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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学划界还是理解科学
——风险社会中的科学与公众

2020-03-02

江海学刊 2020年5期
关键词:划界气候变化公众

朱 晶 叶 青

内容提要 区分科学与非科学的划界问题,是科学哲学领域最引人注目、讨论最持久且最棘手的问题。虽然劳丹提出要消解划界问题,科学教育、医疗、公共政策等方面的实践与社会争论却日益凸显出科学划界的必要性。通过分析与科学议题相关的社会争论可以发现,科学哲学家开始将划界问题作为社会活动现象来进行研究,提出集簇标准,却忽略了公众对划界标准的使用;公众对科学的讨论已经从单一的划界转向对科学方法和可靠性的讨论,但公众对科学方法和科学本质的简单与理想式理解、公众不同于科学家的思维与认知方式,以及科学研究对象的复杂性、不确定性及其风险,是影响社会争论解决的原因。公共领域的科学争论和划界问题的解决,需要科学教育、媒体与科学家共同促进公众理解科学,包括理解真实情境中的科学方法、科学研究中的不确定性和可能带来的风险。

如何区分科学与非科学亦即科学划界问题,自20世纪初提出后,一直是科学哲学领域最引人注目、最棘手且讨论最持久的问题。科学哲学家从哲学、历史学、社会学、认知科学和心理学的进路提出了多种划界标准,从可证实和可证伪的一元标准,到萨伽德和邦格的多元标准,再至劳丹的消解标准。虽然对划界问题的讨论一直不乏新的进路,但问题本身仍未解决。一方面,科学哲学家对是否存在划界问题以及如何划界,在哲学层面持续争论;另一方面,现实生活和公众领域出现的有关科学的新问题和争论,成为公共议题的焦点,为科学划界的必要性以及如何划界等提出了实践层面的新要求。这些科学争论的出现,不是因为科学哲学进步了,而是科学与社会的联系越来越紧密之后,出现越来越多的、与公众个体和公共生活密切相关的问题。较之于科学哲学家和科学社会学家们讨论的诸如激光干涉仪引力波天文台对引力波的探测是科学事实还是社会协商和修辞等学院派问题,当下的公众更加关注科学问题带来的不确定性和风险。更重要的是,面对有关科学的社会议题时,如人类活动引起的气候变化、人类的进化起源等,公众对科学特别是科学方法的理解表现出认识论和认知方式上的多样性,划界问题变得更加复杂。

已有的研究对哲学层面划界问题的争论和进展做出了很好的讨论①,但鲜有从认识论出发,对实际生活中科学划界和科学争论问题的关注。本文将以气候变化、医疗、进化论与科学教育中的争论为出发点,在实践情境中考察科学划界以及公众参与科学争论中的认识论标准,以期在为实践领域的科学划界提供借鉴的同时,对促进公众如何理解科学提供认识论方面的启发。

划界问题的哲学困境与实践向度

划界问题要解决的是,科学是什么?非科学是什么?对这个问题的回答有描述性和规范性两个向度。我们可以仅仅在事实上描述科学家在做什么,其认识论领域的表征是什么,这是描述性的向度。“科学是什么”还关涉到我们应该如何使用“科学”和“科学的”,对给定领域的认识论状态进行判断,人们按照这个方式思考和使用“科学”,则划界问题有内在的规范性向度。此外,“科学”和“科学的”常被我们用来指称价值或优点,非科学被用来指某些事物缺少价值或者优点。因此,我们经常将“科学”或“科学的”用在各种价值判断和评价的情境中。这种情境正体现了科学划界的实践诉求。于是,根据科学的定义,我们可以使用这些术语来作出认识论和实践上的判断。如果认为一个理论是科学的,表明它应该被用于或者可能被用于特殊目的,可以被赋予道德、法律、政治或者社会的合法性。因而,科学的医学可以被用来治疗疾病,非科学的医学不应该被使用;科学家能够以专家身份作为证人,而非科学家或伪科学家则不行;关于人类进化起源的科学理论可以在公立学校讲授,但是非科学理论不应该被讲授;人类活动引起的气候变化现象如果是科学而非政治家的阴谋,就应该用于公共决策。潜藏于公众对科学问题争论之下的,是科学划界。

那么,科学是什么?在哲学向度上,波普尔对划界问题提供了最著名的解决方案,提出科学知识和假说必须是可检验的。随后的学者对波普尔的划界进行了批评,从对科学陈述的分析转到状态或者研究传统的分析上来。库恩和萨伽德是历史进路的捍卫者,提出应以进步作为划界标准,科学呈现出进步状态,而非科学则不是。萨伽德的进路与波普尔一样,没有提供定义科学的充要条件。因为有很多科学,比如基础人类解剖学,自从科学革命以来并没有取得根本性进步,而UFO或者顺势疗法,在过去50年中取得了很多进步。齐曼提出了社会学意义上的进步,认为科学是一种社会建制,目的在于得出合理、理性的一致意见。②但齐曼也未提供关于科学的充要条件,比如神学或者法学,它们的目的确实是为了取得基于理性的一致意见。

默顿、柯林斯等对科学进行社会学的描述,将科学定义为科学共同体的事业。但是这些定义太过模糊,并没有告诉我们有关共同体的特征,以及科学家在做什么。还有学者发展出心理学的进路来讨论划界问题,盖尔(R.Giere)认为头脑开放且理性的科学家,通过感知和实验,发展出关于世界的各种智力模型,这些模型通过个体科学家形成的关于世界的信念而起作用③。拉卡托斯、萨伽德和梅奥发展出刻画探究科学的认识论进路,提出科学或者科学家应该符合的认识论的标准和原则④。然而,认识论进路的科学划界面临着什么是科学目的、什么是科学方法,以及科学方法如何确保我们能够区分科学和伪科学等难题。由此,在提供有关什么是科学的充要条件上,各种进路都面临着不同困境。劳丹甚至提出,划界问题是一个伪问题,建议放弃使用非科学和伪科学等术语⑤。

那么,我们是否应该放弃划界问题?科学哲学领域从逻辑和哲学层面针对劳丹的观点进行了学理上的激烈讨论,不论争论结果如何,从实践层面而言,特别是前述有关科学议题的公众争论表明,划界问题并不仅仅是哲学问题,它的重要意义潜藏在实践的、公众的以及政治问题之下。现存普遍适用的、精确的标准不存在,并不意味着划界问题是无意义的,或是可以被忽略的。作为知识社会的公众,需要在面对医疗、科学教育、环境等现实和公共政策问题时,在个人生活以及社会、政治乃至文化角色中做出科学的、非正式的决策。比如,回忆性的证词、占星术式的分析等是否能够用于法庭;公共医疗保险是否应该涵盖顺势疗法、触摸疗法;替代医学中的药物和疗法能否以及是否应该接受科学程序的审查;人体免疫缺陷病毒是否导致艾滋病;儿童疫苗是否应该接种;气候变化的模型和测量能否作为科学根据用于公共政策;智能设计论是否能在公立学校讲授;国际遗传工程机器大赛中有关合成生物学的议题是否符合科学伦理;高压电磁场是否会对人体造成危害等等。另外,在做出政策判断时,公众做出决定应该依赖于科学知识还是意识形态?

更重要的是,公众应该区分好的科学和非科学,因为这种判断关乎公众的健康与生活。例如,在科学教育领域,教育者必须回答:为什么我们要教授科学而不是伪科学?为什么要教授天文学而不是占星术?为什么要教授进化论而不是神创论或智能设计论?是否应该在化学课堂中教授冷融理论?而且,教育会产生重要的道德、政治以及社会后果,学生获取的科学信念对于他们的价值、决策和行动具有长远影响。例如,对进化论持有不同态度的学生,他们长大后将对生命的发展历程、对医学和生物技术以及环境政策和公共健康相关的实践与进展等持有不同看法。对于生态学一无所知的学生和理解生态系统的学生,将对保护自然资源持有非常不同的态度。对科学本质的认识和态度,对于我们如何处理环境、技术和医学问题将产生重要影响。正因为科学教育影响着我们将来会如何生活,科学教育中应该教授什么才显得如此重要。事实上在美国,神创论对进化论的挑战已经对公立教育产生了很大影响,如1981年美国麦克里恩反对阿肯色创世科学案,2005年克兹米勒诉多佛学区案件等。这不仅让科学和伪科学之间的划界问题显得更加重要,而且意味着在科学之外的其他社会、政治和法律情境下,划界问题并不是一个伪问题⑥。

此外,在医学领域,科学成为现代医学的基础,医生将科学方法和理论用于诊断、预后和治疗,标准医学实践被认为是通过了科学上的受控临床实验,证明为有效,并且能够在机理上做出解释。当人们决定是否使用特殊的诊断测试、药物或者治疗时,有关科学与非科学的争议便出现了。在医学领域,如何区分科学的医学和替代医学,对人类健康有直接、快速且重要的影响。好的医学可以挽救生命、减轻痛苦、维持健康,而坏的医学则会毁坏健康。我们看到,顺势疗法已经骗取了公众大量钱财,同时也造成了公众在情绪上的压力。关于艾滋病阴谋论在非洲多个国家以及美国等地传播,已经造成了无数生命的逝去。

在公共政策领域,当立法者和政府官员在有争议的政策问题上使用科学证据时,就面临着划界问题,如人类活动引起的气候变化就在此列。虽然该争论涉及基本价值问题,如保护环境与发展经济、气候变暖的效果、评估人类对气候变暖的贡献、当前的全球温度、是否启动气候学相关研究项目等,双方在研究气候变化的模型、假设、测量、理论等科学问题上同样存在争议,争论双方都控告对方使用了非科学的假设、测量、理论以及假说。公众也参与到对具体科学研究结论的评价和重新测定之中,对科学家从事科学的规范或精神气质进行讨论。此外,在佛罗里达州立大学医学院成立脊椎按摩系的事件上,对脊椎按摩是否为科学的判定,也直接影响着资金的投入与该系的成立。这些都说明公众对科学议题的关注点,已从早期科学划界中涉及的纳税人的钱是否要投入到非科学的研究中等话题,转移到科学研究证据的确定性以及由此带来的风险等有关科学方法的认识论和规范的层面。划界问题在风险社会的科学争议中有现实必要性。

复杂情境考量下的集簇划界标准

由于划界问题在哲学进路上存在困境,现实问题和社会争论又与此密切相关,因此近年来,有科学哲学家提出,虽然划界问题无法解决,但所能做的最好的,是提供一系列的标准,对划界问题的实践维度给予更多考量。这些标准与学科、理论、概念、方法以及人等均有关系,并加入道德原则,使科学符合大部分标准,非科学只符合一小部分标准,从而避免非此即彼的划界困境。

“多产”曾被多位学者作为划界标准,如拉卡托斯的进步标准,但都是回溯性评价,尼可斯(T.Nickles)提出对理论的未来是否多产进行评估的划界原则⑦:科学家能够对潜在的问题解决做出评估,面向未来而不是过去,他们同等强调当下与未来的问题解决能力,关乎对未知世界的未来行动。尼克斯的原则不仅被认为可用于科学情境,包括如何面对新理论出现的问题以及新研究的积极性,还可用于社会情境。那么,究竟如何将划界标准用于多样化的复杂现实中呢?雷斯尼克(D.B.Resnik)提出了根据实际目标和考量对科学状态做出判断的实践进路,建议在划界问题上出于对实践的关切,除了已有的可检验性、经验证据、进步、解决问题的能力等之外,还应该包括划界产生的后果和道德原则⑧。比如在医学领域,关于科学理论、方法和概念的科学状态,若进行错误判断,将产生不好的后果并付出高昂代价,而且这种后果是直接、不可逆的,甚至是瞬时的。因为做出错误判断的后果如此严重,最有用的做法是,强调保守的以及安全的标准来区分科学和非科学的医学,比如经验支持和理性。而在科学教育中,犯错的后果没有那么高昂和直接并更加可逆。当科学教育的目标是在探索和评价不同的观点以及讨论新的、有争议的观点时,应对科学采取更加自由的定义。另外,慈善、不伤害原则、自主、公正以及实用等道德原则也应该被应用于划界时的实践考量,如希望通过界定科学来促进健康和公正,并且避免其他疾病和不公平后果等。据此,不同情境会对划界标准有不同的强调,在有些情境下可能强调可检验性或者证实,有些强调证言证据或者可靠性,有些强调理性进步以及解决问题的能力、解释力等等。总之,使用划界标准的目的,是力求在特殊情境中为实现目标和考量做出最大努力。

按照雷斯尼克的观点,划界标准应依照不同情境而设。那么,是否会陷入新的相对主义而变成没有标准?是否会变成根据自己的考量而设定标准?例如,对于基督教基要主义者,是否会基于实践的考量将神创论描述为科学?正因为真实的情境如此复杂,借鉴进化生物学领域对物种概念界定时使用的特征簇,马纳(M.Mahner)提出了划界问题的集簇进路,建议放弃用少数几个指标来划分科学和非科学,既期望这些标准有共性,又能根据实践进行调整,既涉及人,又有哲学假定。如,他们形成了研究共同体还是松散的个体集合?本体论预设了自然的、因果的、有规律的世界还是承认超自然的实体或者事件?他们接受有效合理的推理标准吗?等等。即有共通的标准,比如可检验性、经验支撑、进步、解决问题的能力,等等⑨。当将这个指标集应用于实际情境时,可以设定,符合集簇中若干个指标的便是科学。此外,由于这些指标并不是同等重要的,还可以引入权重,从而使得这一集簇的分析更加符合实践情境。

科学哲学家对划界问题的实践考量,改变了划界问题研究的纯理性传统,将社会、政治、文化等因素纳入划界问题的研究范围,将科学划界问题作为社会活动现象来研究,这种进路既考量了社会政治和实践蕴含,又涵盖了认识论的内容。不过,被科学哲学家忽略的问题是,既然划界问题在公众对科学议题的争论与决策中显得如此重要,公众不是科学哲学家,包括科学家在内的公众,对划界问题又是如何理解和运用的呢?

风险决策与公众对科学图景理想式的理解

值得注意的是,当科学哲学家们转向实践向度的划界问题时,公众在科学议题的争论中采取的策略也发生了变化,已经不再停留于是否使用术语、是否冠以“经科学研究证明”等来进行科学划界,而是从科学哲学出发,诉诸方法和认识论上的合法性。调查数据甚至表明,公众对科学的信任产生了鸿沟,有公众对科学方法和原则表现出极大信任,却不相信科学研究机构⑩,甚至出现了否定科学这种新的伪科学。社会大众、民意代表出于什么理由质疑科学家的研究方法与结果,甚至指责科学家发表不负责任的学术研究呢?这使得对公共争论中公众如何理解科学、以及影响公众理解科学的因素进行研究显得尤为必要。

如在人类活动引起气候变化的争论中,公众常用波普尔的科学哲学来合法化他们关于知识的科学性论断。特别是在美国,公众领域的争论中频繁使用波普尔的哲学,在规范性的情景和政治文化中也很常见。有意思的是,支持派和反对派、保守党和非保守党均对科学哲学有一定的了解和运用,都用波普尔的证伪主义等来作为自己的证据支撑和认识论基础,从而支持自己论断的科学性。按照波普尔的基本观点,原则上可以被经验证据证伪的理论就是科学,从逻辑可能性上不能被证伪的理论就是非科学,现有的假说在被证伪之前,只能暂时被认定为真。反对人类活动引起气候变化的一方认为,有关人类活动引起气候变化的科学研究结论,可以解释所有现象,因而是不可证伪的、不科学的;或者认为这一理论事实上已经被证伪了;该理论的提出依赖于计算机模型,太容易产生可检验的假说,因而很容易获得经验检验;气候变化模型中的不确定性,并不能接受经验证据的精确、严格检验;波普尔的哲学表明科学中的共识是暂时的,而且不重要;人类活动引起气候变化理论中的事实必须要一致,而且不能随时间而改变。反对人类活动引起气候变化的一方从不可证伪、或事实上已经被证伪等方面来说明人类活动引起气候变化的理论是不科学的。而该理论的支持者同样利用证伪主义来说明理论的科学性,支持者认为,相比一些简单论断,人类活动引起气候变化的理论提出了更多的关于证伪的要求,在逻辑上是可证伪的,但是目前并没有被证伪;一小部分关于气候变化怀疑论者的文章已经被反驳了,因而他们的观点是错的;如果该理论被否定,需要提供替换性的解释或者新的证据。也就是说,争论双方都利用了证伪主义,但是却将它看成了理想的科学模型,而科学哲学家和科学研究中对波普尔的批评,却极少被提到。双方都试图建立严格的论证,却较少关注如何将抽象的概念转换为现实的复杂情境,都为科学设定了一些不真实的标准。

近年来将科学方法的理想图景以及科学哲学家对划界的讨论用于公共争论之中的,还有美国的克兹米勒诉多佛学区案件中智能设计论与进化论的争论、澳大利亚关于高压电磁场是否有危害的争论,以及环境、医疗领域的争论等。在克兹米勒诉多佛学区案件中,智能设计论者提出他们在提供一种科学的替代理论,并引用劳丹等哲学家对划界标准在逻辑严格性上的批评来为自己辩护。事实上,该案件的判定最后并没有依靠一个非常严格的划界标准,而仅仅提出了模糊的划界标准,如方法论上的自然主义以及科学研究的共同体原则。在创世科学争论中,怀疑论者以及美国国家科学教育中心都使用波普尔来支持论断:创世科学依赖基于宗教信仰的不可证伪的论断,因而不能划归于科学,而创世科学的支持者同样经常引用波普尔关于进化论的矛盾情绪来说明进化论不是科学。同样,双方都忽略了科学哲学领域对波普尔的批评、波普尔对进化论在观念上的变化,以及现代遗传学对适应(adaption)概念的理解并不仅仅是原来波普尔所认识的生存的标准等因素。澳大利亚在关于暴露于非电离辐射和电磁场中是否会有害于健康的公共争论中,争论双方也是建立在对科学标准的简化理解之上,他们将科学研究看成是单一的假说—检验式或者假说—启发式。

这一类公共争论中体现出来的,是公众对科学方法理想图景式的理解。公众所理解的科学和科学方法,其实是科学哲学领域已经被批评许久的、过时的科学方法,公众用简化的、理想的科学图景来设定标尺,反对现实的科学实践。这种争论策略的便捷性,进一步通过方法上的讨论而得到加强,而且争论中对方法的讨论进一步转移到认识论和规范性的交叉层面,带来了公众对科学家的不信任,甚至是科学家和怀疑者之间的敌对。事实上,波普尔理想的证伪主义远离了科学实践,对假说的直接检验在实际情况中更为复杂,科学实践中科学家并不依赖于一种方法,而是多种方法、技术和仪器。因此,科学的社会争议的解决,仅仅靠制定划界标准是不够的,即便是科学哲学家们新近提出来的、面向实践的集簇划界标准,在运用时亦需要以公众的理解为基础。

今天的科学争议还与不确定性和风险有关,这种风险缘于科学研究对象的复杂性。比如分析气候变化的模型,影响疾病和治疗的多重因素,这些自然现象具有不可还原的复杂性、开放性、过程性、随机性,从而会带来不确定性和风险。如气候变化是一个长期的状态变化的渐进系统,通常涉及一系列的相关现象,许多关于气候变化的影响因素,以及复杂系统内部组分与组分之间的相互作用,造成气候变化的后果很难在科学上进行精确的评估,这些都是由于复杂系统的不确定性所带来的。比如,很难评估变暖的程度达到多大时会导致气候敏感性、会影响人类和自然系统,很难预测人类活动对气候变化边界条件影响的方式。气候变化的有些后果是可预期并且可见的,有些后果,比如未来极端风暴和热浪的地理位置的预测,是很难实现的。灾难性气候虽然很少发生,但是对它的预测并不能很好地建立起模型来进行精准预测。包括人体在内的生命体和疾病作为复杂系统,也具有不确定性。比如神经退化性疾病或者癌症,涉及新陈代谢、信号与基因表达等多方面的知识和要素。疾病的动态特征、人体和疾病作为开放系统、病原体的进化、人体免疫系统与病原体的相互作用等,带来了不确定性,如帕金森病、癌症、流行病等,都不能做到精准而有效地预测和治疗。这些不确定性和风险,为公众理解科学带来了内在的困难,公众惯常的思维模式与理解科学的模式不匹配。

从划界的实践向度到理解科学

科学技术所带来的不确定性和复杂性将我们带入风险社会,科学在当今非但不再被视作独立于经济、政治、社会之外的规范性权威,还成为社会争议的来源。科学教育、医疗、公共政策等方面的实践,凸显出科学划界的现实意义。朝着解决实践问题的划界进路而作出的努力是必要而且可行的,我们无法借助一些少量的划界标准将它应用于所有的知识领域,而是需要通过集簇进路,来区分真实情境中的科学和非科学,并引入道德原则和权重设置,使划界在弱的意义上被使用。

那么,如何让这些集簇标准在公众生活和社会决策中发挥作用呢?更重要的是去研究在公众心目中“科学是什么”。人们可能会争辩说,用科学哲学家所揭示出的划界标准教育公众,通过提高公众的科学素养和辨别能力,就可以达到抵制伪科学、解决争论的目的。事实上,虽然讲授科学的本质已经成为科学教育的指导原则,被认为是理解科学的重要手段,但调查却发现教师和学生对科学方法和特征都存在错误的理解,与科学研究的真实情境并不符合。虽然公众知道波普尔将证伪主义作为划界标准,但公众对科学的了解是理想的、陈旧的或者简化的科学方法及模型,对现实情境中的科学研究,以及科学方法的复杂性缺乏了解,这就需要科学哲学与公众理解科学领域的共同努力,需要科学教育、科学媒体与科学家的共同努力。

首先在科学教育领域,在讲授科学的本质时,应该促进学生和公众对真实情境中科学实践的理解。我们看到,通过提供科学划界的现实情境,科学教育者以虹膜学为例,发现学生会主动选择接受经验检验、科学共同体的一致性和接受度作为科学标准。研究也表明,公众对科学实践中的科学方法和本质越理解,就越容易接受进化论,比如:科学理论具有可证伪性和暂时性,并不意味着科学上的真不能获得保障;科学理论的检验需要依赖更加精细的次级理论和假说,而非直接证据;科学研究没有固定的方法,而是一系列方法等等。另外,对科学实践中的复杂性越容易理解的公众,越倾向于将科学争议归于自然因素中现象的随机性和不可还原性,而不是不信任科学家。

其次,促进公众理解科学,不能简单地预设公众缺乏相应的科学知识,而应该分析为什么公众对科学有不同的理解。有着不同理解模式的个体在面对科学证据时,会表现出不同的应对和冲突。认知、社会和临床心理学的研究表明,个体的判断和决定更容易受相关性和情感过程的影响。人类对相关性的处理系统在进化上要更加久远,而且能够被人类快速掌握并实现自动操作。科学家和公众对气候变化风险的不同归因,是由于他们运用不同思维系统进行信息加工的结果。科学家更多地运用分析系统,而大众则更多地运用经验系统。同样,具有分析性思维倾向的公众更容易接受进化论,具有直觉性思维倾向的公众更容易接受神创论。不仅如此,个体的早期经验会影响其思维方式,影响判断和决策的做出。公众在面对进化论和气候变化等问题时,更容易接受能够确认他们此前已有信念的案例,较少寻找反例,面对不确定性问题时更容易做出情绪化的应对,而科学家则更加依赖于分析性的处理、数据累积以及统计描述等等。如果仅仅依靠直觉,公众很难对诸如进化生物学中的“适应”等科学概念以及科学模型如何模拟和反映自然现象等进行把握,进而理性地看待科学研究的风险。这就不仅需要在科学教育中促进公众对现实情境中科学方法的理解,还需要促进公众对科学研究如何面对不确定性等问题进行理解,引导公众能够进行概念迁移和培养分析性思维。比如,科学理论可能会被未来的观察所修改,但是并非所有的理论都是可更改的并具有等价性,承认进化论并不意味着有许多可替换的理论与它具有同样的地位。

在科学教育之外,媒体是公众获取科学知识最重要的渠道。大部分人对气候变化等科学问题的理解来源于二手资源,公众的个体经验也是通过媒体塑造的。不过,这些二手信息和资源往往并不值得信赖。媒体的报道逻辑,对科学证据以及不确定性的理解,都会影响公众。如英国权威报纸对气候变化问题报道的政治化,将已经有的科学上的观点放在前面,将政治和工业上的、不太成熟的观点放在后面,这种介绍气候变化问题的方式,受到政治问题而非科学问题的主导。当媒体讲述不确定性以及对气候科学的批评时,倾向于引用并且误解少量主流科学家的解释。科学家的目的是从存疑的立场来解释气候变化的证据,关注复杂系统的不确定性,但媒体会误解为科学家不承认气候变化。另外一种媒体报道的方式,是强调科学研究的不确定性,但不提及科学研究如何面对可还原问题以及不可还原性带来的不确定性,从而将气候变化描述成自然的,否定人类活动的影响和责任。这些都说明,媒体记者应在理解科学的本质、理解科学概念和方法的基础上进行客观的科学报道。

公众与科学家在有争议的科学问题上存在众多差异,科学争议往往涉及高度技术性的专业知识,因而也需要科学家专业知识的充分参与,进一步将实验室中的知识提升为社会中的稳健性的知识(socially robust knowledge)。专家面临着如何将气候变化风险认知的信息正确传达给大众的挑战,而这种传达方式还应适合公众的认知特点,因为物理、心理和社会因素综合起来影响着公众对科学的理解。公众对专家的信任程度还受到教育方面的影响,低教育程度的公众倾向于将科学争论归于专家的能力不足,教育程度高、认知能力高的公众,更倾向于将科学争论归于自然因素。这就需要科学家用简单的概念框架来解释科学争议,从单向传播模式转变为双向理解和公众参与决策的模式。比如将气候变化解释成一种知识状态,而不仅仅是告知公众气候在发生变化。

总之,公众对科学的理解和辨识,除了需要增加对具体科学知识的理解来识别科学和非科学,还需要理解真实情境中的科学方法、科学的不确定性和风险。促进这种理解,不仅需要科学哲学家,还需要科学教育、新闻媒体和科学家等的共同努力。〔本文受到华东师范大学人文社科智库培育重点项目“科学合作中科学家认知劳力的分配与评价”(项目号:2018ECNU-ZKPY016)资助〕

①比较有代表的国内研究如王巍《我们如何拒斥伪科学?——从绝对到多元的科学划界标准》,《科学学研究》2004年第2期;胡星铭《重思劳丹的反划界论证》,《科学学研究》2015年第11期。国外对划界问题的讨论进展集中于论文集,见Pigliucci M., Boudry M. (eds.),PhilosophyofPseudoscience:ReconsideringtheDemarcationProblem, Chicago: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2013.

②Ziman J.,PublicKnowledge:AnEssayConcerningtheSocialDimensionofScience, London: Cambridge U. P., 1968, p.11.

③Giere R.,ExplainingScience,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88, pp.17~18.

④Mayo D.,ErrorandtheGrowthofExperimentalKnowledge,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96, p.55.

⑤Laudan L., “The Demise of the Demarcation Problem”, in Cohen R. S., Laudan L. (eds.),Physics,Philosophy,andPsychoanalysis, Dordrecht: D. Reidel, 1983, pp.111~127.

⑥Pennock R.T., “Can’t Philosophers Tell the Difference between Science and Religion?: Demarcation Revisited”,Synthese, Vol.178, 2011, pp.177~206.

⑦Nickles T., “The Problem of Demarcation: History and Future”, in Pigliucci M., Boudry M. (eds.),PhilosophyofPseudoscience:ReconsideringtheDemarcationProblem,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2013, pp.101~120.

⑧Resnik D. B., “A Pragmatic Approach to the Demarcation Problem”,StudiesinHistoryandPhilosophyofScience, Vol.31, No.2, 2000, pp.249~267.

⑨Mahner M., “Science and Pseudoscience: How to Demarcate After the Alleged Demise of the Demarcation Problem”, In Pigliucci M., Boudry M. (eds.),PhilosophyofPseudoscience:ReconsideringtheDemarcationProblem,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2013, pp.29~43.

⑩Achterberg P., De Koster W., Van der Waal J., “A Science Confidence Gap: Education, Trust in Scientific Methods, and Trust in Scientific Institutions in the United States, 2014”,PublicUnderstandingofScience, Vol.26, No.6, 2017, pp.701~7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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