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悬念·反讽·插叙:解析《瓦解》之艺术特色

2020-03-02庞好农卢肖乔

广东外语外贸大学学报 2020年4期
关键词:悬念小说

庞好农 卢肖乔

引 言

钦努阿·阿契贝(Chinua Achebe,1930-2013)是尼日利亚著名文学家,被誉为“非洲现代文学之父”。 他接受西方教育后,虽然渐渐放弃了伊博族的原始宗教信仰,但仍然尊重族人的文化习俗,并把伊博文化融入自己的文学创作。他致力于探寻传统与现代性之间的矛盾,把目光投向两者之间的对话与沟通。其主要文学作品有《瓦解》(ThingsFallApart, 1958)、《再也不得安宁》(NoLongeratEase, 1960)、《神箭》(ArrowofGod, 1964)、《人民公仆》(AManofthePeople, 1966)和《荒原蚁丘》(AnthillsoftheSavannah, 1987)。阿契贝的小说关注伊博人的传统、基督教的影响以及殖民和后殖民时期的文化碰撞。他从伊博人传统的口头文学中汲取营养,经常直接引用民间故事、谚语和名句。他获得的文学大奖主要有意大利诺尼诺国际文学奖(1994)、德国书业和平奖 (2002)、布克国际文学奖 (2007)等。通过他的作品,为世人还原了一个真实的非洲,并希望这片土地上的人能得到世界应有的尊重。

《瓦解》是阿契贝的处女作和代表作,一出版就获得全世界读者和学界的好评,仅在美国的销售量就超过二百万册。该小说对尼日利亚部落生活和时代变迁的描写展现了作者对社会的敏锐观察力和对人性演绎的深刻见解。西科尔斯说,“《瓦解》是非洲文学的里程碑,被视为英文版非洲小说的经典之作”(Sickel, 2011:34)。在此书出版之前,大多数关于非洲的小说都是欧洲白人书写的,非洲人被描写为急需欧洲人启蒙的野蛮人。穆鲁阿认为,该小说使读者从不同的视角审视欧洲人的非洲殖民问题,探究了非洲土著人的本真灵魂(Murua, 2018)。中国学界从二十世纪末开始关注这部作品。张湘东(1999:2)认为,“非洲人的文化不是来自欧洲,非洲社会也不是愚昧无知的,他有其自身的价值,最关键的是非洲的尊严”。秦银国(2010:84)认为,“阿契贝既把自己稳稳地置于对人的研究和评判者的崇高位置上,又达到了充分揭露客居者局限性的目的,从而隐曲地质疑了白人作为非洲阐释者的资格,其作品更具有颠覆性和解构性特征”。姚峰(2013:105)认为,以《瓦解》为代表的小民族文学叙述在“平滑”空间中不断流动生成。因此,非洲小民族文学实际上是“一种从‘独裁’空间中逃逸的游牧政治”。朱峰(2013:130)认为,《瓦解》通过奥贡喀沃的悲剧揭示了殖民入侵对本土文明的破坏和给本土居民造成的精神创伤,批判了西方殖民者的傲慢和殖民文本对历史的歪曲。杜志卿、徐雅欣(2018:178)认为,该小说中关于自然神性与主体性的书写颠覆了西方文化的“物种主义思想”,拆解了西方人关于人类与动物、文明与野蛮的二元对立观。迄今为止,国内外学界在这部小说的主题研究方面取得了丰硕的成果,但对其艺术特色的研究还不多见。因此,本文拟从悬念、叙事和插叙等方面来探析阿契贝在《瓦解》中采用的叙事策略,揭示其独特的小说艺术风格。

悬念

从小说批评理论来看,悬念是读者对小说人物命运的遭遇或未知的情节发展变化所持的一种急切期待的心理现象,也是吸引读者的重要艺术手段(庞好农,2017:16)。作为一种叙事技法,悬念通过对小说情节做悬而未决和结局难料的安排,激活读者迫切期待谜底的阅读兴奋因子,以此呈现作品的文学魅力 (Anastasova, 2019:45)。在阅读过程中,悬念既能有效地使读者产生注意力,又能使他们保持这种注意力。悬念是小说情节发展的推进器,使故事情节环环相扣、曲折生动、耐人寻味,叙事结构紧凑而集中。作者在设置悬念与提供谜底之间生动塑造人物形象、表达作品主题,从而增强作品的艺术吸引力。阿契贝在《瓦解》中采用的悬念主要有顶针式悬念、分解式悬念和映衬式悬念。

在小说的第一部分,阿契贝采用了顶针式悬念。这种悬念的形式与“修辞”中的“顶针格”相似,故以此为名。顶针式悬念“是指情节中的上一个悬念的末尾,紧接着下一个悬念的开头,并在故事情节的发展过程中,逐步排除结局的各种可能,将故事情节剥茧式地逐层剖开,显露出意想不到的、最合理的结局。三个以上紧密相关的悬念才能组成顶针式”(王庆生, 1987:149-150)。小说主人公奥贡喀沃(Okonkwo)的父亲乌洛卡(Unoka)不喜欢种地,整日酗酒或吹笛子,全家人过着饥寒交迫的生活。他到处借债不还,在村子里声名狼藉。一天,邻居奥科叶(Okoye)来拜访乌洛卡,两人天南海北地聊天。这时读者心里产生了一个悬念:奥科叶家庭富裕,为什么要来拜访这个穷邻居呢?奥科叶和乌洛卡从伊博文化特色聊到部落战争,再聊到乐器。其实,聊这些闲话是为此行的真正目的做铺垫。阿契贝描写道,“奥科叶很能聊,聊了很长时间,一直回避拜访的目的,最后才说出”(Achebe, 2017: 7)。这个悬念的谜底是:奥科叶两年前借给了乌洛卡二百贝币,现在来找他还钱。乌洛卡得知奥科叶的来意后哈哈大笑,眼泪都笑出来了,奥科叶不知所措。这时,第二个悬念形成:乌洛卡会还钱给奥科叶吗?乌洛卡说,“我欠了五个人的债……我欠了那人一千贝币,但是今天上午他没有来吵醒我要钱。我会还钱给你的,但不是今天。老一辈的人讲,太阳会先照射在站着的人身上,而不是跪着的人。我要先还金额大的债” (Achebe, 2017: 8)。一听到此话,奥科叶就知道今天收不回债务了。这时,读者心目中会产生第三个悬念:奥科叶以后会收回这笔债务吗?直到小说结束,作者也没有提及乌洛卡在生前归还此笔债务的事件。阿契贝设置的顶针式悬念层层递进,紧密相连,不仅使小说结构更加严谨,而且使人物性格在悬念展开的过程中得以充分的展示,显示了乌洛卡借钱不还的低劣人品和奥科叶收不回欠债的无奈。

除顶针式悬念之外,阿契贝还在这部小说里采用了分解式悬念。分解式悬念,也称分悬念,通常设置在小说的部分章节或某个具体场景。这种悬念指的是由小说某一局部情节中的不明朗因素或缘由所形成的多个悬念。此悬念的解析可以从多个方面来澄清事件的真相。正如王庆生所言,分解式悬念“只出现在作品的局部,不贯穿于作品的始终。往往以‘结’而‘解’、‘解’而‘结’的形式循环演变,使作品情节波澜起伏、曲折多变、引人入胜”(1987:150)。在这部小说里,乌姆奥菲亚村村民乌杜(Udo)的妻子去蒙巴伊洛村赶集时被人杀害。乌姆奥菲亚村派奥贡喀沃去谈判,提出谈判条件:或两村开战,或由蒙巴伊洛村赔偿一名青年男子和一名处女。如何解决这个事件就构成局部情节的一个总悬念,该总悬念还派生出三个小悬念:(1)杀人凶手是谁?(2)为什么派奥贡喀沃担任谈判代表?(3)索赔来的两个人是谁?结局如何?随着小说情节的发展,读者得到的谜底是:(1)杀害那名乌姆奥菲亚村妇女的人是伊克米弗纳(Ikemefuna)的父亲。(2)奥贡喀沃是附近九个村远近闻名的摔跤冠军,身材高大,勇猛无比,曾在部落战争中一口气独取九颗敌人的人头,并把头盖骨加工成酒碗。这样一个人物对蒙巴伊洛村民具有极大的威慑力,导致他们不得不接受了全部条件。(3)作为“赔偿品”的那名处女被送给乌杜做妻子,她与另一“赔偿品”伊克米弗纳并不相识。之后,伊克米弗纳成了乌姆奥菲亚村的公共财产,寄养在奥贡喀沃家,成为他的养子。但后来,阿格巴拉(Agbala)的祭司契依洛(Chielo)传达神谕:命令乌姆奥菲亚村民把伊克米弗纳带到村外处死。为了保护自己无所畏惧的英雄名声,奥贡喀沃挥刀杀死了一直叫自己“爹”的养子。阿契贝在使用分解式悬念时,建构了三个分悬念的内在关联,使之符合情节发展的逻辑。这些分悬念在小说结构中,既保持了相对的独立性,又形成了一个有机的整体。

阿契贝笔下的映衬式悬念在这部小说的悬念叙事中起着重要的作用。映衬式悬念指的是“作者在小说创作中,把氛围渲染、场景描绘、意境创造同悬念式的情节结合起来,或将悬念融合在氛围、场景、意境的描绘之中,以取得映衬并强化悬念的艺术效果”(王庆生,1987:149)。在《瓦解》中,奥贡喀沃与其父亲乌洛卡的形象形成鲜明的对比。乌洛卡讨厌农活,到处参加娱乐性的音乐活动,妻子和子女在家里吃了上顿没下顿。此外,他胆小如鼠,在部落战争中一见到血就精神崩溃,遭到全村人的鄙视,成为村民的一个反面教材。他的儿子奥贡喀沃在父亲被人瞧不起的屈辱中渐渐长大。人们发现,在战场上,奥贡喀沃英勇杀敌,成为乌姆奥菲亚村的第一勇士;在日常生活中,他对妻子儿女极为粗暴,没有温柔可言;在对外关系中,他从未向其他村民借过钱;在干活时,他总是从早干到晚,似乎有使不完的劲。在村民的心目中,他几乎是一个“完人”。他为什么要以一个“完人”的形象出现在村民面前呢?这构成了一个悬念。这个悬念的谜底出现在小说的第一章和第三章。奥贡喀沃成年后,心里隐藏着一股巨大的恐惧,害怕自己被村民们视为其父亲的翻版。因此,为了改变村民们可能对他产生的偏见,他在战场上表现得英勇无畏;他平时对妻子和儿女们都很粗暴,其原因是他想以此来掩盖自己温柔体贴的一面,以免被他人讥笑为没有阳刚之气的“女性”;他拼命干农活,是为了改变“父亲”给人留下的贫穷印象。他想靠自己的能力养活家人,并且不借任何外债。由此可见,阿契贝采用的这个映衬式悬念偏重于从描写技巧去表现;此悬念对人物心理的刻画,对故事情节的发展,对场景氛围的烘托,都有较大的促进作用。

顶针式悬念、分解式悬念和映衬式悬念构思巧妙、逻辑性强,成为《瓦解》悬念叙事的有机组成部分,促进了细腻的人物心理刻画。它们使小说情节曲折生动,突出了伊博人的文化特质,丰富了奥贡喀沃、乌洛卡等人物的形象。它们也激发了读者的阅读兴趣,让读者由始至终都处于有所期待的心情之中,在叙事层面上拉近了与读者的距离,将读者带入故事情节,使读者在破解悬念之时产生继续阅读的兴奋因子,以此达到引人入胜的艺术效果。

反讽

与悬念一样,反讽也是读者关注的作品艺术特色之一。反讽是文学创作中带有讽刺意味的一种写作技巧。一般来讲,读者单纯从字面上不能了解小说中反讽所要真正表达的语意;在很多情况下,反讽原本的意义与表面上的语意正好相反。因此,读者通常需要通过文学作品的上下文及其相关语境来了解或探究作者的本意。反讽手法最为显著的特征是言非所指,即表层语意和深层寓意通常互相冲突,互相排斥,互相抵消,在作品中结合为一种平衡状态,形成强烈的反讽意味 (Dynel, 2018:124)。阿契贝在《瓦解》里采用了言辞反讽、命运反讽和戏剧反讽,揭示了正话反说或反话正说的叙事特色。

在文学创作中,言辞反讽指的是言辞本意与语句表面意义构成一对矛盾体,导致说的是一个东西,而意味着的却是另一个东西。言辞反讽在人物性格刻画、场景氛围营造、主题烘托等方面起着重要作用 (Martinez, 2001:34)。在这部小说里,阿契贝组织故事情节和场景时不是直接告诉读者人物的具体性格或人品,而是把人物摆在读者面前,让他们自己表演,讽刺语意可以在角色的对话中显现出来。因误杀本村村民,奥贡喀沃及其家人被逐出乌姆奥菲亚村。他们来到其母亲的故乡蒙斑榻村生活,仍然以种植木薯为生。欧比里卡(Obierika)主动帮助奥贡喀沃销售木薯,并把卖货的钱及时交给他。奥贡喀沃在心里对他充满了感激之情。

“我不知道怎么谢谢你!”奥贡喀沃说。

“那你就杀一个儿子招待我吧。”欧比里卡说。

“那还不够。”奥贡喀沃说。

“那就把你自己杀了吧。”

“抱歉抱歉,”奥贡喀沃微笑着说,“我不再说谢谢你之类的话了。” (Achebe, 2017: 142)

从奥贡喀沃和老朋友欧比里卡的这段对话来看,“杀儿子”或“把你自己杀了”之类话语并不是指欧比里卡真有此意,而是不满老朋友的客套话,其话语旨在讽刺奥贡喀沃不懂朋友之情。欧比里卡认为,真正的好朋友是应该互相帮助,且无须言谢的。

相对于言语反讽的局部性而言,命运反讽追求的是在某个具体情景中的整体性反讽效果。当事人“被始料不及的事态变化所干扰,遭遇挫折并走向了愿望的反面。这种目标与现实的南辕北辙,主观努力与客观实情的事与愿违就构成了命运反讽”(黄擎, 2003: 113)。在命运反讽中,情节发展的结果超越读者的推测或认知,时常产生出乎意料的突兀性,激发读者的阅读兴奋因子。在《瓦解》里,奥贡喀沃因参与火烧基督教堂的示威活动被捕。在监狱里,他遭到狱警的羞辱和毒打,最后在村民们为他缴纳了二百五十个贝币的罚款后才得以获释。出狱后,乌姆奥菲亚村的村民们再次举行集会,声讨白人当局的暴行。示威队伍在走向法院抗议的半途中遭到法警头目带领的一伙法警的拦截。法警头目说:“白人的权力,你们是很清楚的。他已经下令取缔这个集会了”(Achebe, 2017: 204)。这个法警头目曾在监狱里毒打过奥贡喀沃。奥贡喀沃一见是仇人,怒火顿生,抽出大砍刀,猛地劈下了其脑袋。奥贡喀沃以为参加示威队伍的村民们会以此为契机,和他一起消灭那些欺压村民的法警。但出乎他意料的是,村民们让出一条路放走了那伙法警。甚至,他还听到有人责备道,“他为什么要那样做?”(Achebe, 2017: 205)奥贡喀沃感觉到了被背叛后的孤单。这个事件构成了一个典型的命运反讽,讽刺了那些“口头革命派”和“口号喊得震天响的胆小鬼”。此外,阿契贝还通过奥贡喀沃和乌洛卡的父子关系设置了一个可悲的命运反讽。乌洛卡在生活中胆小怕事,性情懒惰,被全部落的人唾弃和鄙视。奥贡喀沃以有这样的父亲而感到耻辱,因此他比其他人更加勇猛地打仗、更加不辞辛苦地干农活,努力成为受村民尊重的人。然而,他对社会局势的误判和不理智的抗争改变了其命运。他杀死法警头目后,逃离了案发现场。他不愿接受白人的法律审判,于是就在他家院子后的一片树林里自缢了。根据伊博族文化的社会习俗,“自杀行为是违反祖宗规矩的。任何人采用自杀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都是可耻的。自杀是对大地女神的冒犯,部落的人不得掩埋他。他的尸体被视为邪恶之物,只有外乡人才能掩埋”(Achebe, 2017: 207)。由此可见,自杀行为使奥贡喀沃从一名受人尊重的勇士变成了遭人唾弃的懦夫。这个命运反讽的讽刺意味在于:奥贡喀沃以父亲遭到全村人唾弃为耻,结果自己也成了被全村人唾弃的对象。由此可见,阿契贝笔下的命运反讽表现出了多种形式的对立和悖逆:小说人物的期望与实际情形的反差、情节的发展与读者预期的背道而驰、小说人物表现出来的思想和言行与常理相左。

与命运反讽有着密切关联的是戏剧反讽。小说里的戏剧反讽指的是读者从上文中得知了某一事物的结果而剧中人却不知,此种误会引导读者更加全面地认知事件的真相。小说人物对于命运的毫不知情与读者对于结局的预先知道,形成强烈的对比,加深了命运的悲剧感,使读者感受到在未知的命运面前,人是多么的脆弱 (Vandow, 1975: 65)。在这部小说里,阿契贝描写得最精彩的戏剧反讽是伊克米弗纳的被杀事件。在小说的第五十七页,读者得知因当地遭受到严重的蝗灾,大地女神决定把伊克米弗纳作为牺牲品献给神灵,于是向乌姆奥菲亚村民下达了把伊克米弗纳带到村子外面处死的命令。第二天,村民们谎称护送伊克米弗纳回故乡。伊克米弗纳已经离开家乡三年了,对母亲和妹妹充满了思念。阿契贝用意识流手法描写伊克米弗纳的思念之情,“母亲和三岁的妹妹……当然他不会是三岁了,应该是六岁了吧。现在他能认出她吗?她应该长大多了。母亲会高兴得哭吧,会感激奥贡喀沃多年来对我的照顾吧”(Achebe, 2017: 59)。伊克米弗纳心里想的是向前走一步,家就更近一步;然而,他不知道每向前迈一步,离死亡就更近了一步。出村后不久,他被“养父”奥贡喀沃砍下了脑袋。他至死都没能明白为什么奥贡喀沃要杀死他,他在不知真相的情况下被养父杀害。这个事件构成了一个戏剧反讽,讽刺了部落宗教的野蛮性和非理性。阿契贝设置的这个戏剧反讽省却了读者在扑朔迷离的剧情中猜谜的麻烦,引导读者将注意力集中于人物命运本身,使人物的心理冲突更加紧张激烈,产生了强烈的戏剧效果。

在《瓦解》里,阿契贝笔下的言辞反讽、命运反讽和戏剧反讽紧密联系,相辅相成,从不同的讽刺层面展现了伊博族人的单纯和勇敢,揭露部分族人对白人至上主义的内化,同时还抨击了部落宗教的野蛮性和残忍性。因此,该小说中的反讽具有严肃的批判性精神内核,在讽刺和调侃的外观下潜藏着对非洲人生存境遇、部落文化和人生价值的深层哲理探求。

插叙

与悬念和反讽相得益彰的是插叙。从叙事学来看,插叙是作者在叙述中心事件的过程中,为了帮助展开情节或刻画人物,暂时中断叙述的线索,插入一段与主要情节相关的回忆或故事的叙述方法。有时,作者直接插进来进行叙述、介绍、说明;有时,作者通过作品中人物的所见所闻所感和亲身经历来进行插叙;有时,作者也会通过人物的回忆、思念、想象等心理活动来进行插叙 (Weaver, 1998: 98)。插叙对主要情节起补充衬托和解释说明的作用,使小说脉络清晰;也有助于推动情节发展和突出人物性格,为下文作铺垫;还可以使作品结构更加多样化,避免平铺直叙的单调。插叙也是《瓦解》的重要艺术特色之一。因此,笔者拟从三个方面来探究插叙的运用对小说故事情节发展的积极作用:联想式插叙、转述式插叙和直述式插叙。

联想式插叙指的是通过小说人物的联想所引起的插叙内容。在小说第七章里,奥贡喀沃把儿子们召集到他的住处,给他们讲述部落械斗的故事。这些故事是奥贡喀沃的父亲告诉他的。他很快从父亲讲的故事联想到母亲讲的故事:很久以前,“天”和“地”发生了激烈的争吵。“天”一气之下,连续几年都拒绝向大地下雨,导致土地干裂。因无雨水,泥块变得比石块还坚硬。最后,“地”派秃鹫去祈求,大地上的人快要死光的故事打动了“天”的心。“天”最后同意秃鹫把雨水包在木薯叶子里带走,但当它飞回家的时候,长长的指甲刺穿了树叶,树叶里的雨水落到“地”,形成了大雨。与其父亲讲述的那些血腥故事相比,这个插叙中母亲讲述的故事显示出母亲关心的是现实生活,而非杀戮。在小说第九章里,阿契贝讲述了半夜失眠的故事。奥贡喀沃刚入睡就进入噩梦,惊醒后听到蚊子的嗡嗡声。那个蚊子老是在耳边叫,伸手打了几次也没有打着。蚊子的嗡嗡声使他联想到母亲讲的一个故事:蚊子向“耳朵”求婚,“耳朵”听后笑得在地板上打滚,难以自持。“你认为你能活多久?”她问道。“你已经是个骷髅了”(Achebe, 2017: 75)。蚊子被羞辱后就飞走了。此后,蚊子碰到“耳朵”就会在她周围盘旋,告诉她自己还活着。这个插叙是妈妈忽悠儿子的小故事,但显现出浓浓的母子之情,这也是儿子对母亲的美好回忆之一。这两个插叙都是母亲讲述的故事,显示了母亲对儿子成长的重要影响。

与联想式插叙密切相关的是转述式插叙。这种插叙借助小说人物的述说进行插叙,对故事相关情节进行叙述、阐释或说明,通常带有“据说”或“听说”等引入性话语。也就是说,作者通过小说人物的见闻或亲身经历来进行插叙。在这部小说里,阿契贝用插叙的方式介绍了土著人和白人的种族关系危机。当第一个白人来到乌姆奥菲亚村时,土著人或视其为怪物,或视其为白化病人。他们去求教于大地女神的祭司,祭司说这个白人是来祸害土著人部落的,还说白人是蝗虫的侦探兵,随后将会有大批蝗虫赶到。听闻此事后,部落土著人感到非常恐惧,于是做出了除掉那个白人的决定。因此,插叙介绍了小说人物采取行动的动因。此外,阿契贝还设置了另外一个插叙——阿尼拓(Aneto)事件。阿尼拓在部落土地争夺事件中杀死了基督徒欧杜切(Oduche)后逃亡到阿林榻村。当地基督徒向白人当局告发了此事。不久,白人当局就派法警抓捕了阿尼拓,经审判后把他处以绞刑。这个事件作为插叙在小说第二部和第三部里多次提及,成为悬挂在土著人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威慑那些企图以暴力手段威胁白人生命安全的土著人。

直述式插叙指的是不借助于小说中其他人物的口述或联想,由作者根据情节安排,直接在作品的某一部分里插叙一个事件。它对小说主要情节的发展起到推动作用。在小说第一章里,阿契贝讲述了主人公奥贡喀沃从小到大的成长经历。为了提高小说情节的趣味性和吸引力,作者在第一章的起始部分插入了奥贡喀沃战胜强大对手的故事。奥贡喀沃十八岁时就在一场比赛中打败了当时最厉害的摔跤手艾马林斯(Amalinze),一举成名,获得男人的尊敬和女人的爱慕。这个故事构成了一个典型的直述式插叙,与其父亲乌洛卡的生活经历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此外,阿契贝还在小说的第四章加入了一个直述式插叙。奥贡喀沃在平安周(Week of Peace)里毒打小老婆欧金格(Ojingo),此举触犯了大地女神,使他遭到祭司依斯尼(Ezeani)的训斥。根据伊博人的文化习俗,在平安周期间,为了表示对大地女神的敬畏,人们必须和睦相处,男人不能打自己的女人,也不能干坏事。如果因此得罪了大地女神,全部落的人都会被饿死。奥贡喀沃犯了禁忌,被祭司罚了一头母羊、一只母鸡、一段布和一百贝币。为了显示其他村民对这个事件的不同看法,作者设置了一个直述式插叙。古时候,在平安周违反禁忌者通常会被绑起来,在村里的主干道上拖行示众,直到拖死为止。现在废除了这个酷刑,是因为这样的惩罚违背了平安周不得死人的宗旨。故此,作者通过插叙来讲述了社会禁忌的时代变迁。

联想式插叙、转述式插叙和直述式插叙在故事情节发展中交织使用,共同促进了小说情节的发展。阿契贝时常在情节的发展过程中插入另外一个情节,形成情节发展的多元性和多维性。插叙的内容一般篇幅不长,但具有相对完整的意义,对主要情节起到补充、照应、解释或说明的作用。该小说的插叙巧妙自然,与主叙事内容没有裂缝;插叙结束后,继续回到原来的叙述,显示出娴熟的叙述技巧。

结 语

《瓦解》采用了悬念、反讽和插叙等叙事策略,显示出阿契贝独特的小说艺术风格。这部小说在情节设计中悬念丛生、波澜起伏;反讽寓意深刻,耐人寻味;插叙运用灵活,不着痕迹,增添了小说的艺术魅力。这部小说的艺术特色和写作手法都与作家的个性品格、世界观和价值观有着密切的联系,给读者带来一股清新的感受。尤其值得称道的是作家含蓄简洁的艺术风格,使读者感受到了作家对小说创作的挚爱和对社会正义的执着。因这些特色,这部小说一直在非洲文坛上熠熠生辉,获得了世界各地学界和读者的高度赞誉。这部小说在艺术描写上取得的成就开拓了尼日利亚文学的艺术空间,对二十世纪和二十一世纪非洲文学的发展有着重要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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