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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韩柳文研究法》看林纾的古文观

2020-03-02

关键词:昌黎研究法林纾

郭 辰

(内蒙古师范大学,内蒙古 呼和浩特 010022)

林纾(1852-1924),近现代翻译家,古文家。福建闽县(今福州市)人,原名群玉,字琴南,号畏庐,别署冷红生,晚称蠡叟、践卓翁、六桥补柳翁、春觉斋主人。林纾以古文意译外国名家小说蜚声文坛,有“译界之王”的美誉。同时他又擅诗、文、画,于古文造诣尤深,撰写了《春觉斋论文》《文微》《韩柳文研究法》三部古文理论专著。三部著作虽各有侧重,但均对韩愈、柳宗元之文章倍加推崇,尤其是《韩柳文研究法》。

《韩柳文研究法》于1914 年由商务印书馆出版,先列《韩文研究法》,后列《柳文研究法》。书名“研究法”来自当时京师大学堂的课程名称,如同时代的姚永朴亦著有《文学研究法》一书。此“研究法”并非现代意义上的学科研究方法,更大意义上是“义法”之“法”、“法度”之“法”。林纾于此书中专以韩柳文作为研究对象,注重梳理韩柳文承上启下的渊源关系,从古文之立意内涵、结构布局、艺术特色,结构技巧等方面作了细致入微的分析。通过此书,可以在把握韩柳文之创作规律的基础上,进一步从整体上把握林纾之“古文观”。

一、 取法乎上,出法变化

林纾论文“取法乎上”。“法”即作文之法度,林纾在《文微》中明确提出“文皆不能逃法度,犹美人不能逃五官”[1]P6532,遵守法程是每一个初学之人的必经之路。林纾高度重视作文之法,既坚信作文不能无法,又能孜孜不倦地进行探求。“上”即高层次文章,林纾历来被视为桐城派的殿军人物,但其所认定的“高层次”并不局限于桐城文章,而是更为广阔地取径于古人,直接师法于左、史、庄、骚、韩、柳、欧、苏。《韩柳文研究法》虽仅论韩、柳文章,但结合唐代韩、柳二人发起的“古文运动”——反对六朝骈俪之文,学习左、庄、班、马等古文大家,可以判定林纾对韩柳之文的推崇范围理应涵盖前朝大家之古文,此即为林纾认定的高层次文章。《韩柳文研究法》不仅体现出林纾对韩愈、柳宗元文章的倍加推崇,更深层地折射出林纾对“取法乎上”古文观的坚持。

林纾讲“法”并不局限于学法、守法,更强调出法、变化。“入者,师法也;出者,变化也”[2]6425,林纾讲“法”一分为二:入法与出法。入法即“师法”,文章写作前要向高层次的古人文章学习,将根本之“法”沿袭下来。出法即“变化”,文章写作时不可专摹古人之文,要在师法的基础上进行变革。如果说法度是“正”,那么不为法度所束缚,能以法度为变化便是“奇”。具体如何权衡两者之间的关系,林纾以为:“守法度,有高出法度外之眼光;循法度,有超出法度外之道力:所诣颇不易到。”[2]P6410关于“高出法度外之眼光”,林纾于《应知八则》中列《识度》一篇,专讲思想见识之重要性。“识者,审择至精之谓;度者,范围不越之谓。”一篇成功的文章“必有一段万世不可磨灭之语”,这就需要作者精深独到的见解,不能仅摹古人之陈言,习前人之旧套,但也绝不能超出思想纯正的范围。关于“超出法度外之道力”,“道力”即因修道而得之功力,修道是学习并遵循某种原则、规律,所以法度外之道力是在遵循某种原则、规律基础上进行变化,从而超越法度的功力。“一篇之成,必有一篇之结构,未尝有信手挥洒之文字。熟读不已,可悟无数法门”[3]P6449和桐城派大家主张一样,林纾认为,学者应溯源于古人,多读书,多阅历,以圣贤之言为根柢,学习传统的写作门径。林纾夸赞韩愈《送齐皞下第序》“篇法、字法、笔法、如神龙变化,东云出鳞。西云露爪,不可方物。”[3]P6456具体而言,出法变化可以从篇法、字法、句法等方面入手。除此之外,林纾认为出法之“变化”要达到无形的状态:“遇平易之题,偏生出无数丘壑,随步换形,引人入胜,又往往使人不测。”[3]P6462即在有意无意间闲闲点出,不让读者过分注意外部变化,而是深于文意,亟待探求。

二、 韩柳并举,重视承启

林纾对韩、柳二人文章的推崇不分伯仲。自宋迄清,众多学者韩柳并举,但扬韩抑柳之声亦不绝于耳,甚至一度占据上风。宋代以朱熹为代表的理学家责柳文道之不纯,清代以方苞为代表的桐城派责柳文“义法”之弊,林纾对此加以辩驳,着力为柳文争得与韩文同等的地位。他于《柳文研究法》开篇言道:“似柳州者,为昌黎配飨之人,虽尊为与韩并,初未有发明其文章之妙者。”[3]P6476

林纾充分地挖掘出韩、柳各自长处,并对二者进行了比较。面对各类文体,林纾各有所取。于韩愈,林纾一重其赠序文,认为“赠送序,是昌黎绝技”“韩集赠序,美不胜收”,并与柳宗元比较:“赠序一门,昌黎极其变化,柳州不能逮也。集中赠送序,亦不及昌黎之多”[3]P6508,为切实说明韩愈赠序文之妙,举以《送孟东野序》《送许郢州序》《送齐暭下第序》《送浮屠文畅师序》《送廖道士序》等名作加以论说,详实而具体。二重碑志体,林纾“窃以为汉文肃,唐文赡,元文蔓,而昌黎之碑记文字,又当别论,不能就唐文中绳尺求之”[2]P6345,认为韩愈墓志在唐代独具特色。于柳宗元,林纾一重其骚体文,认为柳宗元深得骚体文之精髓:“柳州诸赋,摹楚声,亲骚体,为唐文巨擘”[3]P6481,二重其山水游记及亭台记,赞道“子厚记山水,色古响亮,为千古独步”[3]P6509,同时与韩愈比较,言道:“癯然以清,则山水诸记,穷桂海之殊相,直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昌黎偶记山水,亦不能与之追逐。古人避短推长,昌黎于此,固让柳州出一头地矣。”足见柳宗元山水游记之典范地位。三重其论辩文,林纾曾言:

柳州聪明,读古书,能以理析之。如《六逆论》《问守原议》《剪桐封弟辩》,皆明澈醒人眼,造语极古,而析理又极明达,不着一闲话,于此见用意之精。[3]P6489

除并举韩柳外,林纾还十分关注二者承前启后之意义。关于与前人文章的师承关系,林纾评道:“其实昌黎碑适是学《尚书》,子厚《雅》适是学《大雅》,两臻极地”[3]P6479。“此文每录一事,必有小收束,学《史记》也。”[3]P6465关于对后人作文的启示意义,林纾评韩愈赠序文道:“赠送序是昌黎绝技,欧王二家,王得其骨,欧得其神,归震川亦可谓能变化矣”[3]P6454,再如论韩愈代人作记类文章之写作心得被继承时言道:“后此,欧阳永叔为史中辉记岘山亭,尹师鲁为燕公亦记岘山亭,苏子美为李然明记照水堂,苏子瞻为黎希声记远景楼,其辞虽异,大意略同”,犹如评柳宗元赋“柳州诸赋,摹楚声,亲骚体”。林纾将二者置于时间维度中,清晰地梳理出古文发展之历程,对韩、柳文章的把握是全面而深刻的。

三、 敛气蓄势,探求情韵

探讨古文艺术美方面,桐城三祖已有较为具体的主张:方苞主张语言“雅洁”,已涉及古文的艺术特色;刘大櫆主张“因声求气”的“神气”说;姚鼐提出“文之粗”——神、理、气、味与“文之精”——格、律、声、色的系统理论。林纾作为后来者,充分吸取了前人理论精华,对古文艺术之美有了更深的理解与把握。其《春觉斋论文·应知八则》阐述意境、识度、气势、声调、筋脉、风趣、情韵、神味等古文八要素,又借助《韩柳文研究法》——韩、柳文章的批评实践,对该八要素进行了具体而深刻的阐释,其中尤为推崇气势、情韵之美。

林纾谈气势以“敛气蓄势”为主。就古文写作而言,气势是作者在创制中表现出的旺盛精神及其不可阻挡的趋向[4]P79。“须知但主奔放,亦不能指为气势”,充沛的气势并非一主奔放,一往无前地倾泻而下。“气不王,则读者固索然;势不蓄,则读之亦易尽。”读者面对没有充沛气势的文章会感到索然无味,因为气势若顺流而下、毫无遮拦,文章便会一览无余,毫无波澜。所以说,气要旺,势也要蓄。林纾夸赞柳宗元《捕蛇者说》“命意非奇,然蓄势甚奇”[3]P6499,并从韩愈文章中找到行文气势充沛的原因即在于“敛气蓄势”,他评韩愈名篇《马说》《获麟解》道:“两篇均重在知字,篇幅虽短,而伸缩蓄洩,实具长篇之势。”[3]P6444“伸缩蓄洩”及对气势的调控收放自如,并非一泻而下,即使文章篇幅较短,也一样可以使其充满气势。具体而言,对于如何获得气势,林纾亦从韩愈名作中寻得了法门——善作顿笔和顶笔。顿笔是行气的止息之处,有息养行气之力的作用。正如长途跋涉的人需要爱惜马力、脚力所以在路途中暂作休息一样,作文尤其是长篇文章也要爱惜文气作停顿之笔。顶笔是行气的接续之处,有将深意进行延展的作用。“势者,有留必纵,有停必顶也。”顿笔将一层意思稍作停顿,顶笔则承接上文停顿处包揽的深意,两者是文意前进的两个阶段。林纾对顿笔、顶笔的要求是“奇处在顿处有字外出力之能,起处有匪夷所思之笔,通篇开合照应,无一处疏懈。”[3]P6457韩愈《上留守郑公启》便达到了这一要求:“此文最直最正,而进退作止,尤步步有法。”[3]P6452“进退作止”即强调使用好顿笔与顶笔的关键是于留有深意之时继续延展,在偶有停顿之后能顶接而上,生发无数可能,出人意料。再如《送孟东野序》,林纾认为韩愈能以“鸣”字驱驾全篇,于“唐之有天下,陈子昂、苏源明、元结、李白、杜甫、李观皆以所能鸣”后作一停蓄,然后振起“存而在下者,孟郊东野始以其诗鸣”,气势就在这一顿、一顶间充沛起来,让读者读罢倍获力量。这种力量来自文章的停顿或顶接造成的局势紧张,它会格外吸引读者的目光,让读者的神经也随之紧绷,一篇文章特别需要这种紧张感。

林纾谈情韵以“深情远韵”为主。“盖述情欲其显,显当不邻于率;流韵欲其远,远又不至于枵。有是情,即有是韵。体会之,知其恳挚处发乎本心,绵远处纯以自然,此才名为真情韵。”[2]P6378可以说,深情远韵强调感情抒发要含蓄、真实、自然。韩愈、柳宗元早在古文运动中便十分重视古文的情感宣泄功能,如“不平则鸣”说,林纾在读韩、柳文章时也带着“深情远韵”之标准主动、细致地进行了一番体悟。他评韩愈《送李正字序》:“悲凉世局,俯仰身世,语语从性情中流出,至文也。”认为韩愈文章之感情的流露纯于自然,抒发得确有其因,故而真挚感人。真情实感的文章总是会有更大的魔力吸引读者从内心深处发出应和,林纾在感动之余也会表达自己的心情。他评柳宗元《祭弟宗直文》时忆起自己的亡弟“读子厚文,回思四十二年前事,不期老泪为之涔涔然。”除此之外,林纾知人论世,对作者于文章中寄予的情感有更深层次的把握。如对柳宗元《愚溪之对》评道:“此托梦神之言,以自方也。”对柳宗元《守原》评道:“论失政之端,明斥晋文,实隐讥德宗之迁政于阉人。”将韩愈《伯夷》与司马迁《伯夷列传》比较,评道“而己身自问,亦特立独行者,千秋之名,及身已定,特借伯夷己发挥耳。盖公不遇于贞元之朝,故有托而洩其愤”[3]P6446评韩愈《答冯宿书》道:“文之外象,是一篇愧过之书,其实昌黎身分不曾分毫贬损,仍是一副牢骚肚皮。”[3]P6451韩、柳并未在文章中直抒胸臆,表达自己的真实情感,而是隽永流之,防止为人所一眼看穿,这种情感似一股“氤氲之气”笼罩全篇,不见实迹,却引人思索。林纾以作者之身世经历融入作品文字之中,细心考察,足见其对韩、柳文章之寄托的关注,这也正说明了林纾对于古文“深情远韵”的不懈探求。

林纾身处中国传统文学的总结时期,他“力延古文之一线”,宗桐城、崇韩柳,广泛借鉴吸取前人的为文之法及写作精华,不仅对桐城文论进行整理综合,还能跳出桐城窠臼,“取法乎上”,重视古文的艺术之美,使得其文论具有一定的深度与广度。由此可见,深入探究《韩柳文研究法》中的古文理论,不仅可以把握林纾的古文观,更可以重新认识我国古代文论的现代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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