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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传与诗史的悖论:杜甫《八哀诗》论

2020-03-02魏耕原

安康学院学报 2020年1期
关键词:诗史杜甫

魏耕原

(1.陕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陕西 西安 710127;2.黔南民族师范学院 文学与传媒学院,贵州 都匀 558000)

杜甫《八哀诗》的出现具有重要意义,一是标志夔州回忆诗高潮的发端;二是引发对“诗史”的全面审视;三是用传记体来写人物诗传。《八哀诗》如武库之兵器,利纯并陈,而遭到后世的冷漠,造成这一现象的原因值得深入探讨。

一、《八哀诗》出现的缘由

杜甫在永泰二年(766,此年十一月改元大历)暮春到达夔州,生活安定不久,便进入了他一生又一创作高潮。这一高潮是以暮年的回忆为主。诗体主要采用五古与七律,对安史之乱后一直处于动荡不安的国家、民族与自己的漂泊予以全方面的回忆与反思,千头万绪,故付之以大型组诗与五古大篇。《八哀诗》便是这一时期大量的回忆组诗的发端。

杜甫移居夔州的这年秋天,生活安定后便写了《八哀诗》。这组诗出现的缘由,他在诗序中说的至为分明:

伤时盗贼未息,兴起王公、李公;叹旧怀贤,终于张相公。八公前后存殁,遂不诠次焉。

杜诗很少有序,有者自夔州诗始,此序为最早①杜诗有序者凡五篇:《同元使君舂陵行》 《课伐木》 《园官送菜》 《观公孙大娘舞剑器行》,加上此篇,前四篇均作于大历二年,即作《八哀诗》之次年。,也最简明,但作诗的意图与结构的顺序说得却很清楚。王嗣奭说:“王、李名将,因‘盗贼未息’,故兴起二公,此为国家哀之者。继以严武、汝阳、李、苏、郑,皆素交,则‘叹旧’。九龄名贤,则‘怀贤’。序简而该,亦非后人所及。”[1]就是说所哀八人不按生卒早晚与仕宦高低排列,而是以哀国家与友人丧亡的“叹旧怀贤”为次第。换句话说,是把国事与己之哀友之情怀结合起来,这也是杜甫安史之乱前后所作“诗史”的一贯宗旨。

杜甫写这组诗距安史之乱平息的广德元年(763)正月,已将近四年了。然乱平之当年秋,吐蕃入大震关,陷兰、秦、渭等九州,尽取河西、陇右。自“凤翔以西,邠州以北,皆为左衽矣。”其冬,又寇奉天、武功,京师震骇,咸阳竟成关塞,代宗仓皇东奔陕州,“官吏藏窜,六军逃散”。吐蕃入长安改元,置百官。程元振专权自恣,忌害诸将。代宗发诏徵诸道兵,李光弼等皆惧畏不敢至。郭子仪收复长安,十二月代宗还京。吐蕃又陷松、维、保三州,西川节度使高适不能救,剑南西山诸州亦陷入吐蕃。次年李光弼愧恨忧卒,时户部奏人口1690余万,锐减于天宝升平十之七八。自天宝十四载安史叛乱至此,兵祸连年,左拾遗独孤及上疏说:“今师兴不息十年矣,人之生产,空于杼轴。拥兵车第馆亘街陌,奴婢厌酒肉,而贫人羸饿就役,剥肤及髓。长安城中,白昼椎剽,吏不敢诘。官职乱废,将惰卒暴,百揆隳剌,如沸粥纷麻。民不敢诉于有司,有司不敢闻于陛下,茹毒饮痛,穷而无告”[2]4991。京都尚且如此,其余则可想也。永泰元年(765) 严武病逝,蜀中自此不宁。吐蕃又屡犯京畿,京城常处震恐之中。杜甫虽在夔州,代宗之蒙尘,京郊之寇扰,不能不有所耳闻。而对蜀中内外之乱则更有深感。面对寇扰不息,忧国伤时,哀戡乱良将功名不就。而当国者诸如鱼朝恩、程元振、元载之辈,正如颜真卿所言“是林甫复起于今日也”。故《八哀诗》以王、李二名将打头,又以张九龄为殿。至于好友先后凋零,是哀友亦是哀己,所以此组诗哀国伤时之情倾注于良将贤相和知己之凋零,这就和他在安史之乱前后以如椽巨笔挥写的光照日月的诗史精神如出一辙。

杜甫写这组诗,心情是异常沉重的。当时人们知道,八年血腥涂地的安史之乱虽已平息,但河北悍将骄兵动辄杀伐取代,不听朝廷处置,处于半独立状态,而且向藩镇割据状态蔓延;吐蕃的“安史”又来了,折腾天子狼狈出奔,京郊常面临兵燹,无论朝廷还是百姓都在震恐之中张望奔亡。半个世纪以后,宰相崔群言及开天之际由盛转衰的原因说:“安危在出令,存亡系所任。昔玄宗少历屯险,更民间疾苦,故初得姚崇、宋璟、卢怀慎辅以道德,苏颋、李元纮孜孜守正,则开元为治。其后安于逸乐,远正士,昵小人,故宇文融以言利进,李林甫、杨国忠怙宠朋邪,则天宝为乱。愿陛下以开元为法,以天宝为戒,社稷之福也”,又指出治乱转化的枢纽在于宰相的任用:“世谓禄山反,为治乱分时。臣谓罢张九龄,相林甫,则治乱固已分矣。”[2]5081元稹《连昌宫词》说到“太平谁致乱者谁”时指出:“姚崇宋璟作相公,劝谏上皇言语切。燮理阴阳禾黍丰,调和中外无兵戎;长官清平太守好,拣选皆言由相公。开元之末姚宋死,朝廷渐渐由妃子。禄山宫里养作儿,虢国门前闹如市。弄权宰相不记名,依稀忆得杨与李。庙谟颠倒四海摇,五十年来作疮痏。”开元四年姚崇荐宋璟自代,开元八年宋璟罢相。姚卒于开元九年,宋卒于开元二十五年。张在开元二十二年为中书令,二十四年罢相,这是言姚宋而带过了张九龄。中唐这一共识,在《八哀诗》最后之所以哀悼张九龄,原因也正在这里。清人梁运昌说:“开元用姚、宋则治,天宝用牛、李则乱。曲江介在其间,以一身为治乱机枢,曲江去而乱端成矣。诗于相公之功名、事业、言论风采一无所及,独写其忧谗畏讥一片心事,虽在政局,无一日得行其志。及乎荆州贬谪,反得释其忧虑,以经纶世宙之才,而使之用心于文章之境,坐视祸乱之成而莫之救,此世事之大可哀者,岂在曲江一人而已。……须知此诗是为相国叙哀,不是为相公作传;是为伤时写哀,不止为怀贤写哀,此所以以相国为八篇之终也。……若满纸铺张相业,则是得其行其志矣,何哀之有!杜老命意超迈,剪裁简括,不知者乃以为疏略,岂不谬哉!”[3]就是说是在时代转化的大悲哀中写张相,可谓得此诗之用心。

此诗的作年存有小异,所哀八人,亦有异议。可从他们的卒年、排列的顺序等看出些端倪,见表1。

表1 杜甫《八袁诗》中所哀八人卒年、每首句数、归属及哀因情况

八人中李琎卒年未见记载,卢元昌说是“早逝可伤”,黄鹤谓卒于天宝九载(750)。严武最为晚卒,时为永泰元年(765)四月。杜甫失去依凭,便在五月匆匆离开成都,沿岷江南下嘉州,经戎州、卢州、渝州,初秋至忠州,九月至云安县,因病留居。次年十一月改元大历,暮春到达夔州。上一年大半年流转五州,加上疾病,像《八哀诗》这样共193韵的鸿篇巨制,需要相对稳定的环境,不可能作于永泰元年的转徙中,所以一般认为是至夔州后作。但朱鹤龄说:“八诗非一时所作,如李光弼诗‘泪洒巴东峡’,严武诗‘怅望龙骧茔’,则二诗在夔州作无疑。如李邕诗‘君臣尚论兵,将帅接燕蓟’,则是史朝义未平,正经营河北之日,当在广德之前。盖自宝应、广德至大历初,有此作也。”[4]1372仇兆鳌则说:“诗序所云,乃一时追思所作。观哀郑虔云‘秋色馀魍魉’,当是大历元年之秋。其云‘君臣尚论兵,将帅接燕蓟’,因此时吐蕃未靖,河北降将阳奉阴违,故有此语,非为史朝义而发也。”[4]1372李邕卒于天宝六年(747),宝应元年为762年,上距其卒已15年,为什么要在这时还为哀李邕而作诗呢?当是因严武卒,上年又获知郑虔、苏源明卒,而哀及李邕、李琎。加上安史之乱平息已近四年,局势还在恶化,杜甫总企盼时局好转,戡乱思名将,治国需贤相,这几种因素合在一起,再加上到了夔州安定下来,自然就有了八哀的创作愿望。另外,这时的大型组诗《诸将五首》 《秋兴八首》 《咏怀古迹五首》,以及大篇回忆诗《夔府书怀四十韵》 《往在》 《昔游》 《壮游》 《遣怀》,也可说明《八哀》所作正当其时,甚至说此作引发了杜甫忧国伤时与回忆一生的全部“盘点”。

对于所哀八人,为何没有李白、房琯、高适?至于郑虔,是杜甫知交,苏源明与杜甫早年也多有交往,特别是李琎,却又因何能引发哀悼,而进入这一特殊行列?杜甫在天宝五年有《赠特进汝阳王二十二韵》,当是一首干谒诗,称美其人厚道,多谀美之词,在稍后《饮中八仙歌》就把他排在第二位。曹慕樊先生说:“看哀李琎的诗,只说他游猎好客,一个纨绔子弟而已,生平享福,有何可哀呢?跟其余七人比起来,既无奇才,也没有厄运,实在无可记述。那么,为什么把他摆进《八哀诗》呢?这就是所谓的‘伤时’了。揣测杜甫的意思,对肃宗的灵武自立是不以为然的。至德以后,大权旁落在李辅国、张后的手里,都是灵武自立作俑。又不好明说,所以提出李琎说,重在一个让字。好像说,李宪能让,所以有开元之治,李亨擅位,所以有至德以后的祸变。”[5]214-215此说虽不无道理,然玄宗、肃宗已于宝应元年(762)先后去世,肃宗长子李豫是为代宗,属于正常继位,不存在让与不让的问题。对此,梁运昌说:“肃宗惩永王璘之事,忌疏兄弟。仅有两子,而建宁以谗赐死。房琯一建分蕃之议,即致罢斥。汉中王瑀持括马不可之议,即贬蓬州,明显是借此斥外之耳。代宗别无亲兄弟,德宗只有一子,乃欲废之而立侄,非邺侯力谏,其事竟行矣。肃、代、德三朝间,父子莫能相保,何况兄弟宗族哉!高祖、太宗之子孙,夷为庶姓,睿宗之子申、歧、薛之后,寂然无闻。而让皇二子,其一已卒,其一远贬,斯时凄凉冷落之况,不言可知。杜老即欲为琎叙哀,而难于措辞,故但以生前恩遇,极力铺张,以作反照。至死后但著‘墓之狐兔邻’五字,令读者如闻雍门之琴,西州之咏,不自知其涕之何从矣,况又加以同怀之远谪哉!不言哀,哀孰有愈于此!此是杜老于不可说中说话,最当玩味。”[6]261相较两说,梁氏解释肃宗以来隐忌,论世切当,洵可发见此篇“哀”之所由。

至于李白,虽曾系狱流放,但不久赦放;高适镇蜀不如严武,亦无挫折不幸。严武又早逝,卒后蜀中大乱,哀其人则“叹旧”“怀贤”兼具。高适永泰元年(765)卒,杜甫即以《闻高常侍亡》致哀,次年《八哀诗》则不言及。房琯卒于宝应元年(763)八月阆州僧舍中,当时杜甫就有《祭故相公清河房公文》。次年返成都前而作《别房太尉墓》,致以深切的悲哀。祭文则谓“累抗直词,空闻泣血”,并未涉及具体的政事。仅言及救房琯“伏奏无成,终身愧耻”。杜甫向来被肃宗视为房党,虽然上年肃宗死,杜甫不能不有忌讳,故一文一诗仅表达痛惜而已。至于《八哀诗》就不必考虑了。梁运昌说:“伤时盗贼,兴起王、李而不及汾阳者,汾阳以功名终,无可哀处,正犹山涛、王戎之显贵耳。次律于伤时、叹旧、怀贤三项,皆切而不及者,避嫌疑也。不及太白者,前受不世之知,后虽被谴,旋经赦宥,其冤已白,不比广文之情事可哀也。严武介在‘伤时’‘叹旧’之间,故次于王、李,而在汝阳前。……唯张相国无旧,独为怀贤。相国一身系兴衰理乱之枢机,以之终篇,则仍是伤时之旨。”[6]249-250此论甚为缜密,颇得杜诗用意。

二、无奈的批评

《八哀诗》的内容、主题与创作意图是庄重的、沉痛的,体现了杜甫对唐王朝由盛转衰的全面思考。即就是占了一半的即哀李琎、李邕、苏源明、郑虔四首,亦是衰败时局所制造的悲剧,致哀的杜甫也未尝不是如此。

内容庄重深沉,杜甫的写作态度也是严肃哀痛的,这近两千字的大篇,在他数量宏大的组诗中是最典型的长篇巨制,善于铺陈始终的作者,也对之倾注了全部的心力。“八首长篇回忆诗歌可能花了他好几周的时间——如果不是好几个月的话——去起草、修改和打磨。”[7]然而在讨论杜甫的诗史的那么多的文字里,却很少提及。只有专门的注释家注杜时,不得不去研究与注解。再就是极少数的批评家,为了表示对杜诗的不满,此诗便成了箭靶;也有推崇者却持有相反的意见,雌黄仁智无衷一是。南宋末的刘克庄的意见可以说就是宋人对此诗的肯否的总结:“杜《八哀》诗,崔德符谓可以表里《雅》 《颂》,中古作者莫及。韩子苍谓其笔力变化当与太史公诸赞方驾。唯叶石林谓长篇最难,晋魏以前无过十韵,常使人以意逆志,初不以叙事倾倒为工。此八篇非集中高作,而世多尊称,不敢议其病。盖伤于多,如李邕、苏源明多累句,刮去其半方尽善。余谓崔、韩比此诗于太史公纪传,固不易之语,至于石林之评累句之病,为长篇者不可不知。”[8]尊者称为诗史,不足者以为伤于繁累。以后的明清论者大致不出此范围。

王嗣奭说:“此八公传也,而以韵语记之,乃公创格。盖法《诗》之《颂》,而诗史非虚称矣。”[9]梁运昌说:“八公并有可哀处,皆不能忘情者,故类聚为诗,犹《五君咏》之例也。”[6]249若论其体格,“创格”说最具识见,然胡氏谓渊于《诗·颂》,并不中其肯綮。《五君咏》虽“似传体”(刘熙载语),然重在风操节概,近于人物速写,并不着意经历行事。郝敬说:“《八哀诗》雄富,是传记文字之用韵者,文史为诗,自子美始。”[4]1420杜甫想以传记体作一组回忆八人生平的诗,写成诗传形式,即以诗为传记,自然要取法《史记》,所谓“得司马子长之神矣”(李因笃《杜诗集评》语)。明末唐元竑《杜诗捃》谓其佳句“不可多得”,言哀李邕之发端“长啸天地间,高才日陵替”,“真是令人涕泗沾裳”。哀张九龄的“碣石岁峥嵘,天地日蛙黾”,谓“开元、天宝一二十年间史册,只十字略可括其梗概”。哀王思礼的“胸襟日沉静,肃肃自有适”,以为“善为名将写照”。哀李光弼的“青蝇纷营营,风雨秋一叶”,说是“人但知其用兵若神,岂知危于累卵乎?此语真能道其意中,九原有知,当不止死泪盈映睫已也”。哀李邕的“终悲洛阳狱,事近小臣斃”,说是“叫天无辜,公为代鸣不平”。“独步四十年,风听九皋唳”与“衰俗凛风生,排荡秋旻霁”,称为“须眉如生,北海不死也”[10]。主要从人物精神发论,虽为摘句,然所言甚当。

訾议者,以王士祯最为激烈:“杜《八哀诗》最冗杂不成章,亦多啽呓语。而古今称之,不可解也”,又言“钝滞冗长,绝少剪裁”。所摘出“率不可晓”的梦呓语:“如《汝阳王》:‘爱其谨洁极’‘上又回翠麟’‘天笑不为新’‘手自与金银’‘匪唯帝老大,皆是王忠勤’;《李邕》云:‘眄睐已皆虚,跋涉曾不泥’‘众归赒给美,摆落多藏秽’‘是非张相国,相扼一危脆’;《苏源明》:‘秘书茂松色’‘溟涨本末浅’;郑虔云:‘地崇士大夫,况乃气精爽’‘方朔谐太枉’‘寡鹤误一响’;《张九龄》:‘骨惊畏曩哲,鬒变负人境’‘讽咏在务屏’‘用才文章境’‘散帙起翠螭’‘未阙只字警’云云,披沙拣金,在慧眼自能辨之,未可为群瞽语黑白也。”[11]渔洋所指,不为无见,他以神韵为不二法门,势必认为繁不如简,不以倾倒叙事为尚,但所指繁词累句也有唐突西子处,如“爱其”“茂松”“用才”等句未免吹毛求疵,前人也有以为反是佳句。

渔洋承叶少蕴余绪,发为苛论,引发一场公案。诗论主张肌理的翁方纲则反驳渔洋:“其所摘累句,则渔洋于诗,以妙悟超逸为至,与杜之阴阳霅帅、利钝并用者,本不可同语也。……《汝阳王琎》篇中,专叙射雁一事,史迁法也。‘上又回翠麟’乃插入之笔。若无此句,则‘扣马’‘谏猎’诸句皆无根矣。此种健笔,岂得以渔洋之评议之?……盖渔洋为诗,多择乐府中清隽之字,不则年号,地名亦选其清隽悦目之字。……说诗正不当如此也”,又说曾见“渔洋评杜真本,其所圈识,尤关精微之诣”[12]。他认为偏摘“累句”,“而非至论”。乾隆皇帝也参与讨论:“子美《八哀》,自是巨篇。然以韵语作叙述,情绪既繁,笔墨不无利钝。大家之文,正如黄河之水,滔滔莽莽,鱼龙沙石与流倶下,非如沼沚之观,清泠可喜而已。论此诗者,誉之或过其实,毁之或损其真,惟卢世曰:‘《八哀诗》未免伤烦伤泛,然诗家之元气在焉,杜诗之体统存焉,不可遗亦不容选。’斯言得之。”[13]乾隆皇帝以帝王之尊出面调停,所言还算公允。

对于叙写生平的传记诗,只在“累句”“佳句”上兜圈子,实在有扣盘扪烛以为日之嫌。又把传记叙事诗当作抒情诗而论,实在是削足适履。因此,杨伦说:“《八哀诗》亦杜公大著作,意欲与太史公争衡千古,昌黎诗多学之。叶石林谓汉魏以前长篇无过十韵,初不以叙事倾倒为工,此固不可以律杜。至欲芟去其半,则又未免续凫胫而断鹤胫也。”[14]671这是从诗传角度看出与抒情诗的凫胫短而鹤胫长,可惜前人多未从此深长思考之,只停留在一种无可奈何的议论中。

三、传记诗的尴尬

对《八哀诗》从叙事或结构角度予以思索,仇兆鳌、浦起龙、杨伦、梁运昌以及晚清郭曾炘等颇为用力。仇氏分段失之于繁;浦氏稍简而最得法;杨氏书后出,在浦之分析基础上最为简明。如杨氏谓首篇叙王思礼战绩,“平叙中见串插补缀之妙”;而叙李光弼“前用实叙,后用虚写。首段叙功业能举其要,真大手笔,否则不胜铺叙矣”,又谓“(严)武镇蜀外无事业可表见,故升沉终始,只用数语撮叙梗概,极见剪裁断制”;而谓“汝阳王事迹独少,前只借射猎一事写其游从亲昵,并能怀忠纳诲。后叙交情处,带及肝胆文学。结到哀字,并及其弟,章法最为简直易明”;对哀李邕则言“首段专言文章,于碑版之制特详,著其所长也;次段序其负气节而屡遭贬斥,三段又因序交情而详述论文。各入哀其死意作收束,章法又别”;认为哀苏源明“独用顺序,大抵亦多说文字而以忠孝二字作骨”;哀郑虔诗“先叙其文才,次叙其遭遇,以怀旧意作结。带及其侄,与《汝阳篇》同”[14]674, 677-678, 682, 686, 690, 693, 696。浦氏谓 《严武》诗“先举履历始终,撮叙梗概,然后用追叙法,详写在蜀之事及相知哀感之情,制局又变化有法。”又谓《李邕》诗“略与《司空篇》同格,亦四句起,四句结,中分三层叙次,各入哀意作收束。起四,便尔写哀,声情感慨,与诸篇又别”。谓《苏源明》诗“是挨叙正格”;说《郑虔》诗分“一头一尾,中两段叙事,分一盛一哀。比体起,作法又变”;对于末首则言“独以相国终篇,‘怀贤’专寄,此观世之卓识也。……故于相国,虽名位悬绝,而被废立言,显晦一致。直借曲江作我前身。因而序中特许为‘贤’,诗中特略其彰彰事迹,专以忧谗寄兴,为一篇宗旨”[15]149,152,155,156,158-159。浦氏以细读功夫,归并了仇氏的分法而避免了零碎,而后为杨氏所取法,郭曾炘《读杜札记》亦“以浦二田《心解》为最详,而多有见载”。以上诸家,对此都下了绝大功夫,这在杜诗是绕不过去的大篇章,于盛名昭著的“诗史”中亦是不可轻忽的大制作。

然而如叶少蕴所说:“至老杜《述怀》 《北征》诸篇,穷极笔力,如太史公纪传,此固古今绝唱。然《八哀诗》八篇,本非集中高作,而世多尊称之不敢议,此乃揣骨听声耳,其病盖伤于多也。”[16]虽然依从魏晋“诗缘情”传统诗学理念,不以叙事倾倒为工,而以为“伤于多”的看法,不见得为确论,但认为“非集中高作”,洵为不刊之论。古今论者言及诗史,《兵车行》 《丽人行》 《悲陈陶》《悲青坂》以及“三吏三别”,无不尽在张口即道之中。尤其是《自京赴奉先咏怀五百字》 《北征》,无论前者还是后者的700字,均为《八哀诗》最长的哀严武篇的340字的1.5倍或2倍有余,然而言诗史从无人提及《八哀诗》。若按“诗史”狭义看,所谓“史”当指正史之纪传体,即以记人为中心亦为重心的传记体,那么《八哀诗》按理最切近“诗史”,反倒是记一时之事的《北征》等距离甚远,也就是说它们远非以人为中心的纪传体。然属诗史的《八哀诗》却被人淡漠,甚至忽视或轻视,而至于半遗忘半拒绝于“诗史”门外,反倒是记一时之事的非传记体之作篇篇成为经典,少有异词,这又是为什么呢?

如果说《八哀诗》先出,而后出的两《唐书》八人之传俱在,前者自然失去了注目的价值。那么,记载天宝十载征南诏一事,同样是《兵车行》在先,两《唐书·鲜于仲通传》与《资治通鉴》卷216记载在后,且后者原本取杜诗以补史传。然而《兵车行》之炽热光焰远非《八哀诗》所能比,其间的原因何在?进而再思,同样是写人物,《丹青引》被称为“此太史公列传也”(《杜诗镜铨》卷十一引张甑陶语),又说是“仿太史公,此篇如《信陵君传》,自堪压卷”(李因笃《杜诗集评》卷六语)。然《八哀诗》连“高作”也算不上,遑论压卷!杜甫本是叙事高手,又是铺叙倾倒的大手笔,而且他以全副精神倾心尽力去做这一鸿篇巨制,况且又出于写了那么多的诗史经典之后,内容主题又是那么庄重严肃,把心爱的人物都置于大唐由盛转衰的历史大背景之中,为什么却成了累累满纸遭人訾议的不成功之举!让尊崇杜甫的宋明清论家因底气不足而感到无奈,而处于“不可遗,亦不容选”的尴尬无奈的境地。

如前所言,今人论及杜甫诗史或夔州诗者,很少言及《八哀诗》,大型杜甫评传出于名家之手者,只好泛泛作一简介,而不置一语轩轾,便悄然带过①洪业《杜甫:中国最伟大的诗人》、陈贻焮《杜甫评传》等莫不如是。。《八哀诗》似乎成了烫手的山芋,烧红的毛铁,拿不得。偶有论及者,因了八首中题目有赠者四篇,便谓之酬赠之作,起码连仇氏“乃称死后赠官也”也未经眼。至今论者寥寥无几。旧时论者的无奈与今日学界的沉默,都属于一种尴尬氛围。总结杜甫诗史成功与不足,考察其中的利钝,《八哀诗》具有探究的价值和深长思之的重要意义。

四、《八哀诗》不为看重的原因

杜甫付出绝大力气,却自古迄今不见讨好。目的与结果的悖论,意图与效果的分裂,甚至背道而驰的原因又是什么,这是不容回避的问题。

首先从人物传记诗看,起源甚早。《诗经·大雅》中的《生民》 《公刘》 《绵》等,向来被称为“周民族史诗”。特别是前两首未尝不是“诗史”,尤其《生民》由诞生之奇,到教民稼穑,以报赛祈年结束,八章构成了三个片段,每个片段都以倾倒叙事或极尽铺叙为能事,前人即称为“一篇后稷本纪”,亦可看作后稷传记。蔡琰《悲愤诗》以个人经历铺叙三大段:遭掳、别子、再嫁,并不追求有头有尾,却是完整的自传体。谢灵运《拟魏太子邺中集》分别以曹丕以及建安七子除孔融的其他六人,加上曹植,各以其人语气成为代言体式的“自传”组诗八首。论者谓:“老杜《八哀》,名从建安《七哀》之例,而旨宗康乐。诗笔亦似大谢,通八首看,沉雄抑塞,味之难忘。”[5]217此言不无道理。杜甫“发秦州”“发同谷”两组24首记行诗风格就接近大谢而有所发展。颜延之《五君咏》分别为竹林七贤阮籍、嵇康等人写照,迹近传体,但每首八句又近于五律,中多偶句,“别为新裁,其声坚苍,其旨超越”(陈祚明语),但不叙其生平始末。沈约《怀旧诗九首》怀念哀悼王融、谢朓等九人,称其文才,亦不叙其行事经历。若从为人存神写照看,都对杜甫当存乎一定启迪。当然从《生民》等史诗,以及蔡、谢、颜、沈之作,从影响上带有综合作用。北朝乐府诗《木兰诗》为叙事诗且带有传记性质,陶渊明《咏贫士》 《咏二疏》名为咏史,实为人物写照,但非传体。进入初唐,王绩《晚年叙志示翟处士》按幼、中、晚年叙述,为自传体诗。张说《五君咏》均论当代名臣功德,非为人立传。前盛唐的李颀写了大量的人物诗,写活了许多当代人,然亦非传体诗。为人所知的李白《赠孟浩然》属于人格化的“肖像”,而意不在于叙事。真正地为逝去者立传,只有杜甫的《八哀诗》了。故被人称作“八公传”,为“老杜创格”,视作诗史。

杜甫的“诗史”起步甚早,这和他关注社会忧国忧民的情怀分不开。最早的诗史之作《兵车行》就与李白的《古风五十九首》其三十四走的路子不同,就有叙事和感事的不同,诗史与抒情之别。此与役夫的对话,明显取法汉乐府的手法。而《丽人行》同样取法汉乐府,却把《陌上桑》的写法变了个样——化美为丑,两诗虽都插进议论,而有直接指斥和暗寓讥刺的不同,后者的“画外音”——“切莫近前丞相嗔”与前者的“对话”有所区别。《悲陈陶》 《悲青坂》对首次反击安史叛军的惨败,采用了“通讯报道”的手法。因诗人困于沦陷区长安,而非目睹,此又与以上两歌行诗的目击亲睹有别。《哀江头》和《哀王孙》都写沦陷的长安经历,前者以回忆构成今衰昔盛的对比,后者则记录了玄宗的狼狈逃窜,与遗弃的王孙相遇,展现了大乱的悲剧,拍摄了“东来骆驼满旧都”的惨象;《塞芦子》则如奏书密章,提出军事上的紧急建议。安史之乱前后两次探家,属于自传性质的《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与《北征》形同姊妹篇,都是大篇叙事诗,同样由国家社会的残破写到家庭的不幸,均为史诗般画图长卷,两诗都倾注大量的议论。《彭衙行》与《赠卫八处士》以自家逃难与访友的经历,实际展现了生灵涂炭万方多难的战争造成的灾象。尤其是“三吏三别”,以连续性画面围绕“万国尽征戍”“流血川原丹”的震颤与哭诉,而“三吏”到处有作者沉重的声音,都有“我”在,而“三别”却不露面,纯是不幸者的哀诉。《丹青引》与《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 《江南逢李龟年》都作于安史之乱平息之后,然皇家的画手与歌星、舞星还漂泊于西南天地间。《闻官军收河南河北》虽为言情之制,却记录了安史之乱结束后的欢腾雀跃,虽写一家之欢,而未尝不是万家之欢,普天同庆呢!《黄河二首》是七绝,《三绝句》 (“前年渝州杀刺史”三首) 是七绝,却实录了蜀中内乱与官军如盗,以及吐蕃屡犯的史实。《春望》为五律,犹如《闻官军收河南河北》为七律,都在“诗史”中派上了大用场。而《洗兵马》与《二哀》 《二悲》与《兵车》 《丽人》“二行”一样,都是用的七言歌行,然而却出自以“时政评论”手腕。《咏怀五百字》与《北征》是叙事诗,而“二悲”却是纪事诗;如果说《丹青引》是传记诗,而《观公孙大娘舞剑器行》则近于人物诗;同样是七绝,《三绝句》属于史录,而《江南逢李龟年》则属漂泊中的感叹。

总之,杜甫的诗史在诗体上无所不有:五古、七古、歌行、五律、七律、乃至七言绝句;形式上无体不备,叙事诗、纪事诗、自传诗、新闻报道、时政评论、奏章、人物诗、纪传诗;而且采用了组诗与准组诗形式。如“三吏”“三别”、《三绝句》《黄河二首》,以及“二哀”“二悲”“二行”,《咏怀五百字》与《北征》构成两探家诗。而《丹青行》与《剑器行》又如一对双壁,犹如《彭衙行》与《赠卫八处士》如同姊妹篇。这些诗史的经典篇章,都是当下的现实记录,如“三吏”“三别”、《春望》、“二哀”“二悲”等记,犹如随军记者,或如专门采访,恪尽了记录报道现实重大事件的天职,即就是探家、访友、逃难的自传诗,无不成为标准的“诗史”而无异议。可以说,在诗史创新上,杜甫极尽“苦吟诗人”或“工夫诗人”的才能。他抓住社会现实,用如椽史笔也是诗笔,全方位地做了有血有肉的记录。回顾他的成功,擅长的场面描写,精致的细节刻画,感人肺腑的对话,深刻尖锐的议论,无不是被誉为“诗史”与“诗圣”的重要基因。

到了成都,由于远离政治中心,记录现实诗史骤然减少,缺乏目击亲临的机遇,只能依靠远方传来的消息。他的“诗笔”也不能不有所迟钝。只有偶然的邂逅一遇,才能留下名篇如《丹青引》。到了夔州这个偏僻的山城不会给他提供观察当下现实重大事件的机遇,甚至连迟到的新闻都不会太多。杜甫在夔州每多思念长安,固然对政治生活还抱有一点希望,但未尝没有获得创作契机的希望。偏僻封闭的夔州山城只能滋生对过去历史的回顾、反思、咀嚼,同时面对江河日下景况,对前景渺茫的推测,他只能在寂寞中以回忆打发日子。但在诗的事业却涌上了第二个高潮,不到两年便有432首诗作,接近他一生1458首诗的1/3,特别是创造了大量的回忆诗。《忆昔二首》是对盛唐经济繁荣的眷怀,《秋兴八首》是对盛世辉煌长安的眷怀,《夔府书怀四十韵》 《秋日夔府咏怀奉寄郑监李宾客一百韵》把五言长律发展到雄肆浩荡的壮阔程度,五古《壮游》 《昔游》都是自传体长诗,《咏怀古迹五首》是对当地相关或与自己经历类似的历史人物的回思。只有《诸将五首》是对安史之乱以来武官骄将跋扈的讽刺,而非新闻。实际仅有《承闻河北诸道节度使入朝欢喜口号绝句十二首》凭远道而来的传闻,靠着“承闻”等到写时早已成为“旧闻”,虽然涉及时间因传闻而有失实之处,由此可见他对时局总是充溢急切的关注。

《八哀诗》拉开了夔州组诗、回忆诗、自传诗的序幕。他的“诗史”事业不能停止,尚要创新。他要对大唐由盛转衰的原因作一全面的回顾反思,一个总的“盘点”。这里涉及宰相用人、地方镇守以及乱时急需的名将。在“总盘点”里他也考虑了衰变给自己与知交带来不幸所形成的悲剧。他顺着国家和与个人结合的一贯宗旨,想到这八个著名或带有重要意义的人物。除了张九龄、李邕、李琎在安史之乱前谢世,而郑虔、李光弼卒于两年前,特别是严武去年过世,年仅四十,这一系列的死亡也是作此组诗的外因。其所以选此八人为一组且选择传记体,杜甫经过了慎重的考虑。前者已如上言,后者既是要以传记体走出一条新路,也是对过去“诗史”的补充。自入川以后,他的七律、五七绝都在力图创革出新面貌。一是此组五古的变革也是题中应有之义;二是既是对八人的哀悼,也寄托着对自己不幸的回顾;三是对衰败政局的思考,希望引起国家对人才的重视。所以成了组诗中最为宏大的篇章,为此付出大力。

然而却遇到棘手的问题,王思礼、李光弼身经百战,千头万绪;张九龄仕途长达三十年;而李琎却无事可记;严武早逝,只有镇蜀可取;苏源明、郑虔无政绩可言,只能在文才上做文章;李邕个性峥嵘、毁誉交集、多才富艺,可记处却甚多,但要选出典型事例上诗却不那么容易。杜甫缺乏军旅体会,要把李、王二将写活就不那么容易。他是题书画诗的高手,但要把李邕和郑虔写成书画家,他同样不会甘心。

如果回顾杜甫那些成功的“诗史”,首先是具有精彩的场面描写,或片断铺叙或剪辑几个场面连缀起来,如两探家诗,前者的骊山豪奢与至家幼子饿卒前后对比;后者便由途中山果、战场的片断描写,以及到家后儿女衣着、化妆等琐事的描写,才使此作有血有肉;《兵车行》 《丽人行》 《哀江头》 《丹青引》 《舞剑器行》都有一个或两个场面描写。“场面描写与情感的抒发成了中心。关键是抓住那最能体现故事内涵的闪光的一瞬大加渲染,发挥个淋漓尽致”①这几句话原本是批评中国叙事诗和诗史的不足,接言“至于故事的具体进程那到无关紧要,尽可匆匆掠过。因此,‘场面’倒成了中国叙事诗的基本单位,长篇叙事诗不过是众多场面的‘剪辑’。这种重场面轻过程、重细节轻故事、重抒情轻写实的叙事特点,在杜甫、吴伟业、黄遵宽的叙事诗中得到充分表现。”如此批评,确实看到了叙事诗的不足,但“诗史”是叙述的,而非讲述故事,去描述一个完整的过程。参见陈平原《中国小说叙事模式的转变》附录《说“诗史”》,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286页。。其次取法汉乐府叙事的对话描述,推动故事情节或事件真相的描写。如《兵车行》、“三吏三别”,前者的场面描写如临其境,后者的对话则如闻其声。再次选择“核心地带”渗入对事件的议论,使事件本质得到显露,也加强了作者感情的宣泄。《自京赴奉先县》的大段“咏怀”,《北征》末尾的大段议论,《兵车行》中间插入“边庭流血成海水,武皇开边意未已”,或如《丹青引》最后的“但看古来盛名下,终日坎壈缠其身”,既是安慰也是从大处的揭示。或是在对话中携带议论,如《丽人行》结末两句,或如《垂老别》老人别语中的“万国尽征戍”等四句,以描写为议论。最后是细节和心理描写显示的逼真性,增强叙事的逼真与气势。《兵车行》的“牵衣顿足拦道哭”“去时里正与裹头”,《丽人行》的“犀筯厌饫久未下”“当轩下马入锦茵”,《哀江头》的“翻身向天仰射云,一笑正坠双飞翼”,均为著例。《自京赴奉先县》的“指直不得结”的细节正为“路有冻死骨”作铺垫;“烟雾蒙玉质”与“入门闻号咷”构成对比。《北征》的“补绽才过膝”与“狼藉画眉阔”,都给叙事增加分外的波澜。

《八哀诗》恰恰缺少以上四种因素。然而此为八人立传,而非叙述八事,或讲述八个故事,以上四种叙事手段似乎都派不上用场,否则,对此娴熟的杜甫为何不见施用?他要把每个人的生卒、行事、功业或文章、不幸等等都要见于诗传中。然而《史记》中刻画蔺相如正是用了完璧归赵、渑池会、将相和三个片断,而若此八人却很难用此方法概括其人。其中《李琎》中间用了24句铺写陪猎、谏猎,汝阳王本因“善射,帝爱之”(《新唐书·三宗诸子传》语),故特别详叙,然《八哀诗》中唯一浓墨重彩的铺叙并未给人物的刻画增加多少光彩,这一场面描写没有发挥展示主体性格的作用。两将一相与苏源明都是由出生或少年写到去世,也不可能揳进场面描写。李邕、郑虞多才艺而命运极其坎坷,亦匆匆无暇顾及。至于对话、细节更无从说起。

以前诗史的人物或事件是当下的,属于动态,而此诗为八人作传是过去的,属于凝固的、静态的。犹如小说与史传中人物,小说人物是活动的发展的,向读者一步步走来,史传人物已成过去,离读者已远。故小说容易生动与成功,史传人物容易干巴而乏生气。这也是杜甫写正在发生的事或人物其所以能获得成功,而《八哀诗》又其所以不能进入集中高作的原因。历史人物是定型的,已有盖棺定论,诗人只能在已有的事实框架里有所取舍,而不能有所更张。而且前次的诗史之作只是就一时一事写来,故可从容描摹,而传体诗又由生到死头绪甚多,势必面面俱到,而对其中一时一事亦势必不可能作详写刻画。如果以论者每每称道引述亚里士多德关于诗史的区别看:“诗人的职责不在于描述已发生的事,而在于描述可能发生的事,即按照可然律或必然律可能发生的事。历史家与诗人的差别在于一用散文一用‘韵文’;……两者的差别在于一叙述已发生的事,一描述可能发生的事。因此,写诗这种活动比写历史更富有哲学意味,更被严肃的对待;因为诗所描述的事带有普遍性,历史则叙述个别的事。”[17]那么,《八哀诗》接近历史家“叙述个别的事”与“已发生的事”,以前的诗史之作“所描写的事带有普遍性”,是“已发生的事”和“可能发生的事”,是可然律和必然律的结合,由于前者过于贴近史,所以“非集中高作”。“是传记文学之用韵者”,故选家不选,只有像专选大家的《唐宋诗醇》偶然一见。今日杜诗选本就根本拒之门外。

另外一个重要原因是以前诗史之作很少用典,即就是偶尔一用也很明白了然。像《丽人行》的“杨花雪落覆白苹,青鸟飞去衔红巾”,一俗典一神话,喻旨晓然,又是化美为丑的点睛之笔;《北征》的“不闻夏殷衰,中自诛褒妲”,则人所共晓。《八哀诗》则用典繁集,注家注解往往纷歧,如哀严武的“群乌自朝夕,白马休横行”,哀苏涣诗的“煌煌斋房芝,事绝万手搴”以下数语,凡注杜者无不解释纷纭。新近始出的萧涤非主编《杜甫全集校注》就用了128页的篇幅注释这八首诗。典故之多,不得不一一注明。由此也可看出,杜甫写这组诗是庄重肃穆的,也是呕心沥血的,从叙述与用语都与以前诗史之作迥不相同。另起炉灶,别为创制的意图也是异常明显的。

自古以来,习惯以杜甫安史之乱前后诗史经典之作为标尺,认为这组诗并“非集中高作”,充其量为“不可遗,亦不容选”,这是用叙事诗的眼光打量传记体诗,但其中也包含以杜诗衡量杜诗的准则,因为诗史尚未有成功的传记体诗作为参照,所以这一创格受到普遍的冷落。杜诗的接受史上,《八哀诗》不仅无人后之为继,那么多的诗话也极少提及,今人讨论者也只有寥寥一二家①朱东润在《杜甫叙论》中认为《八哀》:“胆大泼辣”,“而且充满感情,呜咽淋漓,即使在《史记》中也是不可多得的名篇”(参见朱东润《杜甫叙论》,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此外,正面讨论者还有林继中《诗心驱史笔——杜甫〈八哀诗〉讨论》(参见《首都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93年第5期);黄慧娟《忠贞负冤恨宫阙深旒缀——浅论〈八哀诗〉的深思成果及其指控与期待意义》 (参见《杜甫研究学刊》,2015年第2期)。,也都说明了《八哀诗》无论成功还是失败,包括论者的“冷处理”,都值得深长思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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