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代的焦虑和科技的局限
2020-03-02江韬
◎江韬
人类近代历史表明,随着新科技的出现,一系列的误解、偏见及道德恐慌是伴随而生的。每一次技术转型(技术工具塑造新的社会阶段),都在不断的产生出对科学技术的道德辩论,怎么样的乐观主义就同样陪伴着怎么样的悲观主义。尼尔.波茨曼(Neil Postma)在那本经典的《技术垄断:文化向技术投降》(Technopoly: The Surrender of Culture to Technology)一书中就毫不留情地挞伐了那种过于盲目和自大的乐观,“当下的周围充满了技术狂热者和眼瞎的先知,他们只看到新技术的优越,而忽视其负面影响;这种一厢情愿的乐观丝毫不在意它们在未来的隐患”。新自由主义和消费主义两架马车越来越多地架空了人类对于科技背后虚弱面的顾虑;而互联网构建的平行世界塑造了无数的键盘侠和“新型独立人格”,似乎只是鼓励越来越多的现实中的群体,变成了精致的利己主义者而已。
中性的科学技术
我们似乎过于乐观于科学技术的进步。这一点在当下的环保议题中最为明显。对于群体而言,一边毫无保留地向消费主义的深渊坠落;一边期待着科学技术可以保护人类社会的最大福祉。一面抱怨气候变化、空气质量变差、环境质量恶化;一面却不愿意通过举手之劳改变消费/生活模式去影响环境政策(例如减少塑料袋使用;减少不必要的能源消耗等)。尤其对于寄希望于科学技术的发展可以缓解发展过程中不断增长欲望下副作用,始终保持着极度乐观的心态。沉醉于温柔乡假象的群体,是不太喜欢那些逆耳忠言去打扰其岁月静好的。那些极端环保主义,固然不可取,但是用“自由繁荣”和“科技进步”去掩饰甚至是推脱应当的环保责任,则只是另一种形式的不要脸。前捷克总统瓦茨拉夫.克劳斯(Vaclav Klaus)在其所著的《环保的暴力》(Blue Planet in Green Shackles)中,为这种乐观辩护——他引用朱利安.西蒙(Julian L. Simon)“无限资源”观点(The Ultimate Resource)——人类知识和技术的进步是不断弥补经济资源稀缺性的重要保证。不过,这些掺合到环境问题中的社会人文学家们,你们是不是注意到这样一个问题:人类知识和技术进步的速度是不是能跟上经济资源消耗的速度?污染治理的速度是不是能赶得上环境污染和生态崩坏的速度?这种有点进化生态学中“协同进化”的论调,是不是真的能用来“乐观”评估未来资源消耗情况和各种环境问题——可能我们需要的是更直观更科学的论证而不是这种想当然地以为“人定胜天”的盲目乐观。
互联网经济似乎是另一个闪闪亮的例子。从1.0时代开始,互联网随着全球基础设施建设发展而高速扩张。这是一个神奇的时代,“超越国界的人类命运共同体”“平等、自由的繁荣”“互通有无,沟通无限”……烟花般灿烂的形容中,事实也貌似无懈可击地证明互联网时代确实是一个崭新的人类发展阶段。不能否认互联网对于塑造当今人类世界的贡献,但同时也给群体塑造了一个虚幻而不真实的乌托邦。当下越来越多的担心出现了:个人隐私的保护、新型阶级差距的出现、技术寡头的垄断、暗网(Darknet)掩盖下的人性罪恶……一直让人迷惑的是,群体和技术巨头在这个微粒社会中,所显示出难得的协同进化和默契感,是十分诡异的。这似乎存在一个悖论:一方面持续不信任传统权利结构和固化的社会规范;另一方面又心甘情愿地把仅有难得的自主性全部交给了技术巨头。最可悲的地方在于,人类社会目前对于技术寡头的限制几乎未能为力——我们只能一厢情愿地寄希望于这些技术巨头的行为是“善”,是“基于最广大人类的福祉”。这就像工业时代的英国码头工人寄希望于资本家能最终帮助工人阶级入主唐宁街一样不切实际。人性是有机的,不是算法也不是智能代码,在巨大资本面前去测试/考验这些技术巨头的良善道德,似乎有病急乱投医的嫌疑。群体似乎对技术寡头和精英们向来都充满信任,随风起舞。群体性效应似乎让我们忘记了,如果普通老百姓跟着那帮权贵支持取消高考,那草根寒门出状元就只能成为未来的都市传说了。
20个世纪90年代,普遍的乐观主义情绪告诉我们,“互联网宣告了传统‘精英阶层掌控信息’时代的落幕”——而现实是,那个传统的“精英阶层”顺利地转移到了当下的硅谷等地方,从古罗马的元老院变成了巨大高楼大厦里的技术寡头。我们以为我们自由了——我们只是看上去变得自由了而已。我经常头脑会出现一个虚构的场景:街道上狂欢的群体,而一街之隔的商务大楼中,单面可见的巨大落地窗背后,是技术寡头们表情冰冷地俯视着楼下的歌舞升平——他们会不会有一种看待蝼蚁的心情?约翰.佩里.巴洛(John Perry Barlow)在其《网络独立宣言》总所描述的全新自由世界,越发看来更像是颇具讽刺意味的乌托邦幻想。
当技术巨头强大到变成蒂莫西.莫顿(Timothy Morton)口 中 的“超 物体”(Hyperobject)——强大到超于普通人想象,以至于我们只能永远从局部去感知其存在。当这种技术垄断性最终将传统国家模式转变成为新时代的“威尼斯共和国”时,信息时代的贫富差异和阶级对立,无疑会重新塑造人类的自我认识。正如安德鲁.基恩(Andrew Keen)在《科技的狂欢》(The internet is not the answer)中提到技术正在塑造一个赢者通吃的新社会,其结构诡异和权利更加让人担心“技术自由主义的乌托邦”。在这个赢者通吃的社会中,科技大赢家们兴高采烈地挥舞着资本和代码,按照他们心目的理想社会去塑造人类未来,先不论这种优越感从何而来,单就问一句,“你那么想改变世界,但你征求我的意见没?”——而这些谷歌似乎并不真的在意你的感受。书中虽然充满了乡愁般对传统工业的怀念,和对新技术(尤其是互联网)对传统社会传统、价值以及产业模式那种毁灭性打击的批判,但是却清晰无误地表达出——科学技术并没有让世界变得更好,它只是让世界变得更复杂。塑造世界和人类自己的终极工具不是科学技术,而是人类自己。这本书字里行间中充满了无奈和愤懑,当下的每一个我们,就处在一个技术塑造的阶级分界线上,我们处在一个被科技祝福还是被碾压的关键时代。
科学技术的局限
这篇文章并不是在对比科学技术的双面性,也不是否定科技之于当代社会的巨大正能量——而仅仅是提醒我们对于科学技术发展的过于乐观。正如科幻小说中,所描述的那样:当人类社会面临科学技术都已经无法解决的危机时,我们何去何从?我们是过于健忘的物种;我们都永远希望在那些岁月静好云淡风轻灯红酒绿姹紫嫣红的装逼日子里,科学家们别来啰里吧唆叽叽喳喳的当吹哨人——只要水没淹到颈脖子上,我们都可以假装一切没发生。最好的状态就是科学技术老老实实地躲在角落里默默地独自进化,耐心等待着万一出现重大人类社会危机,可以方便人类随叫随到。这种虚伪的自我欺骗其实只是一个更大尺度下的“群体性巨婴症”。
最直接的后果就是,当危机出现时,群体性的希望寄托就会从一个具象变为另一个具象。如果有一天科学技术真的无法解答人类社会眼下的尴尬,这无疑会产生一场宏大的关于人类希望的群体幻灭。我们坚定地相信科技会带来繁花似锦,但前提是在到达繁华盛开之地之前,人类要有足够的智慧别把自己折腾得中途退赛。
当下人类面临的很多问题,因果都和我们有关。没有一个人可以独善其身。我们亲手打造了一个莫比乌斯环给自己,在徒劳无益寻找终点的路中,一次又一次地抱怨找不到终点在哪里。科学技术的词性从来就无关善恶,有关善恶的是使用科学技术的人类。就像洋葱浏览器(TOR)的争议:其隐匿性在保护个人隐私和自由的同时,也营造了一个深藏罪恶的地下社会。新自由主义者们似乎过于相信于人性的善;而保守主义者们又过于相信于人性的恶。这是一个灰色王国,没有所谓泾渭分明的黑与白。绝大多数全体只是这个两端化光谱带上的某一个点,而非绝对站在两端。我们需要个人自由也需要道德规范——尤其对于技术寡头们而言,更需要后者。
“人类掌握了巨大的知识库,却仍然没有学会如何思考。世界本应当被照亮,却变得越发黑暗”——《新黑暗时代》(New Dark Age: Technology and the End of the Future)是詹姆士.布莱德尔(James Bridle)由Verso2018年出版的新书,2019年万有引力出版中文版。毫不掩饰,我很喜欢这本书,布莱德尔写得比我预想中的还要精彩,这本书回答了我一直思考和想书写的问题。在书中,作者提到了巨大的知识和技术鸿沟,是构成当下信息不平等的核心关键问题——社交网络和购物网站并不需要你深知那些代码和背后数据收割的原理;人工智能和机器深度学习更让人无法看清楚其复杂的过程;甚至我们几乎很少有人去一字一句地仔细阅读安装App中的用户须知。我们只是懒惰地寄希望于技术寡头们的友善和道德感;寄希望于那些“义兵”一样活跃于技术边缘的极客的英雄救美。强大的科学技术、浩渺无垠的信息流,我们会有一种“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虚幻感;而细想下来,我们什么也不知道。我们以为我们能获得关于道德和思想上的独立和进步,但现实中我们似乎收获更多的是自以为是的偏见。
乐观还是悲观?
未来人类社会会被科技发展所驱动还是所碾压,这取决于我们对科学技术的理解,取决于如何认识科技和我们的关系,取决于我们如何思考的方式。科学技术照亮的未来并非如那些乐观主义者描述的光明繁荣乌托邦,也并非悲观主义者唉声叹气的一片黑暗。在我看来,当人类的道德和规范进化速度无法跟上科技发展的速度时,可预见的未来本质上和现在一样——如同一年四季的云卷云舒和花开花落,有暴雨骤来,也有晴空万里;不可避免地,也会有属于那个时代的焦虑、危机、矛盾和不堪。谈不上好,也谈不上坏。而我们每个人不是从内心深处,始终是在期待未来会变得更美好吗?
从历史上看,科学技术一直是推动社会不断前进的驱动力和核心工具;而更本质的核心却是人类的自我意识和自由意志。未来无疑是一个自动化和智能化充分发展的时代,但当我们逐渐放弃了最后的自由意志和独立思考,而把这种选择权完全交给技术时,我们是不是也在放弃作为“人之所以为人”的最后原则和底线。伸开双手,满脸幸福状地去迎接科技高度发达的未来之路,会不会变成了一场自我放逐之旅?
人类最大的优势是在于思考,我们需要的是在这个已经搭建好的莫比乌斯环中,去寻找到蛛丝马迹,去定位我们的身份和位置,去构思和搭建一套规则和体系去弥补绝大多数人在这个系统中的认知鸿沟。正如《新黑暗时代》的作者在文章中所写的那样:“我们应该相信未来的图景是阳光灿烂的,也应该警惕对新技术过于盲目的乐观,它是笼罩一切的阴云。”
而此时此刻,我们愿意保持谦虚、谨慎和警醒,保持一颗不断思考和反省的内心,去创造和期待一个被科学技术火把照亮的人类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