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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论报告文学产生的历史背景和时代渊源

2020-03-02尹均生

关键词:报告文学

尹均生

(华中师范大学,湖北 武汉 430079)

为了普及报告文学常识。《中国作家》微信公众号开辟了全新栏目《写作课》。约请报告文学大家360度剖析“报告文学”。(见《中国作家》微信公众号)这不能不能不说是一个良好的愿望。以期让报告文学这一概念,这一文体,再次走进广大青年的心目中,推动全社会更加重视报告文学,让报告文学在新时代发挥更大的作用。本课目第一讲(2019年10月18日)就是由报告文学著名作家何建民同志讲“什么才是真正的报告文学”,读后颇多收益。然而,对其中个别问题的阐述也还是有一些值得商榷之处。

一、报告文学是十九世纪政治、经济和社会生活的产物,不是由基希个人所创造的

报告文学是怎么产生的?是不是由捷克作家基希所首创?是不是由于有了基希的作品,“报告文学由此诞生”?何建民同志是这样写的:

现代报告文学文体,是20世纪初由一个叫基希的犹太作家创立的,这位生活在欧洲的新闻记者出身的作家,在经历法国大革命运动和俄国“十月”革命过程之后,“时常被有限的版面新闻影响,以至发誓要随心所欲地写”(基希语),因此他把深入革命现场的所见所闻,通过比新闻报道和通讯特写更有艺术化的手法,完成了他的一篇又一篇“文学特写体文章”——这就是报告文学最初的萌芽。基希的这种文体后来在报纸上发表后,比任何新闻报导更受读者欢迎,由此慢慢地诞生了一种介于新闻与文学之间的新文体。报告文学由此诞生。

诚然,基希是活跃在20世纪初的著名报告文学家,他的足迹遍及全世界五大洲。他的作品既写了资本主义统治下工人、农民的苦难。也写了苏联社会主义制度下,劳动人民和知识分子的生活状况。他写的都是重大题材,而且大都篇幅短小,触及社会的神经。

基希1932年来到中国,写了《秘密的中国》,对于中国人民充满充满了同情,但是还没有公开发行,就被希特勒列为禁书,付之一炬。此书英文版1933年被周立波译出,在我国产生了很大影响。据冯牧等回忆,在抗日前线,周立波、卞之琳、冯牧、黄钢等等都在行军的背包中,带着《秘密的中国》,作为写作的范本。连鲁迅也对基希加以赞扬。尤其是1935年,基希在巴黎保卫文化大会上作了《报告文学——一个危险的文学样式》的演讲,率先为报告文学的地位呐喊,抨击资产阶级的所谓“高尚文学”“不过是荒唐满纸”。对时新的报告文学这一“特殊的文学样式”“资产阶级美学家对它嗤之以鼻”。基希针锋相对地指出:“人和生活是至高无上的,我们的文学应当为他们,为他们的存在和意识服务。”他自豪地说,报告文学就是要“面向劳碌奔波、读书不多的读者层”。虽然报告文学被资产阶级污蔑为“危险的文学样式”,他也绝不后退。这篇演讲后来成为报告文学早期的宣言书。因此,中国人民和中国报告文学家,对他怀着深深的敬意,因为他不仅是一位作家,而且是一位战士、一位社会活动家、一位选择了马克思主义的社会主义者。但是我们不能因此就说是基希创造了报告文学这一种文体,在基希的作品发表以后,“报告文学由此诞生”。这个结论既没有从历史背景上考察,也不符合事实。在这里有两点要讲清楚:第一、报告文学是在什么样的历史背景和社会条件下产生的?第二、报告文学是在什么时候命名的?第三、报告文学的要素和特征是什么?怎么样以此来衡量什么是报告文学。

我们知道,任何一种文学形式的产生,都是同历史时代的经济、政治因素密切联系,是社会需要的必然产物。这是符合马克思主义关于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关系这个总原则的。最早的报告文学理论家。一直认为报告文学是“近代工业社会的产物”,(川口浩《报告文学论》,见王荣刚主编:《报告文学资料选编》,山东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P1184)当然是对的。工业社会是什么呢?就是资本主义社会。资本主义造成的社会最本质的东西就是“它使两个阶级对立简单化了,整个社会日益分裂为两大敌对的阵营,分裂为两大互相对立的阶级: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挤在工厂里的工人群众,首先是受各个工厂主资产者本人的奴役,”“在当前同资产阶级对立的一切阶级中,只有无产阶级是真正的革命阶级,”而“无产阶级却是大工业本身的产物。”(马克思《共产党宣言》)无产阶级革命领袖马克思、恩格斯是最早发现工业资本主义社会本质的人。在19世纪上半叶即1848年发表《共产党宣言》之前,恩格斯在18岁那年(1839年)深入伦敦,调查由工业化流入城市而陷入极端贫困的工人生活状况,目睹工人们因失业而饥饿、患病,居住条件十分恶劣,妻子儿女被迫卖淫,身染梅毒,许多人陷入绝境。这位年轻的社会主义者,奋笔直书写下了皇皇数十万字的《英国工人阶级状况》,1845年出版。列宁称赞说,这“一部写得很动人,充满了关于英国无产阶级穷苦状况的最确实最惊人的情景,”“这部著作是对资本主义和资产阶级的极严厉的控诉,他给人的印象是很深的,从此到处都有人援引恩格斯的这部著作,认为是对现代无产阶级状况的最好描述。不论在1845年以前和以后,都没有出现过一部书,把工人阶级的穷苦状况描写的这么鲜明、逼真”。[1]当然,在此以前1840年,法国女作家弗罗拉·特里斯坦写了《伦敦漫步》,在此后的1848年,德国诗人格奥尔格·维尔特写了《英国人的社会和政治生活速写》,都曾暴露了资本主义原始积累初期英国工人的悲苦生活。为什么欧美作家先后都把目光投向英国呢?因为英国是第一次工业革命的源头,是最先把工人阶级推进深渊的发源地,所以英国工人生活的状况和命运自然会引起有良知的作家们的关注。在这些作品中,恩格斯的《英国工人阶级状况》和后来杰克·伦敦的《深渊中的人们》可以说是代表。那么他们当时是怎么进行采访和写作的呢?恩格斯说:

“我抛弃了社交活动和宴会,抛弃了资产阶级和葡萄牙红葡萄酒,把自己的空闲时间几乎都用在和普通工人交往。”“这样以来,我就有机会为这个受压迫、受诽谤的阶级做一件事情。”(《致大不列颠工人阶级》)

他就这样在工人区居住了近两年时间,写成了这部几十万字的著作。半个世纪后的1902年,美国作家杰克·伦敦(1879-1916)依照恩格斯的足迹也到了伦敦,这时的伦敦已经变成了近千万人的大都会,表面繁华、热闹。杰克·伦敦把自己打扮成一个贫穷的流浪水手,租下两间破棚屋,进行了三个月的实地调查,归国后写出了一部早期的经典报告文学《深渊中的人们》。在他的笔下,工人们无家可归,妇女为三个便士、两个便士,甚至一块发霉的面包出卖肉体,儿童们像苍蝇一样死去。杰克·伦敦写道:

“本卷所叙述的一切经验,都是我在1902年夏季身受了的。……我忠实地相信的原因,全是靠我的一双眼睛所目击的真凭实据而来。”

恩格斯和杰克·伦敦的写作实践,体现出他们鲜明的写作目的,严格自律的吃苦精神和严谨求实的写作态度。他们这些宝贵的创作品格,堪作我们今天报告文学家的典范。

在这一历史时期,描写欧美工人生活状况的书层出不穷。1824到1828年,德国诗人海涅写了四本旅行记,包括《英国片段》,明显地表现出社会批判色彩;1840年,法国女作家弗洛拉·特里斯坦写出了《伦敦漫步》;1842年,英国现实主义作家狄更斯来到美国,写了《美国杂记》;1848年,德国诗人、革命家格奥尔格·维尔特写了《饥饿之歌》《英国人的社会和政治生活速写》;1825年到1868年,俄国作家赫尔岑写了《往事与随想》,讲述了俄国当时的政治风云,描写了俄罗斯社会各阶层人民的生活状况;1883年,美国作家马克·吐温文写了《密西西比河上》,反映了美国工人早期觉醒和初期的工会活动;1890年,俄国作家契科夫用三个月时间调查了沙俄统治下,政治犯的悲惨境遇,写出了《萨哈林旅行记》。

当然,这不是当时纪实作品的全部,但已经展现了写纪实报告的作家林林总总,作品琳琅满目。尤其是1871年巴黎公社时期的纪实作品,如巴黎公社女战士洛易斯·米歇尔的《公社》和《回忆录》,马克思的《法兰西内战》,新闻记者、巴黎公社亲历者利沙加勒的《一八七一年公社史》等,更是具有报告文学的主要特征。在风云激荡的十九世纪,无论是社会活动家、新闻记者、诗人、文学家都以目击者、亲历者、调查者的身份,用纪实的笔法真实地反映、刻画了欧美工人群众和底层人民的辛酸悲惨生活,深刻地揭露了资本主义初期人民的苦难。这些作品完全不同于以往的虚构的小说,而且逐渐成为一种新的文学潮流,当时还没有“报告文学”这个名称,而是名曰旅行记、随笔、报告、调查、回忆录等等。但是在我们后人看来,这些作品完全具备了后来称之为报告文学的基本特征和要素。如事实的真实、严肃地调查、细节的具体、文笔的优美等。特别是鞭辟入里的政论,是确切意义上的报告文学,是时代的真实记录,是当时社会需要的文学形式,有的已经成为报告文学的经典之作。

经过19世纪的大动荡之后,到20世纪初世界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有更多的记者、作家和社会活动家投入这类作品的写作。高尔基于1905年写出特写《一月九日》,控诉了俄国沙皇尼古拉二世血腥屠杀工人和平请愿的事件。这一作品后来被鲁迅推荐,称之为“脱出了书斋,开始与大众相见”的文学“先进的范本”。其后是十月革命创造了人类历史的新纪元,更是吸引了诸多新闻记者和作家,不再满足于简单的新闻报道,热情从事报告文学形式的写作,从而形成了一个大的文学潮流,由此开始被命名为“报告文学”。

1917年,美国新闻记者约翰·里德(1887-1920)在彼得堡直击十月革命的过程,写出了《震撼世界的十天》,描述了十月革命曲折复杂而又惊天动地的斗争。美国新闻泰斗李普曼1924年认为,约翰·里德创作《震撼世界的十天》是报告文学的创始者,因而他说“报告文学始于里德”。塞尔维亚评论家T·巴克,1935年也说,约翰·里德的《十天》是“古典报告文学的经典之作”。

和里德同时的捷克作家基希(1885-1948)也是这一时期崭露头角的报告文学作家。他经历了两次世界大战,考察了世界上第一个社会主义国家苏联,他曾被希特勒逮捕,参加过西班牙国际纵队,探访过墨西哥,又到了中国上海,几乎走遍世界五大洲。基希用他的笔写下了几百万字的报告文学。1908年-1907年相继出版了《布拉格街头拾零》《布拉格的冒险》两部通讯报告集。尤其是1932年写出《秘密的中国》,在我国产生了很大的影响。他是20世纪作品最多、社会批判最深刻、勇敢揭露资本主义溃疡的报告文学作家,而且他对报告文学的形式做了积极地探索。1935年他在巴黎“国际作家拥护文化大会”上的演讲《报告文学——危险的文学样式》是一篇划时代的报告文学家宣言书。塞尔维亚文学评论家巴克称基希“在社会主义的领域里,把报告文学正确地发展到了它的最高形式,”“是无产阶级的伟大的报告文学家的控诉人”。 我们当然毫无疑义地尊崇他是20世纪报告文学开拓者和贡献者之一,但是我们不能由此断言,“基希的这种文体在报纸上发表后,报告文学由此诞生”。这个结论既不符合历史,也不符合文学自身发展的轨迹。

20世纪初,高尔基于1924年写出著名人物特写《列宁》,生动地展现了创立世界上第一个社会主义国家的人民领袖的光辉形象。《列宁》和《震撼世界的十天》一样成为讴歌十月革命的经典报告文学作品。高尔基此后在苏联大力提倡报告文学写作,使得当时苏联成为报告文学繁荣的国度。

从上面的介绍我们看到, 从19世纪到20世纪汹涌澎湃的历史长河中,从文学历史的渐进过程中,早在基希之前,纪实性写作的报告文学已经大量出现,它是19世纪社会历史大背景下的必然产物。正如恩格斯所说:“从1830年起,在这两个国家里(指英国和法国,笔者注),工人阶级即无产阶级,已被承认为争夺统治而斗争的第三个战士。当时关系已经非常简单化,只有故意闭起眼睛的人才看不见。”[2]P24这正是为什么在无产阶级登上历史舞台之后,欧美的现实主义作家和新闻记者都不约而同地聚焦工人的生活状况,写出了许多不同于聚焦上流社会的虚构小说的纪实性报告文学的社会原因。

19世纪由于资本主义大工业生产方式的确立,资产阶级和工人阶级矛盾的尖锐化,社会历史变动速度在加快,社会政治、经济生活更加动荡的现实,为报告文学提供了历史舞台和大量素材,这无疑成为报告文学产生的经济和政治方面的因素;同时,由于社会民主思想的传播,人民群众自主意识的加强,加之科学技术的进步,使得人类通讯手段大大改善,于是整个社会要求文字信息对重大事件作出迅速、详尽、生动而且具有揭示性的反映,并形成某种是非舆论,这是社会需要方面的因素。所有这些,为报告文学的产生发展提供了充分的物质和精神的条件。

习近平总书记说“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文艺。……任何时代, 经典文艺作品都是那个时代的社会生活和精神生活的写照,都是那个时代的烙印和特征。”它反映了那个特定的社会下的历史面貌,是那个时代的镜子和人文记录。所以,任何一种文学体裁、文学形式、文学潮流都是受那个时代的历史结构,政治、经济状况和历史主角所制约的。《英国工人阶级状况》《法兰西内战》《一八七一年公社史》《深渊中的人们》《美国杂记》《萨哈林旅行记》《密西西比河上》……都是这一大历史时期的产物。他们奠定了近代新兴文学体裁——报告文学的坚实基础。

报告文学起源于19世纪工业社会,缘于一个新生的无产阶级的出现,缘于资产阶级对工人阶级大面积的残酷剥削与掠夺,成为全社会注意的焦点。马克思、恩格斯、利沙加勒、杰克·伦敦、契科夫、狄更斯、海涅、赫尔岑……通过他们对社会的观察和感受,“敏锐把握时代变化的趋势,最先感知时代发展的脉搏,最先踏响时代进步的蹄声,最先发出振聋发聩的呐喊,成为时代风气的先觉者、先行者和先倡者”(习近平:《在文艺工作座谈会上的讲话》)所以我认为报告文学最早应该是出现在19世纪资本主义社会初期。

到了20世纪,以十月革命为代表,世界进入新纪元,有更多的作家和社会活动家自觉投入了为新的世界、新的斗争、新的生活的写作,“报告文学”这个名称也自然被公认了。后来的继承者,如约翰·里德、高尔基、基希、埃德加·斯诺等以他们划时代的作品成为我们今天公认的报告文学大师。所以,报告文学这一新的文学体裁不可能是由基希一个人单打独斗创造出来的,不是因为基希的作品一出现“报告文学由此诞生”。正如早期报告文学理论家、法国作家皮埃尔·梅林所说:“19世纪的技术方面、科学方面、社会生活方面的种种大变动,一定能够在报告文学的方法中找到他们的表现”,“一定改变了世界上艺术家的观念”,“有许多小说家也接受报告文学的元素而加以利用”。(见王荣刚主编《报告文学研究资料选编》,山东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1197页)所以,我们把报告文学的产生或诞生,定于19世纪工人阶级登上历史舞台的新时期,而不是20世纪30年代国际报告文学的鼎盛时期。至于上述19世纪那些作品文体的界定,就不再赘述论证了。因为俄国著名批评家别林斯基早就指出:艺术上的边界不是地图上国家的边界,丝毫不能逾越。谁也“不能够用手指头像在地图上指点国家一样把它们指点出来”。

二、《英国工人阶级状况》《法兰西内战》可以当做今天报告文学的范本

有人会提出疑问,你把恩格斯的《工人阶级状况》和马克思的《法兰西内战》这两部经典作品说成是报告文学,是否有些牵强附会,降低了他们的社会价值?这是出于对革命导师及其经典作品的尊崇,所提出的善意质疑。这里我们也要用事实加以论证。

根据何建民同志那篇文章,他对报告文学提出了三个特征。他说,“真正优秀的报告文学作品,必须具备‘报告性’‘新闻性’和‘文学性’这三个关键点,”“可以用这样一句话作为尺子,用文学手法写的新闻报告。或者能真正震撼你的心灵世界,能真正燃烧你的情感火焰,……才是真正地报告文学”。何建明同志这个概括应该说是很好的。我们就据此来分析一下《英国工人阶级状况》和《法兰西内战》吧。

(一)报告性

《英国工人阶级状况》是恩格斯深入伦敦工人生活区,实地观察21个月之后才写的调查报告。他到贫民窟,进入工人家中,同工人交谈,听他们诉求,看他们穿些什么?摸摸他们床板上盖的什么?(有的竟是麻袋片),作者分享着工人们的痛苦。仅此还不够。他说,因为有幸在英国本土——在工业革命的发源地伦敦,这个有250万人口的大都会,在工业发达的英国。他才可能收集到当地报纸上一切关于工人生活的灾难、疾病和死亡的报道,考察工人们的觉醒和斗争。因此,他了解到的无产阶级境况才如此的完备和典型。他坚持说:“这本书所叙述的,都是我看到、听到或读到的。我的观点和我所引用的事实,都将遭到各方面的攻击和否定。”“但是我要毫不迟疑地向英国资产阶级挑战。让他们根据我所引用的这样可靠的证据,指出哪怕是一件多少能影响到我的整个观点的不确切的事实吧。”(《英国工人阶级状况》序言)请看,如此严谨、严肃、求实的铁一样报告,直到170多年后的今天,也是最真实、最完美、最科学的,这应该符合报告文学的“报告性”吧。

再看马克思的《法兰西内战》。从巴黎公社起义到巴黎公社被梯也尔镇压下去,马克思一直关注公社的每一场战斗,每一个文告,公社时期巴黎的每一点变化他都了然于胸。在公社失败后,他又亲自听取了公社成员的汇报,收集了有关公社的一切资料,包括反动派报纸的攻击,奋然执笔写出了巴黎公社的全方位的全景式报告。全书共分四章。第一章是普法战争后法国的政局,这也是公社起义的原因之一,第二章是巴黎公社起义的经过,第三章是总结巴黎公社政权建设的经验以及公社建立后巴黎的新面貌,第四章深刻揭露梯也尔反动派如何血腥镇压公社的罪行。全书构成了巴黎公社的百科全书式的调查、分析和总结。在今天,也是一部无可替代的完美、准确、充满理性思考的庄严报告和证词。由此看来,《英国工人阶级状况》和《法兰西内战》两部作品,以报告文学的“报告性”来检视,即使在报告文学产生100多年之后,也是极佳的范本。

(二)新闻性

恩格斯写《英国工人阶级状况》,于1843年到1844年,经过实地调查21个月,收集了各种报刊资料才写成。1845年在英国正式出版。当时。英国工人在万般苦难中挣扎,正需要让世人知道他们的状况。这本书就是以新闻的时效性来说也正当其时,出版后这本书迅速在世界传播,到处被人引用。这种“新闻性”是不言而喻的。同样,马克思的《法兰西内战》也是经过观察思考,收集资料,当最后一批战士倒在梯也尔的枪弹下,在巴黎公社失败仅仅两天之后,马克思受“国际总委员会”之托在会议上宣读了这部著作的全文,这种快速反应能力在近代200多年的新闻史上,可以说是绝无仅有的。马克思报告半个月之后,“国际总委员会”就以书面形式公开发表。正如恩格斯所说,公社失败后,“在整个欧洲掀起了一个诽谤运动,而且诽谤的矛头针对着所有的流亡者(指公社战士—笔者注),特别是国际委员会”。《法兰西内战》的发表给了资产阶级及其喉舌以粉碎性的打击,伸张了巴黎公社的正义性,歌颂了公社战士的不朽功勋,同时也成为共产主义运动史上的珍贵历史文献。综上所述,这两部经典著作的“新闻性”当然无可置疑,完全符合报告文学对“新闻性”的要求。

(三)文学性

何建民同志在谈到报告文学的文学性时,做了这样的阐释:“那些真正能震撼你的心灵世界,能真正燃烧你的感情,能真正拥有愉悦你的阅读观感的报告文学,才是真正的报告文学。”说得好极了,让我们以此来对照马恩这两部著作。

说文学性当然离不开描写和抒情,文字要有文采,生动、具体、形象,可读性强。我们首先来看看恩格斯怎样写伦敦这个繁华大都市的

“这个全世界的商业首都,有着巨大的船坞,成千的船只,泰晤士河上美丽的景色,一切都是这样的雄伟,这样壮丽,简直令人陶醉。”“在集中了财富,欢乐和光彩的临近圣詹姆斯王府、紧靠着华丽的贝斯华特宫的地区,现代精美的建筑艺术消灭了一切穷人的茅屋地区,在似乎是专门给阔佬们享受的地方”,从“财富辉煌的客厅”,不时传出“欢乐的笑声,轻率而粗暴地笑声”。

请看这些描写何等清晰,而在叙述中流露出对资本家的鄙弃和和冷嘲,何等严厉冷峻。即使挑剔的语文教师也不得不承认这是多么美妙的散文描写。还有:

“在世界上最富庶地城市,最华丽的街区,每一年,每一个冬天,都可以发现这样一些年纪很轻,但染上恶习的受过折磨而显得衰老的女人,他们被社会唾弃,因饥饿、肮脏和疾病而活活的腐烂着。”

这样的描述和细节还有很多,整个的描写非常形象,但又充满了同情和愤怒。恩格斯写纪实报告好像一位记者背负着摄像机,一会儿把镜头对着富丽堂皇、灯红酒绿的伦敦大都会,一会儿对着破败穷困、在生死线上挣扎的工人群众。你能说这些描写逊色于哪一部暴露资本主义社会的报告文学?这些笔墨和基希描写的中国上海女工、童工的作品简直是异曲同工。

有人反对把恩格斯的这部作品说成是报告文学,他认为只不过是一个“调查报告”,没有他说的那种“文学性语言”。他说:“报告文学有自己独特的语境,文字应当富有弹性、色彩和温度,充满生动、形象、意象和诗性感。”我们看到恩格斯文笔的“诗性感”就是他对工人群众的关爱、同情,对资本主义的鄙视和愤怒。请认真读完这部伟大著作,你就自然会心服口服,你也会像列宁一样,称赞这部作品“写的很动人”,“描写得这么鲜明、逼真”。

我们还可以看一看马克思的《法兰西内战》。马克思不仅用滚烫的语言,赞扬了公社战士的英勇顽强、大公无私、敢于献身、非凡创造,而且刻画了一个资产阶级政客的典型——镇压巴黎公社的刽子手梯也尔。马克思以其深邃的观察分析和杰出的写作才能,对梯也尔这个屠夫的描述,既有对他奸诈、媚态的形象勾勒,又有切肤剔骨的心理剖析,既有鞭辟入里的无情嘲讽,又有盖棺论定的深刻概括。马克思是这样描写梯也尔们屠杀公社战士的凶残和无耻:

“梯也尔先生们的巴黎并不是‘贱民’的真正的巴黎,而是幽灵的巴黎,是francs -fileurs的巴黎,富人的、资本家的、花花公子的、游手好闲者的巴黎。这个巴黎带着它的奴仆、骗子、文丐、荡妇目前正麇集在凡尔赛、圭丹尼、吕埃伊和圣热尔门;这个巴黎认为内战不过是惬意消遣, 它从望远镜中欣赏战斗的进行,计算放炮的次数,用自己的以及娼妇的名誉赌咒发誓说,这里演的戏要比圣马尔丁剧场中的好得多。被打死者真的被打死了,伤者的呼声也不是假装的,而且在他们面前演着的这场戏是具有世界历史意义的。”

在无比愤怒地揭露了资本家及其政客的嘴脸之后,马克思最后代表无产阶级宣判:

“那些杀害她的刽子手。已经被永远钉在历史耻辱柱上,无论他们的教士怎样祷告,也不能把他们解脱。”

这响亮的钢铁般的对资产阶级刽子手的判词,鼓励着无产阶级战士进行了100多年的战斗,成为对无产阶级敌人永恒的诅咒,这是马克思语言特有的艺术魅力。上世纪80年代初,在武汉中国写作学会成立大会上,我聆听到徐迟先生讲他写《哥德巴赫猜想》时的一个秘密。他说:《哥德巴赫猜想》有许多句子就是抄的马克思《路易·波拿巴政变记》的原文。他故意没有加上引号,体现了他当时不得不采用的政治智慧。他深情地告诉我们,他是“文崇马克思,诗拜毛主席”。为什么我们读《哥德巴赫猜想》这部报告文学时,可以慷慨高歌,感到回肠荡气、一咏三叹、痛快淋漓。因为这是徐迟精心学习、传承了马克思写作《法兰西内战》的泼辣文风。从19世纪马克思《法兰西内战》到徐迟的《哥德巴赫猜想》,正是革命报告文学的血脉联系。

在100多年的共产主义运动史上,革命导师亲自写作和特别钟爱报告文学的事例不胜枚举。除了马克思、恩格斯,列宁读了约翰·里德的《震撼世界的十天》后,热情地写道:“我以极大的兴趣和不懈的注意力读完了约翰·里德的《震撼世界的十天》一书,我衷心地把这部著作推荐给各国工人。我希望这本书能发行千百万册,译成各种文字(发行)”。斯大林曾写过列宁的特写、周恩来写过《旅欧通信》、瞿秋白写过文艺报告《饿乡记程》《赤都心史》、陈云(化名廉臣)写过红军长征纪实。马克思还花了好几年时间,向出版商推荐利沙加勒的《一八七一年公社史》,毛泽东对斯诺的《西行漫记》称赞有加,深表感谢。邓小平在上世纪80年代,特别肯定了报告文学的社会战斗作用,这就不一一列举了。

报告文学体裁是一个新鲜事物。它出现在19世纪无产阶级大步登上历史舞台,并显现出它不只是一个受苦难的阶级,而是“现代历史的动力”。他不仅要解放自己,而且要解放全人类。这样一个历史巨人的出现,不只是社会主义者,还一定会吸引社会学家、新闻记者,特别是敏感的现实主义作家。现实生活要求他们冲破虚构文学的樊篱,投入大历史、大事件纪实文学的写作。那时候还没有“报告文学”这个名称,但在历史的大潮流中,通过他们纪实性文学的写作,为我们留下了一批经典之作,成为报告文学的奠基之作。这是我们后来者的幸运。恩格斯说:“历史发展像自然的发展一样,有它自己的内在规律。”[2]P261(见《英国工人阶级状况》美国版序言)。文学的发展规律也是一样,它是当时的经济和政治的产物,是由社会和时代需要所决定的。这就是19世纪国际报告文学产生的历史条件。

由此之后,我们看到国际报告文学史上耸立着三座里程碑。马克思的《法兰西内战》全景式的描写和论述了无产阶级建立第一个政权的英勇壮举;约翰·里德的《震撼世界的十天》描述了苏联十月革命的伟大胜利;斯诺的《红星照耀中国》生动而震人心魄地记录了中国共产党从大革命到抗日战争这一时期英勇奋斗的光辉历程,特别是书写了中国工农红军英勇长征的故事,被称为“人类军事史上的伟大奇迹”。这三部报告文学记录了一百多年共产主义运动史上最伟大的事件,展现了《共产党宣言》发表以后改变世界的伟大成果,是无产阶级革命恢弘的历史画卷。虽然总是有人企图否认这些作品的历史意义,但是全世界的学术界却给了它们很高的重视和评价。《震撼世界的十天》在上世纪末被美国20所大学学者评为“20世纪最优秀的百部”作品之一;《十天》和《西行漫记》是麻省理工学院新闻系作为必修教材的经典报告文学作品;《十天》还被墨西哥搬上银幕;《西行漫记》1938年出版当年就发行10万册,此后风行世界近一个世纪。在中国出版80多年后,近年又印行了800万册。何谓经典作品?英国《大百科全书》主编丁纳·杰·阿德说过:“伟大的作品是最广泛流传的作品”,只有能够在历史上传播最广泛的、能被大多数人接受的就是经典文学作品。事实胜于雄辩,我们切不要被固有的、“纯文学观念”束缚,始终把报告文学看做文学异类而加以轻视。

就像中国的唐诗、宋词、明清小说一样,其出现都是由当时的经济发展、社会需要所决定的。报告文学的产生也是一样,只有从其时代背景上、历史渊源上考察,才能得出科学的认识和结论。

报告文学今天已是莽莽林原,尤其是在中国,报告文学已经落地生根,枝叶繁茂,成为文学殿堂的一座座丰碑。中国报告文学百年来的绵延不绝正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文学独特景象之一。无论谁怎么否定,也否定不了它已有的文学地位,否定不了它对社会所做的巨大贡献。中国现代报告文学也是青少年爱国主义和国际主义的鲜活教材。

恩格斯在1844年写成《英国工人阶级状况》,48年之后的1892年,他已经72岁。当这本书在德国再版时,他说:”这本书无论在优点方面和缺点方面,都带有作者青年时代的痕迹。那时我是24岁,现在我的年龄比那时大了两倍。但是当我重读这本青年时期的著作时,发现它并没有什么使我脸红的地方。……我现在原封不动地把它重新献给读者。”[2]P27希望中国所有写作真实而非虚构的报告文学的作家们都应当学习恩格斯这种严肃的写作态度,学习他忠于现实、报告现实的精神,创作出经得起历史考验而又历久弥新的见证我们新时代的报告文学作品。

报告文学记录了人类前进的脚步,它的崛起是同国际共产主义同步的。20世纪任何一种文学体裁都没有像报告文学那样,用如椽大笔,描绘了这一百多年非凡的大事件、大变革、大历史,报道了人类迈向光明的愿景。中国大批的报告文学家们正沿着先行者的足迹,书写着中国深刻的巨变,展现着中华民族的新崛起和伟大梦想。19世纪到20世纪国际报告文学的恢弘叙事将永载史册,彪炳千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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