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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虚构”一词的困惑

2020-03-02魏建军

关键词:非虚构报告文学虚构

魏建军

(《时代报告·中国报告文学》杂志社,北京 100013)

在报告文学文本中,人们之所以对现实报以深切的期待,是因为想真切地看见自己正经历的这样一个时代。而把握时代,捕捉生活现实,明晰自我内心,增强和彰显时代的精神力量,艺术地表达客观世界,就是一个报告文学作家必修的功课。但是,多年来,报告文学这一与时代有着良好互动的文体慢慢发生了变异。尤其是进入到20世纪90年代以来,严肃的报告文学创作和其他文体创作的状态一样,变得功利、矮化、娱乐起来,纪实功能严重弱化。有的评论家甚至大呼:“报告文学已死。”

导致这种困境的原因,有人认为“文学性”与“真实性”并存是不成立的”,“任何一种文体都预设着作者、作品、读者之间久经考验的伦理关系,看一篇新闻时,我们确信记者必须为它的客观‘真实’负责,否则会被老总开除;读一部小说时,我们知道这是被豁免的‘谎言’,而报告文学呢?它既承诺客观的‘真实’,又想得到虚构的豁免,天下哪有这等左右逢源的便宜事?”[1]

也许,看多了虚构和矫情的文学,人们对以报告文学为主的文体创作中的真实性开始怀念。上世纪90年代后期至新世纪十年,“新散文”“在场主义散文”等文学概念呼之欲出,并已形成了一定的创作实体。可是,对于报告文学这一相对成熟的文体,很多评论家纷纷跟风地把报告文学称为“非虚构”文学。比如周政保先生1999年出版的《“非虚构”叙述形态:九十年代报告文学批评》一书和周森龙先生2011年出版的《非虚构艺术——报告文学研究》一书就直接采用了“非虚构”这一概念作为书名。在丁晓原先生2011年出版的《中国报告文学三十年观察》一书中,对“非虚构”这一概念也采取了相对宽容的态度,并与李敬泽先生合编《中国非虚构年选(2011年选)》一书。(在《中国非虚构年选(2011年选)》一书中,从序言标题《报告文学的“无名”时代》看出,其理论困惑并没有因为一个“非虚构”概念的提出而得到解决。)其后,《人民文学》杂志开辟出“非虚构”专栏,一些作品被冠以“非虚构”的标签予以发表。

“非虚构”这一概念的推出,一定程度上反映出人们对严肃报告文学的期望,对玷污了报告文学的一些行为的鄙视和否定,但是对于一种文体建设,是否更加科学呢?这种对于报告文学的发展现状不满而进行的尝试性补充,是否有着坚实的理论阐释基础和文本支撑呢?“非虚构”概念的强化,当在2010年第2期《人民文学》推出“非虚构”栏目之后,当期刊物在主编留言中说:“何为‘非虚构’?一定要我们说,还真说不清。但是,我们认为,它肯定不等于一般所说的‘报告文学’或‘纪实文学’……我们其实不能肯定地为‘非虚构’划出界限,我们只是强烈地认为,今天的文学不能局限于那个传统的文类秩序,文学性正在向四面八方蔓延,而文学本身也应容纳多姿多彩的书写活动。”继这个概念阐释一番后,又说:“写你自己的生活自己的传记,还有诺曼·梅勒、杜鲁门·卡波特所写的那种非虚构小说,还有深入翔实、具有鲜明个人观点和感情的社会调查,大概都是‘非虚构’。”随后在《人民文学》2010年第9期内容简介中还这样补充:“希望由此探索比报告文学或纪实文学更为宽阔的写作,不是虚构的,但从个人到社会,从现实到历史,从微小到宏大,我们各种各样的关切和经验能在文学的书写中得到呈现。”

从《人民文学》探索的影响看,在概念阐释不清的同时,进一步降低了非虚构写作进入的门槛,只要冠以“非虚构”之名,很多“非虚构小说”“非虚构散文”“非虚构诗歌”“非虚构剧本”也可以被命名,“非虚构写作”似乎真是“比报告文学或纪实文学更为宽阔的写作”。但是,任何概念的无可限制、彼此矛盾恰恰显示出这个概念的最大问题。

“非虚构”一词的语境基础,最早是由西方以左拉为代表的一些小说家提出的“非虚构小说”的概念延引而来,是左拉等人对作家“书斋式”的小说创作方式和背离现实生活纯粹依靠想象创作小说的不满提出来的。“非虚构小说”本身就不是一个成熟的概念,因为小说的本质是虚构的,加上“非”这个词,逻辑基础就塌陷了。因此,“非虚构”既不是一个文体概念,也不是一个文本概念,仅仅是一种小说当中的叙述方法。对此,李朝全在《报告文学创作小议》一文中中肯地说:“我们必须明确,非虚构仅仅是一种创作手法,非虚构作品是一个文类而非文体的概念,它表明的是这种文类共同的属性和创作手法——非虚构、纪实。至于文体,还是应该采用报告文学这个概念。”[2]

李朝全介绍:“‘非虚构’也罢,‘非虚构小说’也罢,在美国等西方国家不是什么新鲜事,在中国也不是什么新事物。早在1980年第4期《读书》杂志上,作家董鼎山就发表了《所谓‘非虚构小说’》一文。在该文中,作者详析了‘非虚构小说’一词在美国的诞生和成功运用。根据他的研究,1965年美国作家杜鲁门·卡波特出版《在冷血中》(今译《冷血》),大为畅销,于是自我作主地提出‘非虚构小说’一词,到1979年,作家诺曼·梅勒出版《刽子手之歌》时沿用了这一称谓。其实就是用小说的技巧写真人实事或者报道新闻。‘所谓非虚构小说,所谓新新闻写作,不过是美国写作界的聪明人士卖卖噱头,目的是在引起公众注意,多销几本书’。近年来,西方又出现了所谓的‘非虚构片’‘传记电影’。如不久前获得奥斯卡最佳改编剧本奖的《社交网络》,便是根据‘非死不可’(FACE-BOOK)创始人扎克伯格的真实经历改写的‘非虚构片’。”[3]

尹均生认为:“在美国,‘非虚构作品’‘非虚构文学’是一个很宽泛的概念,它一般是指在真实事件上经过加工、想象、补充而成的‘非虚构小说’。美国有一本专门的《非虚构小说的写作》(约翰·霍洛维尔),翻译者认为‘非虚构’涵盖了传记、报告文学、散文和游记,包括当时美国流行的‘New-journalism’(新新闻主义)、‘Nonfictionnovel’(非虚构小说)‘Historynovel’(历史小说)三种写作形式。这本书的作者则认为‘非虚构文学’是散文、回忆录和报告文学的奇异混合。显然‘非虚构文学’至今没有一个确切的定义。中国文学长河长期形成的文学概念中,已经形成了各有独自传统的传记、游记、报告文学等独立的文学体裁,显然不会像美国那样把传记、游记、报告文学归入一个‘非虚构’类;而且我国国家新闻出版署在图书分类中,已经将文学体裁规定为小说、戏剧、散文、报告文学、传记、电影几大类,怎么可能再加上一个不伦不类的‘非虚构’呢?”[4]

客观地说,“非虚构”概念的强化,一定程度上促进了作家对于现实的关注,一些标签“非虚构”文本的出现、畅销和受到热捧,说明了人们追求真实魅力和现实信任感的情感诉求。但令人遗憾的是,一些文本经不起真实性的考验和印证,在“非虚构”写作实践中,不仅有概念理论阐释的困境,也带来了一些被冠以“非虚构”标签发表的作品——“非虚构”——即“真实性”严重受到质疑的问题,一些作家打着“非虚构”的幌子,作品中却在虚构人物、虚构故事。作家选择性投机的结果是,这些作家一方面享受着人们对真实性的渴求所期盼阅读“非虚构”的红利,另一方面却不受任何约束地完全自我、主观地、虚构地写作,这是中国纪实文类写作最功利的怪现象,一定程度上削弱了“非虚构”写作这一创作实践的公信力。

也许,命名困境的解决需要心智健全的时代,但对于命名的困惑虽说是形式的改变,我们也不能忘记有时“形式就是内容”这句话。这种命名的焦虑主要是因为时代的变迁,创作者本体的改变和对传统创作实践理念的不认同出发的。有时,也是因为作家对严肃现实的逃避,这种向易写角度追求自我的诉求用之于创作实践,具有很大的负面影响。同时,这种命名诉求也反映出我们报告文学理论研究的困境,批评家、作家文体意识的淡薄和文体储备的不足。对一种文体的认同实际上是对一种社会意识和生活方式的认同,而现在,一面强调非虚构,一面又开启了非虚构的宽门,这种情形将使真正靠纪实来确立自己原则性、独立性的报告文学文体面临严肃的文学研究考验,真实面目将大打折扣:一是将报告文学称为“非虚构”文学,主观意味太浓,缺乏严肃性;二是对文体建设有害,报告文学的真实性原则被滥用小说、诗歌和剧本等文体;三是容易助长人的投机意识,浮于表面,难以沉潜,不能客观表达生活,易使有些作者认为报告文学也是可以玩的一种文学式样,只要“非虚构”,管它是什么文体,写着玩就行了,文体自觉意识进一步淡化。

其实,对于真正有能力、有情怀、有勇气、有独立评判意识、有强烈文学表达的优秀作家来说,根本不需要“非虚构”的标签,只要将“报告文学”这一严肃的文体优势发挥出来,实现报告文学“报告”和“文学”的理想功用,就足够开掘一生。诚如李炳银所说:“在掌握了报告文学的真实性原则之后,是不应该惧怕‘想象’的。但是,在报告文学的创作中,‘想象’必须严格地限制在已有事实的圈约基础和范围当中。”[5]具体到报告文学创作实践中,陈启文谈道:“面对各种社会问题、生存问题,一些报告文学写作者做出了‘识时务’的聪明选择,或逃避现实,或曲意逢迎。报告文学一旦没有了真相,没有了审视,没有了追问,没有了思辨,没有了批判,又怎能不被社会冷落和读者抛弃呢?其实不是社会冷落了你,而是你对社会漠不关心;不是读者抛弃了你,而是你先抛弃了读者,抛弃了自己的灵魂。”[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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