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兽出没——林中记之一

◎周华诚

去古田山的那天清晨，我开车从县城接上老陈。那是正月初九，老陈站在春寒料峭的马路边，手上拎了几包礼盒。古田山是在苏庄那边，有点偏远，距县城五十多公里，再过去就是江西婺源、德兴，老陈嘱咐我尽量早一点出发，说是顺路要给朋友拜年。

到张湾乡油溪口，再到苏庄的毛坦集镇，继续前行，一路开过去，真有些山遥水远的感觉，心里会嘀咕，怎么还没有到呢。但在乡下开车，一点儿不觉得枯燥，路上又与老陈聊天，知道了他的许多故事。路过一个村庄，老陈拎了一盒东西下车，也不多停留，放下东西就走了。我很好奇，问他，给人拜年，也不在人家里吃顿饭哈。老陈哈哈一笑，说是多年的护林员，老朋友了，很支持保护区的工作，一年到头也辛苦。这不，拿两瓶酒，表示一下心意。

一路上山林幽深苍翠。草木似乎依然在冬日里沉睡。终于山路越来越静谧了，色调也越来越幽暗。仿佛是跟天色有关，那天多云转阴，阳光一直没有露脸，而山林反更添一层神秘之色。

我喜欢这样的山林。我也一直想到古田山去看一看。听说山下有田近百亩，田旁又有建于北宋乾德年间的一座古建筑，曰“凌云寺”，亦名“古田庙”。山遂以庙名。古田山的东北两面，群岭耸峙，西南方向岗岭环抱，山陡地险，岩石嶙峋，山上林木葱茏，遮天蔽日。许多年前，这里就是自然保护区了——有豹子吗？我问老陈。老陈说有啊，不仅有豹子，还有黑熊。大约是十年前，有张湾的村民慌慌张张向林业部门报告，说村庄后面的山林有熊出没，多次伤害了放养在林间的羊。可惜那时没有什么相机设备，拍不下来。据说还有黑熊伤人事件。后来，到了2011年9月，古田山国家自然保护区里布置的红外线照相机，拍到了野外出行的黑熊。黑熊走路，大摇大摆的样子，以为人不知鬼不觉，其实已经触动了相机的自动开关，它的身影，已被相机偷偷地记录下来。

在当地，人们把黑熊叫作狗熊。科学的叫法，也有叫月熊、喜马拉雅熊或藏熊的。总之，黑熊是一种猛兽。多数时候，熊们在夜间出行，白天就躲起来，在树洞或岩洞中休息。熊的口味很杂，以植物为主，喜欢各种浆果、植物嫩叶，或是竹笋、苔藓，也吃昆虫、青蛙和鱼，当然，在某些时候，还会闯到村庄里，攻击和捕食家畜。熊虽体形笨重，依然是游泳爬树的好手。如果你和一头熊正面遭遇，四目相对，希望你不要想爬到树上以图躲避——在爬树这一点上，熊的技能比你强大太多，你爬树时一定会很绝望。

不过，老陈说，许多村民一提到黑熊就觉得害怕，其实不必。是对熊有误会。熊其实怕人。怕的程度，远超过人怕熊。只是，如果母熊身旁刚好有幼崽，那么人就千万要小心了，母熊的警惕性极高，护崽心切，稍有风吹草动，它就会怒火攻心，出掌袭人。

老陈说，在古田山，还有许多保护动物，比如白颈长尾雉、白鹇，都可以看到。每年都有很多摄影爱好者，会来山里拍白鹇，关于白鹇……嗯，眼前就是古田山了。我们这样说着话的时候，路就变得不那么遥远了。老陈的办公场所，是在山口一排低矮的房子，就在几棵古老的大樟树底下。停好车走过去时，门边地上有一大片苔藓，那片苔藓长得真好，绿油油的仿佛绿毯，让我简直愣了好一会儿。

大约是刚过完年的缘故，这两天到古田山来的人极是稀少，只有几名工作人员站着闲聊过节的事情。我在老陈的办公室喝茶，翻看过期杂志和古田山的书，过一会儿，来了一个年轻的小伙子小蓝。后来我们三个人，就一起去看白鹇与白颈长尾雉。为了繁育与保护这些动物，保护区建造了非常好的设施，为动物们创造了一个与自然环境几为一体的场馆。隔着铁丝网，我远远地看见鸟儿们在那里踱步，悠闲，也很优雅。我们噤声，缩颈，藏在远远的地方。看完了鸟儿，中午就在古田山的食堂吃饭。一碗辣椒肉片，一碗番茄炒蛋，菜做得很好吃，只是盛饭的碗啊，把我吓了一跳——那么大的饭碗！

从食堂里走出来，四面的鸟儿在枝头鸣叫，叫声欢畅极了。在这样的环境里工作，应该是再幸福不过的事情了吧。

散步的时候，又说到黑熊。古田山发现黑熊身影之后，在数十公里外的南华山，也有护林员发现了黑熊。某年三四月分，黑熊结束冬眠，出得洞来，在四面悠悠闲逛。广袤山林里层峦叠嶂，林深泉幽，飞禽走兽，万物生长，神秘的黑熊也如大侠一般隐身其中，出入其里，除了脚印与粪便，留下的东西真的不多；若不是这些年，森林里配备了厉害的红外设备，黑熊、中华鬣羚、黑麂、蛇雕、松雀鹰，以及别的大侠们，哪里能被人轻易看到？

那现在，还有老虎吗？我问。

老虎可能是没有了。但老陈又很谨慎地，说了“但是”——但是没有被人观察到，不代表就真的没有。这样说起来确实比较严谨。在浙江自然博物馆里，陈列着一具20世纪50年代在丽水采集到的华南虎标本。那具标本十分珍贵，因为如今华南虎在野外已难觅踪迹，据说那是整个浙江最后的一只华南虎。

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

山中还有什么？都市快报2017年10月7日刊发过一篇报道《浙江最后一个发现华南虎踪迹的人：寻虎17年》（记者甘凌峰），文中说，“在20世纪50年代以前，华南虎曾广泛分布在浙西南的温州、丽水、衢州山区，之后失去踪迹”，报道又列举了多起猛兽袭击事件——

2011年1月，温州市瓯海区泽雅镇一养殖场发现6只羊、10多只鸡被咬死，有关专家初步判断“被豹子袭击的可能性较大”；

2011年9月，苍南县凤阳畲族乡出现山羊被凶猛动物咬死事件。据前期勘查，动物专家基本确定为金钱豹。金钱豹是国家一级保护动物，成年体重可达50公斤以上；

2013年1月，清凉峰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地处临安）内，发现一只已经死亡的野生梅花鹿，身边有不少脚印，可能是云豹留下的；

2015年，临安湍口81只山羊离奇失踪，在山上发现清晰的兽类足印，约拳头大小、四趾，趾前部有明显锋利尖端……

老虎、豹子这些话题总能引起人的兴趣，也让人对山林的神秘感充满想象。森林里到底有什么，我相信森林总有一些事物是超出大家的想象力的，不管是白天还是黑夜。如果是在黑夜，有一些生物会唱歌，或者飞翔，或者蹑手蹑脚地生长，在月光下舞蹈，在浓雾中穿行；它们或许是一些动物，或许是一些植物；还有一些则会来到森林的边缘地带，留下一些遗迹或疑团给别人，那些疑团，或者能一直延续几十年而无以解开。

这也是我来到古田山的动机之一。

我很好奇，老陈这样的人一直在与森林打交道，有没有遇到什么神奇的事。我一直想让他聊一聊这个。比如有一年，老陈受了伤，下山不便，他硬是在深山老林里住了半年之久，这就有点神奇并且像世外高人了——他有没有碰到过奇奇怪怪的动物？毒蛇？或者黑熊？

或者——华南虎？

据《浙江动物志》中记载，华南虎在本省分布不多。宁波（1875）和杭州（1880）两市郊区均曾有猎捕。1952年，丽水郊区曾打死1只成年虎，体重150公斤。1954年，龙泉曾捉到幼虎2只。此后，衢州（1974）、开化（1983）各捕到1只成年虎。至此，本省可能已经绝迹。

好吧。

那么，还有黑麂、白颈长尾雉、黑熊、中华鬣羚、蛇雕、仙八色鸫、豹猫、花面狸、豪猪、棘胸蛙、尖吻蝮……我从老陈那里拿到的一本资料上说，古田山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已调查出野生动植物资源有：高等植物2062种，珍稀濒危植物32种；动物有两栖爬行类77种、鸟类237种、兽类58种、昆虫l156种。其中国家重点保护动物43种、省重点保护动物46种——但是，好多动物与植物，我们都不认识，也从未发生过关系；不管我们喜不喜欢，这个世界其实也是它们的。

我想起马特·休厄尔在《我们林地里的鸟》里的一段话：“树林里的每一棵松树、橡树和榉树都有自己的特色，每一棵树上都有鸟儿居住，每一棵树都是一个复杂的生态系统，为各种各样的动物提供食物、住所和游乐。我们喜欢的那些鸟已经习惯在这个环境下茁壮成长，无论在什么季节。在鸟儿们的陪伴下，漫步于它们的自然栖息地是非常美妙的。鸟儿比我们更喜爱树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