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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克思危机理论的世界体系视野

2020-03-02孙美堂

江海学刊 2020年5期
关键词:资本论黑格尔资本主义

孙美堂

内容提要 马克思关于资本主义经济运动必然导致其总危机的理论与方法,是十分具体、深入、复杂的。马克思首先借鉴黑格尔辩证法以及物理学方法,从商品本质的矛盾深入到资本主义生产运行中的矛盾。不仅如此,由于资本主义大工业是全球性的,政治经济学批判必然要延伸到国际贸易、世界市场,并得出资本主义总危机的结论。这样,马克思就要解决一个问题:关于西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叙事逻辑,如何过渡到关于东方社会的叙事逻辑,进而得出完整的资本主义世界体系理论。马克思晚年的“人类学笔记”“历史学笔记”和关于俄国社会问题的几封信,其实是在探讨这些问题。从相关文献和手稿看,马克思应是把“农村公社”作为东方社会生产方式的基础,通过商品(资本)与农村公社这两大本质范畴的互动关系来解释资本主义世界体系和总危机。他设想的资本主义总危机,可以将其表述为:“一元主导,多相互动,总体危机。”

问题的提出

马克思发现资本主义日益增长的巨大生产力与它狭小的生产关系即资本主义私有制严重冲突,这个矛盾最终导致资本主义总危机,进而导致资本主义灭亡,这是众所周知的事。不过如果我们再具体些,再深入些:马克思究竟是如何得出这个结论的?他的理论推演和论证方法究竟是怎样的?我们以往的解释是否有简单化之虞?无疑还有很多问题需要进一步探讨。这是因为,《资本论》没有完成,传世的政治经济学批判手稿群至多写到地租等范畴就终止了;而另一方面,马克思晚年在紧张地撰写《资本论》的同时,却留下《人类学笔记》《历史学笔记》等手稿。学界对这些手稿意义的阐释分歧较大;结合马克思晚年研究的问题情境和写作计划,将政治经济学批判著作—手稿群与马克思晚年作品联系起来研究,这样的工作做得不够。由于这样的原因,我们以往对资本主义总危机的理解,主要依据《资本论》及其手稿群,辅之以历史唯物主义的哲学命题。我们不否认这个理解的合理性,但它忽视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马克思关于资本主义总危机的理论,是否包括东方社会?如果不包括的话,这与马克思恩格斯始终强调的资本主义“世界市场”“世界历史”理论不符;如果包括的话,欧洲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与东方古老社会形态如何在“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与生产力相冲突”这个命题下统一起来?以商品和资本为基础的总体性范畴,与东方社会什么样的本质范畴对接?如何对接?只有把这些问题说清楚,我们才能全面理解马克思的资本主义世界体系的总危机理论。

如果我们要把东西方作为一个互动的整体来阐释资本主义总危机,那就得涉及很多相关问题。例如:关于西欧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叙事逻辑与东方亚细亚生产方式的叙事逻辑之间究竟是何关系?如果说商品是最能体现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本质特征的总体性范畴,那么东方社会有没有类概念?马克思曾反复论及东方社会的农村公社,这是否意味着他想把农村公社当作东方社会的总体性范畴?如果说马克思揭示西欧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时,借鉴了物理学方法和黑格尔辩证法,由抽象上升到具体,通过资本环节的不断过渡来揭示资本主义经济的矛盾运动的话,那么,东方社会也适用这套叙事方式吗?如果不合适的话,它应该用什么样的叙事方式?马克思究竟如何从西欧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叙事逻辑向东方亚细亚生产方式叙事逻辑过渡?这一转换涉及的深层逻辑与方法论,会遇到哪些问题?面对西欧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与东方各种古老生产方式之间的互动、互渗,马克思有没有更深刻的方法和逻辑,将它们贯通起来?针对这些问题,本文试图综合马克思的诸多文本特别是晚年著作,从政治经济学批判的方法论入手进行分析,希望从中发现隐含在马克思的文稿中,却没来得及明确阐明的思想,即:从关于西欧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以商品为基础)的叙事,过渡到关于东方社会生产方式(以农村公社土地所有制为基础)的叙事。从方法论的角度说就是:马克思从最简单、最普遍、最能代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本质的商品开始,遵循从抽象上升到具体的方法,在完成了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本身的演进过程后,要向非资本主义的东方社会过渡。这时马克思心目中酝酿的,是用什么样的方法将东西方打通,来完成一幅世界整体图像?

政治经济学批判的叙事逻辑

马克思最大的理论贡献是通过分析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矛盾运动,发现由资本主义主导的、每个国家和民族都卷进去的资本主义世界总危机。一般认为,马克思系统的政治经济学批判始于1857~1858年间。政治经济学批判的写作计划应该是非常宏大的。《资本论》虽然是政治经济学批判的重点,但不是它的全部。马克思对总体构思有过表述。如:在《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中,马克思谈到政治经济学的演进逻辑与写作计划:(1)一般的抽象的规定;(2)形成资产阶级社会内部结构并成为基本阶级的依据的范畴;(3)资产阶级社会在国家形式上的概括;(4)生产的国际关系;(5)世界市场和危机。①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中,他说:“我考察资产阶级经济制度是按照以下的顺序:资本、土地所有制、雇佣劳动;国家、对外贸易、世界市场。”②这两处表述大同小异,都是从最简单、最普遍、也最能体现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本质的范畴入手,一步步深入和展开,对象、问题所处的整体联系也愈加丰富和全面,最后得出资本主义总危机的世界历史图像。

从方法论角度说,马克思显然借鉴了黑格尔的方法。一方面,马克思对黑格尔不满,批评他把实在与思维结果混为一谈;另一方面,马克思又充分肯定黑格尔整体辩证法:从本质的和抽象的概念出发,并通过一系列辩证否定和超越,建构起完整的概念体系——这个概念体系就是现实的“真理”。谈到《资本论》的叙事逻辑时,马克思说:“在关于价值理论的一章中,有些地方我甚至卖弄起黑格尔特有的表达方式。”③列宁也说:“不钻研和不理解黑格尔的全部逻辑学,就不能完全理解马克思的《资本论》,特别是它的第1章。”④那么,黑格尔的表达方式是什么呢?理论研究不是从直接的感性经验出发,而是从反映本质的抽象概念出发。这个作为历史与逻辑起点的抽象概念就是绝对观念。绝对观念最简单,没有规定性,但又有最丰富的内涵,后来的一切发展阶段和环节都潜在地包含在绝对观念中,都是这个范畴逐步展开和否定的结果。概念的每一次否定,既是离开起点,又是起点的“异在”。在黑格尔那里,绝对观念自我否定,经历了逻辑、自然和精神三个阶段,每一大的阶段还包括小的具体的阶段,每一阶段都是绝对观念自我演化中的一个环节,越到后来越具体,越丰富,越全面。整体辩证法还意味着,概念完成它的自我异化过程,也是现实世界完成它的发展演化过程。

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的叙事方法明显受黑格尔的影响。作为历史和逻辑起点的范畴,不是实在和具体的,而是抽象的——抽象出最简单、最普遍、最能体现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之本质的东西。资本主义经济无限复杂的形态和现象,都潜存于这个范畴中。这个总体性范畴在思维过程中逐步综合,“抽象的规定在思维行程中导致具体的再现”⑤。范畴的不断展开与深化的过程,也就是理论地再现资本主义生产的过程。在马克思政治经济学中,这样的范畴就是商品。《资本论》中的“商品”与《逻辑学》中的“绝对观念”相当,它是最简单、规定性最少的,却最普遍、最能代表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本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全部形态和内容,都以萌芽的形式蕴含在商品中。

在黑格尔那里,万有的最高抽象和逻辑起点是绝对精神;在马克思那里,资本主义全部经济形态是商品。在黑格尔那里,绝对精神通过每个环节不断地自我否定而获得它的全部“真理”;在马克思那里,商品不断自我否定,完成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全部过程,这个过程即:资本一般→生产资本→商业资本→信贷资本(银行资本)→地租,这一级范畴还可细分,例如资本一般:商品→货币→资本,等等,每一阶段都是对前一阶段的否定,但又是商品本身。随着商品形态的展开,它也越来越具体、丰富和完整。借鉴于黑格尔辩证法基础上的这套叙述方式,把资本主义无限复杂的经济现象抽象为同一本质自身的多样性呈现,逻辑的严谨性几臻完美。

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批判还借鉴了经典物理学的方法,用理想化模型来描述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运行过程。马克思说:“物理学家是在自然过程表现得最确实、最少受干扰的地方观察自然过程的,或者,如有可能,是在保证过程以其纯粹形态进行的条件下从事实验的。我要在本书研究的,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以及和它相适应的生产关系和交换关系。到现在为止,这种生产方式的典型地点是英国。因此,我在理论阐述上主要用英国作为例证。”⑥相对于20世纪以后的复杂性科学而言,19世纪的物理学方法是简单性科学的方法,其基本特征是典型化的实验模型(伽利略模型)和抽象化的逻辑推演。它假定宇宙深层规则是简单和美,假定研究对象是封闭系统,要求尽可能排除“可有可无”的因素,把研究对象典型化、理想化,它预设系统呈线性运动,有确定的轨迹,可以准确计算出它的运动状态,等等。

马克思剖析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也试图像经典物理学那样,将对象典型化和理想化,并勾画出它的线性运行过程。例如:他选取的典型环境是当时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发展最充分的英国,并且只考察资本主义经济成分,故云“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占统治地位的社会的财富,表现为‘庞大的商品堆积’”⑦。当时的英国和欧洲其他国家还有大量小生产等经济成分,但马克思既然研究的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就得把非本质的、可有可无的因素予以排除。马克思(以及恩格斯)还用这种方法将资本主义的阶级关系和社会结构也典型化、标准化:“它使阶级对立简单化了。整个社会日益分裂为两大敌对的阵营,分裂为两大相互直接对立的阶级: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⑧可以想象,当时,即使在西欧资本主义发展最充分的国家,也不是只有这两大阶级。这种描述是借鉴伽利略模型,排除非典型、非本质的因素,上升为典型模型的结果。

假如现实社会只有资本主义经济形态,假如马克思研究范围只涉及英国式资本主义,那么上述叙述逻辑就相当完美了。问题是:资本主义大生产是全球性的,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必须超越资本主义范围,通过国际贸易、世界市场等范畴过渡到东方社会。《资本论》的体系和叙事方式还能继续进行下去吗?同一套叙事逻辑能完成总危机涉及的全部问题吗?如果上述方法不能简单推广到东方古老社会时,那该怎么办?

叙事方式的转换问题

资料表明:马克思大约1863~1864年间就开始正式着手写作《资本论》,并计划于1868年写完。《资本论》第1卷于1867年出版,到他1883年去世,十多年时间,《资本论》并没有完成,留下的大量手稿,是由恩格斯整理成我们现在所见的第2卷和第3卷。据恩格斯介绍,《资本论》第2卷手稿“多半带有片断性质”,“不讲究文体,有随便的、往往是粗鲁而诙谐的措辞和用语,夹杂英法两种文字的术语”。⑨“第三册只有一个初稿,而且极不完全。每一篇的开端通常都相当细心地撰写过,甚至文字多半也经过推敲。但是越往下,文稿就越是带有草稿性质,越不完全……”⑩对照我们前面提到的马克思的写作计划和思路可知,还有很大一部分内容,即生产的国际关系、世界市场和总危机等问题连最简单的手稿也没留下。正因如此,学界才辩论应不应该有《资本论续编》。

马克思为什么没有写完《资本论》?笔者在《未完成的“哲学的历史”:马克思〈人类学笔记〉主旨再探》一文中曾对流行的解释进行了否定。我认为:马克思在写作《资本论》后几卷时,他必须停下来认真思考,如何按照严格的、一以贯之的政治经济学方法,从资本主义经济范畴推演到世界市场,得出包括东方社会在内的资本主义总危机结论。就方法说,在借鉴了经典物理学的方法和黑格尔整体辩证法的基础上,马克思揣摩出来的那套叙事方法和逻辑体系,很好地解决了《资本论》前面几部分的问题。但是越往后推,越深入到对象的具体性、多样性和全面性时,亦即讨论国际贸易、世界市场、资本主义总危机等问题时,那套叙事方法的局限性就越大,叙事方法和逻辑体系的严谨性及与对象的复杂性、开放性之间的矛盾就越大,《资本论》推演的难度也越大。

马克思借鉴黑格尔辩证法,对现实的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和经济形态进行本质的抽象和概念的推演,逻辑上的确严谨缜密,学术界也普遍强调这个优势,却忽略了另一方面:马克思并不是简单地、机械地和始终如一地模仿黑格尔辩证法(以及物理学方法)。因为按照黑格尔的方法,资本主义生产的各环节与总过程被抽象为一套严密的逻辑和概念体系,现实的资本运动和演化过程以范畴的过渡、逻辑的推演等理论过程来呈现,这固然保证了理论的严谨和缜密,但也会导致理论的抽象化和体系的封闭性。我们知道:黑格尔辩证法因批判和否定精神而具有强大历史感和生命力,恩格斯说它是一种“彻底革命的思维方法”。可是由于黑格尔把一切都看作绝对精神的外化,一切具体杂多都要由这个体系来统摄,“由于‘体系’的需要,他在这里常常不得不求救于强制性的结构”,绝对精神要追求一个终点,结果,“革命的方面就被过分茂密的保守的方面所窒息”。马克思当然也明白这点,所以他主要在《资本论》前面部分尤其是第一章借鉴黑格尔方法。随着从抽象上升到具体,随着经济范畴超越资本主义体系内部,推演到国际贸易、世界市场等环节,最后扩展到形形色色的东方社会,这套叙事方法的局限就凸现出来:东方各古老社会的经济形态是否都可以抽象为商品、都可以看作资本的外化?是否可以用《资本论》前面的叙事逻辑描述东方社会?如果不可以的话,什么样的范畴才能代表东方社会经济形态的本质?能与商品的叙事功能相当、再现东方各古老经济形态运行之普遍必然规律的方法,应该是什么?能够将西欧资本主义经济与东方各经济形态当作互动的整体进行描述,从而揭示出资本主义经济总危机的方法是什么?

同样道理,马克思借鉴经典物理学的研究方法,按科学的实验模型来分析和研究资本主义生产方式,这样便于排除现实的感性具体和杂多,抓住本质,将对象及其运动过程理想化、标准化,增强经济分析的科学性与规范性。不过,马克思同样不是机械地套用物理学方法,不是把资本主义世界体系解释成封闭的伽利略模型,也不是用线性动力学解释资本主义的经济运动规律。尤其是,随着研究对象的具体化和复杂化,随着研究范围越出资本主义体系内部而转到世界市场,马克思必然要转换自己的研究方法和叙事方式,必然要寻找贯通东方社会的叙事逻辑。

总之,从商品范畴到资本主义总危机的过程,也是方法上从抽象上升到具体的过程,亦是从简单过渡到复杂、从典型过渡到非典型、从封闭过渡到开放的过程。马克思借鉴黑格尔辩证法和物理学方法,将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描绘成典型化、简单化和封闭性的运动系统,很好地解决了《资本论》前面的理论问题。但随着问题的展开,资本主义生产方式需经由国际贸易、世界市场,与东方社会联系起来,这客观上要求一个开放的、无限复杂的大系统。这两套叙事逻辑如何契合起来,东西方如何形成互动的有机整体?马克思作为严谨而伟大的思想家,必然要解决这个问题。他晚年一边写作《资本论》,一边从事被我们今天误以为是人类学研究的相关工作,其实就是要超越资本主义的本质范畴,确立包括东方社会在内的复杂的世界体系的叙事方式。

寻找贯通东方社会的叙事逻辑

西方资本主义向东方拓展,如何把东方社会纳入资本主义体系,进而导致资本主义世界总危机?东方社会被资本主义“强制同化”时,有何机制与规律?马克思虽然早有预言,但没有系统、成熟的政治经济学论证。不过依笔者看,马克思有两项工作是试图解决这个问题:一是他晚年关于俄国社会问题的两封信,即《给〈祖国纪事〉杂志编辑部的信》《给维·伊·查苏利奇的复信》;二是《人类学笔记》,很可能还包括《历史学笔记》。

19世纪中后期的俄国,从地缘和社会形态看,是由西方向东方的过渡带;从历史看,处于由农奴制解体、向资本主义过渡,社会矛盾错综复杂的转型期。针对这一社会,马克思阐述了俄国农村公社与欧洲资本主义两套系统之间的互动关系。在他看来,俄国不应重复欧洲的路数。他指出,《资本论》中谈到的生产者和生产资料分离这一“历史必然性”仅“限制在于西欧各国”。俄国社会不同,它完好地保存农村公社,且与资本主义因素同时存在。在这种条件下,俄国不是也不应该重蹈西欧原始积累那样的覆辙,不是也不应该像西欧那样经历可怕的“卡夫丁峡谷”。它不必把农民“从他们的土地上赶走”,“不必用命令来消灭公有制”。马克思还指责政府与“社会新栋梁”“合谋要杀死给他们下金蛋的母鸡”。可见,越出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分析俄国时,马克思不是用黑格尔辩证法或者物理学的典型模型,而是用类似现代科学的复杂性思维。

马克思似乎是把农村公社(包括原始公社、农业公社)理解为俄国传统社会形态的本质范畴。他认为农村公社有强大的生命力,“在欧洲,只有俄国‘农村公社’……几乎是作为巨大帝国疆土上人民生活的占统治地位的形式保存下来的”,“俄国是在全国范围内把‘农业公社’保存到今天的唯一的欧洲国家”。公社就不但不应被摧毁,还应被合理地开发利用:“必须排除从各方面向它袭来的破坏性影响,然后保证它具备自然发展的正常条件”,“事先被置于正常条件之下”;同时吸纳西欧资本主义因素,采纳西欧先进的生产和技术,使落后因素转化为后发优势,进而更顺利地进入共产主义。马克思有大量类似说法:“农村公社能够逐渐摆脱其原始特征……它能够不经受资本主义生产的可怕的波折而占有它的一切积极的成果”,“现今的俄国土地公有制便能成为共产主义发展的起点”。农村公社“能够成为现代社会所趋向的那种经济制度的直接出发点,不必自杀就可以获得新的生命”,“假如俄国革命将成为西方无产阶级革命的信号而双方互相补充的话,那么现今的俄国土地公有制便能成为共产主义发展的起点”。

从方法论看,马克思不是把俄国当作一个封闭的、自我演化的系统——无论是俄国固有传统的演化还是英国式的资本主义;它是开放的系统——俄国内部要素(农村公社)与来自欧洲的外部要素(资本主义)良性互动。俄国社会发展不是重复欧洲资本主义的历史过程,它更接近当代社会学所谓“后发优势”,更像系统科学讲的“突变”,社会发展道路不是线性的,而是具有复杂系统所谓的“共生效应”和“相干效应”。

如果说马克思关于俄国社会问题的信,旨在探讨有独立主权的东方国家主动吸收西方资本主义先进因素,推动社会变迁的话,《人类学笔记》则是想在更广泛的层面上揭示,东方各种古老社会是如何被迫接受西方资本主义的改造而发生社会转型的。从方法论说,也是探讨以什么样的叙事方式来陈述西方与东方、资本主义与前资本主义两大系统激烈冲撞和突变式演化规律。

马克思主要讨论美洲红种人、古印度和锡兰人、阿尔及利亚人、普那路亚人等早期民族的生产和生活。由于他们大多处于比较原始的部落阶段,故人们很容易想到“原始社会”;19世纪,关于原始民族的社会、文化与生活方式,主要是人类学或者民族学研究的对象,于是人们想当然地认为马克思是基于人类学兴趣来阅读这些资料。其实,认真阅读《人类学笔记》不难发现,马克思关注的重心不是各古老民族的家庭形态和社会形态本身,而是这些古老形态在外来征服者(主要是资本主义)的入侵和冲击下的解体和演化过程,是以农村公社为基础的东方社会被迫卷入资本主义世界体系后,“浴火重生”的规律和机制。例如:印第安人的农村公社被西班牙改变,印度人的农村公社被英国人改变,柏柏尔人和卡比尔人的农村公社被法国人改变,古代爱尔兰部落先后被罗马人、法兰克人和英国人改变,等等。把马克思研究的这些问题放到他当时的理论背景——资本主义如何通过国际贸易、世界市场改变东方社会,将后者卷入资本主义世界市场,我们就不难理解马克思的意图:东方古老社会在欧洲资本主义冲击下如何解体、重构?它将会演变为什么样的新形态?发展演变的机制与规律是怎样的?

马克思似乎是把“农村公社”理解为东方社会经济形态的本质。农村公社是以血缘家族为基础的共同体,即氏族和部落制度;土地、森林等大型不动产为共同体公有,其余生产资料和消费品因共同体发达程度不同而异,农村公社也因此划分为原始公社和农业公社。在马克思看来,人类首先是“自然形成的部落共同体”,即氏族、部落和部落联盟。早期族群把他们周围的自然界当作生存的天然条件,这就是生产资料所有制的雏形。“所以,部落共同体,即天然的共同体,并不是共同占有(暂时的)和利用土地的结果,而是其前提”,“人类素朴天真地把土地看作共同的财产”,由于私有土地和国家土地的出现,农村公社逐渐解体。

其实,马克思讲的“部落所有制”和“亚细亚生产方式”,大致也是农村公社的不同表达。由于农村公社是以部落等血缘族群为基础,是部落共同体占有生产资料的社会形态,所以马克思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把第一个社会形态称之为“部落所有制”。从《人类学笔记》等著作中我们也可发现,马克思讨论部落和农村公社,是不加区分的。所以,农村公社与部落所有制,是同一对象的不同角度的表述。马克思(以及恩格斯)还强调,农村公社是人类早期普遍存在的社会组织。随着历史发展,它们在其他地方消失了或仅有少量孑遗。不过在亚洲尤其是印度,这种古老社会形态保存得比较完好。正因为如此,马克思讨论农村公社,常常是以印度作为参照系:“这种原始形式我们在罗马人、日耳曼人、凯尔特人那里都可以见到,直到现在我们还能在印度人那里遇到这种形式的一整套图样,虽然其中一部分只留下残迹了。仔细研究一下亚细亚的、尤其是印度的公有制形式,就会证明,从原始的公有制的不同形式中,怎样产生出它的解体的各种形式。例如,罗马和日耳曼的私有制的各种原型,就可以从印度的公有制的各种形式中推出来。”

马克思是否把农村公社看作东方社会唯一的基础?“公社”范畴能否囊括东方社会的一切经济形态?东方古老社会的各种生产方式是否都可以看作农村公社自我异化的不同形态和阶段?马克思没有明确说明,但根据已有资料分析,这似乎是基本倾向但不是最后定论。东方社会、前资本主义,毕竟不是一个统一的经济社会形态,它包括从原始部落到中国、印度这样古老的帝国,这些社会的非经济因素(王权、宗教等)起的作用也非常大。马克思应该注意到,他无法像《资本论》那样用一个总体性范畴囊括东方社会所有经济社会形态。他需要思考:农村公社、宗教和王权政治等几大因素究竟是什么关系?这个推测的依据是马克思晚年写的《历史学笔记》。在该笔记中,马克思关心的是三大问题:军事、政治(王权)与宗教。此外,马克思致恩格斯的一封信中还明确谈到宗教:“至于宗教,可以归结为一个一般的、从而是易于回答的问题:为什么东方的历史表现为各种宗教的历史?”

简短的结论

马克思所说的资本主义总危机,不是西欧模式的简单扩展,而是资本主义主导、全球一体化的、无比复杂的世界性危机。它不只是欧洲资本主义内部危机,还包括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向全世界扩张,把落后的东方社会卷进来所形成的全局性危机。

马克思把农村公社视为东方社会的基础。资本主义向外扩展,既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对东方社会形态的“强制同化”,也是古老东方社会以自己的方式对西方资本主义积极或消极的应对。以农村公社为基础的经济形态与以商品(资本)为基础的经济形态组成“冲击—反应”的互动关系。马克思心目中的东方社会发展道路,既不是这些古老社会固有模式和历史逻辑的延续,也不会重复西欧资本主义的历史过程,它只能是二者的“相干效应”,是它们双向互动的结果。不同国家和地区,农村公社等因素的具体状况不同,因此这种互动关系也不会雷同,最后呈现出来的是无限复杂的相互作用系统。马克思设想中的资本主义总危机,就是这种无限复杂大系统中,各种矛盾相互影响、相互放大而导致的整体危机。这种危机我们可以表述为:一元主导、多相互动、总体危机。

“一元主导”即欧洲资本主义在现代工业文明和资本主义世界总危机中起主导作用。资本主义全球化迫使东方臣属于西方,农业国臣属于工业国,世界各古老帝国以至原始部落,都成了资本主义世界体系中的一个环节、一个要素。

“多相互动”指在资本主义主导的世界体系里,各个社会都以它们特有的方式跟整个资本主义世界体系发生矛盾和冲突。资本主义迫使东方社会发生与之相适应的改变的同时,东方社会也以自己的方式做出反应。于是东方与西方之间,以及资本主义内部,甚至东方国家之间,必然呈现错综复杂的矛盾。由于历史背景和社会条件不同,各个国家和地区与“他者”发生矛盾和冲突的具体方式各不相同。

“总体危机”是指资本主义主导的世界体系的总危机,不单是西欧资本主义的危机,而是东西方作为完整的资本主义世界体系的危机。欧洲资本主义主导、世界各地都卷入进去的现代世界,不仅各种矛盾错综复杂,而且每个矛盾都成为资本主义世界体系中的矛盾,每一个局部危机,都会成为引发资本主义整体危机的导火索。

今天,全球化日益向纵深发展,东西方之间的双向互动更加频繁和深刻,资本主义主导的全球矛盾与危机更加复杂和尖锐。面对这样的现实,重读马克思的文本,重新领悟马克思无比复杂、宏大的资本主义世界体系和总危机的理论,重新揣摩马克思从抽象上升到具体的大思路,以及他的复杂性和开放性思维,意义巨大。

②⑧《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88、32页。

④《列宁全集》第55卷,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151页。

⑤《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18页。

⑨《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6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3页。

⑩《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7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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