄走近。恩格斯认为直到19世纪90年代这场可能的世界战争没有发生是因为有两个重要因素把它拖延了:一是武器技术正在突飞猛进地发展,武器更新太快,因此武器的性能需要时间检验,军队需要时间装备新武器;二是世界战争的结果难以预测,因而需要时间对之不断地审视评估。这两个因素只是在延迟世界战争的爆发,要真正做到防止可能的世界战争,从俄国方面看,只能是俄国内部社会发展出现重大变化,尤其是出现取消沙皇专制制度、“无限的君主”③这个俄国对外战争之策源地的革命并取得最后之成功。

二、对赫尔岑、特卡乔夫、车尔尼雪夫斯基的批判

恩格斯1875年写的《论俄国的社会问题》主要对特卡乔夫的革命民粹主义思想进行了批判,1894年1月的这篇跋则在1875年著作的基础上从俄国民粹主义来龙去脉的发展史视角对俄国民粹派思想先驱的有关思想和俄国民粹派的典型代表(特卡乔夫)所持的民粹主义思想进行了进一步的研究和批判。

这篇跋一开始就对作者1875年写的《论俄国的社会问题》中关于特卡乔夫的定位问题进行了纠正,也就是把当时在“公开信”[3]中以巴枯宁主义者的面貌出现的特卡乔夫纠正为实质上是布朗基主义者的特卡乔夫,并就这一定位错误作出了解释。恩格斯在跋的开头就明确地指出了1875年时他自己所犯的这个实际上根本无法避免的错误,并将这个错误明确地看作是一个错误,是自己的错误,进而说明了当时之所以犯错误的原因,这就充分地表明恩格斯是一位胸怀坦荡、治学严谨的学者,是一位敢于批判别人的错误思想、更勇于进行自我批判的历史唯物主义者。接着,恩格斯就俄国民粹派思想先驱赫尔岑进行了批判。特卡乔夫所持的关于俄国农村公社的观点并非他的原创,而是来自一位称作赫尔岑的民粹主义先驱。这位思想先驱把俄国的农村公社看作一种具有生命力的为俄国所独有的社会形式,进而据此认为这一社会形式能够帮助西欧社会获得新生,认为俄国的社会问题已经得到解决,诸如可能存在着的政治问题等才是需要解决的真正问题。恩格斯认为,第一,赫尔岑话语中的俄国农村公社并非他自己的直接发现,而是从普鲁士的哈克斯特豪森的著作④中间接地发现的,进而他把自己庄园中的农奴看作是农村公社社员。第二,俄国农村公社中存在着的土地公有制并不是为俄国所独有,而是在印度日耳曼语系所涵盖的民族中都曾经存在过,甚至在一些地方到19世纪70年代依然存在着。第三,土地公社公有制在世界范围内是一种普遍性存在,在各民族发展的特定阶段上都曾出现过,此后在各民族的进一步发展中就日益呈现为一种趋于衰亡的社会形式。第四,赫尔岑把他间接发现的土地公社所有制视为俄国之所以具有神圣性的依据,视为俄国之所以能拯救西方、使西方获得新生的秘籍,对此,恩格斯认为这是赫尔岑发现的“一个新的口实”[2]452。第五,赫尔岑简单地认为自从发现了俄国存在着农村公社,俄国的社会问题就已得到解决、不存在了,剩下来的事情就是要解决诸如保留公社、保护个人权利、巩固民族统一、“把乡村的自治扩展到城市和整个国家”[2]452等政治问题。

在赫尔岑思想的影响下,特卡乔夫把俄国的社会问题进行了简单处理,并在与恩格斯的论战中“对民粹主义立场进行了经典的辩护”[4]204。一者,如赫尔岑那样把政治问题和社会问题简单地分开,没有意识到政治问题和社会问题是不能彻底地割裂开的,因为政治就在社会之中,是社会的上层建筑部分,如果从社会中彻底地脱离出来,就成了悬在空中的政治,而这样的政治只能存在于头脑中;进而,政治问题如果完全脱离开社会问题,就会成为浮在空中的政治问题,失去真正解决这些政治问题所需的社会支持力量。二者,到19世纪70年代中前期,特卡乔夫不再能像他的思想开创者那样十分肯定地认为俄国已没有了社会问题,不过,他仍坚定地认为俄国农民具有作为天生的社会主义者这个独特优势,因而比西欧的无产阶级更善于解决社会问题。三者,特卡乔夫坚定地认为社会主义是从天生善于解决社会问题的上帝选民,俄国农民,那里生长出来的,而不是从西欧无产阶级所从事的阶级斗争中生长出来的。对于特卡乔夫的上述错误观点,恩格斯在《论俄国社会问题》中已进行了严肃批判,这里,出于保持俄国民粹主义发展史的完整性之需要,出于这篇跋是服务于《论俄国社会问题》这一考虑,出于《论俄国社会问题》主要是批判特卡乔夫的思想之考虑,因而简略地提到了特卡乔夫。

比赫尔岑和特卡乔夫深刻得多的尼古拉·车尔尼雪夫斯基虽与巴枯宁、特卡乔夫等人在俄国社会发展道路的具体走法上存在分歧,但是这些分歧并非道路本身的意见分歧,[5]68换言之他也认为“农村公社代表者对社会主义的本能赞同,代表着俄国民众的社会主义天性,它能够而且应该用来作为社会主义的出发点”[6]20-21,认为俄国社会能在农村公社的基础上继续发展,进而转变为既高于俄国公社的社会形式,又高于西方资本主义的社会形式的新型社会。对此,他有这样的感言:“历史就像一位祖母;她偏爱年幼的孙辈。对于后者,她给的不是骨头,而是骨髓,尽管她在试图打碎骨头的时候,西欧已经重重地伤到了她的手指。”[7]265车尔尼雪夫斯基之所以会产生这样的想法,主要原因在于:其一,俄国实施严格的书报检查制度,对包括思想界在内的整个俄国社会进行思想封锁,导致包括马克思的著作在内的能促进人民的精神发展的书籍很难传入俄国,因而车尔尼雪夫斯基没有机会接触到马克思主义思想。第二,他长期流放在西伯利亚,没有机会读到马克思写的《资本论》第一卷,因而对西欧的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未能作出全面的深刻理解。第三,西欧资本主义社会正深刻地陷入从这个社会自身中生长出来的诸多矛盾中,正在随着这些矛盾的发展日益严重化而走向崩溃,也就是说正在从以一切生产资料采取私有制形式为基础的资本主义社会走向以包括土地在内的全部生产资料采取社会公有形式为基础的共产主义社会。第四,与此同时,“在一个国家里是空想的东西,在另一个国家里却是事实”[2]455,换言之,西欧工人阶级正在争取的包括土地在内的生产资料归社会所有之理想,在俄国农村公社那里是早已存在且正在存在着的历史事实。在上述因素的综合作用下,车尔尼雪夫斯基创造性地提出了一个重大的时代问题,也就是马克思在1877年所写的《给〈祖国纪事〉杂志编辑部的信》中描述车尔尼雪夫斯基的观点时提到的那个问题,即俄国对待农村公社的方式与资本主义制度的关系问题。

三、关于俄国资本主义的发展及其影响

俄国民粹派,无论是革命的民粹派抑或自由的民粹派,“无法理解,也无法正确地断定,资本主义是社会发展的一个客观的、合乎规律的阶段,是通向社会主义的运动过程中一个不可避免的阶段”[8]210,认为“如果资本主义更加发展,全体人民必将破产”[9]622。与之不同,对于车尔尼雪夫斯基提出的重大时代问题,恩格斯展现出了开放性的态度,指出俄国社会存在着遵循世界历史发展的一般逻辑,走上资本主义道路的现实性。

第一,俄国公社在长期的历史发展中从来没有从自身产生出能够推动自己向前发展的积极因素,进而也就没有产生出能把自己发展为高级社会形式的推动因素,换言之,自从原始公社解体以来,作为这一解体之残余的俄国公社一直不能取得进一步的实质性发展,也就谈不上把自己转变为较高阶段甚至高级阶段的社会形式了。俄国公社的历史发展情形并非为俄国公社自身所独有,从世界范围看,从原始氏族公社演化来的具有原始共产主义性质的农业公社,无论是西方的诸如凯尔特人的克兰形式的公社、德意志人的马尔克形式的公社,还是东方印度和其他民族所采取的符合自己民族的特定形式的公社,无一例外地走向了衰落,无一例外地产生不出能促进发展的新因素。之所以如此,根本原因在于公社自身具有自我满足需要的封闭性,公社社员具有“活动方式和活动范围的褊狭性”[10],公社社员的基本需要在公社内部都能得到满足,因而产生不出与公社之外的其他公社、非公社的社会形式进行交往互动的客观需要,产生不出能够推动公社发展的新的需要,也就谈不上在扬弃新需要生成出的新社会形式中转变为高级的公有制社会形式。就历史事实而言,从氏族公社之解体中产生出的农业公社,或者在自身内部逐渐地产生出商品生产和交换的社会形式,或者身处周围商品社会形式的包围中,都在历史时间的演进中,随着商品社会形式对它们的不断侵蚀,逐渐地走向衰弱,转变为具有商品形式的公社。

第二,与西方、印度以及其他地方的公社相比,俄国公社确实具有自己的特殊性,主要表现为其他地方和民族的公社走向衰落之后,逐渐地产生出了商品社会形式,逐渐地产生出了包含商品因素的公社,而俄国公社似乎走了一条与之相反的发展道路,直到19世纪50年代仍具有全国规模的存在形式,与此紧密相连的是,其公社社员也在俄国民粹派心目中呈现出光辉的形象,是“顽强的、固执的和与众不同的”[11]31。与此同时,在西方,从公社衰落中生发出的商品社会形式在其内部矛盾的推动下已经演化到了它的最后阶段,演化到了它的最高的存在形式,也就是资本主义的社会形式。现在,这个社会形式已日益呈现出与它自己产生出的生产力不相适应之趋势,日益呈现出不能继续容纳这种生产力之趋势,日益呈现出在与这种社会生产力相冲突中,以及归根到底由这些冲突演化出的无产阶级与资产阶级的冲突中,走向瓦解之趋势。正是在这样一个俄国公社与西方社会相比较而言的二者并存的特殊历史时刻,车尔尼雪夫斯基为着俄国社会发展的命运考虑,适时地提出了那个重大的时代问题。

第三,然而仅仅是这样一个俄国公社与西方社会并存的特殊历史时刻,并不能自动地促使俄国公社产生出推动自己继续发展,进而转变为高级形式的社会组织。诚然,西方资本主义社会日益“接近了崩溃的时刻”[2]458,日益在这样的时刻展示出一种不同于资本主义形式的新社会形式,可是这个正在出现的新社会形式与俄国公社怎样才能发生现实的具有重大历史意义的联系呢?毋庸置疑,只要西方无产阶级革命还没有取得最后之胜利,进而资本主义社会形式还没有最后为新的更高级的社会形式所取代,也就是新的社会形式还没有现实地产生出来,这个正在出现的新的社会形式也就不能现实地与俄国公社发生实际的关系,因为俄国公社不可能与一个不存在的事物发生实际的关系。在这一历史条件下,西方社会的生产力只能是继续表现为资本主义形式的生产力,那么随之出现的问题就是俄国公社有可能与西方资本主义社会生产力发生现实的联系,进而在进一步的联系中把西方资本主义形式的生产力改造为新社会形式的生产力吗?退一步看,即使俄国公社与西方资本主义的生产力发生了现实的联系,可是这到底将会是一种促进农村公社的联系,还是一种加速瓦解公社的联系呢?再退一步看,即使俄国公社与西方资本主义生产力发生了能促进公社发展的联系,可是在俄国公社发展阶段还远远低于西方资本主义生产力的情况下,俄国公社又如何现实地对发展程度远远高于自己的西方资本主义形式的生产力进行公有形式的改造呢?而且需要考虑的一个现实问题是,俄国公社重新分配土地的时间间隔越来越长,愈益不可能再进行集体耕种,在这种公社自身行将丧失公有形式的情况下,它是否还能对西方资本主义形式的大工业进行实际的公有形式之改造呢?

第四,恩格斯把车尔尼雪夫斯基提出的问题概括为低级社会形式推动高级社会形式发展的问题,认为“这在历史上是不可能的”[2]458,换言之,村社形式不可能成为“我们大家都梦寐以求的未来社会制度的基石”[11]374。这是因为,一则,商品社会形式之前出现的公社社会形式与商品社会形式之后出现的公有制社会形式只是在对生产资料采取公有形式上具有共同之处,而这并不能实际地推动公社社会形式从自身发展出商品社会形式之后更高的新社会形式。二则,商品社会形式之后的未来的新社会形式是商品社会形式自身发展的产物,准确地说,是商品社会形式之最高阶段,资本主义社会形式,继续发展的“最独特的最后的产物”[2]458。三则,每一种社会形式都有属于自身的、从自身中发展出来的时代问题,都需要自身去现实地解决;如果要去解决那些只有在别的社会形式中才可能生成出的时代问题,例如,低级社会形式去解决比自己高几个历史阶段的高级社会形式中才可能生成出的问题,这与一个儿童去解决成年人中才可能生成出的问题是否有相似之处呢?这里的“相似”是不言而喻的,“这一点对于俄国的公社,也同对于南方斯拉夫人扎德鲁加、印度的氏族公社、或者任何其他以生产资料公有为特点的蒙昧时期或野蛮时期的社会形态一样,是完全适用的”[12]502。

四、俄国农村公社能保留到社会主义吗

对于车尔尼雪夫斯基提出的重大时代问题,恩格斯既批判了俄国自由民粹主义无视资本主义已在俄国发展的历史事实,指出:“不管我们喜欢与否,这些事实照样要继续存在下去。而我们越是能够摆脱个人的好恶,就越能更好地判断这些事实本身及其后果”[9]612,又紧接着指出在一定历史条件下,俄国农村公社具有保留到社会主义的可能性。

第一,恩格斯用“不仅可能而且毋庸置疑”[2]459来表达他对俄国农村公社可能会保留到社会主义的预测。不过,他不再只是谈到俄国公社,而是从一个更广阔的的视野去看问题,认为在西欧无产阶级革命取得成功和生产资料采取公有形式之后,所有仍采取资本主义之前的社会形式的国家和刚发展到资本主义社会形式的国家如果还存在着氏族制度社会形式或这一社会形式的遗留,则能够以作为氏族制度之核心的公有制和与此相联系的精神因素为基础,把向高于资本主义社会形式的社会主义社会形式发展的进程尽可能地缩短,并且不必再重演一遍西方资本主义社会的发展之路。

第二,这一发展前景所必需的一个基本条件就是,“目前还是资本主义的西方作出榜样和积极支持”[2]459。换言之,前资本主义社会和刚采取资本主义形式的社会在处于低级形式的公有制基础上要想走出一条有可能行得通的通向社会主义的道路,应预先具备一个基本条件,只有在这个基本条件具备了的根本前提下,才有可能实际地而不是空想地谈到走一条通向社会主义之路的缩短社会发展进程的问题。关于这一基本条件,可以分为几个层面:其一,目前的西方还处于资本主义社会条件下,作为东方有可能走上社会主义道路之国家的同盟者,西方无产阶级应在与国内资产阶级的斗争中取得政治上的根本胜利,以之作为在政治上向东方可能走上社会主义道路的国家展示出的榜样和作出的政治上的积极支持。其二,在政治上取得根本胜利后,西方无产阶级应在适当条件下对生产资料采取公有制形式,把生产力的资本主义形式转变为社会主义形式,逐步地克服经济上的资本主义形式,以之作为在经济上向东方可能走上社会主义道路的国家展示出的榜样和作出的经济上的积极支持。其三,西方无产阶级在政治上得到巩固、经济上得以克服资本主义形式的情况下,尽可能地向东方可能走上社会主义道路的国家提供积极支持,进而促使这些国家开启走向社会主义道路的发展进程。其四,在西方无产阶级取得政治上、经济上的根本胜利之条件下,东方可能走上社会主义道路的国家在实际地走向社会主义时才会有坚强的、持久的外部支持,才会有取得胜利的可能,才会在取得胜利之后有继续巩固发展的可能,也就是才有可能取得走向社会主义的最终胜利。

第三,恩格斯的这篇跋对他和马克思在1882年《〈共产党宣言〉俄文版序言》中关于俄国公社发展前景的理解作了进一步阐述。1882年,恩格斯和马克思对俄国农村公社的发展前景问题作了一个相对完整的阐述,认为在俄国农村公社当时所处的具体历史条件下,如果俄国革命能转变为西方无产阶级革命的信号,进而二者互相支持,则俄国的土地公社制度就能作为向“共产主义发展的起点”[13]8。这篇跋在1882年《〈共产党宣言〉俄文版序言》基础上,进一步作出了较具体的阐述,进一步拓展了研究视野,进一步扩展了适用范围,认为1882年关于俄国公社的阐述在一定历史条件下也适用于那些正处于前资本主义社会和刚进入资本主义社会的国家。

五、关于俄国社会发展道路的走向与历史条件的关系

从总体上看,对于车尔尼雪夫斯基提出的重大时代问题,恩格斯的分析侧重于认为俄国社会发展正日益呈现出趋向资本主义的前景,批判了诸如丹尼尔逊等民粹派思想家的通过资本主义道路不可能过渡到新生产形式之观点。不过,他同时认为在一定条件下俄国社会仍有可能“大大缩短资本主义发展的过程,利用现成的农民公社的条件,同西方一起”[14]走上社会主义道路。简言之,恩格斯没有明确地指出俄国社会的发展必然会选择什么样的道路,也就是说,当时俄国社会的发展之路最终取决于历史条件。

第一,从影响俄国社会发展前景的由多方力量构成的力量总体格局看,俄国社会发展自1854年以来,进而自1861年以来,始终处于沙皇政府主导的由沙皇政府、俄国公社(包括遭受多重压迫的农民和作为其代表的革命民粹派等)、资产阶级等多方势力参与的经济的、政治的、文化的多维一体博弈之中。1854年克里木战争正在进行时,俄国面临的军事事实以及由此产生出的必须发展大工业的客观经济需要已经在事实上迫使沙皇政府不得不作出多方面的、特别是经济方面的改革。克里木战争结束后,经过几年的酝酿,沙皇政府终于被迫地顺应了俄国社会发展的现实,于1861年发起了自上而下的解放农民之改革。这场改革正在产生出多方面的深远影响:一是改革的初衷是要通过发展俄国的大工业来继续维持沙皇政府及其专制制度的存在,然而改革的发展进程却在逐渐地失去控制,转而朝着有违沙皇政府改革之初衷的方向驰去。二是改革实质上是一场沙皇政府主导的为培育资本主义在俄国的发展服务的改革,在事实上催生进而促进了俄国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迅速发展,也就是催生进而促进了俄国资产阶级的迅速发展。换言之,改革正在培育出约束、限制、甚至是瓦解沙皇专制制度的经济的、政治的和文化的现实力量,正在培育出削弱俄国农村公社的另一支与沙皇政府实现共谋的现实力量。三是改革在催生进而促进着俄国资产阶级力量发展的同时,也在催生进而促进着俄国工人阶级的发展,促进着俄国革命民粹派中的先进知识分子逐渐地转向马克思主义,逐渐地转变为马克思主义者。

第二,从俄国农村公社的发展情况看,1861年改革之前,俄国农村公社的历史发展早已经到了衰弱阶段,正面临着要么停滞不前、要么走向解体、要么转变为新的公有制社会形式的生存困境;自1861年改革开始,俄国农村公社的生存困境进一步严重化。这主要是来自沙皇政府主导的培育资本主义大工业发展的改革造成的外部冲击以及由此造成的公社内部新社会因素的生长。其中的历史逻辑链条大体表现为:克里木战争的失败产生出俄国不得不抓紧修筑铁路的军事经济需要,满足这一军事经济需要必须以发展大工业为依托,而发展大工业又需要找到充足的劳动力,这只能通过把农民解放出来使之逐渐地转变为潜在的无产阶级的方式来满足。于是,随着农民从依附于农奴主的状态转变为人身自由状态,“俄国进入了资本主义时代”[2]460,同时也就是农村公社迎来了自己的迅速走向解体的时代。为什么这样说呢?这是因为虽然农民获得了人身自由,可是这一人身自由却是需要付出沉重代价的,具体表现为国家赎金、地方捐税、高利贷、廉价工业品等形式的沉重代价正在把农民从农村公社的自然经济状态拖入到货币经济状态,正在把农民从农村公社的几无贫富差别状态拖入到贫富差别悬殊状态,正在把农民从农村公社的物品之主人状态拖入到货币之奴隶状态。在机器大工业时代,货币经济、贫富悬殊、货币之奴隶状态等正是资本主义时代的具体表现形式,同时也是农村公社正在走向瓦解的具体表现形式。关于这一见解,马克思1877年在《给〈祖国纪事〉编辑部的信》中就曾经提出过。在这之后的17年中,俄国社会“无论是资本主义的发展还是农民公社的解体都大有发展”[2]463。

第三,面对资本主义世界历史带来的严重冲击,俄国多方力量正在通过各自的方式进行回应。沙皇政府通过主导发展资本主义、瓦解农村公社的自上而下的改革方式,也就是自上而下的革命方式,进行回应。在俄国社会发展的国内总体历史形势下,在西欧工人阶级领导的社会主义运动经过短暂沉寂后,在19世纪70年代中后期正在复苏的国外总体历史形势下,俄国革命民粹主义者开启了具有俄国社会特点的社会主义运动,即通过“冲锋的形式”,也就是“以个人恐怖活动作为主要的斗争手段”[15],推翻沙皇政府及其专制制度。然而,这一激进的俄国革命形式在19世纪80年代初随着沙皇亚历山大二世的遇刺身亡而宣告失败。此后,俄国社会进入了沙皇政府、资产阶级、从革命民粹主义者脱胎而出的马克思主义者等多方历史力量的包括经济、政治、文化的全面博弈的新时代。

第四,在由沙皇政府、资产阶级、马克思主义者参与的全面博弈的新时代,一个十分引人注目的历史事实是,资产阶级正在通过在经济领域发动社会革命的形式日益呈现出“让沙皇制度投降”[2]465的历史趋势。这是因为沙皇制度需要金钱来维持自身的存在,然而在逐渐地失去金钱之国外来源的情况下,其不得不日益转向国内寻找金钱来源,不得不日益把发展俄国自己的机器大工业作为最主要的金钱来源。可是这样一来,俄国的资本主义和它的代表者资产阶级也就趁势抓住有利时机迅速地发展起来,在成为沙皇政府主要的金钱提供者的同时也日益控制住沙皇政府的钱袋子,进而日益成为沙皇政府事实上的掌权者。换言之,俄国社会在沙皇政府的主导下正加快速度发展资本主义形式的机器大工业,朝着资本主义道路快速迈进。为适应这一快速发展的形势,农民之大部分不得不被迫地日益“无产阶级化”[2]466,农民所在之公社不得不被迫地日益走向解体。

第五,在这篇跋的最后一段,恩格斯对他于1874和1875年开启的关于俄国社会发展道路问题的集中研究之路进行了进一步的思考。其一,到1894年初,恩格斯继续坚持了他一直以来对俄国农村公社的发展前景所持的相对悲观态度,没有如民粹主义者拉甫罗夫坚定宣称的那样(“俄国大多数居民的前途赖以发展的特殊基础就是农民以及村社土地公有制”[11]289-290),而是作了谨慎的表达,即“不敢判断”[2]466当前俄国公社的存在是否还具有相当的完整性,进而能展现出像他和马克思在为《〈共产党宣言〉俄文第2版》所写序言中表述的那样的发展前景。这里,恩格斯虽然运用了诸如“不敢判断”这样的词汇,不过他所采取的这一“看似退一步实则进一步”的论证思路,已反映出事实上俄国公社的存在已不再具有相当的完整性。其二,在第二句,恩格斯不再采取像第一句那样的论证模式,而是进行了直接表述,认为当前俄国公社的存在已经成为残余性存在,这个存在要想继续延续下去,就只能是首先创造出公社继续存在的首要的根本前提条件,即通过革命结束沙皇专制制度的存在。其三,俄国的革命,首先是政治革命,应在结束沙皇专制制度之存在过程中为已成残余状态的俄国公社提供出继续存在的首要根本前提条件。可是,俄国革命不应只是政治革命,而应是包括政治革命在内的社会革命,也就是说,俄国革命将会在推翻沙皇政府之后继续深入发展,把农民从他们所处的狭隘的精神的现实世界和经济的、政治的现实世界(也就是呈现为经济、政治、精神三种形态的农村公社)中解放出来,促使他们进入到一个广阔的呈现出开放性的精神的、经济的、政治的现实世界,进而在这样的不断呈现出的现实世界中认识自己、认识他者、寻找生存的出路;俄国革命还将为西方无产阶级的运动提供有利的外部条件,促使西方无产阶级加快取得最后胜利的历史进程。其四,在尾句的最后一个分句,恩格斯继续就20年来他一直强调的西方无产阶级革命胜利的重要性进行了进一步说明,认为如果西方无产阶级没有取得胜利,那么1894年的俄国“无论是在公社的基础上还是在资本主义的基础上”[2]466-467,要想走上社会主义的发展道路都是不现实的。这同时也反映出,恩格斯对1894年俄国社会发展前景问题的理解仍旧具有继续探讨的性质,而不是已经结案的性质,换言之,他在1894年并没有给出俄国社会必然要走上资本主义道路或社会主义道路的最终结论。

注释:

①此处指恩格斯和马克思对西欧革命和俄国革命的前景充满了焦急的深刻的历史性忧虑,几十年来他们早已深彻领悟到俄国沙皇专制政府及其专制制度是严重威胁到东西方革命进程及其胜利前景的重大障碍,因此必须与之“作殊死的斗争”(《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353页)。

②俄国民粹派及其历史活动在19世纪60—70年代处于革命主义的民粹主义阶段,在1881年沙皇亚历山大二世被民意党刺杀之后,出现了分化:一部分参加了工人运动,转变为马克思主义者;一部分与资产阶级自由派合流,转变为自由主义的民粹主义者。

③《国家根本法》(1892年)第1、47条。载《俄罗斯帝国法典》(Cвод законов Российской империи),圣彼得堡1904年俄文版,第1卷。

④奥·哈克斯特豪森著:《俄国的国内状况、国民生活、特别是农村设施概论(第1—3册)》,汉诺威—柏林版,1847—1852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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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沙皇之画杀死33人之谜
列宁:沙皇专政的囚徒
在俄国历史中理解历史俄国
俄罗斯提出俄国式的二元政治模式
《20世纪俄国史》前言
“薪酬沙皇”走马上任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