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家显:杰出的爱国者
2020-03-02克念
克念
严家显祖父即上海金融巨子严国馨,其父即苏州城西首富严良灿,其堂兄即曾任台湾地区领导人的严家淦。1906年,严家显诞生于吴县木渎西街108号的严家老宅。其后就读于木渎两等小学、苏州桃坞中学、金陵大学,于燕京大学获硕士学位,于美国明尼苏达大学获博士学位,是上世纪三四十年代中国最著名的昆虫学家之一。
严家显留学归国后最重要的工作是于1940年创办了福建农学院(福建农林大学前身)并任院长。在战时经济极度匮乏的情况下,1942年用其父严良灿的遗赠设立“严子绚先生奖学金”,激励了大批贫困学子上进报国。其人声誉极著,至今该学校的最高荣誉仍是“严家显奖教奖学金”。
1944年,严家显改任复旦大学农学院院长,新中国成立后进入解放军系统创办军事医学科学院。朝鲜战争爆后,他是最早抗击美军“细菌战”的中国科学家。由于健康原因无力远行,他尤委托好友柳支英(昆虫学家)和胞弟严家贵(病理学家)替他奔赴抗美援朝的一线战场。
1952年,严家显病逝于上海,卒年46岁。他去世后,其夫人王祖寿一力将五个女儿养育成材,并继承乃夫统战遗志,为促进两岸“三通”作出重要贡献。严家显的三女儿严隽琪,曾任上海市副市长,民进中央主席,十一、十二届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
一
应该说,严家显是衔着金汤匙出生的。
1906年,木渎严氏家族的财富声望臻于巅峰。严国馨年轻时就进入上海华人金融圈,迨其六十开外的时候,同乡好友席正甫于汇丰银行买办任上已经根基深厚,两人遂利用“外滩银子”(当时对于外商银行资本的俗称)开办协昇钱庄。到20世纪初,严家已经成为上海九大金融望族之一。
严国馨是苏州洞庭东山安仁里严氏十六代孙,发家后移居吴县木渎。在沟通大运河和太湖的古胥江航道上,木渎是最重要的驿站,于清初就极为繁盛。所谓“姑苏繁华图,一半在木渎”,乾隆帝六次南巡,六次驻跸天平灵岩、穹隆山麓;而文化名人叶燮、沈德潜、冯桂芬、叶昌炽等,也长期寓居此地。
严国馨陆续购买了古胥江北岸的沿街房屋改建居住,今天西街108—124号,在清末民国都是严家老宅。严氏还买下了已经相当残破的端园,请“香山帮”建筑大师姚承祖加以重构。至今这座三百年名园依旧在香溪河畔熠熠生辉。
严家显出生在西街108号的时候,严国馨刚刚去世,但其遗留下的庞大产业,正由其第四子,也就是严家显的父亲严良灿主理经营。
然而,就在严家显四周岁的时候,木渎严家在上海的事业受到了极大的考验,一场名为“橡皮股票风潮”的金融危机席卷而来。20世纪初,随着商用汽车的普及,各国投资商开始追捧橡胶产能,所发行的“橡皮股票”被炒高至16倍之巨。到1910年夏天,投机泡沫破裂,仅上海金融界就损失白银二千万两,超过一半的金融机构破产,其中也包括严家开设的所有八家钱庄。
受到如此重创的严家只能收缩战线,将营运核心从上海退回到木渎。这也导致了木渎严家第一次析产,严国馨的第五子,也就是严良灿的胞弟严良肱得到了苏州城里的资产,离开木渎移居阊门西中市。自此这一脉同木渎祖地的交往渐渐疏阔。
虽然产业和财富都今不如昔,但严良灿依然将大量的时间、精力、金钱花在区乡的公益事业上,比如资助巨款让千年古寺灵岩山寺重新焕发生机。举办新学的时候,严家还给新办的小学捐款一千银元并建造校舍一座,而这间“木渎公立两等小学校”也就是严家显的母校了。
严良灿一方面热心地方慈善,一方面经营米行酱园,但他的事业根基,则仍在金融运作。民国初年的苏州被称作“存款码头”,银行家在此将资金聚集,投放到南通、无锡、江阴、常州等新兴工业城市。严氏则将木渎锻造成新的金融中心,汇集各方资本以挹注民族企业,让江苏实业家能够有能力、有耐力同愈发咄咄逼人的日本纱厂抗衡。
这,就是严家显童年时依托的家族环境和家庭环境。
二
差不多12岁的时候,1918年,严家显考入了苏州城里的桃坞中学,开始了长达八年的中学生涯。桃坞中学为上海圣约翰大学附中,被誉为“美国在远东举办的最优秀的教会中学”。严家显受到了严格的基础养成和学术训练,英语水平尤其优秀。
在这所学校,他遇到了堂兄严家淦。后者在1911年严氏分家后就跟着父亲严良肱移居城区,平时同木渎的亲戚极少往来,如今邂逅只比自己小十个月的堂弟,觉得分外亲切。两人在桃坞中学结下了终身友谊。
清代苏州人为子弟选择职业方向,曾有俗语流传:“一读书,二学医,三开典当,四织机”。所谓“读书”即是科举,这在民國已经不可能,于是,许多孩子在中学毕业的时候,纷纷以学医为进学方向。
然而,此时的严家显却延宕了一年。他原本选择了东吴大学医科,严良灿却要他念法律。东吴大学法学院在上海,但1927年初的上海因北伐军兴和政权更迭而十分动荡,严家显只能回木渎等待时局平静后再作打算。正在此时,他遇到了桑梓好友柳支英。
柳氏祖先是同治年间跟随冯桂芬修撰《苏州府志》的学者柳商贤,其在木渎东街的祖屋“遂初园”曾是苏州的藏书中心,叶昌炽曾借居于此十年。柳支英比严家显大一岁半,两人是小学同学。
柳支英仅用五年时间就读完中学,也经过一年的彷徨犹豫后,考取南京的金陵大学农林科生物系,进行昆虫学研究。为何选修昆虫学?许多年后,柳支英这样解释道:“一是孩子时代爱好自然的兴趣观点的反应,另一它也具有应用上的重要意义。”
此言诚然。当时的中国,尤其是江苏,苏南深受螟灾之害,苏北则蝗虫遍地,农民常因此不得温饱。当时许多青年学子报国心切,虽然昆虫学研究极为劳苦,有时候在爆发虫灾的农村采集标本和田野观察长达半年之久,但这些大学生都坚持了下来,为中国的农业学进步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柳支英素来知道严家显从小就酷爱扑虫弄蝶,跟自己一样热爱自然,于是劝他像自己一样转学金陵大学研究昆虫学。他还告诉严家显,金大虽然是教会学校,但校长陈裕光却是一位热忱的爱国者。他早年留学哥伦比亚大学主修有机化学,是留美中国学生会会长。在攻读博士学位时期,因感慨祖国落后而列强横暴,写下了“热血横飞恨满腔,汉儿发愿建新邦”的诗句,表达了他振兴国家、发奋自强的强烈责任感。
听了柳支英的介绍后,严家显深受感动。1928年初秋,他考入南京汉口路的金陵大学,从此正式投入农林科学和病虫害防治研究。
自此,严家显的求学之路开始顺畅。三年后,他入燕京大学生物系,进行硕士研究;1934年夏,又入明尼苏达大学医学昆虫系,赴美进行博士研究。
1937年夏,严家显获博士学位。由于他成绩优异,求学期间其论文就发表于美国的顶尖学术杂志上,因此校方和导师都挽留他留校任教。正在犹豫期间,七七事变爆发,这倒促使严家显下定决心。仅十天后,他就整束行装,登上了回国的邮轮。
所有人都畏惧战争,但严家显知道,战火中的祖国需要自己。
三
1937年9月,严家显冒着抗战的炮火回到祖国,奔赴珞珈山下任武汉大学农学院教授。
不过他在武大仅任教半年。1938年春节刚过完,武大就奉命西迁重庆,其农学院合并于中央大学。正在此时,严家显又听到了柳支英的召唤。
严柳二人,年龄、兴趣、禀赋都非常相似,出生、成长在同一座小镇上,一个西头一个东头,步行距离八百米。在前半辈子,柳支英对严家显的指导比较多一点。比如选择金陵大学就学和美国明大留学,都是柳氏建议。
柳支英从明大留学归国后,先在浙江大学任教,抗战爆发后远赴柳州的广西农事试验场。刚刚安定下来,他就去函严家显,邀请一起来为病虫害研究作贡献。
同样是美国留学生,柳氏是硕士,而严氏是博士,因此后者一到广西,即顺理成章地取代了前者的学术地位和行政地位,成了病虫害组主任。而柳支英则不以为意,自愿去偏远的一线农场从事基层工作。二人的友谊也没有褪色,经常一起总结科学经验,并联名在广西大学的学刊《广西农业》上发表论文。
1940年初,福建省政府决定在战时省会永安成立福建省立农学院,时任财政厅长的严家淦推荐严家显为首任院长。永安,处于闽中和闽西交界处的群山之中,县城南郊的黄历村即是福建农学院的选址地。
严家显到任时间是七月初,仅用了三个月时间,从校舍宿舍建设到设备图书采购,从教授员工招聘到新生入学考试,竟然一气呵成规模初具,别人都说,严院长用三个月办成了其他人三年都未必办好的事业。
这固然同严家淦的全力支持有关,但主要还是靠着严家显自己惊人的意志和毅力。后来农学院第一届毕业生要求严院长指示箴言,严家显便手题“自反自强”四字,这正是他自己的为人宗旨。
苏州沦陷后,日军屡次上门,强迫当地深孚众望的乡贤严良灿出任伪职。严良灿遂以病重求医为借口,避居于城区十梓街他夫人的娘家。他出逃后,日军强占了严氏许多产业,包括西街上漂亮的小洋房“余里楼”。严良灿又惊又怒,真的就一病不起,于1942年春去世。
于是严氏第二次分家。据严良灿生前安排,所有产业、田业和慈善事业交给留在木渎的堂侄严家晋主管,家中浮财则全部折现,由几个儿子均分。两个月后,福建永安黄历村的严家显接待了来自苏州木渎的亲戚,此人带来了一大笔严良灿的遗赠。
这是抗战最艰苦的年头,尤其处于深山中的省立机关,直有断粮之虞。当时严家显才同夫人王祖寿结婚,后者即使怀胎也仅以喝粥度日。严氏英年早逝,同战时极度营养不良有关。
然而严院长心里更有着学子的艰辛困苦。严良灿的表字是“子绚”,严家显就将其遗赠予农学院设立“严子绚先生奖学金”,以“纪念严子绚先生乐育英才,奖励清寒优秀学生”为宗旨,为“原籍县政府证明家境确系贫寒”的优秀学生免除了后顾之忧。
一年后,严家显第一个女儿诞生,由于营养匮乏,王祖寿奶水不足,新生儿只能以饮羊奶生存。后来母女俩去严家淦家住了一段时间,情况才稍有好转。
四
在永安黄历任院长的时候,除了设立奖学金以乐育奖贫,严家显还私下周济一些成绩未必拔尖但家境确实贫苦的学生。有位第一届学生靠着严院长资助,断断续续用了七年时间才完成学业,以致他一直说,“没有严院长就没有我”。勤学苦练的基本功、艰苦创业的干劲、团结进取的精神,这三点被总结为“黄历精神”,至今还是福建农林大学的基本价值观,被后人永远铭记。
“他在敌机的轰炸声中,在穷乡僻壤筚路蓝缕为危难中的祖国培养人才,其学生中不乏日后成为海峡两岸农业复兴的栋梁之士”,很多年后,严家显的三女儿严隽琪如此评论父亲。确实,严家显也是一名英勇的抗日战士。
1944年夏,严家显接到教育部调令,要求自己任国立复旦大学农学院院长。由“省立”而“国立”这当然是进步,何况学校还在战时首都重庆。这也表明官方和学界对他的双重认可。离开永安的时候,他手书许多临别赠言,其中有一条是这样的:“士人第一要有志,第二要有识,第三要有恒。有志则不甘下流;有识则知学问无尽,不敢以一得自足;有恒则断无不成之事。三者缺一不可。”这其实正是他的夫子自道。
抗战胜利后,1946年秋,严家显一家随学校回到上海。没想到,仅仅两年后,他又面临着人生的重大抉择。
對此,严家淦的儿子严隽泰回忆道:“我印象中,仲扬叔叔1949年前来过一次台湾,看了不少地方,可能当时我爸是请他来实地考察一下,为今后来台发展铺路。爸爸总觉得仲扬叔叔聪明能干。他与亲戚们来往不多,对仲扬叔叔实在是例外。”
严家显表字仲扬,一般小辈都称他为“仲扬叔叔”。当时中国大地烽烟弥漫,许多知识分子尚看不清出路何在。而严家淦在台湾省任“财政厅长”,确实也需要信得过的人才参与地方建设。
但严家显私下对好友说,“我虽然不是共产党,但对共产党救国救民的主张是认同的。”所以,正如严隽泰所言,“我爸是希望仲扬叔叔他们来台湾的,飞机票都买好了。但直到两岸封锁,就是没有等到他们”。
严家显留了下来,他要亲眼看到中国的新生。
1951年春末,中央决定成立解放军军事医学科学院,严家显参与筹建,并任病虫室主任。次年初,在朝鲜作战的志愿军发现战场雪地上出现许多不明昆虫,中央立即作出了反“细菌战”的部署,密令严家显入朝参战。
然而,就在临行体检时,发现严家显罹患胃癌。当时柳支英还在浙江大学,严家显要求将其借调入军事医学科学院,并亲自叮嘱,要他代自己出征。其后严家显病危,又请求组织上让柳支英接替自己病虫室主任的职位。
1952年3月12日,严家显去世,卒年46岁。
(作者系文史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