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冥府到故乡“还要多久”:批判理论的旅行和苦难①
——纪念特奥多尔·W.阿多诺逝世50周年
2020-03-02塞缪尔韦伯高竞闻姜皓月
塞缪尔·韦伯 著 高竞闻 译 姜皓月 校
(1.美国西北大学 德语系/比较文学系,美国 埃文斯顿 60208;2.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 北京 100875)
在北京师范大学文艺学研究中心的大力支持和赞助下,“审美、社会与批判理论的旅行”这个话题使大家齐聚一堂,道出了一个广阔的研究领域。因此,让我首先尝试界定它的一些边界。今天的批判理论对于世界上不同地区的不同人来说,意味着不同的东西。这一点儿也不违规。然而,鉴于我所理解的会议主办方一直以来的核心灵感,我将认为批判理论这个词(如果不专门说明的话)首先不仅仅指所谓的“法兰克福学派”,而是更具体地、历史地指它在霍克海默、阿多诺以及在社会研究所支持下与他们共事的成员中的最初化身。大家知道,这个研究所很早就开始了旅行,它的旅行绝不仅仅是自发或自愿的,而是对魏玛共和国日益严酷的局势的一种反应,这种局势最终导致了1933年国家社会主义政党(纳粹)夺取政权。但是,尽管法兰克福学派被迫离开了给它命名的城市,社会研究所却被一种批判的观念所激励,尽管这种批判是对某种普遍主义的批评,但它本身也有一种强烈的“普遍主义者”(universalist)倾向,立足于一般范畴,比如“社会”“自然”“历史”“文化”“同一性”“自我”“神话”“启蒙”,当然,最后但并非无足轻重的是“辩证法”——这里仅举几个定义其知识范围的词。这些范畴在欧洲的思想和文化传统中为人们所熟知,该传统既可以追溯到古希腊,也包括不限于欧洲的一神论的各个方面。虽然法兰克福学派离欧赴美是纳粹迫害的结果,但它的理论立场包含了一种对“出身”的批判——无论是国家的、种族的还是文化的——这使得“旅行”既势在必行,又引人神往。因此我想在允许的时间内聚焦于两次“旅行”(excursions)中的第一次(1)《启蒙辩证法》第一篇文章“启蒙的概念”含有“附论1(Exkurs I):奥德修斯或神话与启蒙”和“附论2(Exkurs II):朱莉埃特或启蒙与道德”,这里指聚焦于前者。——译注——它们本身就是一种旅行形式——旨在阐述和举例说明“启蒙辩证法”的主要论点。《启蒙辩证法》是霍克海默和阿多诺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所写的书,但只在1948年出版了德文版,出版社位于阿姆斯特丹,有一个西班牙名字Querido(奎里多出版社)(2)西班牙语中“querido”意为“亲爱的”。——译注。书中所描述的“启蒙辩证法”是一种既解放又统治的理性的双重矛盾倾向。为了说明这个理论的某些方面,这本书离开了纯理论的老路,将一种解释性的“旅行”(excursion/Exkurs)变成了一个文本,并称其为“欧洲文明的基础文本”[1]63,这便是荷马的《奥德赛》。由于我们在这里关注旅行,而且大家即将在语言之间旅行——主要是德语和英语,但也有拉丁语和希腊语——所以应注意德语中的Exkurs和我将在整个发言中用来翻译它的英文单词“excursion”在用法上有很大差别。在英语中,“excursion”通常指“一段短期的路途或旅行,尤其是某人去参加休闲活动”。相比之下,在德语中,它在一段时期内获得了更理论、更学术、甚至是更语文学的含义,表示为了讨论或说明问题而从主路径中岔出的题外话。例如,我现在正在做的事情就可以被认为是德语意义上的Exkurs,而不是英语意义上的“excursion”。我正在从貌似的主路上偏离,却是为了阐明它的某些方面。接下来,我将试图表明,讨论奥德修斯时的“离题”(excursion)不仅仅是“阐明”(clarifies)——在德语中称作aufklärt——主要论点,而且也是把它复杂化,这样做可以为将来的解释打开方便之门。从这个意义上看,这种“离题”(excursion)可以说是证实了这个词的词源历史,它源于拉丁文excursus,可以被翻译为“来临”或“耗尽”。换句话说,这场旅行(excursion)并非仅仅是英语用例中的“休闲活动”,它可能开辟争论得以延伸的道路,而不一定有游戏消遣性质。我对德语词Exkurs歧义的初步离题(excursion)就谈到这里。
一、为什么是《奥德赛》?
当人们读过《启蒙辩证法》开头的“理论”章节后,就不会为这第一次旅行(excursion)专门针对《奥德赛》(3)“奥德赛”也有艰苦跋涉、长途漂泊、一段史诗般的征程之意。——译注而感到奇怪。因为《奥德赛》已首先在关于塞壬(Sirens)的章节的讨论中亮相了。因为对“启蒙”的讨论取决于它与阿多诺和霍克海默所说的“神话”以及“理性”的暧昧关系。正如他们在该书序言中一句常被引用的话所说:“神话已经是一种启蒙,而启蒙则回归到神话。”[1]16,[2]xvi这就是转向荷马史诗的原因。因为作者写道,“没有任何作品能更有力地揭示出启蒙和神话(Aufklärung und Mythos)之间纠缠不清的关系。”[3]38简而言之,作者试图划定的“辩证法”虽然和近代欧洲思想史有关,但实际上可以追溯到古希腊,在那里可以更直接地观察到某种理性偕同神话、而且对抗神话的斗争。这一论点使人想起瓦尔特·本雅明在《德意志悲苦剧的起源》中对悲剧的讨论。本雅明同样将“悲剧”和古希腊时期对神话的抗争联系起来。但相似性仅此而已。因为本雅明主张“悲剧”的概念必须专门用于特定的历史时期——希腊文化的古典时期——并且决不能与现代戏剧混淆,比如巴洛克的Trauerspiel(因此这个词不应翻译成“悲剧/tragedy”,而应是“哀悼剧/mourning play”)。相比之下,在《启蒙辩证法》中,阿多诺和霍克海默强调了《奥德赛》中史诗和神话的对抗与近代欧洲思想史之间的连续性(对此他们在关于康德和萨德的第二次“旅行”中进行了更直接的讨论)。
这样一来,奥德修斯(Odysseus)——我更喜欢用他的希腊名字,而不是更广为人知的拉丁文名字尤里西斯(Ulysses),原因也许在发言结束时会出现——(奥德修斯)因此可能成为西方理性这一双重矛盾倾向的典范人物。
这里我再稍稍打断一下自己,再做一次短暂的“旅行”(excursion)——这次涉及到我在上一句话限定“理性”所用的形容词“西方”(western)。这是阿多诺和霍克海默没有做出的限定——至少没有明确表示。他们强调,尽管他们批评的对象不仅仅是法西斯主义的兴起,而是“极权主义的复燃”,但这反过来不应被视为一个“历史的偶然”(historischeZwischenfälle)[1]9,[2]ix,而应被视作一种“重大历史趋势”(großenhistorischenZuges)[1]9,[2]ix的一部分——但所有这些都表明,对某种总体化倾向的批判本身是如何轻易地滑入一种总体化的语言的。这种在漫长的历史时期进行思考的倾向,无论它们多么辩证地矛盾,多么具有地缘政治的局限性,都很容易鼓励一种普遍化,而这种普遍化本身就需要批判性的关注。使用诸如“神话”“自然”“对自然的统治”等范畴有助于抹平历史、政治和社会的差异,这在下面的讨论中会很明显。我将在本次发言的结尾处尝试引入一些范畴,力图考虑到这种文化和历史的差异,从而反抗可能内在于包括批判性话语在内的所有话语的强大的普遍化倾向。
二、“故乡”与“逃离”
现在回到对奥德修斯的讨论:他可以被认为是西方理性的典范人物,因此也是西方理性的启蒙与神话辩证法的典范,因为他以非凡的狡诈机智著称,人们用希腊词metis(智慧机巧)(4)古希腊文为Μτι,字面上有“智慧”“技巧”“手艺”之意。在古希腊神话中,一般指属于第二代泰坦的女泰坦梅蒂斯,其父为环绕世界的大洋神欧申纳斯,其母为海之女神泰西斯。梅蒂斯是原始智慧女神,海洋女神之一,宙斯的第一位妻子,雅典娜、波洛斯之母。“梅蒂斯”最初是“神奇的狡猾”的意思,在公元前5世纪的希腊哲学时代,梅蒂斯已是智慧与深思之母,斯多噶派成员称她为“审慎”“智慧”或“明智的忠告”的化身,这一形象也延续至文艺复兴时期。希腊词Metis代表智慧和狡猾的结合,它被认为是非常令人钦佩的品质,在古典时期,雅典人将其视为自身性格的显著特征之一,而英雄奥德修斯就是它的化身。参见维基百科对Metis的解释,https://www.wikiwand.com/en/Metis_(mythology),最后访问于2020年6月27日。——译注来指代他。奥德修斯是理性的,而在被动的意义上,他应变于权力关系,克服障碍,智胜敌人。但他也是一个“旅行”(travels)之人,对于阿多诺和霍克海默来说,他甚至是典型的西方旅行者。首先,奥德修斯几乎是在违背自己意愿的情况下,被说服参加了希腊对特洛伊的远征,并取得了巨大的成功。但他只是作为一个更大集体的一部分这样做的,他为这个集体做出了贡献,却并不主宰这个集体。只有在特洛伊战争之后,当他挣扎着返回自己的家乡伊塔卡时,才掌控全局。在此过程中他遭遇了一系列艰难险阻,最终成功克服困难,但代价是失去了全体船员。从某种角度来看,奥德修斯的漂泊苦旅(odyssey)和法兰克福社会研究所的旅行和苦难有相似之处。研究所被迫离开家乡,移居美国,投身于持续不绝、步步紧逼的生存斗争,直到它终于回归“故里”:美茵河畔的法兰克福,回到了它发源于斯的大学。不是要夸大荷马史诗和法兰克福研究所的历史之间的相似处,但《启蒙辩证法》中对这一回归的解读的某些关键方面表明,两者之间有着非同一般的亲缘关系。在“旅行”(excursion)的结尾,作者讨论了希腊语“nostos”在德语中的含义,即作为一个非神话的“Hei-mat”(故乡)的概念:
根据诺瓦利斯的说法,一切哲学都不过是思乡病(Heimweh: yearning for the home),而只有当这种怀旧不是沉浸在一个已然遗失的远古居所(einesverlorenenltesten)的幻象中,而是把家园和自然本身解释为从神话中挣脱出来的东西时,他的说法才是正确的。故乡是一个人逃离至此的地方(dasEntronnensein)。[1]97(5)引文中译参考渠敬东、曹卫东所译《启蒙辩证法》[3]65。——译注
“故乡”——Heimat——不是一个人出生或发迹的地方;也不是一个古老的起源,而是一个人寻求庇护的地方——一个应对危险的好客之地。但如果把故乡定义为避难所,并不是每个避难所都是故乡。法兰克福研究所逃往美国,躲过了政治和种族的迫害——但它并没有在那里找到自己的“家”:战争期间没有(当时阿多诺一个终身教职都找不到),随即在战后时期高涨的反共产主义情绪中,也没有找到。直到研究所第二次逃亡,这次是回到法兰克福,才找到了一个可以称之为“家”的避难所。如果说正是这种情况激发了他们把故乡(Heimat)定义为“逃离”(Entronnensein)的相当惊人的灵感,那么它更直接所指的情况——奥德赛中奥德修斯的情况——就更复杂了。因为他最终成功回到了伊塔卡,并通过杀死所有在佩涅洛佩(Penelope)身边希望取代他的求婚者,收回了自己的家产,他向妻子坦言自己不能留在家里,因为他还有另外一段最后的路要走。这与特瑞西阿斯(Tiresias)的预言有关,奥德修斯曾进入哈得斯的冥府向他求问。特瑞西阿斯在众亡魂中还保持着他所有的预言能力,他告诉奥德修斯,他的旅行和苦难还不会结束。当他回到家并收回财产,还有另一次航行和任务要完成:
当你把那些求婚人杀死在你的家里,
或是用计谋,或是公开地用锋利的铜器,
这时你要出游,背一把合用的船桨,
直到你找到这样的部族,那里的人们
未见过大海,不知道食用搀盐的食物,
也从未见过涂抹了枣红颜色的船只
和合用的船桨,那是船只飞行的翅膀。
我可以告诉你明显的征象,你不会错过。
当有一位行路人与你相遇于道途,
称你健壮的肩头的船桨是扬谷的大铲,
那时你要把合用的船桨插进地里,
向大神波塞冬敬献各种美好的祭品,
一头公羊、一头公牛和一头公猪,
然后返回家,奉献丰盛的百牲祭礼,
给执掌广阔天宇的全体不死的众神明
一个个按照次序。死亡将会从海上(6)在一些译本中,这句话不是“从海上”(out of the sea),而是“远离大海”(far from the sea)[4]88-89。通常的翻译“从海上”(out of the sea)很难连贯于后文向奥德修斯许诺的形容高龄去世的词句“以最温和的样子”(in its gentlest guise)。“在”(on)海上或“从海上降临”(out of the sea)的死亡很少是“温和的”死亡,更何况是一个已经“享受高龄,了却残年”(worn out after an easy old age)之人的死亡。——原注
平静地降临于你,让你在安宁之中
享受高龄,了却残年,[……](7)引文结尾最后一句话,如按韦伯教授引用的《奥德赛》英译[5]174-175可直译为:至于你自己,死亡将以最温和的样子(in its gentlest guise)从海上降临。当他带你上路时,你将享受高龄,了却残年(worn out after an easy old age)。——译注[5]174-175,[6]XI: 445
阿多诺和霍克海默在这里受制于对特瑞西阿斯的预言做出一个最巧妙但不是很有说服力的解释。对他们来说,预言的“核心”(DerKernderWeissagung)是某人混淆了桨和铲子,这个人对奥德修斯和广大希腊人的航海生活一无所知。这种量身定制的混乱——就像启蒙的辩证法一样——是为了让海神波塞冬发笑,从而减轻对奥德修斯的愤怒,并为神与英雄奥德修斯的“和解”铺平道路——“和解”是作者的关键词。似乎更有可能、也更符合启蒙辩证法中发展起来的对自我(the Self)的批判的是,如果不能让海神与刺瞎他儿子的凶手(8)海神波塞冬的儿子是独眼巨人波吕斐摩斯(Polyphemus,∏ολφημο)。奥德修斯和部下在回家途中登陆独眼巨人库克洛普斯们聚居的丰饶岛屿获取补给,他带着十二个勇士去一个巨人的洞穴探察,那正是波吕斐摩斯的巢穴。波吕斐摩斯回来用巨石堵住洞口,随后发现了他们,他没有听从奥德修斯的交涉,而是残暴地摔死和吞食了几个人。悲痛的奥德修斯心生一计。他带领同伴准备好削尖的橄榄树桩,拿未勾兑的浓酿把巨人灌醉,并骗他说自己叫“无人”,趁巨人熟睡时刺瞎了他。值得一提的是,阿多诺曾指出在现代人的听觉里,“无人”(乌岱斯,Udeis,ουτι)的发音和“Odysseus”相似。[3]56波吕斐摩斯痛苦嚎叫,闻声赶来帮忙的其他巨人听他说“无人”谋害他,便纷纷离去。第二天早上,波吕斐摩斯在洞口一一摸着出洞羊群的脊背,防止奥德修斯逃走。而奥德修斯和剩下的同伴缚在羊肚下安全脱身。他赶着羊群和船员会和、离岛,大声嘲笑波吕斐摩斯:“要是有哪个世人询问,你的眼睛怎么被人不光彩地刺瞎,你就说是那个攻略城市的奥德修斯”[6]IX:381-383,并傲慢地拒绝巨人的回请和赠礼,招致了后来被报复的命运。波吕斐摩斯向波塞冬祈祷,让奥德修斯无法返回家园,即使注定能见到亲人,也要遭灾秧,失去所有同伴,到家还要遇不幸。参见《奥德赛》第九卷。——译注“和解”的话,在一个对航海生活一无所知的国家表达对海神的敬意,也能安抚他的愤怒。
三、“废除死亡”
但是,《启蒙辩证法》的作者们不得不尽量减少这两点的重要性:特瑞西阿斯所要求的献祭,以及作为其情节背景的寻访亡魂。因为他们对神话的批判(这是他们所要追寻的辩证法的出发点)有一个最根本的前提,作者称之为“废除死亡”:
残败的(worn-out/depotenzierte)神话聚集的冥府,与故乡(Heimat)的距离最远。也只有在极远的地方,它才会与故乡保持联系。[……]勇闯地狱之门、废除死亡的主旨也构成了一切反神话思维的核心思想。这种反神话的方面包含在特瑞西阿斯关于可能与波塞冬和解的预言中。[1]96
如果把“废除死亡”视为“一切反神话思维的核心思想”,那么在特瑞西阿斯的话里就找不到这种东西。他所预言的与波塞冬和解的可能性——而且值得注意的是,他这里的“预言”和在别处的一样(9)例如,他给俄狄浦斯(《俄狄浦斯王》)和克瑞翁(《安提戈涅》)传递的信息都包含了忠告,但二人都忽视了他的建议,为此付出了高昂的代价。——原注,并没有宣布一个必然的未来,而只是某些可能性——这些可能性绝不是取消死亡,尽管它们确实改变了死亡的面貌。奥德修斯没有在海上暴毙,而是获得了安详去世的可能性——但前提是他必须满足特瑞西阿斯提出的条件:那就是他要再一次离开家乡,前往一个遥远的国度,在那里,他和波塞冬所熟悉的一切不再存在。那是一个把桨当作农具的国家,不需要用盐来保存食物,因为海洋已经被陆地取代。奥德修斯只有通过致敬遥远的神来拥抱这种差异,才有希望使自己的生活有某种自然、内在的结局。“在安宁之中享受高龄,了却残年,被繁荣兴旺的人民簇拥。”[5]175
这是一个“勇闯冥府大门”的信息吗?或许是的。但肯定不是“废除死亡”的信息。事实上,可以向阿多诺和霍克海默提出反对意见:“废除死亡”的愿望远不会成为“反神话思维的核心”,而会成为预言的本质,例如,一旦把活人的世界视为一个存在(a Being)的“创造物”——这个存在是一个自我(a Self)——其神性在于他的存在是永恒和不朽的。从这个自我(self)的角度来看,所谓的“死亡”可以被定义为对罪过的一种本质上不必要的惩罚。反过来说,这种罪过又可以被解释为一个作为创造者的不朽之神这一概念的内在本质。凡人为了维护或确认他的自我同一性(self-identity),试图僭取创造他的上帝的特征。为了做到这点,他吃了善恶知识树上的果实,从而获得了一种只有归属于神圣的造物主时才有意义的知识。因为在被创造的世界本身之中,至此还没有邪恶,没有死亡,没有痛苦。在《创世纪》中,一切都被描述为“善”。人类为什么要追求像他们的创造者一样呢?
有一种回答是:超验造物主的概念本身就可以被认为是构成了一种企图,即通过解释一个存在于无尽生命之源的存在(being),来逃避成为凡人的负担。因为这将意味着生命本身可以被认为是没有尽头的——因此死亡和有限性只是偶然的附属物。但这只适用于一个神圣的、因此是不朽的存在。无论是通过采食伊甸园中的树木(知识和生命之树),还是后来计划营建巴别塔,接近那个存在(being)的渴望无非是试图逃脱凡人终有一死的生命重负,这种负担侵袭着一切作为个别存在者的众生。简而言之,为了证明超越凡人局限的可能性,神必须与他的造物相区别,与之不同,与之分离;但与此同时,凡人必须设法获得某种属性,即为了能够想象神圣创造者而首先发明关于他的概念。人是按照上帝的形象,以他的模样塑造的,但当人试图变得太“像”——太“平等”的时候,他必须被提醒——事实上,也将受到惩罚——为他试图忘记的东西:他的有限性。所有这些都赋予了“逃离”(entronnensein)概念新的含义——这里不再描述逃离政治迫害,而是努力逃离一种难以承受的有限性。这可能是充溢于圣经宗教,尤其是基督教中的幻想。但这绝对不是奥德修斯的想法。他遵循特瑞西阿斯预言的忠告,试图避免波塞冬的迫害,但不是为了避免死亡本身。但正如我们所见,吸引阿多诺和霍克海默注意的并不是这一点。相反,还有另一个场景让他们着迷,而且有充分的理由。让我们和他们一起重读那一幕,看看原因。
四、“荷马史诗中的逃离(Entrinnens)法则”
奥德修斯杀死了求婚人后,让他的老奶妈欧律克勒娅(Eurycleia)告诉他,在府邸服侍的女奴中有哪些在求婚人占领宫殿期间与他们厮混或勾结过。欧律克勒娅在50人中指出了12个;于是奥德修斯让儿子特勒马科斯(Telemachus)和他的手下“用锋利的长剑把她们砍杀,让她们全部丧命,使她们忘却阿佛洛狄忒,往日里与那些求婚人厮混,秘密偷欢。”[5]339,[6]XXII: 945随后,这12名女子被特勒马科斯残忍处死,而值得注意的是,他没有用奥德修斯命令的方式。特勒马科斯说,“我可不能让她们体面地死去,她们往日里恶言秽语侮辱我本人和我的母亲,夜里躺在求婚人身边。”(10)引文中译修改自王焕生所译《奥德赛》第二十二卷[6]XXII: 945-947。——译注显然,死于刀剑便宜了这些女人。相反,特勒马科斯准备吊死她们:
他这样说,把一根黑壳船舶的缆绳
捆住一根廊柱,另一端系上储屋,
把女奴们高高挂起,双脚碰不着地面。
有如羽翼细密的画眉或者那野鸽,
陷入隐藏于茂密丛莽中张开的罗网,
本为寻地夜栖,却陷入了可怕的卧床;
女奴们也这样排成一行,绳索套住
她们蹬动双腿,仅仅一会儿工夫。[5]340,[6]XXII: 947
阿多诺和霍克海默在对这一场景的评论中,区分了描述的内容——女人的死亡——以及叙述的方式。因为后者展现了一个凡人的生命与其灭亡之间的时间矛盾。由此,它证实了作者所说的“荷马史诗中的逃离(Entrinnens)法则”(the law of Homeric escaping)。这里请注意,他们之前用来描述故乡(heimat)的词语Entronnensein(逃离),这里已变成另一个名词;如果Entronnensein可以翻译成英语“escape”,那么Entrinnen则应与之区分为“escaping”。Entronnensein(逃离),Heimat(故乡)——Homeland(家园)——表明一种状态,一个已经完成的行为。它由动词to escape——entrinnen(逃脱)的过去分词组成。动词完成了它的动作,逃脱成功了。Entrinnen则不是这样,它是一个基于不定式的动词性名词,在英语中至少必须被翻译成现在分词escaping。因此它不是完成的,而是正在进行的。我一会儿再谈这个。现在,让我来考察一下,这如何阐明奥德修斯所期望的“长剑”处决和绞刑处决之间的区别。前者在下面的场景中被描述,山羊倌墨兰提奥斯(Melanthius)被残忍处死:
他们又把墨兰提奥斯拖过前厅到院里,
用无情的铜器砍下他的双耳和鼻梁,
割下他的私处,扔给群狗当肉吃,
又割下他的双手和双腿,难消心头恨。
这时他们洗净手和脚,返回厅里,
来到奥德修斯身边,完成了大功业。[5]340,[6]XXII: 947
在上面的描述中,墨兰提奥斯身体被肢解的方式,可能会让人想起最近在伊斯坦布尔发生的一起事件:一名持不同政见的记者在政府授意下被谋杀和肢解。真是万变不离其宗(Plusçachange…)(11)完整表达为“plus ça change, plus c′est la même chose”,在法语和英语中常见简略用法“Plus ça change...”,可理解为“越是改变,越是一样的结果”“万变不离其宗”。暗示较悲观的意义,对所谈论的人性或制度等事物感到幻灭和屈从,承认其基本不变性。阿多诺在《启蒙辩证法》第一篇论文《启蒙的概念》中提到神话本身是启蒙的产物,开始显露出对自然的主宰和统治。“事物的本质万变不离其宗,即永远都是统治的基础。这种同一性构成了自然的统一性。”[3]6——译注……然而,在《奥德赛》中意味深长的是,这种刀剑斫杀的方式对于垂死挣扎(dying)而不是死亡(death)来说,几乎没有留下多少时间。两者是不一样的:垂死(dying)是能够并且可以被经历的事情;而所谓的“死亡”(death)是生命体验之外的东西。例如,德语中有两个完全不同的词分别表示“死亡(death)”(Tod)和“濒死(dying)”(Sterben)。罗曼语族(12)罗曼语族指拉丁语及其演化而来的法语、意大利语、西班牙语等。——译注或英语则并非如此。对于墨兰提奥斯来说,他身体的完整性一开始就被破坏了。相比之下,这12名女奴的死亡被描述为一个更为渐进的过程。受难者一开始被比作寻求庇护的鸟儿,却只找到了折磨和死亡,这一事实强调了她们与芸芸众生的亲密联系,远远超过她们可能承担的任何人类罪行或责任:鸟儿没有什么罪过,只是找地方休憩;而她们却“陷入隐藏于茂密丛莽中张开的罗网”,这是一张由人类猎手设下的网。描写处决女奴所用的比喻,可以与索福克勒斯悲剧中安提戈涅(Antigone)反抗克瑞翁(Creon)的立场相比较:不管她战死的哥哥波吕尼刻斯(Polyneices)犯下什么政治或道德罪过,他已经死了,这一事实应该使他超越城邦的、以及克瑞翁禁止埋葬死者法令的管辖范围。城邦的法律和道德特权不禁止或不应禁止生者对死者应有的尊重,他们因此承认单个生命在死亡方面的团结。
试验第71 d到80 d,采用全收粪法分别收集每头牛每天排泄的全部粪便,混匀后称重,按2%的比例取样[16],试验结束后,以牛为单位混匀10 d全部粪样,制备风干粪样,测定粪样中干物质、有机物质、粗蛋白质、中性洗涤纤维和酸性洗涤纤维的含量。
在对这一场景的阐释中,阿多诺和霍克海默关注的是处死女奴简洁、写实的描写,与叙述结束时所用的词语之间的对比。“她们蹬动双腿,仅仅一会儿工夫。”(For a little while their feet kicked out, but not for very long.)[5]340阿多诺和霍克海默正确关注到的是生命的最后时刻——“有一阵子她们蹬着腿……”和生命的终结:“但不是太久”之间彻底的异质性。它解释了为什么“荷马史诗中的逃离法则”(law of HomericEntrinnens)并非简单地建立一个逃往的故乡(aHeimatofEntronnensein):为什么逃跑(escaping)不等于逃离(escaped)。“但不是太久”(but not for very long)这种表述是对付听众或读者的不耐烦,他们认为这件可怕的事最终会圆成,有一个了结——因此读者或听众可以认为他或她自己已经死里逃生(havingsurviveddeath)。但德语中现在分词的使用强调了这个过程的不完整性——及其重复性。在英语中,现在分词和一般现在时有不同的用法——一般现在时做一般性陈述,不受时间和地点的限制;现在分词通常把当下与其陈述的过程联系起来。例如,我写英文(I write English,一般性陈述),但此时此地我正在写英文(I amwritingEnglish)。这种区别有助于理解作者对总体语言功能的主张,尤其是荷马史诗的叙事功能:
言语(Rede)本身,与神话歌谣对立的语言,通过回忆已经发生的灾难来坚守的(dasgescheheneUnheilerinnerndfestzuhalten)可能性,就是荷马史诗中的逃离(deshomerischenEntrinnens)法则。逃亡的英雄被一再介绍为叙述者,也不是没有道理的(NichtumsonstwirdderentrinnendeHeldalsErzählenderimmerwiedereingeführt.)。[1]98,[2]78
使用现在分词是为了表示“回忆”(remembering/erinnernd)的过程——与“记忆”(memory)不同、“出逃”(escaping)的过程——与“逃离”(escaped/derentrinnendeHeld)不同,最后是“叙述”(narrating)的过程——与“叙事”(narration)不同。后者被归因于个人,却不是作为叙事者(narrator,在德语中是Erzähler),而是作为一个陷入未完成的叙述(narrating)过程的人:作为叙述者的逃亡的英雄(derentrinnendeHeldalsErzählender)。现在分词既作形容词(erinnernd,entrinnend),又作名词(Erzählender),这种持续和普遍的使用阐明了阿多诺和霍克海默将继续描述的作为叙述的中断性力量的东西。一方面,它简明扼要地描述了最骇人的杀死女奴和山羊倌的行为。另一方面,它以一种开放的方式叙述了这个过程,使之成为一种未完成的(asunfinished)记忆。这与描述女奴和墨兰提奥斯被处死的结局形成鲜明对比:
这时他们洗净手和脚,返回厅里,
来到奥德修斯身边,完成了大功业。[5]340,[6]XXII: 947
这里让人想起瓦尔特·本雅明在1936年关于“讲故事的人”的文章中的一句话:
因此,小说富于意义,并不是因为它时常稍带教诲,向我们描绘了某人的命运,而是因为此人的命运借助烈焰而燃尽,给予我们从自身命运中无法获得的温暖。吸引读者去读小说的是这么一个愿望:以读到的某人的死来暖和自己寒颤的生命。[7]456-457,[8]111
一种可以阅读、聆听或观看的死亡,可能会给那些需要它的人提供某种“温暖”。但对于阿多诺和霍克海默来说,其中涉及的“功业”仍然是“未完成的”(unfinished)。他们用一句话结束了他们的旅行,这句话似乎提供了另一种安慰:
面对史前时期(Urzeit)、野蛮时期和文明时期相互纠缠的局面,荷马通过回忆“很久以前”(once upon a time/Es war einmal),为人们提供了一种慰藉。史诗只有作为小说,才会逐渐变成童话。(13)引文中译参考渠敬东、曹卫东所译《启蒙辩证法》[3]66-67。——译注[1]99
但是,对于刚才提到的未竟功业,童话中的“很久以前”真的能撒手不管吗?
五、“很久以前”与“只此一次”
当人们认为所描述的事情永远不会简单地完结了事时,这种安慰听起来空洞不已。特勒马科斯和他的部下或许可以就此洗手,继续做自己的事,但奥德修斯知道自己不能仅仅待在家里。他必须遵照特瑞西阿斯的预言,去别处了却此生,或许在伊塔卡,也可能不在——文本似乎留下了一个悬而未决的问题,对此语文学家们仍有争论。童话中的惯用语“很久以前”(once upon a time),特别是它的德语说法“Es war einmal”(曾经有一次),给我们留下了这样一种可能性:曾经的东西可以并且将来还会再次出现,以一种永恒轮回(eternal recurrence)的方式,或许这与尼采凭此成名的东西脱不了关系。阿多诺和霍克海默自己认为,“不是太久”(not very long)这种叙述可能不局限于过去:
“不是太久”(not long)所产生的反响,除了“还要多久”(howlong…/Quousquetandem)以外并无其他,后来的修辞学家们自诩有耐心,无意中亵渎(entweihten)了这一说法。然而,希望紧紧系在这一事实之上,即报告讲述的是很久以前发生的暴行。[1]99,[2]80
拉丁文短语Quousquetandem是通过西塞罗(Cicero)反驳卡提利纳(Catiline)的一次演讲而闻名的,卡提利纳一直在策划一场反叛罗马共和国的阴谋,西塞罗的演讲开场白便是“卡提利纳,你还要继续滥用我们的耐心多久?”作为回应,阿多诺和霍克海默用了一个非常激烈并且有宗教内涵的德语词entweiht,来描述这种修辞传统是如何不仅“贬低”这个短语(就像英语翻译的那样[2]80),而且简直是“亵渎了它”。之所以说这句话被亵渎,是因为一个凡人的生命与其生命的终结之间“有多久”(how much time)的问题,被转化为一个归于主体的“耐心”(patience)的问题,向一个谋反者提出。但这种亵渎或许正属于启蒙走向自我毁灭的过程和历史,这段历史在《启蒙辩证法》中有所叙述。通过将生命的时间限制重新写入一个针对政治阴谋家的反诘中,死亡问题被视作取决于有意识的意向性——而且通过暗示,死亡被重新定义为蓄意行为的结果:一次谋杀,一次处决。这种做法“亵渎”了它,因为它使那些原则上必须保持在人类行为和意图范围之外的东西不再神圣化。死亡成为了一个可衡量问题:还要多久?不是太久……
在英语中,“execution”一词既可以用于判处死刑、惩罚犯罪,也可用于实施行动,这一点可能相当重要。在政治上,执行是政府“行政”(Excutive)部门的特权。鸟儿们“本为寻地夜栖,却遇见了死亡”。也许,正是为了努力把这样的“相遇”和“遭遇”完全控制住,才促使启蒙辩证法试图揭示和批判自我独断和自我毁灭的动力。这并不意味着不应该努力使这次“相遇”尽可能地温和。这就是奥德修斯按照特瑞西阿斯的预言所做的尝试。但也正是在这里,奥德赛的史诗出现了断层,无法按照奥德修斯最后的旅程来实现一个完美的结局。(14)在《奥德赛》的结尾,伊塔卡人听闻求婚人惨遭死亡和毁灭,互相怨愤叹息,求婚人的父亲和兄弟纷纷集结起来寻仇。奥德修斯和父亲拉埃尔特斯、儿子特勒马科斯等人披甲迎战。雅典娜制止了这场战斗,幻化成门托尔的模样使双方立下盟誓,奥德修斯永远为国君。《奥德赛》至此结束,没有讲述奥德修斯再次离家、遵照特瑞西阿斯预言而远行的故事。据说《奥德赛》还有一个散佚的续篇《忒勒戈诺亚》(Telegony,Τηλεγóνεια),由两册六音步长短短格的诗篇组成,和荷马史诗格律相同。作者可能是斯巴达的修涅颂(Cinaethon,公元前8世纪),而不是荷马。被缪西斯(Museaus)或尤加蒙(Eugamon)所藏(公元前6世纪)。讲述了巫术女神基尔克(Circe)所生的奥德修斯之子忒勒戈诺斯(Telegonus,Τηλγονο)的故事。这个名字意为“出生在遥远的地方”,暗示他出生在远离奥德修斯故乡伊塔卡的基尔克的艾艾埃岛(Aeaea)。《忒勒戈诺亚》叙述了特洛伊战争的神话以及战争前后的事件,按时间顺序排在《奥德赛》之后。参见维基百科对Telegony的解释,https://www.wikiwand.com/en/Telegony,最后访问于2020年7月3日。——译注杀死求婚人后的内乱,只是“功业”从未“完成”的一个方面。
但阿多诺和霍克海默提出的另一种选择——童话中的“很久以前”(once upon a time),据说史诗是由小说蜕变成童话的——只有当“很久以前”(once upon a time)与另一个同样含糊其意的短语“只此一次”(once and for all)结合起来理解时,才能提供一个有希望的选择。Onceandforall既表明了一个独特事件的不可重复性,也说明这一事件在其独异性(singularity)中是为人所共有的。而“很久以前”(once upon a time)是指在一个凡人生命中不可估量的时间“之上”(upon)。
这就是从冥府到故乡的旅行所需要的时间——启蒙辩证法为这场旅行开辟了道路。这也许不是批判理论的旅行和苦难中最微不足道的部分。
2019年8月6日(距阿多诺逝世正好50周年),
于巴黎
修订及增补于2019年8月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