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余华《活着》中的 “牛” 意象
2020-03-02马飞
马 飞
(云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云南 昆明 650500)
中国作家余华的代表作品《活着》,曾获意大利格林扎纳·卡佛文学奖。《活着》之所以能享有国内外声誉,赢得读者的喜爱,不仅因为它所叙述的故事感人至深,更得益于作者艺术手法的成熟运用,尤其是 “牛” 意象的构造与运用。这部作品叙述了主人公徐福贵从一个阔绰少爷变为一个贫苦农民,从三代同堂变为一个鳏寡孤独的老者,除了一头老牛,他剩下的只有回忆。老人为老牛取名 “福贵”,还总是在耕田时提到逝去亲人的名字。福贵老人将自己和亲人作为苦难承受者的身份, 压在了有着独特象征意义的牛身上[1]。而十年时间, 老人和老牛相伴着平安度过, 更是彰显了这种生命的韧性与恒久。
一、“牛” 意象的存在形式
《活着》中的 “牛” 是作品中的意象,作者构建了两种不同形式的牛,一是无牛但又说牛,此时的牛是一种力量的象征,是衡量财富的典型动物,体现的是 “牛” 意象的符号作用。二是劳作中的耕牛,是勤劳与勇敢的代名词,是主人公福贵的陪伴者,更是他的劳作帮手。分析《活着》中 “牛” 意象的存在形式对于文本解读有着不可替代的作用。
(一)言语中的虚构之牛
小说来源于现实而又高于现实,虚构手法的运用与现实是分不开的,《活着》中虚构出来的牛也来源于实际生活[2]。《活着》中无牛但又说牛,很多话语中的 “牛” 并不是真实的牛,而是抽象的,是一种符号式意象,它直接暗示和象征着某些观念或哲理。《活着》中徐福贵的父亲在临终前对他说:“我们徐家的老祖宗不过是养了一只小鸡,鸡养大后变成了鹅,鹅养大后变成了羊,再把羊养大,羊就变成了牛。我们徐家就是这样发起来的。”“到了我手里,徐家的牛变成了羊,羊变成了鹅。传到你这里鹅变成了鸡,现在连鸡也没啦。”[3]这段话中的“牛” 并不是真实的牛,而是符号式意象中的具象型符号意象,也就是牛的具象形式,体现出的是“牛” 意象的符号作用,有三层含义:一是告诫福贵要做 “牛人” 就不能靠期望,不能投机取巧,更不能凭运气,必须像牛一样勤奋和务实,告诉他要懂得付出才会有收获的道理。二是要告诉他做人要像牛一样坚韧和执着,尤其是遇到困境之时,更要迎难而上,发扬坚韧不拔的牛的精神品质,用牛的坚韧,牛的毅力战胜一切困难。三是像牛一样有耐心,面对生活中的困苦要学会不骄不躁,不埋天怨地,用牛一样的耐心迎接苦难,像牛一样强壮起来,壮大自己的力量,从而战胜苦难。《活着》是一本苦难史,更是一本用 “牛” 的精神去直面苦难、经历苦难、战胜苦难的活教材。
(二)劳作中的真实之牛
在福贵生活宽裕之时,他毅然决然地买了一头老牛。这里的牛既是帮福贵干活的牛,也是福贵解闷的同伴。它和福贵有着相同的遭遇,而且都在这充满苦难的世界上活的很好。
当老年福贵决定去新丰牛市场买牛时,还未走到目的地便看到这头老牛,刚开始他不忍心看它被宰杀而疾步离开,可福贵总放心不下这头累死累活替人干一辈子活的老牛,于是买了它。福贵买这头牛原因有二:第一,他们都是垂暮的生命。这头牛与福贵一样都是同类中的老者,作为老年人的福贵看这头老牛会生出一种惺惺相惜之感。第二,他们都拥有顽强的生命力。福贵见过了太多生与死,但死亡与福贵仿佛隔着万水千山,因为死神带走了他所有的亲人,唯独绕过了他;又似乎只有一步之遥,因为他与死神有七次擦肩,他的内心强大而又脆弱,在他心里只剩下最后一场死亡,除了自己的死亡他再也经不起任何一场死亡,哪怕是一头牛[4]。在死亡面前,福贵与老牛是有共性的。看牛人告诉福贵这头牛最多活两三年的时候,福贵想自己也只有两三年了,但最终福贵和老牛在死亡面前都显示出了无比坚韧的意志和对活着最大的尊重。
二、“牛” 意象的象征性
余华在《虚伪的作品》中说:“一部真正的小说应该无处不洋溢着象征,即我们寓居世界的方式的象征。”[5]余华的这部作品没有刻意地去追求象征的多重意味,却在不经意间自然而然地构造出了一个极富象征性的意象——牛。
(一)相思的象征
《活着》中多次提到 “牛”,而 “牛” 的出现也时常伴随着家人的身影,主人公徐福贵在家人相继去世后买牛,这不仅是给自己找个伴,帮助自己劳作,更多的是缓解内心的孤独,寄托自己对家人的思念,从情感上来说,老牛就是福贵情感寄托的对象。
1. 寄托着对逝去亲人的思念
《活着》中三次写到在老牛耕田时福贵提到逝去亲人的名字,如 “二喜、有庆不要偷懒,家珍、凤霞耕得好,苦根也行啊”“家珍他们早在干活啦,你也歇够了”[6]“今天有庆、二喜耕了一亩,家珍、凤霞耕了有七八分田,苦根还小都耕了半亩。”[7]最后福贵骗老牛其他牛干的活更多时,念出的都是亲人的名字,整天对牛喊着死去的亲人的名字时,语言里隐藏着的是福贵对亲人的思念。此时的福贵在喊着逝去亲人的名字时,听起来虽然极其平静,看到的却是满眼悲凉,感受到的是他藏不住的思念。
2. 寄托对苦根之死的愧疚
“我觉得牛还是要买的,牛是半个人,它能替我干活,闲下来时也有个伴,心里闷了就和它说说话。牵着它去水边吃草,就跟拉着个孩子似的。”[8]这段话是苦根死后的第二年福贵说的,在这里更多的是表达对外孙苦根的无比想念,在凤霞和二喜死后,苦根是福贵在这世上的最后一位亲人,也是福贵一直伴随苦根成长直到他死去。福贵对苦根的死是愧疚的,他急切的希望能找到一个替代苦根的生命体,转移自己对苦根的愧疚和思念,而买牛又是苦根生前最为念叨的一件事,自然而然牛便成为了寄托思念最好的选择。
3. 寄托对有庆之死的心疼
“我不忍心看它被宰掉” 这句话是福贵在买牛时看到老牛即将被宰时说的话。当有庆喂养的两头羊归人民公社的时候,有庆多次问 “他们会宰我的羊吗?”[9]福贵要把有庆喂养的羊卖掉时,有庆也多次说过 “不要卖给宰羊的”[10],有庆不希望羊被宰掉,更不忍心看它被宰掉。人民公社将有庆喂养了好几年的两头羊宰了时福贵没有不忍心,当福贵把有庆的羊卖给宰羊人时他没有不忍心。而当有庆死去之后,福贵居然不忍心看一头与自己毫无情感的牛被宰掉,这样巨大的转变和有庆是分不开的,因为有庆说过的话、做过的事他不仅记得清清楚楚,而且还在他今后的生活中产生了潜移默化的影响。有庆是个善良懂事的孩子,最后也因为善良而丧命,有庆的死是他心里最大的痛,有庆也是他最为思念的人。福贵的不忍心可以说是有庆的不忍心,而这不忍心的根源就是对有庆之死的心疼与深切的思念。
(二)精神的象征
牛是十二生肖之一,也是最早的家畜之一,与中国的农耕文化一直紧密相连,与人类更是有着无比深厚的感情,牛常被赋予任劳任怨、默默奉献、勤劳能干的精神象征,在余华笔下的这头老牛也具有这种坚韧、忠实、负重前行的精神特征。
余华在进行人物刻画时没有掩饰人物身上的缺陷,而是按照生活的本来面目去描绘他们,余华的《活着》用第一人称来叙写,小说故事的真实度自然有所增加,就好像是作者将现实中的人和事搬到了稿纸上,放到了文学作品中,以至于小说中人物品格以及精神品质的映射也是如此强烈。小说中经历过人生苦难的福贵与牛的形象有颇多相似之处,首先他们都是迟暮的生命,其次都为了生活受苦受难、饱经风霜,最后都展现出了顽强的生命力。再比如家珍,当得知自己得了软骨病后,她还是忍受着病痛下地干活;当有庆去世后,她承受着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苦,尤其是当她面对春生时,内心的矛盾、痛苦与煎熬都一一反映在话语中。家珍也在承受着生活的苦难,也在面对亲人离世的痛苦,但在活着面前她不得不坚持,不得不忍受。文中的这头老牛象征着人物身上所具有的精神品质,即在沉重的生活中任劳任怨,就像一头负重爬坡的牛一样,默默坚持,永不放弃,这也是作者余华所秉承的一种崇高、博大的精神品质,同时他又反过来把这种坚韧不拔的品格赋予在人物的身上。
(三)美好生活的象征
“福贵、家珍、有庆、凤霞、二喜” 等名字,无不寄托着作者对这些人美好的人生希望,然而,除福贵苦难地活着外,其他人无一不悲惨死去[11]。《活着》在充满反讽的同时,更有对美好生活的期许。
福贵和苦根一起生活之后,养了两只鸡,他还经常对苦根说父亲曾说过的话:“这两只鸡养大了变成鹅,鹅养大了变成羊,羊养大了又变成牛。”“钱攒够了我们就去买牛”“棉花今天摘不完,牛也就买不成啦。”[12]苦根也常盼着买牛这天的到来,他常问福贵何时买牛。当福贵给他买糖吃时,苦根说:“买一颗就行了,我们还要买牛呢。”[13]买牛成为了苦根和福贵共同的目标。
“鸡”“羊” 与 “牛” 形成强烈的对比,它们一小一大、一弱一强、一少一多、一矮一高,具有鲜明的差别。在这里“牛”主要象征家族大,经济实力强,财富多,社会地位高。父亲在世时说的话最终成为了福贵活下去的希望,有了买牛这个小小理想的支撑,他没有选择自杀或放弃,而是更加坦然的面对生活,去实现买牛愿望。“牛” 体现了他对美好生活的期许,印证了他理想的实现。余华通过这一点告诉过读者:有期待、有信念的生活是嗜此不疲的,有目标、有追求的生活是幸福的。
(四)劳苦民众的象征
根据马克思主义美学观点,劳动创造了美,劳动是美的本原[14]。而 “牛” 作为农耕文化和农耕生活的重要生产工具,被用来犁地、载物、拉车等,与劳动人民的生活十分密切。《活着》中的牛同样具有这些普遍的特质和象征意义。《活着》中塑造的老牛与福贵相依为命,辛勤付出,任劳任怨,这里的牛是对底层农民的映射,它们在生存状态和生存的命运等方面与农民是相互联系的。福贵买牛是觉得牛既能犁田干活,又能作伴。不管哪一个目的,都与福贵的生活有关。中国变换的历史为这部小说提供了背景,在这一大背景下生活的人,大多是劳苦民众,而福贵只是千千万万劳动人民的一个缩影。福贵的一生都在与土地打交道,所以他的一生宅如手掌;福贵作为劳苦民众的代表,他的一生又宽若大地。《活着》中的 “牛” 象征身负重担、辛辛苦苦、勤勤恳恳、踏踏实实、吃苦耐劳,既是福贵苦难生活的象征,也是劳苦民众的象征。
三、“牛” 意象的哲理性
余华的长篇小说既是对社会生活的反映,又有对社会生活的思考,而这一切的思考都离不开中华民族的优秀传统文化,《活着》开篇和结尾都把目光集中在 “牛” 意象上,寄托了作者对中国农民生存命运的思考,传达出民族意识和生存哲学以及中国传统文化对其写作的影响。
(一)从 “牛” 意象看作品中隐喻的儒道文化
文化的发展与时代背景密切相关,而儒家文化产生于社会混乱的春秋时期。在那个苦难的时代里,儒家总是抱着积极主动的态度面对现实。在余华的《活着》中,福贵面对现实,没有逃避,没有退缩,比如卖房卖地偿还赌债;再苦再难也要请医生给家珍看病;为了不让家珍病情加重,独自一人承担有庆离世的伤痛。曾子说过 “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15],在《活着》中,福贵历尽种种苦难后并未忘记他的 “买牛梦”,他曾想象牵着这头牛时的样子,和它谈话的状态,一起干活时的默契,相互陪伴着在这片土地上生存下去的场景,对于福贵来说这就是一件任重道远但又幸福的事。
同样产生于乱世之下的道家,主要探讨福祸相依等充满哲学意味的问题,与儒家的入世相比,道家则表现得比较消极出世。《活着》中的福贵在面对亲人的死亡时是痛苦、难挨而又煎熬的,尤其是苦根的死亡让他愧疚又心痛。苦根走时福贵觉得自己也活不长了,便得过且过的生活,完全没有生存下去的斗志,只想等待自己死亡日期的到来。七位亲人的死亡和福贵等死的活着都是道家所说的 “祸”。然而死亡终究没有降临到福贵的身上,苦根死后的第二年,福贵买牛的钱攒够了,这时福贵又觉得自己还得活几年,一下子将活下去的希望转移到了买牛这件事上。“牛” 在这里便成为了福贵生命中的 “福”,成为了他活下去的盼头。
在福贵身上同时兼有儒道两家的思想,正因为千年来中华文化精神的传承,才会对余华和他笔下的人物有着潜移默化的影响,让承受了诸多苦难的福贵看淡了生死,在痛苦绝望中解脱,也让鳏寡孤独的福贵和那头任劳任怨的老牛在田间共同劳作,相依相伴,活得是那么的乐观、释然与轻快。
(二)从 “牛” 意象看作品中的民族意识和作者的生存哲学
1. 民族意识
作家的创作离不开民族传统文化,《活着》这部作品具有浓厚的民族特色。在中国这片土地上,牛、农民和土地是分不开的,中国的农民往往希望在属于自己的那片生存土地上安身立命,然而作为底层劳动人民的他们是处于弱势的,在苦难面前他们只能听天由命,只能忍受,然后饱经风霜地活着,历经苦难地继续活着。忍受苦难早已成为了中国劳动人民的特质,福贵宽容、忍耐、坚强的精神也是中国强大的民族所具有的精神品质[16]。“牛” 这一意象就像熠熠发光的星星,而它散发出来的光就是中华民族最闪亮的精神之光。“牛” 象征任劳任怨、默默坚持、辛苦奉献,这也正是中华民族任劳任怨、刚毅坚卓、奋勇顽强的民族精神的体现。
2. 生存哲学
余华的作品《活着》在总体特色上具有特定时代的生存特征,就是“知死地活着”[17]。在《活着》中,余华每写一次死亡,都会把笔触转到活着的人们的命运中,死亡能激发活着的人“生” 的欲望,激发人内在的生命活力,甚至在余华笔下,面对死亡的牛也具有了这种生的欲望,生与死的真正含义不仅投射在福贵的身上,也体现在老牛 “福贵” 的意象中。
作家余华通过《活着》这部 “生存” 小说向读者传达了历经苦难,依然要努力的活着这一生存哲学,尽管历经苦难,福贵总在为活着而努力,他的形象就是中华民族自强不息、勤勤恳恳、坚韧不拔的民族性格的体现。他始终相信只要活着 “鸡就会变成鹅,鹅变成羊,羊变成牛”,这一信念也一直激励着福贵在苦难面前毫不畏惧,当他鳏寡孤独之际,那头同样饱尝艰辛、九死一生的老牛终日陪伴着他。两位老者在田间劳作时,福贵能够平淡坦然地喊出死去亲人的名字,讲出自己过去的故事,并认为他有世界上最好的妻子,最孝顺的孩子和最乖的外孙。这些都表明福贵虽然经历和承受着巨大苦难,但他一直都活的很好,并且有事可做,这一点是很重要的,也是作家余华赋予福贵这个人物的活着的希望。
综上所述,小说的意象可以成为解读作品的窗口,它可以使小说塑造的形象更加饱满、立体与真实,它还演绎着文化和文学的精彩,诠释着小说中的象征性和哲理性。只要我们细细品读揣摩,知人论世,那么 “立象而尽意” 就随处可见。本文从意象这一特殊的视角解读《活着》,分析探讨了其中 “牛” 所牵动的故事情节,“牛”被赋予的两种存在形式;探讨了“牛”所代表的四层象征意义和作者内心的情感表达;挖掘作品中更深的隐喻内涵,让我们看到生命的韧性与恒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