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续之下的颠覆:特罗洛普犹太观探究
2020-03-02曲涛
曲涛
引 言
十九世纪三十年代,英国先于欧美各国完成工业革命,随着维多利亚女王于一八三七年继承王位,维多利亚全盛时代正式开启。虽然这一时期的英国在经济和综合国力等方面达到了鼎盛,但哲学却跌到最低点,公众不再关心纯思辨的思想问题,社会上弥散着一股讲求现世效益的功利主义思潮。与此同时,围绕新兴工业资产阶级的财富进行社会批判的现实主义小说逐渐成为这一时期的主流文学,文学创作的重心也慢慢从乡村移到城市。在这一转型过程中,乡村庄园和都市伦敦之间的矛盾到了维多利亚时代中期表现得尤为激烈,老派绅士式的农业文化同迅猛扩张中的工商、金融和政治活动尖锐地对立,安东尼·特罗洛普(Anthony Trollope)于一八七五年出版的TheWayWeLiveNow(《我们如今的生活方式》)便是一部对这组矛盾进行全景式书写的典范之作。该书的编辑弗兰克·克莫德(Frank Kermode)认为这部作品关乎颓废与变革,“而变革经常会和颓废密切相连”(特罗洛普,2008:19)。值得一提的是,特罗洛普在小说中安排犹太人物作为连结二者的枢纽,围绕伦敦城内的犹太资本势力展现了英国社会当时功利的现实图景与混乱的伦理生态,以犹太这一边缘群体为支点,在英国的乡村与城市、土地与金钱、旧秩序与新世界之间架起一根指向现代性的杠杆,使得特罗洛普原本就颇具争议的犹太观看起来更加扑朔迷离。
由于功利的盛行,货币在维多利亚时代成为最有力的象征符号。德国社会学家齐美尔(Georg Simmel)在研究财富与边缘人群的特殊关系时发现:“金钱有种形而上学的特质……象征意义笼统而缺乏实质性内容”(Simmel,2005:221),但其表现形式又客观到极致。德拉尼(Paul Delany)沿着这一悖论继续进行研究,发现多数人对此感到困惑,而倾向于对金钱持怀疑态度,并容易将这种态度扩散到某些看似对金钱及其神秘性更为熟悉的人群,故“在金融经济发展的每个阶段,对新的货币及金融现象的批判都与反犹主义相交融”(Delany, 1992:773)。的确,直至维多利亚前期,英国文学作品中仅有的犹太人物都不外乎“放高利贷的寄生虫”“冷血贪婪的暴发户”和“心狠手辣的异教徒”等负面形象。早在十四世纪,乔叟就在《坎特伯雷故事集》当中塑造了一个残害基督教孩童的血腥犹太教徒;十六世纪,马洛在《马尔他岛的犹太人》中刻画了一个机关算尽、疯狂报复的犹太巨商“巴拉巴斯”;同时代的莎士比亚在《威尼斯商人》中创作的犹太商人“夏洛克”则成为了后世吝啬奸商的代名词;到了十九世纪初,纵使司各特在《艾凡赫》中描绘的犹太人物开始闪现出人性的光辉,“艾萨克”的基本人设仍然是一个胆小贪财的放高利贷者。这些刻板印象之所以能从中世纪延续如此之久,和英国乃至整个西欧坚实的农业手工业根基分不开。由于犹太民族背后承载的流动商业经验一度与基督教抑商的教义和英国以土地固化身份的庄园传统相违背,在很长一段时间内的史学和文学书写中,正统基督徒都不得不让犹太人充当替罪羊去干洗钱的行当以免脏了他们自己的手。然而,随着新兴工商业资本对英国的猛烈冲击,基督教徒再也不能固守其原本的奴隶道德,一味将自身囿于庄园童话的懦弱包裹成美德,抑或是愤恨而酸楚地谴责犹太人商业变现的能力。因此,身处英国的犹太人相对于本土人的他者身份出现了逆转的趋向,一部分犹太商业精英倚仗其自身对现世生活的能动性把控,将世界主义的信号较早地带入了英国。作为“时代的号角”(Sadleir, 1947:13),特罗洛普正是敏锐地嗅到了这一讯号,在《我们如今的生活方式》中塑造了梅尔莫特(Melmotte)一家、布雷格特(Brebgert)和寇亨鲁普(Cohenlupe)等众多犹太人物,在将前人笔下对犹太人的刻板印象进行一定延续的基础之上,对英国十九世纪中后期的犹太人与本土人之间的关系进行了颠覆性书写。
以往学者多将对特罗洛普的研究重心放在其前中期的作品上,对其中所反映的维多利亚时代的英国社会进行解读,包括被世俗的拜金风气所异化的人物身份、两性关系及道德选择等。本文独辟蹊径,着眼于特罗洛普晚期的“自我审视”之作,拟对《我们如今的生活方式》中的英国人和犹太人这两股力量进行全面的整合。中国对该部小说的研究尚且不多,且同样侧重于剖析小说中英国个体人物的欲望化表达,已有文献主要以维多利亚社会的伦理关系、男性气质与两性情感结构为研究对象。通过将这部作品置于“他者”的视阈之下,本文旨在透过作者对往常犹太人物形象在身份设定、外貌举止和与英国人的关系三方面的表象延续,深度剖析作者在此基础上进行的颠覆性书写,从而还原作品中犹太人物善恶并存的复杂人性及其作为资本载体的隐喻意义,以完善作者刻意隐藏的他者形象;同时将“他者”与“自我”并置,并通过展现犹太人与英国地主阶级和中产阶级之间的权力关系,来分析作者借助他者而完成的对自我的言说,揭示出特罗洛普对资本冲击下的英国社会的前瞻性思考,从而对作者苦心编织的讽刺手法进行深层解构,从中归纳出特罗洛普相比于前人更为先锋的犹太观。
延续基础上被颠覆的他者
整体来看,特罗洛普对犹太人物的颠覆性书写从这部作品所含犹太人物的数量之多就可见一斑。以往出现在英国作家笔下的犹太人多为边缘角色且数量极少,往往仅被用来为英国主人公作配以衬托欧洲本土人的中心形象,像特罗洛普这样直接将犹太人梅尔莫特作为主人公并在作品中穿插五个以上的犹太人作为重要的辅助角色,实属对以往欧洲中心主义基调的率性反叛。但英国于十七世纪中期才重新接纳犹太人,“多数英国基督教徒对犹太人的潜在认知直到十八世纪仍大体停留在中世纪的水平”(王本立,2012:93),若要在十九世纪大张旗鼓地为犹太人平反毕竟为时尚早。因此,就作品的总体创作要素而言,作家难免会在一定程度上延续先前对于犹太人的刻板印象。
(一)个体性前景化——他者向自我的渐进
在《我们如今的生活方式》中,对他者刻板印象的延续首先表现在男性犹太角色作为资本精英的贯常人设上,如银行家布雷格特、股份大亨梅尔莫特及其“大西洋铁路公司”董事会的助手寇亨鲁普。但特罗洛普并没有仅用一个“奸诈”的标签来抹杀所有犹太个体的复杂性,而是另外塑造出律师斯夸库姆(Squercum)、报业名流阿尔夫(Alf)等其他领域的犹太精英,并极力丰富人物设定,给予这些犹太商人更为深邃的人性,使得小说中所有的犹太人物都得到更加丰满的塑造。
为了颠覆世人对犹太人作为商人的刻板印象,特罗洛普从犹太人自身入手,通过弱化其犹太性与身份地位之间的捆绑,将作为独立个体的犹太人物进行了前景化。在小说中,事实上除布雷格特之外,以上人物在小说中并未明确表露自己的犹太身份,文本内的人物和文本外的读者都只能从一些生理特征、行为习惯和舆论传言所暗示的犹太性来推测他们的复杂来历。以主人公梅尔莫特为例,传言说他从美国一路摸爬滚打,到了德国娶妻生女并改宗成了犹太教,搬到法国赚足了钱之后又信了基督教,来到英国之后却又说着一口流利的伦敦腔。就梅尔莫特的复杂背景而言,他的人生轨迹完全是受资本趋向,与其个人的种族和宗教并无实质性关联,这是个体主义的现代性种子在十九世纪中后期的萌芽。
特罗洛普笔下的犹太人不再单纯地归属于犹太民族或犹太宗教,流散的经历助他们生出了翅膀,促使其成为全球化背景下“一支多国民族的(national-racial)汇合体”(Sutherland, 2000:161)。通过刻意模糊犹太角色的种族确定性,特罗洛普意在颠覆以往英国本土人与犹太人两个族群间尖锐的二元对立,自然而然地将犹太人融入英国社会生活的众生相,从而在弱化了其种族特殊性的同时对其注入世界主义的血液,为他者向自我的渐近做足了铺垫。
(二)劣根性合理化——他者对自我的消解
除对职业、社会地位的续写之外,从梅尔莫特等人的出场来看,《我们如今的生活方式》在对犹太人生理及言行特征的描写上也还是复制了原先社会集体想象物的定式。“块头很大,头发又粗又厚,络腮胡子,浓眉毛……脸上的俗气”,无一不显示出犹太人梅尔莫特作为一名奸商的城府与恶俗,“令人不敢信任的……像是个自恃富有、以势凌人的人”(特罗洛普,2008:31),也与英国人对犹太移民一贯的怀疑主义态度相吻合。光看这些外在的负面描写,读者很容易误以为对犹太人的妖魔化占据了作者的想象,小说中的梅尔莫特也的确是一个虚张声势的金融骗子,“但在故事发展过程中,他却罩上了另外一层光环”(特罗洛普,2008:8)。
为了缓冲所谓“奸商”“金融骗子”等犹太人在长期困境中所形成的负面的自我保护机制,特罗洛普着眼于其根本的生存机制,通过对其“贪财”“现实”等性格标签进行合理化,表示出他对这一边缘群体的理解。鉴于恐惧、暴力、屈辱曾主要占据了犹太人的个体和集体记忆,为了生存,犹太人要做的最重要事情是尽可能地笼络更多的资源并保护自己赖以生存的财物不受侵犯以拓宽活着的空间。苟全性命于乱世,给自己的财富装上一道比较好的保险——这是在强势社会里弱小者自我保护的生存之道。因此,犹太人对商业资源的占有和审慎,与其说是吝啬爱财的商人天性,不如说是处于长期民族流散以及欧洲人残酷压制之下所形成的生存智慧和活命哲学。以梅尔莫特为例,不论是他破产宿醉之际到英国国会披上作为议员的最后威严,还是骗局败露之后如古罗马勇士般自尽安然赴死,都让梅尔莫特这个人物打破了原先单薄刻板的犹太奸商形象,而成为一位试图牢牢把握命运直到最后一刻也不肯丢盔弃甲的奸雄。
特罗洛普没有否认流散的民族历史刻在部分犹太人身上的劣根性,比如贪财和自私,但他也肯定他们这种极端生存欲中所含的合理成分,而这种罔顾命运的进取心恰恰是当时处在经济瓶颈期的英国所急需的。因此,特罗洛普允许梅尔莫特带着某种英雄主义悲剧色彩有尊严地死去。他者的形象由此变得厚重,本土英国人作为自我的优越性则被侧面消解。
(三)能动性正当化——他者对自我的碾压
在犹太角色遭到长期贬损的英国文学当中,除被边缘到高利贷地带的犹太商人和外形气质被妖魔化的犹太人之外,还有诸多被严重扭曲的犹太形象。通常,犹太人的辩才易被解读成巧言令色,典型如莎士比亚笔下的夏洛克,其在法庭上遵循契约精神的据理力争,却遭到基督徒所谓“割肉不得流血”这种割裂常识、扭曲法律阐释的压制,此为明确对犹太人主观能动行为进行的丑化,“莎士比亚把夏洛克刻画成想要复仇的恶毒放贷者,顺应了中世纪以来英国的排犹情绪”(陈伟彬,2019:120);比这更甚的是于暗流处将犹太人主动争取的努力进行扭曲,典型如夏洛克的女儿杰西卡,以牺牲自己的信仰为前提而实现与基督徒的爱情,却被后世视为周全的结局,全然不顾犹太女性委曲求全的不公处境。针对犹太人这些被扭曲丑化的个人努力,特罗洛普在《我们如今的生活方式》的情节中也延续了犹太人和基督徒之间绕不开的感情纠葛。
为了给犹太人维护自己立场的能动性努力正名,特罗洛普分别借用玛丽·梅尔莫特(Marie Melmotte)和布雷格特与英国本土人的婚恋立场对犹太人“改宗迎合”和“巧言令色”的历史进行了改写。就玛丽·梅尔莫特不顾父亲的反对与英国男子菲利克斯(Felix Carbury)私奔未果这一点来说,玛丽几乎是“当代杰西卡”。但与之不同,玛丽既没有屈尊成为一名“改宗者”,也不是一个在男人面前缺乏话语权的“局外人”,而是反过来成了徘徊在英国上流社会的男子们争相取悦的对象。即便追求一个犹太姑娘仍不是一件光鲜的事情,但与一个坐拥巨额遗产继承权的犹太女孩结亲却成了一件再正当不过的事。同样在感情上占据了主动权的还有老布雷格特。不同于梅尔莫特等狡猾神秘的犹太人,布雷格特是个纯良坦诚的银行家,特罗洛普利用他既颠覆了现有作家对犹太人物的刻板塑造,又借他之口透彻批判了英国的反犹这一顽疾。当乔治娅娜(Georgiana Longestaffe)“自贬身价”要求布雷格特拿出丰厚的经济条件来确保他们二人的结合时,布雷格特以一封长信理性回绝了她,并在信中历数乔治娅娜及其家庭的势利和偏见,而这封信也成了特罗洛普在小说中为犹太民族所作的最为露骨的辩护。从菲利克斯和乔治娅娜对犹太人的违心追捧来看,社会的利欲熏心已压倒了对犹太人的固有偏见,而作家在小说中不只一次地强调像他们这样的人并不在少数,尤其以没落地主和中产阶级为代表,可见自我的格局已然被他者全面压制。
特罗洛普用看似延续犹太人作为基督徒的敌对角色的方式迷惑同时代的人,或许是出于对尚未成熟的时局的迁就,或许是源自对反讽这种克制的表达手法的痴迷,读者需得从细节处寻颠覆,才能读出特罗洛普在跳出那种自中世纪以来的叙事认同之后所实现的对自我的言说。
颠覆他者以言说的自我
细细挖掘小说中的讽刺机制,笔者发现特罗洛普最为有力的颠覆性书写其实是见于其对人物关系的微观铺陈上。一些读者之所以对特罗洛普的犹太观感到迷惑,并不在于小说对犹太个体的“延续”与“颠覆”的混杂交错混淆了大家的判断,而是从一开始就误解了“我们如今的生活方式”这个标题。特罗洛普在小说题目当中隐含了一组概念在两个层面上的二元对立:一组是“我们”与“他们”,即作为英国本土人的自我与代表犹太人的他者之间的对立;一组为“曾经的”与“如今的”,即失落的自我和新兴的他者之间的对立。但就小说主旨而言,特罗洛普要陈述的不是这两股力量冲突对抗的过程,而是重在通过剖析、颠覆他者来对自我的现状进行追问,从而对“自我的生活方式如今反由他者主导”的现状做出解释。从英国当时的社会阶级来看,特罗洛普笔下的“我们”,即本土英国人,可大体概括为三种形态。
(一)遭他者放逐的旧日自我
第一类本土人是滞留在旧世界、固守农业传统的地主阶级庄园主,乡绅罗杰·卡伯里(Roger Carbury)是最能有力代表这一类别的角色,也是小说中唯一能在气场上和梅尔莫特抗衡的人物。原因在于罗杰身为一个乡村庄园的坚定守护者,在小说中从头到尾都秉持了英格兰古老尊贵的大家长作风和仁善克制的绅士品格,这种磊落正派的传统英式形象同犹太投机商人梅尔莫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对罗杰来说,是梅尔莫特这样不可信的犹太资本家导致了伦敦的癌变,从而危及了整个国家的前景。“梅尔莫特的存在……是与事物的健康状况不相容的……他的得势标志着我们这个时代的堕落……这样的人居然成了我们的席上客,我们到了什么地步?”(特罗洛普,2008:481)罗杰对梅尔莫特的这种轻蔑反映了传统地主阶级与新兴资本家截然不同的立场。特罗洛普便是借这二人的对立形象捅开了英国社会当时最为尖锐的矛盾,即土地与金钱两种价值标准的冲突。
与地主阶级的身份等级相呼应,土地曾一度是英国用以维护其社会体面生活的灵魂与本质。“土地给予家姓以具体感和现实性,英国人通过世袭的土地和家姓与祖先建立联系,从而佐证他们自身的现实性和可知性”(Delany, 1992:765)。而流散的犹太民族正因其向来既与土地剥离又难以稳定地延续家姓,才在英国地主阶级的眼中成为身份凋零的他者。但当维多利亚社会的工商业迅速发展之时,资本冲击下的土地最终暴露了其自身的悖论,即“一种本应至高的价值,却无法协商、不可流转、没有变现的余地”(Delany, 1992:768)。小说中的罗杰虽然不曾被卷入犹太投机分子的骗局,但其自身却没有任何商业意识,只是试图保持他的房产家财完好无损,像躲避病原体一样远离败家的表弟菲利克斯,同时极力劝说表妹赫塔(Hetta Carbury)离开伦敦回到乡下与其结合,从而将庄园完好地传承给下一代。当他坦承自己“是个守旧派”时,赫塔说:“而我们是属于一个较新的、较坏的世界……你一直对我们一片好心,但是我不太相信你能改变我们……卡伯里先生,你必须走你的路,我们必须走我们的路”(特罗洛普,2008:68)。罗杰被赫塔拒绝,象征着颓废的农业价值观被变革的时代主流拦在门外,农业输给工商业,拥有土地的人,最后反而被土地挟持。小说的最后,罗杰无奈成全赫塔和蒙塔古这对年轻人,并承诺将来把庄园传承给二人的孩子。对于从头到尾真诚奉献的绅士罗杰来说,这个被迫放逐式的结局远远谈不上完满。
特罗洛普用罗杰最后体面的忍让预示了地主阶级势必要向资本妥协的宿命,表达了他对英国传统礼俗秩序被时代甩在身后的深深扼腕。在这样的语境下,罗杰先前所发出的痛斥看似铿锵有力,实际上却对梅尔莫特等人所主导的犹太资本势力构不成任何威胁。纵使罗杰被特罗洛普刻画成一个高大的道德典范,但其对陈旧传统的自我坚持和偏安一隅的短视目光既没能帮他实现自己的人生期待,又未曾对功利的都市风气造成任何现实的良性影响。而小说中的二人也的确从未正面交锋,使得自我的声音不过是对他者孤立的抵抗,空空在道德上占据制高点罢了,掷地无声。相较之下,犹太人所携带的流动资本经验和灵活的金融天赋反而是切实推动社会变革的车轮,这股被旧地主阶级所本能抵触的冲击性的外族力量,实则成了提醒他们调整自身以免被时代淘汰的警钟。
(二)受他者裹挟的新兴自我
第二种本土人是开始投入都市商业社会、初在资本新世界中斡旋的中产阶级,如菲利克斯、多里(Dolly Longestaffe)等加入梅尔莫特董事会的青年俱乐部成员。他们毫无准备地闯入财富的新世界,尚未弄清楚食物链的规则便沾染了资本功利奢靡之风气。面对俱乐部中流转的借据、股份转让书上的签字、办公室里的口头承诺,他们只能无知而懵懂地成为犹太资本家手中的傀儡,在贪婪地受利益驱使而盲目追随他者的同时,也被他者所裹挟。
在英国尚且以土地确立社会地位的年代里,流散神秘的犹太人曾一度被当作多余的可疑分子。十九世纪的反犹主义者威廉·科贝特(William Cobbett)认为,犹太人“‘无’中生利的手段是对英国土地享有者之辛勤劳作的透支”(Cobbett,2009:46)。科贝特拿和土地,即和第一增长源之间的距离来衡量犹太人的寄生现象,然而,随着金钱变成社会新的首要增长源,如今这些愚昧盲目的中产阶级反而成了匍匐在犹太人利益版图上的寄生虫。金钱只是意志的一种物质化表达,“与纸币(金钱)的兴起所并行的,是人们操纵这个由物质和欲望所构成的真实世界的愿望”(Vernon,1984:34),而菲利克斯之流空有这样的愿望,却因被欲望支配而限制了其自身的格局,未能真正融入时代的变革当中去。
特罗洛普辛辣地批判了这批中产阶级腐化堕落的生活,在小说结局处,尽管作为资本操控者的梅尔莫特也身败名裂,但与彻底迷失在资本世界里的菲利克斯等人相比,前者至少真实地支配过自己的命运并在读者心中赢得了一定的尊严,况且“梅尔莫特是不会真正死去的”(Trollope,1995:XI),他已经超越个人和种族的藩篱,成为了特罗洛普用以隐喻的资本神话。而金融资本本身所具有的那种自我重建的强韧生命力,恰恰如同流散历史下生生不息的犹太民族。可见特罗洛普着力勾勒犹太人对英国人的利用和欺骗,主要是为了揭露这个功利盛行道德败坏的虚荣社会,以警惕同时代人尤其是本国人莫盲目地受资本摆布,而非纯粹通过指控犹太人来将本国人包裹成无辜的受害者。
(三)被他者征服的模糊自我
第三种本土人则是在农业和商业之中摇摆不停、既疏离于旧秩序又无法认同新世界的矛盾者们,朗杰斯塔夫家的两代人都深陷于这样的两难境地。这些传统的贵族庄园主和新生阶级极其失格,他们既无法像罗杰一样坚守自己心中对传统礼俗社会的信仰,又孤傲地抗拒新世界的来者,只能怨愤地利用自己手上仅有的筹码去迎合犹太人主导的世道,克制自尊去讨好浮华的资本世界,最终模糊了自己的身份定位,失去自我。
一方面,从某种程度上说,梅尔莫特的金融骗局之所以败露,和他与朗杰斯塔夫父子的地产交易不无关系。正是因为梅尔莫特以虚假股份代替真实货币收购他们的地产并在这对父子前来讨债之际伪造文件签字,他才露出了马脚,犹太人的资本泡沫才被戳破。从结果来看,在这场利益的对峙中,貌似是基督教徒取得了胜利;但就这场房产纠纷的过程而言,反而是基督徒一直处于下风。梅尔莫特从没落地主那里购置地产是为了增加他在议会选举中的胜券以巩固其在英国的地位,“当金融新贵将其利益程式化地投向了土地并伴随性地享有了政治和社会特权时,土地和城市在对峙当中也产生了利益交汇”(Delany,1992:769),从这个角度讲,梅尔莫特的手段虽然卑劣,但其投资却是符合资本规律的能动性选择。然而朗杰斯塔夫父子分别作为被投资的没落地主阶级与新兴中产阶级,却全程忐忑不安地徘徊在土地与城市的缓冲地带,他们一边看不起犹太人的商业版图,一边又不得不卑躬屈膝地去拿地契与犹太人作交换,以房产交易得来的金钱来维继其体面的生活,诚如特罗洛普所言,“英国社会的保守分子最需要他(梅尔莫特)所能提供的财政援助”(特罗洛普,2008:300)。资本的旋涡已经在英国的土地上势不可挡,如此一来,小说中基督徒的胜利只是偶然,梅尔莫特不是败给他们,而是败给了自己的骗术和膨胀。而“一个可憎的犹太人”(特罗洛普,2008:757)倒下却不要紧,还会有更多的犹太人带着资本的触角伸向这个国家。
另一方面,当梅尔莫特死后,犹太银行家布雷格特接手了他未处理的事务,在脾性温良、诚实坦荡的布雷格特面前,朗杰斯塔夫家的人在新旧世界两边摇摆不定的姿态更显局促。作为一个没落庄园主的女儿,朗杰斯塔夫家的小姐乔治娅娜对于乡村庄园的生活有着强烈的自我危机意识。尽管“她熟知、理解并且喜爱自己在郡上的孤高地位”,但为了确保将来能在伦敦过上体面的生活以延续她“门第高、身份高的基督教小姐”身份,她不惜违心委身于高龄的异教徒布雷格特,“下到另一个低得多的世界”(特罗洛普,2008:563)。然而,面对家人对犹太人的刻板抨击,她又对这段婚姻有所动摇,害怕自己因这个犹太人而被一世诟病;而她的父亲朗杰斯塔夫先生对内称女儿下嫁犹太人的想法“堕落、丢人,叫人瞧不起”(特罗洛普,2008:670),对外又因地产的事务对布雷格特处处谄媚,因为他“心里明白,现在事关他的财产,他和布雷格特先生是翻不得脸的”(特罗洛普,2008:757)。没落的基督徒压抑着自尊依赖犹太资本家的这种屈辱感,恰巧印证了传统英格兰上等礼俗社会的崩溃。朗杰斯塔夫父女在布雷格特问题上的犹疑和矛盾,象征着转型中的英国面对现代性来临的茫然和无措,而特罗洛普正是从基督徒这种尴尬处境中找到了处理犹太人问题的灰色地带。事实上,朗杰斯塔夫父女对布雷格特若即若离的讨好,地主贵族内部朝金钱利益的朦胧转向,恰恰与英国当时银行系统的发展密切相关。“在股票和基金为集体投资制造巨大吸引力的同时,银行把钱集中到一起的做法为国内外贸易的拓展和新兴的经济产业制造了一个巨大的资本池,成为了成就英国维多利亚霸权的关键”(Delany,1992:769),巴杰特(Walter Bagehot)认为“是银行才让英国成为世界上最大的金钱国家”(Bagehot,1873:2),可以说,是梅尔莫特这样的投资者、布雷格特这样的银行家主导了国家的经济命脉。特罗洛普越是颠覆以往作家对犹太商人的负面塑造而将犹太人作为资本进取者的正面优势放大,就越衬托出基督徒变卖房产的无能和两面三刀的无耻。在布雷格特拒绝乔治娅娜之后,乔治娅娜对自己在乡村的余生绝望无比,“只看到漫长的抑郁的卡芙斯翰的远景”,布雷格特书信中的一句话却轻松点破朗杰斯塔夫家悲剧的根源:“你父亲跟不上时代的步伐……我认为他之所以看不见这种变化,是因为他不愿正视这种变化”(特罗洛普,2008:678)。
特罗洛普借布雷格特的陈述冷静客观地戳破了英国人面对资本现代性扭捏自矜、暧昧不明的生涩姿态,比起部分犹太人玩弄资本的狂妄和狡猾,英国人的这种自欺欺人的伪善和生硬才是作者更为不耻的。当基督徒大势隐去,以往那种对犹太人物的欧洲中心主义的书写,也彻底失去了根基和立场。特罗洛普先借梅尔莫特善恶交织的复杂人性向既有的反犹主义书写出鞘,后用布雷格特这一善和理性的化身充当了正面切开英国种族自恋的刀刃,从而完成了对传统英国作家笔下犹太性书写的有力颠覆。
在欧洲漫长的反犹历史中,犹太民族一度作为基督教世界的公敌,是被主流世界排斥的他者。直到维多利亚中后期,当资本占据了时代的主流,犹太民族所扮演的角色,即英国“资本主义现代性不在场的这一谎言的托辞”(Goodlad,2009:449),才开始真正被凸显了出来。特罗洛普正是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点,才对犹太人进行了颠覆性的细致描绘,按照资本逆流的方向将他者与自我的权力关系进行了反转,表达了他对英国地主阶级绅士被时代淘汰的扼腕、对新兴中产阶级腐化堕落的警示以及对没落地主阶级失格的强烈批判。特罗洛普看到英格兰的土地神话正在受到来自内外两个方面的威胁:地主阶级的内在弱点和金融商业的活力,而与后者相捆绑的犹太民族便成为了特罗洛普用以揭示英国本国人民内部矛盾的工具。列维纳斯说:“共同祖国的缺席使他者成为陌生者,扰乱家的陌生者;但是陌生者也意味着自由”(列维纳斯,2016:10)。特罗洛普通过颠覆犹太人逆来顺受的处境,用凸显其主观能动性的方式放大了犹太人身上的自由,从而对基督徒世界面对资本洪流的狭隘和局限进行了言说。在特罗洛普看来,英国人要想保住“东道主”的身份,是时候正视犹太人身上所携带的现代性,并学习他们那种在不安定中磨砺出来的进取心和生命力了。
结 语
维多利亚中后期也是特罗洛普创作生涯的晚期,晚年的他不满于整个英国保守堕落、不思进取的社会风气,因而不再写其熟悉的乡郡题材,转而挖掘受资本扩张力量明显影响的英国都市。身处资本的洪流之中,特罗洛普极具前瞻性地认知到:犹太人并不仅仅是金钱的搬运工,更是资本的拓荒者。因此,特罗洛普并没有像以往的作家那样将犹太人同金融货币苍白地捆绑在一起,而是认可他者的强势在场,并在此基础上实现对自我的言说。通过对《我们如今的生活方式》中这种宏观讽刺机制的解构,笔者发现特罗洛普既区别于以往一味丑化犹太族的英籍反犹主义作家,又不同于后世单方面为犹太人伸冤叫屈的后殖民族裔作家,而是对犹太人物极尽客观之描述。他既认可犹太人在资本世界中力争上游的进取心和生命力,也理解历史原因遗留在他们身上的劣根性,最重要的是看到了这个独特民族在流散经历中所沉淀下来的世界主义力量。在他看来,正是对他者身上这种现代性力量的忽视和抵触,才导致“我们如今的生活方式”潜在地走向末路。而诚如特罗洛普所料,一八七五年之后的英国开始逐渐失去了作为工业革命首发者的优势,国际地位出现了相对的下降。透晰特罗洛普对犹太人的颠覆性书写,方才读出《我们如今的生活方式》这个书名当中的每一个字都充满了末日的伤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