构建“中国知识”:《中国评论》(1872-1901)与帝国知识体系的产生
2020-03-02陆杰
陆杰
创始于一八七二年,终于一九○一年的英文期刊《中国评论》在英国远东殖民地的核心城市香港出版发行,持续二十九年,共二十五卷一百五十期,覆盖了十九世纪末至二十世纪初中国政治、经济、军事、文化的各个方面,被稍后的研究者看作是当时中国研究的“知识宝库”、西方世界第一份真正的汉学期刊(王国强,2010:12)。这份杂志为帝国扩张和管理提供知识信息服务,并构成了这一时期关于中国叙述的殖民知识话语系统,形成一个殖民帝国关于中国知识的场域,而不是仅仅局限在汉学的学术模式之中。十九世纪是一个以“现代知识”为目标的知识生产时代,西方思想领域试图用“科学性”构筑出一个“现代的”“客观的”中国知识图景,英文期刊《中国评论》可谓应运而生。如何把中国的知识文化研究嵌入到殖民帝国的整个知识和管理的结构体系之中,既是十九世纪英帝国学者研究中国问题的主要意图之一,同时也是它的一个主要研究策略和方法论指导,科学、现代、客观这些字眼并不能掩盖这次知识生产的意识形态特征。
帝国信息体系的生成及其意义
在《中国评论》发行前后,中国出现了大量以中国和远东政治文化为主题的英文杂志,如较早的《印支搜文》(TheIndo-ChineseGleaner, 1817—1822)、《中国丛报》(TheChineseRepository, 1832—1851),同时期的《教务杂志》(TheChineseRecorder, 1868—1941)、《皇家亚洲学会会志1834—1990》等,各个杂志在覆盖远东历史、地理、宗教等基本文化知识的方面都下了颇大功夫,说明在欧洲人眼中这一时期东方知识的重要性正在凸显。《中国评论》开宗明义以汇总信息为目的。杂志创始人丹尼斯(Dennys,1872:1)在一八七二年第一期导语(Introductory)里提出内容覆盖面的设想,即“中国、日本、蒙古、东方列岛和一般意义上的远东地区的科艺、人种、神话、地理、历史、文学、自然史、宗教等方面”。在每期结尾的“致投稿者(To Contributors)”里,编辑感兴趣的稿件涉及的主题包括建筑、土著、农工商业、考古、动植物、艺术科学、人种学、文学、法律等,林林总总,不一而足,“这个略显冗长和杂乱的启示几乎无所不包,表明了编辑的雄心”(王国强,2010:39)。编辑的雄心建立在可能的投稿者具有同样的共识和能力这一前提之下,否则如何获得足够的投稿和关于中国和远东各类信息会是一个难以逾越的障碍,《中国评论》刊行三十年,说明编辑实现了他的目标。
《中国评论》的发刊地点和文章内容呈现出地缘特色和殖民帝国扩张的直接关联。杂志试图覆盖 “一般意义上的”远东地区,把香港的信息接收和传播辐射能力尽量放大。在杂志初创的十九世纪七十年代,中国被迫开放一批沿海沿江通商口岸,《中国评论》相应有一系列文章连载介绍香港、澳门、汉口等沿海沿江城市地区的历史乃至亲历者记述。十九世纪八十年代中国南部台湾危机时期,《中国评论》及时发表相关历史和近况的分析文章(Oxenham,1874;Hutchinson,1875),充分显示出杂志的编者和作者对中国地理历史认知和时事对接,对中国以及远东地区的政治敏感度。杂志的核心内容一般分为两个部分:第一部分刊登有一定篇幅长度的专业文章,经常以连载的方式完成对中国古代经典书籍或现行制度等的翻译或者阐释;第二部分被称作“注释与探究(notes and quiries)”,以词条的方式收集整理了关于中国的风俗、传说、文字、动植物等等信息,这个没有清晰分类、内容极为丰富的部分形成一个百科全书式的远东知识原始数据库。巴莱(Balay,1996:371)在《帝国与信息:1780-1870印度的情报收集和社会交流》一书中论及英国收集印度的知识时这样说道:“它既来自于自然而然的好奇心和了解世界的渴求,同时也直接来自于控制的需求。虽然现在种族歧视的含义越来越被提及,(实际上)殖民地知识变得越来越复杂,越来越有争议性”。巴莱的分析认为,殖民地急剧扩大并带来极为丰富的海外知识会激发英国人的好奇心,配合殖民统治的文化控制随之产生。在后殖民理论家的眼中,文化控制必然可能包含种族歧视意味,但是又不仅仅限于种族歧视这样单一的意识形态体现,殖民文化在和当地文化的交流和斗争将呈现更加复杂的局面。由于十九世纪末的英帝国和西方列强急切之间并不能把中国彻底殖民化,领土占领被搁置,因而大规模种族问题在中国近代文化冲突中没有激烈的体现。然而欧美殖民者在文化方面对中国的进攻意识丝毫没有懈怠,“控制的需求”在中国并无例外。
十九世纪的欧美以“ology”作为词尾的新学科风起云涌,欧洲海外殖民地快速膨胀带来大量新的知识信息,新学科蓬勃兴起。《中国评论》编者意图涉及的知识面涵盖了近现代人文学科的方方面面,其中除了传统汉学关注的历史、文学、宗教之外,增加了人种学、动植物、考古、法律等学科,知识覆盖面广,对作者亲历亲为的要求高,田野调查的方法显得格外重要:杂志和作者其实互为因果,在中国的实际经验刺激了学科探索的好奇心,好奇心同时满足了帝国知识控制的需求。杂志采用英文,说明它是面向英国和欧美本土与远东相关各行各业的专业人士和知识精英,信息的流动方向主要是以向帝国的知识体系输送养料为主,是把远东知识单方面输入到帝国知识谱系的知识流动。与此类似,虽然发行宗旨有异,《印支搜闻》《中日释疑》《皇家亚洲文会北中国支会会报》等都是配合英国的殖民势力扩张而进行的信息收集。比如《印支搜闻》虽然是以传教为目的的宗教性杂志,仍旧在提出宗教目的之余希望杂志“成为了解我们传教几个国家的文学、历史等许多有用信息的中介”(谭树林,2004:256)。英文杂志的服务对象面向帝国内部管理,是政治经济军事的推进带动了知识的推进,而并非首先指向学术目标,因此,《中国评论》这样一个以英国民间知识分子开办的百科全书式杂志,自觉服务于帝国统治的意图不言自明。
方法论的实践及知识的态度
《中国评论》发行初期,编者刊发了几篇关于研究中国问题的学科方法论文章,其中最著名的是一八七二年第二卷第一期艾德(Eitel)的《业余汉学家》。艾德是一位德国汉学家,他继承了欧洲大陆的汉学传统,批评当时研究中国问题时很多人在缺少语言基础和关于中国文化基本常识的情况下就贸然对中国的思想文化乃至古籍经典做出想当然的、自说自话的研究评论。艾德指出:“如果不经过系统的资料搜集、批判的研究和仔细的评判,任何试图全面揭示儒学的尝试都是徒劳无益的,而只会使中国本土的学者认为我们完全是业余汉学家”。艾德希望能在关于中国问题的资料分析研究里产生真正的学术价值,而不是对中国知识几乎一无所知就大放厥词。然而严谨的学术态度并非毫无意识形态的阴影,在陈述专业研究的价值时艾德揭示了方法之后的目标:“之后我们将能够向中国人证实我们不仅仅在技术上是他们的竞争者,我们不仅仅有坚船利炮、奇技淫巧。在实践领域、在探索领域和批评哲学领域,我们还有更重要的武器——西方科学”。显然,艾德认为科学是一种严谨的、权威的话语,它是陈述客观事实、成为不容置疑的真相的必须途径,而道路的终点将显现这样一个事实——即中国人应该认识到西方的先进不仅仅在于器物,思想的领先才是要义所在。学科的建立是合理的,只是需要建立在专业的基础上,专业的说服力可以证明西方科学的力量。十九世纪中国知识分子“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争论一直难以廓清的界限在艾德的这篇文章给出了答案——学科包含的不仅仅有知识,知识同样也具有态度。
那么,“专业”应该具备哪些特点,如何说服英国和欧洲人,甚至是中国人,以证明他们的研究方法具有不容置疑的科学性和优越性呢?第二卷第二、三期的《汉语学习中的困难》《汉学是一门科学吗?》试图讨论在研究中国相关问题时必须首先解决的方法论问题。在《汉学是一门科学吗?》开头,作者直接提出“汉学是否象其他以ology为词尾的学科一样,是一门科学,还是它仍旧和颅相学一样,处于科学和杂乱推测的知识之间?”然而几篇文章内容仍旧只在汉语语言学习和研究的角度提出观点,并没有对杂志所刊登的各类学科文章和琐碎信息有任何方法论的关注。一八八六年,《中国评论》连续刊出翟里斯和理雅各、湛约翰、艾约瑟、庄延龄等著名汉学家关于《道德经》文本的大讨论,这次讨论延续时日颇久,从一八八六年第十四卷第五期开始,一直到一八八八年理雅各在第十四卷第四期对翟理斯的逐条回应,参加讨论的作者都是十九世纪后期在汉学领域颇有影响力的汉学家,表明了西方汉学研究在文献、观点和人才方面已经渐趋成熟,知识谱系已经初见雏形。
朴素的田野调查是投稿者认识中国知识的基本方法,他们所拥有的专业知识是纯粹的西方背景,以建立在西方学科知识上的实地调查资料为研究基础,这和清末之前的欧洲汉学研究以文献为主差异显著。关于《中国评论》这份杂志的属性问题,当代学者王国强(2010:138)在他的专著《中国评论与西方汉学》里根据史料解释了“评论”即英文的“review”,是十九世纪一种“用论文的形式提出一定的观点,其内容就是评论文章开头所指明的那些书籍,通过各种手段达到对读者进行教育或者说服的目的”,进而提出《中国评论》已经基本剔除了“教育或者说服”的倾向,“作为一份专业的汉学期刊,其所发表文章的性质已经有了较大的改变,已经演变为就某一主题而进行的较为单纯的学术研究”。然而意识形态的隐蔽性和影响力是不能排除在历史研究之外的,在讨论殖民地的人类学历史时,杰弗里(Geoffery)提出“即使是业余人类学者也并非存在于殖民主义的话语实践之外”的观点。知识必然镶嵌在特定历史时期的意识形态之中,也必将影响意识形态的发生发展,尤其是形式多样的社会科学的理论话语和方法,都将在一定的意识形态影响下发生的。“《中国评论》在理论上还有一种倾向,就是在简单对比中国与西方某些国家或地区的民族或文化在语言、民俗或种族等方面的相似性之后就敢于断言他们之间存在着亲缘关系,甚至认为其有共同的起源”(王国强,2010:256)。王国强批评《中国评论》中学科方法论出现明显的缺陷和不足,它简单粗暴地把中国的语言体系纳入印欧语系的逻辑,或者研究视野过窄,把收集到的片面孤证作为论断的材料基础。这些看起来非常明显的缺陷都产生于在这样一个学科视野:把不同性质的东方材料放进欧美的学科体式之中。《中国评论》对中国知识进行西方百科全书式的展示过程的发生,学术性和知识话语的合法化随之逐渐形成。穆勒(Muller)在“论科学的自由”一篇演说中这样说道:“英格兰证明了她不仅仅知晓如何征服,也懂得怎样统治。几千个英国人正在印度、非洲、澳大利亚统治着百万计的人口的事实足以让人眼花缭乱。没有一种精准明确的知识、一门可以交流无碍的语言,统治者和被统治者之间就不可能建立起密切交流的关系”(Ho-Fung Hung,2003:272)。西方知识话语权的形成,是帝国主义全球殖民的产物,也是现代学科的重要特色。《中国评论》巨大的信息量之后随之产生对信息的理解问题,信息被整合为知识是其中国论述合法化的前提条件。追求科学知识,这是西方的中国文化研究的指导思想,也为《中国评论》的文章作者们廓清了研究方法论的方向。
“去语境化”传播方式及其对汉学的影响
接下来需要考量的是《中国评论》中的知识是否能够得到传播,并能够持续发挥它的影响力。《中国评论》的文章没有显示出写作过程中有参考其时中国学界的研究成果,更遑论对中国学者可能的影响。在《中国评论》刊行的时候,“中国学界和汉学界(包括侨居在中国的这些汉学家)之间总体而言还处于完全隔绝的状态”(王国强,2010:259)。通过对《中国评论》投稿人的检索,发现中国作者只出现过两次,王韬是一位和投稿者有明确交集的中国学者,他在理雅各翻译中国经典的过程中贡献巨大,但是他并没有进入到《中国评论》作者圈的讨论之中。由此看来,《中国评论》形成的知识结构建立似乎是西方人的自证自明,看不到来自当时中国知识界的影响和互动。在考证《中国评论》的出版发行区域时,研究者也遇到相当大的困难,王国强在其专著《〈中国评论〉与西方汉学》里提出,经过细致的资料搜寻和爬梳,仍旧不能发现《中国评论》具体的发行情况和影响人群①。
既然《中国评论》在整个发行阶段并没有和中国的学界产生交集的显著效果,双方在主观和客观方面都处于基本隔绝的状态,那么杂志在当时是否产生影响,所发表的各类文章是否有传播知识或者促进学科建立的意义呢?孔诰烽(Ho-Fung Hung)在“东方学知识与社会理论:中国和欧洲对中西差异的不同概念(1600-1900)”(OrientalistKnowledgeandSocialTheories:ChinaandtheEuropeanConceptionsofEast-WestDifferencesfrom1600to1900)一文中使用“去语境化”来解释除去纯粹的语言系统内传播知识之外的传播方式;兰德尔·柯林斯(Randall Collins)认为知识分子领域“就像是一个知识生产的竞技场,它由知识分子之间的仪式一般的交往链条组成,而知识分子正是生产去语境化观念的那一些人”。这一理论揭开了知识领域交流的潜在逻辑:去语境化是一种在整体社会文化背景下的知识的潜在传播,即“在知识领域里,单个的知识分子联合组成一个知识网络,或者思想学派。这个网络可以基于真实的关系,比如导师/学生,或者基于想象的、象征性的关系,比如学者间通过引用或提及其他学者的观点建立的某种联系。通过知识分子网络的交集、分叉,他们的观点可以扩散至相当广阔的地理空间并持续影响一个相当长的历史时段”(Ho-Fung Hung,2003:255)。兰德尔·柯林斯的这一理论,可以用来解释《中国评论》在语言障碍和文化隔阂的历史情境下可能发生的影响,即投稿者的关系网络的影响系统将在当时汉学研究的方方面面发生作用。实际上,《中国评论》的许多作者在学术交流和社会活动方面都非常活跃。一八九一年,第九届国际东方学会在伦敦召开,同年上海《万国公报》做了报道:“前十余年,泰西诸博学士约期共聚考察东土各国古今诸学,名曰:东土文会。凡埃及、犹太、巴比伦、波斯、印度、中国、日本,所有历来紧要书籍无不搜罗研究,以识其国之所由废兴,而民俗之所由进退,此结会之意也”(李孝迁,2014:10)。文中特别提及参会者英国汉学家威妥玛(T.F.Wade)、理雅各、艾约瑟(Joseph Edkins),他们都是《中国评论》长期以来最活跃的投稿者。
十九世纪后期,《中国评论》的投稿者开始由不同职业转变为学术机构成员。在汉学领域影响巨大的理雅各(他以传教士身份来到中国)、在《中国评论》发表专门文章最多的庄延龄、杂志后期最为活跃的翟尔斯(帝国机构官员)在十九世纪末期分别进入牛津大学、曼彻斯特大学和剑桥大学任教,成为英国当时为数不多的汉学教授。同一时期进入学院的作者还有Groot J.J. M.(高延,1891-1911莱顿大学汉文教授,1912-1921柏林大学汉文教授)、Hirth F.(德国人,1902年美国哥伦比亚大学首任汉文教授)等。这个名单意味着原本是散兵游勇的《中国评论》的作者们获得了学术的权威头衔,在他们任职的学院中,我们可以看到牛津、莱顿、哥伦比亚等欧美重要汉学重镇的身影,这些汉学研究中心的学术成果、研究人才在接下来的百年汉学研究中无疑拥有重要影响力。学院体制研究的成果可以通过授课、论文、专业刊物、学术活动和专业领域的影响力等渠道传播,形成一个巨大的影响网络,控制这个网络的机构附属于殖民帝国的官僚体制。东方研究的体制化是“去语境化”效应在知识影响力层面继续深入的另一个机遇。孔诰烽指出,从一八七八年的柏林东方学大会到一九一四年一战之间的近四十年,是霍布斯鲍姆(Hobsbawm)所说的“帝国的时代(Age of Empire)”,十九世纪有关东方研究的学术成为帝国机构的附属品,知识研究和现代帝国主义意识形态的交集无可回避,学术机构的掌控者对知识的拣选和传播都会立足于自身的利益,“去语境化”的影响虽然隐蔽,但是终将在时间和空间的维度上出现成果。
结 语
十九世纪后半期,以英帝国为代表的殖民活动已经从土地疆域的扩张进一步上升为信息的收集、管理,进而以知识、学科、学院机构的方式不断整理、建立并巩固对中国文明的认识和了解,形成了以英帝国为代表的殖民体系对中国和远东的知识谱系。然而,《中国评论》这种以收集信息为主、不以学术为目的的杂志容易让人忽略它的意识形态特征,田野调查片段的经验性、片段的客观真实和时间的仓促短暂、作者知识结构的特点之间形成一个悖论:短暂的、切片式的调查成为一个学科、一个研究领域或者一个文化现象的科学基础,成为对这个文化的总体的刻板印象。赵稀方(2009:279)在《后殖民理论》里指出:“非西方的偏见只停留在感觉的层次上,而西方的偏见却发展为知识,并以普遍性的形式强加于世界,以至于为被歧视者所接受”。如果我们从《中国评论》和西方汉学的研究中不能觉察客观资料可能持有的角度和态度,在接收其汉学研究观点时没有理论上的批判意识,必然影响当代汉学学科方法。因此,我们应当在客观材料和现代汉学产生的后殖民话语语境的双重视野下,在汉学研究中时刻保持一种理论意识,不断形成更为客观全面的汉学史料解读方式。
注释:
①王国强在他的论著《中国评论(1872-1901)与西方汉学》里对杂志的发行渠道和范围作了爬索和推测,只能通过同类杂志《中日释疑》的发行网络或凭借出版发行机构“别发洋行”的书籍运输渠道来进行推测,这样能够得到的信息相当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