蜜蜂的困境

◎姚军

2000年，我参加工作的第一项任务，就是去房山区蒲洼乡森水村，去买几箱中华蜜蜂，回到我们所里做研究用。我对蒲洼乡的最大的印象是什么，就是这里山多、路窄、还有景色美。2006年，蒲洼乡建立了华北地区第一个中华蜜蜂的自然保护区。然而在2008年，由于一种叫作中蜂囊状幼虫病的疾病，导致这个自然保护区里的中蜂大量损失。可能有人会说，没建保护区之前还挺好，怎么建了保护区之后还反而出问题了？还有人会说，物竞天择，适者生存，我们不用去管蜜蜂，让它们自生自灭。

事实到底是怎么样的？说到这里就必须要说两种蜜蜂。在全世界，蜜蜂有两到三万种，包括野生蜜蜂。我们家养的蜜蜂，一般只有两种，一种是西方蜜蜂，另一种叫东方蜜蜂。我们吃到的所有的蜂产品，几乎都来自这两种蜜蜂。在我们国家，东方蜜蜂也叫中华蜜蜂。在一百多年以前，这两种蜜蜂都能够自由自在地在野外欢快地生活。但是，现在它们都面临巨大的困境，都在迅速地减少。从1943年到2005年，美国的家养蜜蜂减少了59%。20世纪60年代，我们国家的中华蜜蜂减少了甚至超过一半以上。到底是什么原因造成了蜜蜂在大规模地减少？让我们来看一看，过去的农村是这样的——阡陌交通，鸡犬相闻。我们每家每户都有一片小田地，我们在不同的时节，种植着不同的农作物。蜜蜂在这里就可以快乐地生活，在不同的时间都能够获得充足的食物。然而随着农业向着集约化、规模化的方向发展，我们的农业变样了。对于那些野生的蜜蜂，还有定地饲养的家养蜜蜂来说，农村更像一个植物的荒漠。我们为什么叫它植物的荒漠？因为在这里，蜜蜂只能短时间内获得大量的食物。假如没有我们人类的帮助，花期过了之后，蜜蜂是没有办法在这里长时间生存的。但是对于那些转地的蜂场和那些流动的为农作物授粉的蜂群来说，这里更像是旅途中的一部分，等花期结束之后，它们会和养蜂人一起去追赶下一个花期。我想蜜蜂的数量可能也和养蜂人的多少有很大关系。除此之外，还有没有其他因素能导致蜜蜂大量地减少？

说到这里，我必须给大家讲一个故事，讲一讲关于西方蜜蜂和中华蜜蜂之间的爱恨情仇。从1896年，西方蜜蜂开始陆续传入我国，这种西方蜜蜂因为个子大，生产性状好，能采更多的蜂蜜，所以很多人就更愿意养殖它们。在人为的帮助下，西方蜜蜂和本土的中华蜜蜂在竞争中就慢慢胜出了，我们本土的中华蜜蜂，慢慢地败退到了偏远的山区。在它们相互竞争的过程中，发生了一些非常可怕的事情。就像当年西班牙人到南美洲带去天花一样，有一种叫作大蜂螨的寄生虫，从东方蜜蜂身上转移到了西方蜜蜂身上。西方蜜蜂对这种寄生虫是完全没有任何抵抗能力的，正是因为这种寄生虫，造成了西方蜜蜂在全世界范围内大规模地减少。这种寄生虫趴在蜜蜂身上，吸食蜜蜂的血液。如果把它们放大到我们人的身上，就像背上背了一口锅，这对蜜蜂来讲是一种多么大的负担。与此同时，西方蜜蜂也给中华蜜蜂带来了巨大的灾难——一种叫作中囊病的疾病，专门感染中华蜜蜂的幼虫，从而让中华蜜蜂断子绝孙。这就应了那句话，相爱相杀。这两种可爱的小生命在一起，西方蜜蜂让中华蜜蜂断子绝孙，中华蜜蜂就让西方蜜蜂足不出户好了。由于这种大蜂螨的寄生，西方蜜蜂在全世界的范围内，几乎无法在野外生存了，它们大多数只能靠人工家养。但是值得庆幸的是，对于中华蜜蜂来说，在大部分的山区，还有南方很多蜜源植物比较好的地方，依然还能够在野外存活。有人说，能不能给中华蜜蜂像给人一样研制一种疫苗？但是蜜蜂和人类的免疫系统是完全不同的，研制疫苗几乎不太可能。就算研制出了这种疫苗，也不可能拿着一个针筒，去追着一只一只的蜜蜂给它们打针。说到这里 我就不禁在想，是不是由于我们人类的贪婪，给这两种蜜蜂造成了这么巨大的劫难？

蜜蜂究竟应该适者生存，还是应该适人生存。

在我们贪婪地攫取蜜蜂的蜂产品的时候，在我们发愁怎么售卖这些蜂产品的时候，还有一些地方正在发愁另外一些事。在美国加州的春天，每年都有上百万群的蜜蜂会到这里，给一种叫做扁桃的农作物授粉。这种扁桃又叫作美国大杏仁，大家吃到很多的果仁里面都有。这里每一箱蜜蜂的租金，甚至可以高达200美金。我们人和蜜蜂之间的关系，究竟应该是怎样的？难道我们大规模地养殖蜜蜂，就是为了那一口蜂蜜吗？蜜蜂生下来就是专门给我们人类生产蜂产品的？蜜蜂应该是为了植物授粉而生的。我们忽略了一个重要的事情，就是蜜蜂授粉的这个重要的自然属性。与蜜蜂给我们带来的蜂产品相比，蜜蜂能够给很多的农作物授粉，给它们提升价值，蜜蜂给农作物授粉带来的价值，远远地超过了蜂产品本身的价值，是蜂产品价值的几十倍，甚至上百倍之多。在欧洲，他们评价家养动物重要性的时候，蜜蜂排在了第三位。正是因为蜜蜂对农作物授粉的这种重要性，它的排名超过了禽类。

再来看看我们国家，现在给农作物授粉又是一个什么情况呢？比方给梨树授粉，很多时候我们依赖人工授粉，在很多的大棚里，我们还在使用涂抹激素的方法促进果实发育。

我们对比一下，美国和中国在养殖蜜蜂，还有蜜蜂授粉都有哪些区别。美国养殖蜜蜂的数量是两百多万群，我国有八百多万群。但是在美国这两百多万群的蜜蜂，几乎全部都是用于授粉的，可以多次地授粉，但在我们国家只有大概5%用于给农作物授粉，大概相当于40万群。美国蜂产品的产值只有20亿，我们国家的蜂产品的产值是300亿。美国授粉的产值就是授粉的租金，大概一年是20亿，我国没有统计，我想这个数值是很低的。美国农业部统计出来蜜蜂为农作物授粉，带来增产的产值是多少呢?大约是200亿美元，那就相当于人民币1300多亿。我们能够非常清楚地看到美国和中国之间的区别在哪里。那就是在美国养殖蜜蜂，主要是给农作物授粉，而在我们国家，主要是生产蜂产品。美国种植的扁桃，中国种植的梨，还有没有一些有意思的故事？在美国种植的扁桃，一般都会在扁桃园里，配制5%到10%的不同品种的扁桃，因为扁桃是自交不亲和的，我们用大白话讲就是，它们必须要杂交才能够结果，如果不杂交的话，扁桃几乎是没有收成的。在我们国家的梨树，同样是自交不亲和的，梨农很少会种植这10%的不同品种的梨树，这是为什么呢？原因很简单，因为正常的梨树，每斤梨能卖几块钱，那么用于授粉的这些梨树，它们结出来的梨，可能每斤只能卖几毛钱，农民把这笔账算得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但是，他们又忘了算另外一笔账，那就是一个人一天才可以授粉一万朵花，那么一群蜜蜂一天可以授粉多少朵花呢，答案是三百万朵，那就一群蜜蜂能够抵得上300个人！迟早有一天，随着人工成本的增加，蜜蜂会回到梨园里。

除此之外，关于蜜蜂授粉在我们国家还有哪些问题呢？首先，是我们对蜜蜂授粉的认识是严重不足的，我们忽略了蜜蜂授粉的这个重要的自然属性。很多农业的种植者，包括消费者并没有意识到，蜜蜂授粉能够给农作物带来产量上还有质量上的巨大的提升，同时很多的农作物还在花期喷洒农药。这个情况在美国是很难想象的，因为在美国农作物授粉需要花钱请蜜蜂来，然后你再花钱买农药把这些蜜蜂毒死，会觉得这个事情是很可笑的。但是反观我们国家是什么情况呢，我们很多都是小农经济，你家一片田，我家一片田，今天你家打完农药我家打，养蜂人是不愿意来这里给农作物授粉的。曾经就有一个消费者问我，他说现在打农药这么严重，蜂蜜里边会不会也混进去农药了？我说你大可不必担心这个问题， 因为蜜蜂就像养蜂人的宝贝一样，他们要靠它来养家糊口，他们根本就不愿意带着蜜蜂到那些打了农药的农田里去采蜜和授粉的。我们国家的养蜂人和种植户之间，没有形成一个有效的互惠机制。在美国，养蜂人带着蜜蜂去给农作物授粉，农场主给养蜂人授粉的租金是天经地义。在我们国家呢，有可能会发生一些有意思的故事，曾经就有养蜂人，带着他的蜜蜂到农田里去，结果这些种植户不但没有给他授粉的钱，反而要向他收钱。这个种植户说，你的蜜蜂到我这里来，是不是要把我花朵里的精华给采走了，还有可能会把我的花朵给咬坏，所以我要收你的钱。虽然听起来是一个笑话，但是这确确实实发生过。

朋友们说，能不能讲一讲我们身边的能够切实看到的蜜蜂，给我们带来了哪些好处。大家都吃西瓜，可能买到正常的西瓜，也可能买到空心的黄瓤瓜，我管这种黄瓤瓜叫爸爸西瓜，为什么呢？如果我买了一整个西瓜，回家打开一看，空心的、黄瓤的，我夫人和我闺女是绝对不会去吃一口的，这时候就由我一个人把这个西瓜全吃了，所以我叫它爸爸西瓜。那么，空心和黄瓤到底是什么原因引起的？最主要的一个原因，它不是蜜蜂授粉的，因为这个西瓜授粉不充分。再来看看西红柿，冬季吃到西红柿可能会碰到一种干巴巴的没有水分也没有籽的，完全没有夏天吃到的那种西红柿的味道。为什么？就是因为没有蜜蜂来给它授粉。

我们再来说说草莓，现在我们大家可能会觉得，草莓的味道非常好，这里我必须要说，我们都要感谢蜜蜂，因为在全国范围内，现在草莓几乎全都是用蜜蜂来授粉的。但是在十几年以前，草莓还有很多是用激素的，那时候的草莓特别大、里面是空心的，还有一股怪怪的味道。那么现在的草莓的味道鲜美，非常甜，到底是什么原因让这些草莓的种植户愿意用蜜蜂来授粉呢？最重要的就是经济的原因，使用蜜蜂比使用人工来得便宜、来得合适，而且使用蜜蜂授粉，草莓的果形会更漂亮，草莓的味道会更好。

随着社会的进步，会有更多由蜜蜂授粉的瓜果和蔬菜进入餐桌。随着人类的认知，我们终于明白应该和自然和谐共处。在我们追寻经济发展的同时，我们应该找回绿水青山，我们也应该找回儿时的那口西红柿的味道，那口洋柿子的味道。只有我们利用好了蜜蜂授粉的这个自然属性，我们才能够发挥出蜜蜂为农作物授粉、为植物授粉这种月下老人的作用；只有我们利用好了蜜蜂授粉的这种自然属性，我们才能让更多的养蜂人和种植户之间形成利益的互惠，才能让农业和养蜂业双丰收，才能够实现更大的收益；只有我们利用好了蜜蜂授粉的自然属性，我们才能够吃到更多的美味的瓜果和蔬菜，才能实现更大的社会效益；只有我们利用好了蜜蜂授粉的这个自然属性，我们才能够让蜜蜂给更多的植物去授粉。

蜜蜂这个小精灵，只有50天的生命啊，它能够将我们的经济效益、社会效益、生态效益有机地结合起来。2017年的12月，联合国宣布每年的5月20日为世界蜜蜂日，呼吁我们大家关爱蜜蜂、保护地球。我想不仅仅是蜜蜂，我们人类除了要和蜜蜂和谐共处，我们也要和自然界的所有的生物和谐共处，我们在讨论蜜蜂，我们在讨论适者生存，还是适人生存的时候，我们一定不能忘记，我们人类本来就是自然界的一部分，假如说有一天我们人类从地球上消失了，我们地球上的植物，除了需要水和阳光之外，它们可能更需要蜜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