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涂层与本体性安全

2020-03-02沈湘平

江海学刊 2020年5期
关键词:悦人现代性本体

沈湘平

内容提要 涂层的初衷是为了自保或悦人,是一种目的理性行为。物质性涂层、精神性涂层、行为性涂层,主动涂层、被动涂层,个体涂层、组织涂层,直接涂层、代理涂层,特殊性涂层、普遍性涂层,外壳式涂层、结构性涂层,甚至还有反向涂层……总是希望获得一种与周遭世界和解的安全。但实际上,涂层不仅遮蔽了直接的危险,而且带来新的风险,也反思性地强化了现代性的普遍怀疑特质,从而使得人们失去对周遭世界的基本信任,失去自我认同的连续性,进而造成本体性安全的丧失和深刻的生存焦虑——根本源于对显现的执著而遗忘了存在。社会存在的优化,过“前涂层”的本真生活,彼此真诚以待,修正对安全、信任、风险的传统看法,在参与和信仰中获得存在的勇气,是消解生存焦虑、重获本体性安全的一些可能选择。

“涂层”(coating)是一个很有启发性的概念,笔者更愿意将之作为一个现代性的普遍概念来阐发①,以此来观照或加深对高度现代性的本质及其后果的理解,也使我们能更好地思考应对之策。本文主要涉及涂层与本体性安全、生存焦虑的关系问题。

作为一种主体行为,涂层是互动的产物;作为一个范畴,涂层是一个关系性的概念,内蕴着自我(self)与他者(the other)的关系。当世界上只有一个人,或者人没有真正的自我意识的时候,并不需要涂层。刚出生的婴儿自然不会涂层;《圣经》中的亚当、夏娃只有偷吃了智慧果之后,有了基于主体间关系的羞恶之心,才需要以树叶为衣,以避羞耻。自我意识从来不是孤立的,任何自我都是相对于他者而存在的,涂层之为必要,前提就是建立在自我与他者的分别之上——当然,严格说来,这里的“自我”是一个系统,包括作为意志自我的人和作为意志对象化的事物,例如我和我的房子、车子。同时,涂层也假定了他者是另一个自我意识,也会如我一般地来看待问题,“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否则,涂层是没有必要的,也是没有意义的。当单个的人独自面对世界,“内直者与天为徒”,“独与天地精神往来”就完全可以舍弃涂层,而“道法自然”“复归于婴儿”。只要进入以复数的人为前提的社会、政治生活,或多或少地“反求诸己”式的自我涂层就是必然选择。我们不仅活在他者的凝视中,而且会超前反映他者凝视的结果,并将于我有利的结果作为涂层的追求。可以说,自我与他者之间的功利关系是涂层成为可能和必要的关键所在。

在区别自我与他者的基础上,涂层于我有利的初衷归结起来主要有两个:自保与悦人。按照马斯洛的需要层次理论,自保是安全的需要,悦人是情感、归属和获得尊重的需要。在马克思看来,全部人类历史的第一个前提是有生命的诸个体的存在,首先需要关注的是自然需要的满足。这种自然需要的满足也包括如何使自己可持续地得到满足的问题。正如霍布斯所言,趋利避害是人的本性、本能。涂层的原始发生应该就是基于这种本能而来的自觉行为,譬如戴上手套、穿上盔甲,是为了免受伤害。如果说自保还只是一种排他性的行动的话,悦人,即让自己“看上去很美”则是基于他者视野、接受心理的表面改变,本质上是“我如此这般地涂层,为的是让你看到我希望你看到的模样”。马克思当年说,“动物只是按照它所属的那个种的尺度和需要来构造,而人却懂得按照任何一个种的尺度来进行生产,并且懂得处处都把固有的尺度运用于对象;因此,人也按照美的规律来构造”②。其实,这个“美的规律”不仅是事物客观的美的规律,而且包括社会互动、自我与他者主体际的“美的规律”;人们不仅按照美的规律来发明创造、改变世界,而且还按照主体际的美的规律来涂层。进行这种悦人的涂层的直接目的就在于获得他者的承认。当然,我们也可以认为,悦人以让别人承认和接受自己本身也是一种自我保护的方式。但是,自保是自我中心的,悦人是他者中心的(悦人的目的最终是为了自己则是另一回事),自我成为他者接纳的对象,满足他者的期待。其实,悦人意义上的自我涂层乃是一种自觉的自我客体化,以凸显自己于他者的价值与意义。古人说“女为悦己者容”,大抵如是。总之,凡有某种关系都是为我的关系,而人们奋斗的一切都和他们的利益有关。所有的涂层行为,无论是自保还是悦人,都是一种韦伯、哈贝马斯所说的目的理性行为。

在日常生活中,我们最常见的涂层有两种,一是工业产品表面的涂层,二是建筑物墙面的涂层。其实,在我们日常生活的衣食住行用中,涂层无处不在,化妆、整形、美颜本质上也无不是在涂层。这些都是物质性的涂层。作为一个新的人文学术概念,“涂层”的普遍意义和阐释空间更在于其隐喻和引申含义。除开物质性涂层之外,更为复杂的是精神涂层和行为涂层。所谓精神涂层是为本能、欲望、利益穿上思想、理念的外衣,使之合理化,进而合法化,具有了与“质”相对的“文”的外表,其极致表现就是将某个群体的特殊利益说成是普遍利益的意识形态,意味着对本然的文饰,对真相、真理的遮蔽——陈忠教授之“涂层正义”问题的本质也在此。行为涂层则是出于目的理性算计,对自己的行为进行设计、包装,让自己的行为给人留下某种特定的、于己有利的印象。当下流行文化中所谓人设就是一种典型的行为涂层。人设即人物设定(character design),最早源于动漫,是设计师对角色人物服装、外貌、表情、个性特点等的设定,如今则指一个人展现在公众面前的综合形象,特指明星和公众人物的公众形象。这种形象是设计的,也就是涂层的结果,这种涂层行为本质上就是哈贝马斯所说的戏剧行为——在他人面前有意识地进行“表演”的行为。

从主体的角度看,涂层有主动与被动、个体与组织、直接与代理之分。主动涂层是自己为自己涂层即自我涂层。当然,由于自我往往是由意志自我和意志对象化的事物组成的系统,自我涂层就包括纯粹的反身性涂层和对“属于”自我的事物的涂层。被动涂层则是自我作为一个对象,被其他主体予以涂层。有些涂层完全是个人的行为,有些则完全体现为集体的意志,是有组织、系统努力的行为。有些涂层就是涂层者自己意志决定的结果,而在更多涂层行为中,直接的涂层者只是一种工具,其涂层的意愿与行动都是那些策划者、决策者“运筹帷幄”决定的,直接的涂层者只是起到一种“代理”、承担“外包”、执行的作用——甚至这种代理和外包又经过多次“转手”。

从涂层的广度角度看,涂层有特殊性与普遍性之分。所谓特殊性或个性化涂层,是一种基于自发的,体现为多样性、个别化的涂层,是涂层方式与效果上的“百花齐放”。普遍主义的涂层则是一种特殊性、个性的涂层成为一种统治性“范式”,进而被普遍化,例如通过模仿、学习或是基于一种工业主义的总体设计,体现为单一性、同质化的涂层,是涂层方式与效果上的“千篇一律”。前者更具地方性、艺术性,后者更具普适性、可操作性。传统涂层是特殊主义的,往往不具备统一的标准;现代涂层则往往是普遍主义的,立基于理性化、技术化的机制,例如建筑涂料、手机照相的美颜功能。当然,在形成差异性崇拜的消费升级时代,普遍主义也讲究差异化、个性化,推出所谓“私人定制”式的服务,但这种“精准”“精致”的服务的背后依然是普遍主义“类型化”的设计。普遍性的涂层还表明,现代性的世界总体上是一个涂层化的世界,差别只在于以何种方式进行何种程度的涂层。

从涂层的深度角度看,有外壳式涂层和结构性涂层之分。涂层之“层”本身就有表层之意,也就是说,涂层本身就有一种潜台词或是承诺,即不对事物本身的本然状态做出根本性的改变,而是只想改变其表层,使其能自我保护或是更为他者接受。但是,有两种情况的涂层却意味着内在结构的改变。一种是物理性结构的改变,即通过改变内在的物理结构,使其表面变得更合目的性,例如通过抽脂、拔牙、削骨等方式进行美容;另一种是化学性结构的改变,即涂层物与被涂层物发生化学反应,形成一种全新的物质,例如对金属表层进行涂层、电镀,涂层与金属发生化学反应,形成新的合金,更有利于保护金属。

现实中还存在可以称为“反向涂层”的现象,即以做旧、返朴、扮丑为目的,将本来看上去“很美”的东西,用涂层使其失去原来的模样,以满足一种特殊的趣味。一如当年龚自珍《病梅馆记》所说追求梅花“欹”“疏”“曲”的病态美。自从抖音、快手等手机视频流行后,各种出格、千奇百怪的事情层出不穷,远远溢出了传统的审美范围,很多都是为了流量进行的反向涂层。在这里,他者的肯定、承认被彻底抽象化、数量化——流量成为检验和衡量的唯一标准。

无论何种涂层,在现代社会都逐渐成为了一种合谋,即涂层者努力在进行好的涂层,而作为凝视的他者也往往知道其已经涂层,认同其涂层的合理性,甚或期待其进行更好的涂层。主动涂层者是为了自我保护和为人悦纳;他者也获得一种舒适与满足。总之,不管其实际存在,人们在意的是其“显现”的状态。也可以说,涂层是人们彼此相处的策略,试图达到一种自我与世界的和解,营造一个悦人的周遭世界,增进他者对自我的承认,使人获得一种稳定的、充满意义的安全。

确如德波从景观社会角度指出的,现代社会是“即刻分裂和统一的……展现分裂的是统一,同时,展现统一的是分裂”③。涂层是为了获得一种与世界和解的安全,但高度现代性的复杂机制表明,有了涂层可以使人免受没有涂层时的一些传统危险,但涂层同时带来先前所没有的新危险,甚至是更大的、不可预知和不可掌控的危险,使人们丧失安全甚至是本体性安全(ontological security),产生生存焦虑(existential anxiety)。

首先,涂层往往掩盖直接的危险。对于一些事物而言,如果没有涂层,其状态是显而易见的,危险与否往往一目了然。“泾溪石险人兢慎,终岁不闻倾覆人。”(杜荀鹤:《泾溪》)一经涂层,事物就有了表里、内外之分,而“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事情时常发生。如果内部只是感官意义上的败乱也就罢了,关键是涂层后光鲜的外表常常遮蔽了真实的危险。人们习以为常地生活,本能地信任日常生活中的周遭世界,把潜在的偶发事件都“搁置”起来,使我们获得一种坦然、放心的安全。隔着各种涂层,我们却不知正在无限接近危险,或者对正在积聚的危险浑然不觉。这些危险一旦突破临界点就会造成重大事故。例如时有发生的所谓街道地面塌陷、厂房爆炸等等。

其次,自保、悦人却导致反噬、自伤。出于自保的初衷,涂层的结果是形成一个自我的保护壳(protective cocoon)。按照吉登斯的说法,保护壳是“把来自外部世界的潜在的危险排除出去的防御性保护层,这种保护层是建立在心理的基本信任之上的”④。其实悦人的初衷也是如此,反思性地利用了人们的基本信任。但实际情况却常常让这种信任受到伤害。例如,很多建筑涂层本身是有毒的;不少化妆品对人体也是有害的。而且,越是前沿、先进的涂层越可能包含着我们知之甚少、目前无法检测出来甚至全然不觉的毒害风险。同时,经由涂层的事物乃至人都成为一道风景、景观,但面对貌似温柔、体贴、美好、悦人的事物,很多人都会因经验教训而习得一种“智慧”,反思性地怀疑其真实性——正如吉登斯所说,“怀疑,即现代批判理性的普遍性特征,充斥在日常生活和哲学意识当中,并形成当代社会世界的一种一般的存在性维度”,现代性把极端的怀疑制度化,其反思性则已延伸到自我的核心部位,而“承认对反事实的可能性的考虑对于反思性来说是内在的”⑤。基于这种怀疑和反思就意味着,涂层的无处不在就是反事实的可能性无处不在——甚至高度现代性的生活本质上就具有反事实的品质。这不仅意味着信任危机和不可预知的风险恐惧,还意味着一种“色即空”的意义虚无。

再次,行为涂层造就人设崩塌危机。如前所述,人设一词源自表演,表演也是其本质性规定。如果扩展开来,把某种理想人格的设定也称为人设的话,人设倒是人类教化的正常现象。儒家孔子所谓克己、荀子所谓化性起伪,都强调通过修养的内圣功夫,达到气质、本质的改变。但是,今天所谓的人设则不同,其未必谋求本质性改变,只是设计、营造、维持一个样子。高度现代性的快节奏也容不得人们下慢功夫去改变自己,只能是一种快捷的、面具式的外在、形象改变,本质上是基于景观社会的逻辑,执著于显现,展现自己希望展现的那一面,隐蔽自己不希望被人看到的那一面,从而留给别人一种自己所希望的形象,当然往往是好的形象。人设事实上是一种策略、技巧甚至是一种成功学举措。人设形象与本然形象之间是一种应然与实然的紧张关系,也近于弗洛伊德所谓超我与本我的关系,经营人设即老百姓说的“装”也成了一种系统的工作和一门生意。然而,一方面,全面、立体、全天候的景观生活很难做到万无一失,常常会因为一件小事暴露本相、人设崩塌,“装”不下去;另一方面,正因为人设的普遍存在,人们也反思性地预知他者人设的存在。古人云:“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对任何美好事物的条件反射性怀疑,将导致信任的丧失。

复次,精神涂层使人远离真相。精神涂层特别是有组织的系统性涂层,对于成熟的、立场坚定的人来说,可能只是一种修辞性、仪式化的语言,但对于不少人特别是大众、青少年来说,则可能会改变其思维方式、价值观念,也就是充分发挥和实现了精神涂层的意识形态功能。如果我们说,任何人都不可避免地存在偏见的话,精神涂层则是增加了一种设计性的偏见,使得人们离真相、真理越来越远。其实,在高度发达的媒体时代,我们接触到的大部分信息都离不开媒介,而任何媒介都不简单是中介,正如波兹曼所言,媒介即认识论。现代媒介是一种专家系统,其运作使得远距离发生的事件能便捷地为人所知。不过,任何一种作为媒介的专家系统都是一种文化偏见。在政治、资本权力的操纵下,总会有意制造一些幻觉、错觉,这其实是有系统性地进行精神涂层的一部分。基于种种偏见、幻觉、错觉,人们无暇也无力探究事情的真相。或者说,与之相较,媒介传播的信息本身所激起的情感、态度更为重要。

最后,普遍性涂层带来高后果风险。如前已及,现代社会的涂层不仅仅是具体主体的行为,而且成为体制性、机制性的涂层,成为一种工业化的普遍行为——涂层本就是一个工业概念。抽象地说,这种普遍主义的机制就是现代性机制。技术支撑下的高度组织化、精细分工——包括化整为零的“代理”“外包”,使得每一个普通人对于涂层过的世界既目无全牛,也莫名其妙。涂层所使用的东西对于具体的人而言越来越陌生,也就越来越具有风险;涂层覆盖的面越广,能真实呈现的地方就越少。通过专家系统、符号系统,我们在技术上极其有效地无限接近、深入这个世界的时候,人们的感官却因为这样的抽离化机制而与这个本来世界越来越疏离,真相被隐蔽或是隐退。涂层在构建一个再社会化的秩序之时,也在不可预知之处埋下了可能失序的隐忧,导入高后果(high-consequence)风险参量,使得风险成为常态,人类终于如贝克尔所言——生活在文明的火山口上。

说到底,涂层带来美感幻相和抽象化便利的同时,使人们丧失了本体性安全。吉登斯对“本体性安全”概念有过多个定义或描述:“对自然界与社会世界的表面反映了它们的内在性质这一点的信心或信任,包括自我认同与社会认同的基本存在性衡量因素”⑥;“时间上的连续和有序的感受,这包括那些并非直接是在个体感知环境中的感受”⑦;“大多数人对其自我认同之连续性以及他们行动的社会与物质环境之恒常性所有的信心”⑧。人在世界中存在,本体性安全其实就是人对自己遭遇到的世界因确定性而有可靠的感受、恒常的信心,自我也因连续的经验、经历而拥有清晰、稳定的自我认同。在前现代或前涂层的时代,人们能较好地获得这种确定性和连续性,因而不管时光流逝还是空间阻隔,都能拥有稳定的本体性安全。“离别家乡岁月多,近来人事半消磨。惟有门前镜湖水,春风不改旧时波”(贺知章:《回乡偶书·其二》);“万里长城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张英:《观家书一封只缘墙事聊有所寄》)。岁月、人事变动,但家园、湖水、长城仍在。变中不变的确定性与连续性,提供了精神家园,寄托着乡愁。以此为基,纵有“山重水复疑无路”的迷惑,但更有“柳暗花明又一村”的信念与信任,而正是这种信念、信任支撑着我们的行动定向和心灵安顿。然而,在高度现代性也是流动现代性的今天,一切都被改变,被工业化的涂层所改变,一切固定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不见门前镜湖水,春风何处拂旧波?”以往是物是人非,如今是人非物亦非。于是,出现了反思性建构的、以前现代风格为目标的反向涂层,事实上却不过是工业化的再涂层。例如重新打造的传统乡村、小镇,“看上去是”,实际上只是营造出了“物是”“宛如”的假相。在满足新奇之后往往会激起人们更加深刻的怀疑、不信任。

本体性安全的丧失根本上体现为一种信任的丧失。信任是自我与抽象系统互动的媒介,而普遍性的怀疑使得我们丧失了这种信任。尽管这种感受主要是由于社会抽离化机制造成的,但涂层在这里也起了巨大作用,或者说,抽离化机制本身就是一种普遍化的涂层。如果说正义也被涂层,那么这种本体性安全的丧失也就必然体现为对社会首善即正义的不信任。本体性安全丧失直接表现为对周围事物的怀疑、不信任,更为深刻的是,对内不能获得一种清晰、稳定、连续的自我认同,对外不能形成强烈的社会认同。于是产生了焦虑、恐惧——焦虑是一种无意识组织起来的恐惧状态。无处不在的风险则意味着不间断、立体环伺的非存在威胁,最深层的焦虑就直接导源于这种非存在威胁。因此,本体性安全丧失造成的焦虑并非一般焦虑,而是生存焦虑。

德波曾经指出,景观向人们发出的唯一信息是:“呈现的东西都是好的,好的东西才呈现出来。”然而,景观社会颠倒了存在(being)、占有(have)、显现(appear)的次序,“只有在个人现实不再事实上是真实时,个体才被允许显现自身”⑨。涂层也是如此,它表明,在高度现代性的场域中,显现比存在更重要,当人们执著于通过涂层的方式显现时,存在也就被遗忘了。这才是本体性安全丧失、生存焦虑的根本原因所在。

面对涂层带来的风险、本体性安全的丧失和生存焦虑的加剧,我们该如何是好?

毫无疑问,尽量减少涂层是减少风险、生存焦虑,保障本体性安全的根本之策。

一要靠社会本身的优化,使得涂层变得没有必要。涂层之必要是因为本然状态的不完美,如果本来就能自保、悦人,就没有多少必要去涂层了。也就是说,必须从社会存在本体的意义上使社会变得更加美好起来,而不仅仅是停留于“看上去很美”。社会自身的斑驳、漏洞不能靠涂层遮蔽、掩盖来解决,而必须靠社会的系统实干来加以结构性改变、弥补。表面的遮蔽、掩盖只会使得风险日渐累积,最终在沉默中爆发,变得不可收拾。同样,一个人也不可能长久生活在虚假的人设之中,而必须靠现实的奋斗进行实质性的改变,否则迟早会人设崩塌。

二要靠主体境界的提升,自觉减少或放弃涂层。在一定历史条件下,社会是难以很快改变的,能改变的首先是自身。不管社会本身是否斑驳,我们都可以以“前涂层”“非涂层”的生活为本真,努力返璞归真,坚持简约的追求。例如,吃穿住行用,不少人已走向了“后现代”生活,或者贯彻所谓的“断舍离”理念,强调极简、原生态风格。人生于世,“有待”越多,要假借的手段、中介物越复杂,不仅会越来越不自由,而且会蕴藏越来越多、越来越不可预知和掌控的风险。不过,正如前说,当这样一种追求成为时尚时,也可能被嗅觉敏锐的资本猎取,成为一种新的涂层——反向涂层,这是需要警惕的。

三是人们要彼此真诚以待,以交往行为构建纯粹关系。涂层是一种目的理性行为、戏剧行为,过于在乎他者的视野,必然同时带来自我物化和将他者物化的深层问题。自我与他者相异未必意味着一种冲突,可以导向相互补充和合作;自我在他者视野或众多自我构成的公共世界中未必意味着主观性的表演,其实也可以是阿伦特意义上的展示,让存在与显现尽可能统一;自我与他者之间的意义发生未必就是以物化的方式去满足,而可以是平等的主体际交往。总之,自我与他者未必完全是一种为我的功利关系,而是一种相遇、彼此理解的关系,主体的行为体现为哈贝马斯意义上的交往行为。真诚是有效交往的重要德性前提,只有通过个体之间真诚的相互敞开,纯粹关系(pure realationship)意义上的信任才会出现。彼此真诚是减少风险、焦虑,获得本体性安全的主体条件。

当然,即使如上这样做了,我们也改变不了如下事实:总有一些涂层是不可避免的,尤其是现代抽象系统所造就的普遍主义的涂层,已经成为高度现代性时代的存在性维度,从根本上是不可避免的;人类已经进入风险社会,我们不可能从根本上去消灭与日俱增的风险;在不涂层与涂层的博弈中,往往是不涂层败下阵来,遭遇更多的风险和挫折。这也许就是当代人的基本存在境遇和宿命。我们能做的就是从这种存在的实际出发,改变对安全、信任和风险的看法,拥有不顾威胁的存在的勇气。

人是理性的、观念的存在物,我们必须基于高度现代性的社会存在事实,修正我们对安全、信任和风险的传统看法。首先,如果不能说安全从来不是绝对的,那么如今至少要认识到从今往后安全一定不是绝对的。高度现代性时代的安全是一种尽可能的情境,在此情境中,一系列特定的危险或者被消除或者被降低到最低限度,而不是没有。而且,任何一种消除或降低都具有暂时的性质。其次,无论世界怎样,我们都不得不与之建立一定程度的信任。人生在世即是依寓于世、栖居于世,我们遭遇的世界是我们的不二家园、无机的身体。对世界的基本信任是无意识的社会属性,也是人生在世非此不可的存在特征。再次,真正的信任一定是与风险相关的。“一个不考虑其他可能性的人所怀有的是信心,而那意识到种种可能性又力图避开风险的人所怀有的则是信任。”⑩尽管信任可以减少风险,构建安全,但不能畅想没有任何风险的信任,“悲壮”成为风险社会之信任的底色。总之,在经过涂层、抽象系统武装起来的现代社会,现实的安全都建立于信任与可接受风险之间的平衡,真正的信任是反思风险后的决策支撑。

在本体性安全丧失,生存焦虑严重,一切充满风险的情况下,更需要超越简单功利算计的、不惧非存在威胁的勇气,这便是蒂利希最早提出的“存在的勇气”(The Courage to Be)。这种存在的勇气从何而来?一靠个体领悟,二靠参与到集体中获得。在一个真实的共同体中,个体小我的存在汇入“我们”的大我存在,共享一些核心观念与价值,就能对外有效节约交易成本,内部可以相对真诚地彼此面对,从而找到一种“小环境”的信任和本体性安全。当然,正如蒂利希所提示的,存在的终极勇气来自一种超越性的信仰。周遭世界越是具有不确定性、风险,人们越是充满怀疑、焦虑,信仰的价值越是被凸显出来。无论世界如何涂层,基于意志自由而服膺信仰,才能获得持续存在的勇气,才能拥有真正的本体性安全。

①“涂层”概念肇始于陈忠教授《涂层正义论——关于正义真实性的行为哲学研究》一文(《探索与争鸣》2019年第2期),笔者曾撰文《价值涂层、政治正确与自我规训》(《广州大学学报》2019年第6期),对作为普遍性概念的“涂层”进行了初步探讨。

②《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57页。

③居伊·德波:《景观社会》,王昭风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21页。“涂层”概念与“景观”概念的确有不少契合之处,可以相互印证、阐发。

④⑦安东尼·吉登斯:《现代性与自我认同》,赵旭东、方文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年版,第274、274页。

⑤安东尼·吉登斯:《现代性与自我认同》,赵旭东、方文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年版,第3、31页。

⑥安东尼·吉登斯:《社会的构成》,李康、李猛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年版,第524页。

⑧⑩安东尼·吉登斯:《现代性的后果》,田禾译,译林出版社2000年版,第80、28页。

⑨居伊·德波:《景观社会》,王昭风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5~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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