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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家炎《李自成》研究的学术史意义

2022-04-07汪静茹

关键词:严家李自成文学史

汪静茹

严家炎是中国现代文学学科第二代学人中当之无愧的“领军人物”,不唯其有开疆拓土、守正创新之功,亦在其严谨求实、开放宽容的治学态度影响了一代又一代的后起之秀。2021年8月,《严家炎全集》十卷本由新星出版社出版,堪称学术界一大盛事。全集收录了严家炎具有代表性的文章或书籍,可以说是其一生学术思想精华的汇总。在开卷代序中,严家炎将自己治学一甲子以来的重要成果概括如下:

本《全集》所挑选的文章,不仅与我的教学相关,也与文学史研究和文学批评的热门话题相互辉映,比如关于五四文学革命的性质;比如由长篇小说《创业史》引发的如何写好‘中间人物’的论辩;比如‘文革’后拨乱反正,重上文学研究正轨的诸多问题;发掘和梳理现代文学史上各流派的贡献;还有对鲁迅复调小说的发现和评论;对姚雪垠长篇历史小说《李自成》的评价;对以金庸为代表的武侠小说的肯定和研究;以及对文学史分期的思考和讨论;等等。①严家炎:《中国文化的精神出路——代序》,《严家炎全集·考辨集》第1卷,新星出版社2021年版,第3页。

严家炎以看似漫谈的方式勾勒了自己一生的学术地图,但每一笔的背后都饱含着他数年甚至数十年的心血。综观学界对严家炎治学成就的关注与热议,与其个人自述的几个方面大体相称,而唯一显得寂寞失衡的是严家炎关于《李自成》的研究,应者寥寥,点到为止。对此,陈平原就曾表露过惋惜之情:“虽下了很大功夫,严家炎关于《李自成》的系列文章,不被学界看好,其影响远不及论柳青、说金庸。”①陈平原:《教材编写与严谨求实的一代——关于〈中国现代小说流派史〉及其他》,《文艺争鸣》2020年第10期。即便在《李自成》研究领域,严家炎的系列文章通常也只是被简单地视为文学评论中的一种,是历史文献中的“泯然众人”,很少有学者关注到其文章的时代意义和开拓价值。严家炎有关《李自成》研究的学术史意义更未得到充分挖掘。尽管有学者曾提出严家炎主编的《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最终推动了《李自成》再经典化的进程②阎浩岗:《〈李自成〉的经典化、去经典化与再经典化》,《新文学评论》2021年第3期。,但更多看重的是彼时严家炎的“成就、资历、威望和权威性”,未能将此问题纳入历史语境中做细致考察。

翻阅严、姚著述及往来信件,可以发现当事人之间的惺惺相惜。从严家炎一方来看,他本人非常看重《李自成》研究,在其大大小小的回忆与访谈录中,他都或多或少地谈及自己枯坐钻研《李自成》的往事,并高度评价《李自成》的文学成就,言谈间不乏激动喜悦之情。从“挑剔”的姚雪垠一方来看,既出的评论文章很少有令他满意的,而严家炎是个例外。姚雪垠不止一次直接或间接地称赞过严家炎在《李自成》研究上的深度③姚雪垠:《给严家炎》《给吴永平》,《姚雪垠文集·绿窗书简》第19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255-258页,第282页。。严家炎何以对《李自成》念念不忘?姚雪垠何以格外欣赏严家炎的文章?本文将围绕《李自成》的接受史,梳理严家炎在《李自成》研究领域所做的努力及其学术史意义,试图揭开严家炎学术贡献中被遮蔽的一面。

一、与《李自成》的缘起

1963年,《李自成》第一卷面世。虽然小说在民间旋即引起一股阅读热,但碍于姚雪垠“摘帽右派”的身份④“虽然由于我是‘摘帽右派’,原则上不予评价,可艺术它本身有‘腿’,它在群众之间走得很热闹,引起很大轰动”。姚雪垠、曾芸、吴芬庭:《我的文学创作道路及〈李自成〉第四卷创作计划(1984)》,《新文学评论》2021年第3期。,评论界寂寥无声。《李自成》能够顺利出版,姚雪垠已是万分庆幸,他在个人自传中谓之“天时地利人和”:“得天时”在于《李自成》的初稿整理完成于局势略微舒缓的时候;“得地利”在于小说被寄到了颇有胆识的首都北京而非地方省市的出版社;“得人和”在于《李自成》遇到了当时在中国青年出版社(以下简称“中青社”)工作的编辑江晓天,社风的积极作为和编辑的热情执着都促成了小说第一卷的及时出版。⑤姚雪垠:《姚雪垠文集:学习追求五十年》第16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162-168页。20世纪60年代初的文坛波谲云诡,中青社做出同意出版《李自成》的决定在1961年10月,而转眼重新紧张起来的政治气氛很大程度上限制了《李自成》的出版与发行。尽管如此,《李自成》仍然在民间“走俏”。严家炎曾自述:“我对姚雪垠长篇历史小说《李自成》,也是从‘文革’前就很有兴趣。”⑥严家炎:《一个痴情者的学术回眸》,《严家炎全集·问学集》第7卷,新星出版社2021年版,第8页。一个是解放前就已成名但被打成“右派”的老作家,一个是初出茅庐但有一定创作与革命经验的青年学者,二人当时尚无私交。严家炎的这番兴趣缘何而来?

首先,严家炎一直热切关注农民问题,尤其是文学中的农民革命形象问题。早在高中时,他就在当地《淞声报》上发表过两篇小说。题材都取自身边的农村生活,真实反映了农民的现实困境。另有未刊稿《青青草》直指农村抓壮丁问题,因敏感尖锐而被老师拦下。⑦严家炎、汪静茹:《“严”上加“严”求学问,赤子痴心待文学——严家炎访谈录》,《新文学评论》2020年第4期。那时他就体会到了创作有禁忌,但这并没有挫伤他关注农民问题的积极性。1958年,严家炎在群众性科研运动中还参与编辑了《中国历代农民问题文学资料》,整理历代与农民问题有关的诗歌民谣。其中“李自成张献忠农民起义诗”就有九首,不少反映了人民群众对李自成衷心的爱戴。该书认为明末“最杰出的革命领袖是李自成”⑧北京大学中文系文学研究生资料组编:《中国历代农民问题文学资料》,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416页。。这些或许为严家炎日后研究《李自成》做了前情铺垫。一年后,严家炎发表了《30年代的革命农民形象——读〈潘虎〉》①该文收于《严家炎全集·知春集》第2卷,据《严家炎年表》,1959年严家炎独立撰写的评论文章开始陆续见刊,《读潘虎》是他在研究农民形象问题上最早发表的当代小说评论。。小说中塑造的“潘虎”②《潘虎》是作者邓洪根据自己亲身经历写出的短篇小说,被收于革命回忆录《星火燎原》,严家炎当时研读的版本应是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的《星火燎原》第1集。详见朱冬生:《记忆中的星火燎原》,江苏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3页。是一位活跃于20世纪30年代的从自发到自觉的革命农民形象。他既有革命的积极性,又有农民的盲目性和散漫性,在党的教导下逐渐成长为自觉的无产阶级战士。而早在潘虎之前,姚雪垠20世纪30年代的成名作《差半车麦秸》就已经塑造了一个由旧变新而为革命献身的“差半车麦秸”,那是现代文学史上一个不可多得的农民革命形象。但与之不同的是,严家炎注意到潘虎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他还带着一支革命游击队:“但是有了工人阶级的领导,能把他们的革命积极性和革命纪律性逐步提高到接近于革命无产阶级的水平,那么,这种农民游击队就不会像历史上许多农民起义武装那样最终归于失败。”③严家炎:《30年代的革命农民形象——读〈潘虎〉》,《严家炎全集·知春集》第2卷,新星出版社2021年版,第44页。从历史上的起义农民,到20世纪30年代的“差半车麦秸”和潘虎,严家炎一直关切文学中的农民革命形象问题。沿着这条线索探问,姚雪垠笔下的农民领袖李自成会是怎样的形象?小说会怎么写李自成的失败?也许正是这些问题构成了严家炎对《李自成》感兴趣的内生动力之一。

其次,历史真实与艺术真实的关系正是严家炎执着思考的话题。1959年,郭沫若历史剧《蔡文姬》引发了激烈的学术讨论,分歧主要集中在替曹操翻案的方法和效果上。其中以张艾丁④张艾丁:《谈〈蔡文姬〉》,《北京文艺》1959年第12期。为代表的诸多学者认为,“文姬归汉”没有达到替曹操翻案的根本目的,曹操也写得不够真实。这一讨论最终涉及的是文学艺术与历史科学的关系问题,或者说历史真实与艺术真实的关系问题。针对张艾丁的否定,严家炎的看法是郭沫若将“文姬归汉”处理成喜剧体现了“古为今用”的时代精神,达到了为曹操翻案的目的,符合马克思主义的历史唯物观。他还提出文学作品与历史科学论文本就服务于艺术和科学两套不同的规律,科学论文有必要指出历史人物的主要功业,但文学作品则“有必要选择一些适当的有较多文学意味的事件,不能只以事件本身的历史重要性来定其取舍”⑤严家炎:《也谈〈蔡文姬〉》,《严家炎全集·知春集》第2卷,新星出版社2021年版,第38页。。“文姬归汉”固然不是曹操的主要功业,但很能反映曹操复杂的性格,因此颇有文学意味。历史小说《李自成》也不可能机械地按照历史重要事件一一展开,它同样面临历史真实与艺术真实的关系问题。姚雪垠具体会怎么处理这个难题?这或许构成严家炎“兴趣”的另一推动力。

再者,严家炎曾集中阅读过姚雪垠解放前的作品,对其“活的语言”印象深刻。为编写《中国现代文学史》,20世纪60年代初主编唐弢给青年研究者们开列了一个书单,其中姚雪垠解放前写的四本小说都在此目。⑥严家炎:《附录:唐弢先生为中国现代文学青年研究者开列的刊物与作品目录》,其中涉姚雪垠书目为《差半车麦秸》《牛全德与红萝卜》《春暖花开的时候》《长夜》,参见《严家炎全集·问学集》第7卷,新星出版社2021年版,第172页。此外,唐弢还规定要“尽量吸收学术界已有的研究成果”⑦严家炎、洪子诚、贺桂梅:《从“春华”到“求实”——严家炎先生访谈录》,《严家炎全集·对话集》第10卷,新星出版社2021年版,第134页。。阅读这些小说自然是严家炎当时的“入门”必修课,同时兼及阅读的还有不少学术界的评论文章。以《差半车麦秸》为例,李广田在20世纪40年代曾对该小说的语言有过评价,谓之“这是真正的最好的‘活的语言’”⑧李广田:《活的语言》,《国文月刊》1942年第15期。。“活的语言”四个字给严家炎留下深刻印象,他后来提及姚雪垠的语言时,就曾直接引述过李广田的原话。⑨严家炎在《抗战与40年代小说艺术的多样开拓》《姚雪垠的生平与创作》等文章中都曾引用过,分别参见《严家炎全集·考辨集》第1卷,《严家炎全集·知春集》第2卷,新星出版社2021年版。尽管这些文章都发表在“文革”以后,但结合编写文学史的工作要求,严家炎对姚雪垠小说语言的这份悉察应始于“文革”前。如此而言,严家炎对姚雪垠在语言成熟期创作的《李自成》自然更多了一份期待。

这些“文革”前就有的“兴趣”因受时代条件的限制,无法在当时得以充分展开,但联系严家炎在《李自成》第二卷出版后的迅速“出击”,可以推测他的《李自成》研究也许早已成竹在胸。他当年的“兴趣”比如对农民问题的关切、对历史真实与艺术真实的思考、对“活的语言”的偏爱等等,在他关于《李自成》研究的系列长文中都有过重点论述。

二、发现与重评

1976年10月,“十年浩劫”终结。对于姚雪垠来说,干扰他创作的最大障碍终于被清除,他从“评法批儒”运动中解脱①1974年,领导要求姚雪垠在小说中加入李自成“反孔”情节,但姚雪垠宁可书不出版,也不写有违史实的内容。他借写信给端木蕻良来公开表态(原信发表题目是《写历史小说必须认真研究历史——给端木蕻良同志》),《李自成》绝不会因“时”而变。参见姚雪垠:《姚雪垠文集·绿窗书简》第19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601-604页。,可以放手去写《李自成》。原先被阻滞的第二卷出版事宜②在1976年“四五”运动中,中国青年出版社编辑出于谨慎,怕担“借古讽今”“含沙射影”之责,要求对早已定稿清样的《李自成》第2卷再作修改。姚雪垠赶工修改后,出版社仍有异议,要求删去其中有关帝王将相过多溢美之辞。这一次姚雪垠没有同意,他相信自己的艺术感觉,僵持之下出版事宜再次搁浅。参见许建辉:《姚雪垠传》,湖北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262-267页。也得到快速疏通。此外,推动《李自成》第二卷的尽早面世还有一个现实原因。我们从姚雪垠写给茅盾的信中,对第二卷紧张的用纸情况可窥见一二:

第二卷第一分册的大开本已经印出,但插图尚未印,不能装订……明年春天,《毛选》五卷本上马,全国印两亿册,纸张更加困难。第二卷印卅万部,一般读者将不易买到。外省租纸型印刷出版,也须等纸张困难的关过去以后才能着手。(1976年12月26日)③姚雪垠:《给茅盾》,《姚雪垠文集·绿窗书简》第19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415页。

目前的问题不是读者尚不重视,而是纸张十分缺乏,印数远远不能满足读者需要。这一供求之间的矛盾,恐怕要到一两年后才能解决。纸张稍一缓和,人民文学出版社和各省市人民出版社就可借用中国青年出版社的《李自成》纸型印刷出书。(1977年3月11日)④姚雪垠:《给茅盾》,《姚雪垠文集·绿窗书简》第19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427页。

中青社势必也受此影响,具体如何协调不得而知。从结果来看,他们赶在了当年12月将《李自成》的手稿变成铅字。在百花凋零的时候,《李自成》第二卷却一枝独秀,对于读者和作者来说,都不啻为“久旱逢甘霖”。对于中青社来说,这场被迫的“饥饿营销”反倒赢得了“一本万利”。对于《李自成》的忠实读者来说,除了此前的禁书时期,恐怕没有哪个时段会比此时更难熬了。加之《李自成》第一卷早已深入人心,第二卷不论写得如何,等候了十几年的读者朋友都意欲先睹为快。

严家炎同样在与时间赛跑,1977年9月至12月,他就于北大开设了“《李自成》研究”专题课。⑤严家炎:《严家炎年表》,《严家炎全集·对话集》第10卷,新星出版社2021年版,第205页。严家炎曾在“当代长篇小说专题研究”课上,先后讲过《创业史》研究、《李自成》研究等,参见北京大学中文系官网https://chinese.pku.edu.cn/rwfc/1224556.htm?ivk_sa=1024320u.为一部还在不断修改、还未写完、尚无定评的畅销书⑥“初版三十万部很快就被抢购一空。再版两百万部在许多地方复已脱销”。严家炎:《〈李自成〉初探》,《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78年第3期。开设专题课,这在全国高校中恐怕仅此一例,就是改革开放后也很少有人能做这样的“急先锋”,这着实是严家炎性格中“狂放”的一面,也体现了他的开放包容和远见卓识。学校(堂)是梁启超所言的“传播文明三利器”之一,而教育常常具有自上而下的强制性和普及性,能够推动知识的快速生产和传播。严家炎在大学课堂上讲《李自成》,并不只是将其作为一个普通的“话题”,而是与公认的经典小说《创业史》一道作为专题课来讨论。这种专题研究的形式推动了《李自成》的知识化与历史化,正如当年朱自清、苏雪林们在新文学课堂上的讲授一样,严家炎在北大课堂上的专题授课有助于将《李自成》在流行中的飘忽不定转变为一种稳定形态。同时,小说《李自成》被种在了学生们的记忆深处,这种“生长潜质”也将推动《李自成》乃至相关题材的文学研究。事实上确有不少硕博学位论文选择以《李自成》为研究对象,尽管他们未必直接受教于严家炎,但也从侧面说明了小说《李自成》存在较大的研究空间。从《李自成》第二卷出版到在北大开课,加上“一书难求”的现实情况,严家炎的准备时间可能不足九个月。而素以“严上加严”闻名的严家炎当然不会打无准备之仗,他的成竹在胸显然源于前期积累,这更凸显了前文所论“兴趣”之强烈。加之勤奋钻研的精神,严家炎在小说第二卷出版后即投入较多时间进行研究:“我不仅反复钻研作品,阅览《明史》相关部分,还在一位明清史专家指导下,读了明末清初的《绥寇纪略》《怀陵流寇始终录》《甲申传信录》《平寇志》《明季实录》《明季南略》《明季北略》等十几种野史,终于在1977年年末、1978年年初写成《李自成初探》这篇近四万字的论文。”①严家炎:《一个痴情者的学术回眸》,《严家炎全集·问学集》第7卷,新星出版社2021年版,第8-9页。所以,不论开课还是撰文,严家炎都不是为了“趋新”,而是源于他十几年前就产生的悸动。

三十年后再回读《〈李自成〉初探》(以下简称《初探》),严家炎认为:“某些文字虽不免带有特定的历史印记,但论文总体上仍保持着原有的厚重感和新鲜感。原因在于,论文一方面紧扣着小说《李自成》杰出的艺术创造深入开展评述,另一方面又力图将这些评述建筑在接近或符合历史实际的基础上。”②严家炎:《一个痴情者的学术回眸》,《严家炎全集·问学集》第7卷,新星出版社2021年版,第9页。在笔者看来,“厚重与新鲜”正体现了严家炎的特点——作为文学史家的评论家。将《初探》置于1978年前后的时间坐标系中进行考量,当时很多文章都只谈及《李自成》的一个方面。③笔者根据研究资料梳理得出。详见武汉师范学院中文系《长江文艺》编辑部编:《〈李自成〉评论集》,湖北人民出版社1978年版。禹权恒主编:《姚雪垠研究资料索引》,《姚雪垠研究》,河南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319-343页。严文却能从六个方面较为全面地分析《李自成》的成就,分别是历史真实性、艺术虚构、正面和反面的人物形象、结构布局和民族风格,体现出一种史家眼光。“挑剔”的姚雪垠时常感慨“知音难觅”:“‘文革’结束以后,我见到评论《李自成》的论文和小册子不少,都不能使我满意。甚至差为满意的也少。”但他对严家炎青睐有加,认为“在评介《李自成》的成就上,较有深度”④姚雪垠:《给吴永平》,原信底稿题目是《漫谈攻读“姚雪垠研究”博士学位》,《姚雪垠文集·绿窗书简》第19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282页。吴永平于1984年完成硕士论文《姚雪垠抗战时期小说创作研究》,后赴法国第七大学师从保尔·巴迪教授攻读博士学位,课题为“姚雪垠研究”。姚雪垠期待吴永平能多做一些《李自成》研究。。

从现有资料来看,刊载于1977年第5期《湖北文艺》的《波澜壮阔的农民战争历史画卷——读历史小说〈李自成〉一、二卷》⑤署名“古平”,是武汉师范学院(今湖北大学)中文系中国古典文学评论组的笔名,其成员有李悔吾、张国光、王毅等。(以下简称《波澜》),是“文革”后最早全面评述《李自成》的文章,但文章掺杂了浓厚的政治斗争色彩,总体上多口号概念而少艺术分析,具有鲜明的过渡时代特点。同期出现的文学评论也大都存在较为严重的公式化写作问题,常用的“标签”如“遵循历史唯物主义和辩证唯物主义观点”“革命现实主义和革命浪漫主义相结合的创作方法”等,几乎成为当时评价《李自成》艺术成就的“批评范式”。严家炎并非不熟悉上述的理论概念,早在写《初探》之前,1977年8月他就撰写了《关于现实与理想的统一——对革命现实主义和革命浪漫主义相结合的一些理解》⑥文章发表于上海《文艺论丛》第2辑,1978年1月号。与之同期发表的还有郑伯农的《唯心论先验论的文艺创作路线——评“四人帮”的文艺观》,杨汉池、钱中文的《必须坚持马克思主义关于批判继承文艺遗产的正确原则——批判“四人帮”在文艺遗产问题上的歪曲、破坏》等,看得出来是文艺理论领域对过去的一场清算。,旨在肃清“文革”以来“四人帮”对文艺界造成的严重破坏,回到《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上来为“两结合”理论正名。作为文艺理论专业出身的评论家,他似乎更有理由去发挥专业所长。但不论是《初探》还是当初关于《创业史》的评析,严家炎都没有从理论出发,他尤其警惕政治话语的束缚。这背后体现的正是严家炎一以贯之的文学批评态度,即“文学之所以为文学,就赖于它是艺术。思想只能渗透于艺术之中,不能游离在艺术之外”⑦严家炎:《一个痴情者的学术回眸》,《严家炎全集·问学集》第7卷,新星出版社2021年版,第7页。。在笔者看来,这也正是严文“持久保鲜”的原因所在。

从体量上看,长文《初探》的篇幅是《波澜》的两倍。从内容上看,《初探》着眼于艺术本身,很见文本细读的功力。严家炎捕捉到的几个小说细节对再现历史很有说服力,比如从皇帝安排在卢象升身边的贴身仆人看到明朝真实的君臣关系,对于理解明朝政治的黑暗、恐怖和腐败可谓“管中窥豹”;从马夫头目王长顺和李自成谈话中称谓的变化看到李自成的思想转变及正在发生的阶级分化,对于理解李自成失败的内外因很有启发。此外,严家炎阅读了大量明清史料,并结合作家生平阅历,使文章言之有物论从史出,处处可见史家功夫。前文提到严家炎对《李自成》的兴趣之一是“对历史真实与艺术真实的思考”,体现在《初探》中正是前两节,约占总篇幅的五分之二。后两节在对正反面人物的分析中,也不乏讨论真实与虚构的余音。

从某种程度来说,《初探》以其“厚重与新鲜”超越了同时代诸多的评论文章。这篇四万字的长文颇具文学史的意味,奠定了往后严家炎将《李自成》写入文学史的基本框架。该文于1978年、1979年在《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上分两期连载,而彼时严家炎的身份颇值得关注。1978年9月,《中国现代文学史》写作组恢复活动,唐弢因身体原因委托严家炎代其负责全面工作。同时,全国恢复高考,北大中国现代文学专业由导师王瑶、严家炎具名招收硕士研究生。不论在学术界还是在高教界,严家炎所处的位置都异常耀眼,其观点和言论所引起的重视程度都非一般学者可比。

《李自成》不是横空出世的作品,姚雪垠也不是“文坛上的暴发户”①“由于我的许多发表和出版于三十——四十年代的作品在解放后没有重印,而且总在受批评,所以当《李自成》震撼着广大读者心弦的时候,许多年轻读者由于没有读过我解放以前的作品,误以为我是文坛上的暴发户,好像《李自成》是我的唯一作品”。姚雪垠:《我的前半生》,《姚雪垠文集·学习追求五十年》第16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268-269页。,重新评价老作家的前史是“文革”后文艺界正本清源的必然要求,也是《李自成》进入文学史书写谱系过程中不可忽视的重要一环。严家炎在助力文艺界拨乱反正方面有开疆拓土之功。正如杨联芬所言,严家炎“重评”萧军、丁玲,意义大于个案平反,而具重构文学史、重建文学价值体系的建设性意义。②杨联芬:《拨乱反正,开疆拓土——严家炎对现代文学史研究的贡献》,《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22年第1期。那么“重评”个案姚雪垠,其意义亦复如是。

1980年1月29日,姚雪垠在给周勃的信中这样写道:

你来信提到对从前作品辩诬事,这事很有必要。过去条件不成熟,今天该到解决的时候了。最近唐弢主编的《中国现代文学史》第三册将定稿,将对我的昔年作品恢复名誉。解放后出版的现代文学史,我因有抵触情绪,一本也没看过。王瑶根本没有读过《春暖花开的时候》,将胡风派批判我的文章引了几段,仍称《春暖》有色情描写,此书的真正意义未提。刘绶松编写的现代文学史,对《春暖》既不想照抄王著,又无胆气说句实事求是的话,以不提此书了事。新编的现代文学史第三册,关于我的部分由华师某同志起稿,仍接受王著旧说。稿子到了严家炎同志手中,他发现了这个问题,只好改写,为我的往日作品“平反”,重新作出评价。家炎曾将我的诸作品细心读过,有不同版本就对照读,是一种很值得称赞的治学态度。③姚雪垠:《给周勃》,《姚雪垠文集·绿窗书简》第19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460-461页。周勃曾与姚雪垠在下放点东西湖农场共事,二人私交甚厚。参见周勃:《姚雪垠下放东西湖琐忆》,河南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

这封信梳理了《春暖花开的时候》(以下简称《春暖》)在新中国成立后出版的文学史中一再被“误读”的情况,姚雪垠认为严家炎的“重评”将会迎来一个转机。20世纪30年代末至50年代初,胡风和姚雪垠之间的明争暗斗长达数十年。抗战后期,在胡风发起的“整肃”运动中,姚雪垠被斥为“客观主义”“市侩主义”者及“色情作家”,解放前夕甚至被诬为国民党文化特务,他因此被第一次文代会拒之门外。④俞汝捷:《序》,参见吴永平:《隔膜与猜忌:胡风与姚雪垠的世纪纷争》,河南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1-2页。祸哉,福哉?对此,姚雪垠忍辱负重不作任何申辩,一门心思专注于文学创作,继《春暖》之后又写出了《牛全德与红萝卜》《长夜》乃至《李自成》这部皇皇巨著。

但是,姚雪垠的历史问题一直没有得到解决。“四十年代某一派人对《春暖》的所谓‘批判’,一直影响到解放以后许多年”①姚雪垠:《姚雪垠文集·学习追求五十年》第16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270页。,甚至直接影响了现代文学史对姚雪垠的评价。信中姚雪垠自述对解放后出版的现代文学史“一本也没看过”,这显然是句气话。实际上,姚雪垠不仅阅读了自王瑶以来几本颇有影响力的现代文学史,对其中每一处与己相关的部分都了然于心,而且还追溯了评价的具体出处,揣测文学史家的写作心态,可见姚雪垠一直都非常在意历史给出的评价。严家炎能从材料出发,尊重作品本身的治学态度让姚雪垠大为欣赏。姚雪垠说:“直到进入八十年代,才有现代文学史的研究者本着实事求是的精神,在他们写出的论文或新编著的中国现代文学史中,为《春暖》平反,说它不但不是色情文学,而且连挑逗性的字句也没有。”②姚雪垠:《姚雪垠文集·学习追求五十年》第16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270页。因此,关于《春暖》被诬为“色情文学”、姚雪垠被诬为“色情作家”的问题,到唐弢版文学史算是画上了休止符。

严家炎对姚雪垠前史的“重评”,还在一定程度上调动了当事人参与历史讨论的积极性。“过去条件不成熟,今天该到解决的时候了”,姚雪垠忍辱数十载,这句话不啻为他审时度势后将要打破沉默的行动宣言。此后,姚雪垠一再“挪用”本该放在《李自成》上的创作时间,将之用于文坛上的“争鸣与表率”、编纂“大文学史”、写作反映社会风貌的个人自传乃至整理出版《姚雪垠文集》——他不仅是在剖露个人心史,而且也在试图担起清理文坛弊病、“重写文学史”的历史责任。而这些又成为姚雪垠与严家炎二人在新时期之初不约而同的历史使命。

一方面,严家炎不仅以专题研究的形式将《李自成》引入北大课堂,推动阅读普及与研究热潮,而且以文学史家的眼光较为全面地评价了《李自成》的艺术成就,基本奠定了《李自成》在《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中的叙述框架;另一方面,严家炎的“重评”不仅为姚雪垠昔年的作品恢复了名誉,同时也为重新理解作家姚雪垠提供了更多的面相,为正确理解和深入研究《李自成》打开丰富的空间。

三、建标与入史

姚雪垠是一位生长型的跨代作家。严家炎在完成了现代文学史上的“重评姚雪垠”之后,继之而来的问题是如何书写当代文学史上的“姚雪垠”、如何寻找《李自成》在当代文学史中的位置。

20世纪70年代末,茅盾对《李自成》取得的开创性成就给予高度评价,认为“这是‘五四’以来第一部长篇历史小说”“作者是填补空白的第一人”③茅盾:《关于长篇历史小说〈李自成〉》,《文学评论》1978年第2期。。茅盾在文艺界身居高位,他的话无疑极有分量,“填补空白”之说也几乎成为评价《李自成》历史地位的不刊之论,被往后的文学史频繁引用。但姚雪垠对评论界有更高的期待,他认为“这部小说如有独特成就的话,其意义决不在于填补了‘五四新文学运动以来历史小说的空白’,研究重点应放在如何具体探讨它在小说艺术方面的开创性贡献和小说美学方面提出的丰富问题”④姚雪垠:《给刘增杰》,《姚雪垠文集·绿窗书简》第19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226页。。

严家炎正是从艺术美学角度出发,有意借助茅盾的影响力来确立《李自成》的文学地位。1985年,严家炎在《中国大百科全书·中国文学卷》中首次将《李自成》与《子夜》相联系:“《李自成》的出现,继《子夜》之后又一次大大提高了长篇小说结构艺术的水平。”⑤严家炎:《姚雪垠的生平和创作》,《严家炎全集·知春集》第2卷,新星出版社2021年版,第185页。新世纪后,严家炎又重申当年的判断:“如果说现代长篇小说里结构最成功的是《子夜》的话,那么当代长篇小说就是《李自成》。而且它比《子夜》更有所发展。”⑥严家炎、洪子诚、贺桂梅:《从“春华”到“求实”——严家炎先生访谈录》,《严家炎全集·对话集》第10卷,新星出版社2021年版,第144页。《李自成》的“发展”体现在“所营造的极复杂宏大、又严谨匀称、单元式组合的结构艺术”①严家炎:《一个痴情者的学术回眸》,《严家炎全集·问学集》第7卷,新星出版社2021年版,第9页。令人叹为观止。茅盾的《子夜》是现代长篇小说中公认的高峰,以《子夜》为《李自成》的参照系,无疑意味着《李自成》是当代长篇小说中结构艺术的高峰。

结构艺术之外,严家炎又有意借助赵树理来映衬《李自成》在语言方面的艺术成就。前文已论及严家炎对姚雪垠抗战时期的小说语言印象深刻,他后来在梳理“五四”以来新体白话的过程中将赵树理和姚雪垠并置而观,认为20世纪30年代以来真正实现“言文”沟通的作家只有这两位。他们都将口语提炼萃取后创造了出色的文学语言,体现了真正的“民间性”②严家炎:《新体白话的起源、特征及其评价》,《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06年第1期。在2004年前后,严家炎就已经将姚雪垠的语言与赵树理相提并论,如《“五四”小说中的雅俗关系》《抗战与40年代小说艺术的多样开拓》,参见《严家炎全集·考辨集》第1卷,新星出版社2021年版。。从关注“活的语言”开始,到有意将代表着“当代文学方向”的赵树理作为姚雪垠的参照系,无疑从当代的开端就提升了姚雪垠在文学史中的地位。姚雪垠不仅能写出新鲜的大众俗语,还能活用古典文学语言,这一点显然在赵树理之上。“赵树理的贡献众所共知。姚雪垠则由于他在学习南阳大众语的同时又刻苦钻研、吸取古典文学语言的精华,创作上更是攀登一个高峰”③严家炎:《新体白话的起源、特征及其评价》,《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06年第1期。。《李自成》是姚雪垠写作成熟期的作品,其语言更是后出转精:“它活泼洗练,形象生动,讲究音节美,因而朗朗上口。其中的人物语言,大多注意了时代条件、人物经历、阶级烙印、文化教养以及个性特点,做到了相当准确贴切。对话不用清一色的白话,而是有文有白,因人而异,符合写历史人物的要求”④严家炎:《〈李自成〉初探(续)》,《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79年第1期。。

再者,严家炎格外推重《李自成》的民族风格,并于1985年撰写了《漫谈〈李自成〉的民族风格》⑤原文发表于《河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86年第2期,是严家炎1985年9月在河南大学参加《李自成》研讨会上的发言稿,但该文在《严家炎全集·问学集》第7卷中被删去了对时代回应的内容,本文采用原文。(以下简称《漫谈》)。在20世纪80年代中期讨论《李自成》的民族风格以及民族化方面的成就和经验,恰好回应了文学界稍早的现代化问题和当时热议的“寻根”问题。严家炎对这两个问题的看法是:“这两股思潮,一个要的是文学的现代化,一个要的是文学的民族化,两者各有一定的道理和根据,我们对它们都不要全盘否定或全盘肯定。”从基本方向上看,后者更标志着文学界一种新的觉醒:“文学上的寻‘根’运动,目的是为了增进作品的民族风格、民族特色。”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可以说《李自成》构成了文学“寻根”运动中的另一种声音,即既要文学的现代化,也要文学的民族化。《李自成》有别于传统历史小说,其创作思想上的历史唯物主义、结构上的复线交织和创作方法上的现实主义以及现代的悲剧观念,都证明了小说的现代化。《李自成》的民族化则不仅表现在文学语言和艺术手法上,更表现在深层次的民族文化心理和审美心理上。小说中大量风俗画的描绘,诗词文章的恰切运用和古典意境的化用等,都因深植民族土壤而让我们读来倍感亲切和熟悉,拉近了读者与作者之间的距离。由此而言,《李自成》是“民族化与现代化结合的产物”。

严家炎为《李自成》“建标”并不单纯为了提高其艺术地位,从历史角度看还出于对其身份合法性的认定。首先,选择《子夜》为参照系自有其文学史意义,即《李自成》接续了以《子夜》为代表的20世纪30年代以来新文学的血脉。姚雪垠就曾自称是“五四”精神的直接继承人,是新文学运动的第二代。⑥姚雪垠:《感激与惭愧》,《姚雪垠文集·学习追求五十年》第16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333页。严家炎其实在20世纪80年代就注意过社会剖析派对姚雪垠及其《李自成》的影响⑦严家炎:《中国现代小说流派史·绪论》“第四节复杂化的性格,悲剧性的命运”,参见《严家炎全集·中国现代小说流派史》第4卷;《我对“五四”以后小说流派的理解》,参见《严家炎全集·问学集》第7卷,新星出版社2021年版。。社会剖析派那种立足生活本身、用马克思主义观点剖析社会肌理、全景式地展现社会生活丰富性的写法,在《李自成》中都得到不同程度的继承,某些方面还有新的发展。其次,选择当代文学的方向性人物赵树理为参照系,是为了突出《李自成》在当代文学谱系中的合法性身份。在语言方面,《李自成》和赵树理小说一样具有诸多民间的大众的元素,都是人们喜闻乐见的文学作品。从深层原因看,当时的评论文章一致认可《李自成》充分体现了“两结合”原则的运用,因而姚雪垠与赵树理都是“延安讲话”精神的自觉践行者。除此以外,《李自成》还回应了“寻根”的时代之问,在民族化与现代化方面做出了表率。严家炎以文学史家的整体性眼光,将《李自成》纳入“五四”新文学的叙述图景,又试图将它放进当代文学的主流叙述中,并在新时期发现了《李自成》在文学现代化与民族化结合方面的可贵价值。正如李丹梦所言:“由于《李自成》的存在,中国当代文学史上的‘30年代’以至‘新时期’连成了一体。”①李丹梦:《最后的“史官”——姚雪垠论》,《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8年第6期。那么让《李自成》入史实在合情合理。

最早将《李自成》载入中国当代文学史的是1980年北大张钟等编写的《当代文学概观》②张钟、洪子诚等:《当代文学概观》,北京大学出版社1980年版,第449-461页。。该书按文学体裁划分,“历史小说《李自成》”位于第五编“长篇小说创作”第十四节,具体由张钟、赵祖谟执笔。他们在充分肯定、高度评价作品“深刻的思想、宏大的规模、鲜明的形象、独创的构思、丰富的表现手法”之后,又指出“它在成功地再现明末社会风貌的同时,也存在现代化的倾向”,“作者在塑造李自成时,似乎没有完全摆脱写完人的倾向。这一点在刻画高夫人时尤为明显”。1981年北师大郭志刚等编写的《中国当代文学史初稿》③郭志刚、董健等:《中国当代文学史初稿》(下册),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295-305页。以时间为主线,将“姚雪垠及其《李自成》(第一、二卷)”归入“‘文化大革命’十年的文学创作”一章。编写组在充分肯定作品思想艺术成就后又指出“李自成形象的塑造有些地方离开了历史的真实性”,主要在一方面没有写出阶级差别,另一方面拔高了人物形象而显得有些现代化和理想化。此后各地方院校集体编写的当代文学史教材在有关《李自成》叙述方面基本沿袭了上述两本文学史的观点。④如1984年吉林省五院校编写的《中国当代文学史》(吉林人民出版社出版)在内容上基本照抄了北大版文学史,1984年二十二院校编写组编写的《中国当代文学史》(福建人民出版社出版)则简化了对《李自成》的评述,但其基本观点无出其右。

但是,洪子诚1999年版的《中国当代文学史》⑤洪子诚:《中国当代文学史》(修订版),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108-110页。“取缔”了《李自成》在目录中的位置——它出现在第八章“对历史的叙述”的结尾,“无名无分”地被悄悄安排在了《青春之歌》之后。从形式上看,这样的安排显得颇为别扭,但正好“区格”了勉强作为“革命历史小说”的《李自成》,恐怕这也正是洪子诚的用意所在。与其说洪子诚为《李自成》找到了“归宿”,不如说是有意“排挤”了《李自成》,此时的《李自成》显然已不是当初头戴“主角光环”的历史小说,其地位一落千丈。洪子诚对《李自成》最大的肯定在于小说坚持了历史唯物主义观点,这也是它能够被归入“革命历史小说”的根本原因。但反过来看,这一点正是《李自成》最大的败笔,几乎从根本上否定了小说。因为“小说的构思和描写过于‘现代化’”“明显地是以20世纪以井冈山为根据地的农民武装斗争作为参照”“都来自于对20世纪工农红军的经验教训的总结”。洪子诚其实是在批评姚雪垠以现代的政治意图去建构历史小说,这比此前那些单纯批评小说存在现代化倾向的言辞要更为苛刻。此后出版的多部当代文学史都对《李自成》只字不提,或者用更多的篇幅去讨论小说的缺陷。⑥以上对中国当代文学史编纂史的梳理,参考阎浩岗:《〈李自成〉的经典化、去经典化与再经典化》“二、《李自成》的去经典化”,《新文学评论》2021年第3期。

臧否不一的文学史评价在一定程度上导致《李自成》接受史上的一波三折。但是,严家炎对《李自成》的态度不曾改变。2002年,严家炎办了退休手续离开大学讲台,进入人生的一个新驿站。“鲁阳时晚戈犹奋,弃杖邓林亦壮哉”⑦诗句出自姚雪垠1974年6月30日赠王亚平的《抒怀(赠老友)》,后又附于姚雪垠1975年10月19日写给毛泽东的“求救信”中,可见姚雪垠继续写作《李自成》的决心。参见《姚雪垠文集·无止境斋诗抄》第15卷,第39页和《姚雪垠文集·绿窗书简》第19卷,第147页、第490页,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年版。,他借姚诗以明志:“告别讲台是告别人生舞台的第一步,但我总想在举行这一告别仪式之前,仍继续在学术上尽力爬坡,把早就开始做的几件事情进行下去,直到做完为止。”①严家炎:《〈人生的驿站〉自序》,《严家炎全集·问学集》第7卷,新星出版社2021年版,第144页。2010年,严家炎将逐渐退出大众视野的《李自成》再次引入文学史,在其主编的《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中为《李自成》专设一节,与“三红一创、保林青山”一道,按照或“现实”或“历史”的题材分属两章。据阎浩岗所知,严家炎对《李自成》一节的初稿并不满意,他自己执笔重写了一稿。②阎浩岗:《〈李自成〉的经典化、去经典化与再经典化》,《新文学评论》2021年第3期。据《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的《后记》,第二十四章的执笔者是孟繁华。从体量上看,《姚雪垠的多卷本历史小说〈李自成〉》是第二十四章“历史题材小说”中占比最大的一节,前后八页的篇幅几乎占去“半壁江山”。从内容上看,严文一开始就给了《李自成》极高的历史评价,言辞毫不含糊:“在五十年代至七十年代的长篇历史小说中,写得最为厚重、扎实,艺术成就也最为杰出的,当推姚雪垠的多卷本历史小说《李自成》。”③严家炎主编:《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下册),高等教育出版社2010年版,第91页。该文从历史科学与小说艺术的结合、悲剧艺术的运用和长篇小说结构美学的探索三个方面分述《李自成》的艺术成就。其中第一个方面讨论的正是《初探》中所涉及的历史真实性、艺术虚构和反面人物三节内容,但同中有异——严文此处紧紧围绕着历史科学与小说艺术结合的规律,并巧妙地将反面人物崇祯化为例证。第二个方面探讨的是悲剧艺术在塑造主人公李自成形象上的出色运用。不同于《初探》中限于小说第一、二卷有关李自成光辉形象的分析,严文此处从已完成的五卷本出发,着眼于对小说整体艺术的把握。悲剧是李自成的宿命,悲剧也是《李自成》的艺术主题,对悲剧人物李自成的讨论成为这一部分的重点。④1984年,严家炎与胡德培就对悲剧艺术有过分析,文章中最出彩的部分正是对悲剧人物李自成的分析。参见严家炎、胡德培:《气壮山河的历史大悲剧——〈李自成〉一、二、三卷悲剧艺术管窥之一》,《辽宁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4年第2期。第三个方面谈小说的结构艺术更体现了整体构思,讨论的内容基本不出《初探》中已有的评论,由此再次回应了严家炎20世纪70年代末写《初探》时的史家眼光。

《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没有使用严家炎自己建立的参照系,而是借用了香港著名作家刘以鬯的评语,认为《李自成》可“媲美《战争与和平》”⑤严家炎主编:《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下册),高等教育出版社2010年版,第91页。。在笔者看来,这充分体现了严家炎严谨的治学态度。严家炎最初跟随唐弢编写文学史,唐弢就“主张教材最好是不要只突出自己的某种独特见解”,“尽量吸收学术界已有的研究成果;个人见解即使精辟,没有得到公众承认之前,暂时不写入书内”⑥严家炎、洪子诚、贺桂梅:《从“春华”到“求实”——严家炎先生访谈录》,《严家炎全集·对话集》第10卷,新星出版社2021年版,第134页。。几十年过去,严家炎仍谨遵唐弢的教诲。他作为统稿人虽然重写了这一节,但使用的观点正是几十年来为大部分学者公认的评价。他个人有关《李自成》两个参照系的观点虽然精辟,但也仅作一家之言。“于公于私”,严家炎进退有度。

与其说严家炎与《李自成》的“相遇”缘起于他当初浓厚的兴趣,不如说是文学史家的那份历史责任感推动着他自觉地参与了姚雪垠的“重评”与《李自成》的“入史”。不可否认,严家炎在《李自成》研究中做出了诸多努力,但从“应者寥寥”的结果来看,不论是小说《李自成》还是《李自成》研究,都并不被持续看好。有学者曾对《李自成》研究起伏不定的现象做过分析⑦徐亚东:《〈李自成〉研究的现象及其反思》,《中州学刊》2012年第4期。,结论是时代政治等诸多外部因素导致了小说被充分肯定又被彻底否定的命运,这显然忽略了内因的重要性。严家炎《李自成》研究的可贵正在于立足文本自身,从文学性角度分析小说的审美价值,并以文学史家的眼光为其找到历史位置。但为何严家炎的《李自成》研究依旧被隐入了历史深处?在笔者看来,恐怕首先这不是严家炎凭一己之力能够挽住的“狂澜”。其次,也许更应该从《李自成》内部找寻原因,而关于这方面严家炎并未多谈。最后,作为文学史家的严家炎一直致力于将《李自成》研究规整为一种文学史的规范性叙述,反而在某种程度上影响了《李自成》研究在文学性上的多元化阐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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