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一神话视野下《哪吒之魔童降世》的英雄叙事研究
2020-03-01李蔚蓝
摘 要:神话学家约瑟夫·坎贝尔在其著作《千面英雄》 中谈到故事形式千变万化,但主题亘古不变。基于此,他在分析大量东西方神话故事的基础上,归纳出了英雄故事的核心叙事结构,即启程—启蒙—归来。 《哪吒之魔童降世》是对神话故事的再创作,现代性的英雄冒险是其叙事主题。本文以《哪吒之魔童降世》 中英雄叙事为研究对象,以坎贝尔所归纳出的英雄叙事结构为分析方法,分析归纳《哪吒之魔童降世》 的英雄叙事模式及其价值诉求。
关键词:哪吒之魔童降世 单一神话 英雄叙事
神话学家约瑟夫·坎贝尔分析了大量东西方宗教典故和神话故事,得到了他关于“故事”的认识,即他在《千面英雄》中阐述的:“我们会发现,故事只有一个,虽然形式不断变化,但主题却亘古不变。”a他认为在千变万化的故事表现形式底下存在着不变的故事主题结构,坎贝尔将这亘古不变的结构称为“单一神话”,所有的故事在其主题本质上都遵循着“单一神话”的原型结构,即启程—启蒙—归来。拂开罩在《哪吒之魔童降世》上的表面故事形式,会发现这是一个关于生来就有所缺失的儿童英雄如何跨越重重困难、寻求认同和自我认同的冒险故事。这种冒险所面对的不仅仅是来自外界的成见与攻击,更重要的是要在自己的精神王国中与自己作战,对抗心魔、恐惧,破坏原有的自我,重建更干净、更广阔、更丰富的人生,并从中获得的力量,赐福于他的人民。
一、缺失与启程
坎贝尔在讨论英雄的冒险之旅时对故事中英雄启程的原因做了相关交代:“单一神话中复合而成的英雄是具有卓越天赋的人物。他通常受到他所在社会的尊重,也常常不被认可或者受到鄙视。他发现他或者他所处的世界缺少一样象征性的东西。”b
(一)个体的缺失 哪吒所面对的缺失首先是他个体的缺失。这表现为宝物的被盗及其引发的后继性缺失。申公豹盗走了本属哪吒的灵珠,而将魔丸留给了他,这对哪吒的命运造成了颠覆性的影响。宝物被盗的后继性缺失首先表现为村民对于哪吒的排斥,目睹灵珠被盗,魔丸降世的村民对哪吒难以接受,在当时和之后都表现出了种种抵制与排斥的行为。一位带有长老属性的白须长者向李靖强调陈塘关世代抵御妖魔,关内百姓与妖魔不共戴天。长者在宗族社会中有着特殊的身份属性,他们的话语似乎代表着宗族与地方的公正与利益,白须长者的声音代表了整个正常社会对哪吒的抵制。缺失的第二个方面是哪吒失去了儿童的自由与快乐,太乙与李靖夫妇担心哪吒外出,受到伤害,同时也伤害村民,于是在李府门前设下结界,哪吒被困于李府,没有朋友,没有快乐,只有母亲偶尔的陪伴,但他母亲也因想要缓解村民对于哪吒的抵制而忙于斩妖除魔为他积福。哪吒成了一个孤独又带有戾气的儿童,作打油诗、发呆成了他日常的消遣。坎贝尔对英雄在其平凡时期的遭遇概括非常适用于哪吒:“主宰命运的孩子必须经历一个漫长的微贱阶段。这段时间里充满极端的危险、阻碍和屈辱。”c在这个微贱阶段所遭遇的缺失,将会唤醒主人启程,踏上追寻平衡与完满的阶段。哪吒失去灵珠转世应有的神祇地位,反而受到世人的抵制与排斥,失去儿童的快乐与自由。这可视为坎贝尔理论中英雄的微贱阶段,在这个阶段中哪吒面临着属于他个人的缺失,这种缺失召唤着他去追寻生命的完满,在影片中表现为寻求世人的认同和自身的价值。
(二)社群的缺失 如果哪吒最终所追求的完满仅限于自我命运的完满,那他还不能被视为英雄,因为“英雄是能够战胜个人和当地的历史局限性的男人或者女人,这些局限针对的是普遍有效的常规人类模式”d。从故事表层看,哪吒所面临的种种缺失是他之后英雄行为的因,但深入故事的经纬,在深层叙事之中,会发现哪吒的缺失其实是常规人类社会更为普遍的缺失所造成的果。这种缺失体现为偏见和不公,始作俑者申公豹作恶源于他出身妖族,即使勤勉刻苦,也得不到公平的对待,所以他盗走本属于哪吒的灵珠,希望联合龙族培育出拯救世人的英雄从而改变他自己和龙族的命运,以迂回的途径去寻求被正常社会体制接受的可能。龙族与申公豹串通作恶源于作为绝对权力象征的天庭对龙族的不信任和压制,龙族为了获得天庭的认同,曾经与天庭合作,帮助天庭镇压其他妖族,却仍然免不了兔死狗烹、鸟尽弓藏的命运。影片中龙族的生存空间非常恶劣,名为龙宫,实为海底炼狱,恶劣的生存空间凸显了龙族极端边缘化的族群身份。申公豹、哪吒、龙族是人类社会中普遍存在的偏见和不公的承受者。这种偏见和不公的施动者则是上至天庭、下至黎民,承受者龙族的施动者是天庭,申公豹的施动者是元始天尊,哪吒的施动者是村民,就连自己儿子深受其害的李靖对刚刚救过自己和村民的敖丙也不能另眼相看。饱尝偏见与不公的申公豹在影片之中发出绝望的呼喊:“人心中的成见是一座大山,任你怎么努力也休想搬动。”由此可见,这种偏见与不公在人类社会中的广布性与頑固性。哪吒的英雄性就在于他所面对的缺失除去小我的不完满,还要面对在更高层次的人类社会在精神价值上的失衡,他需要启程走向造成种种灾难性恶果的因,超越和克服整个社会常规性存在着的偏见和不公,而不仅仅是改变作为偏见与不公之后果的自我命运。
二、考验与启蒙
当英雄响应缺失的召唤,踏上追寻自我完满与社会平衡的冒险之旅时,他将会面临一系列的考验。“一旦穿越阈限,英雄便进入了变幻不定、难以捉摸的梦一样的地方,在这里他必须经受住一系列的考验”e。
(一)对抗自我的魔性 哪吒所面对的第一重考验是他需要克制体内所蕴藏的魔性。由魔丸投胎而生的他,体内蕴藏着巨大的魔性力量,这种力量一旦失控,就会带来毁天灭地的灾难。在他出生之时,舒展筋骨似的耍耍拳头,就摧毁了数栋房屋,差点伤及前来道贺的村民。面对魔性初露的哪吒,太乙用乾坤圈封锁了他大部分的力量,并设下结界,阻止哪吒外出伤民毁物。但这是外在力量对他的约束,并不能够从根本上消除哪吒的魔性。哪吒的魔性是天生的,带有先验性质的,要完成对这种魔性的克制与净化,需要的是哪吒的自我克制。这种自我克制力量的来源既有太乙李靖等人的教导,也有哪吒善良的本性。李靖善意地欺骗哪吒,使他相信自己是灵珠转世,是要为百姓斩妖除魔的大英雄,并愿以命换命代替哪吒承受天劫。太乙教习哪吒昆仑仙术,设置与人间相似的环境,训练哪吒在除妖的时候控制好自身的力量,以免伤及村民。这种教导与训练催生了哪吒的自控意识,追逐海夜叉解救女童一场戏显示了哪吒已经学会自控。这种自我控制发展到成熟,表现在哪吒需要解放自身的力量以对抗敖丙活埋陈塘关,但明白全开乾坤圈会让自己失去意识,只解锁其中部分力量。这其中显示出哪吒对于自我的身份已经有了清晰明了的认知,哪怕知道自己是天生的妖魔,但却懂得借助外在力量来约束自己。在他学会用乾坤圈约束自己的时候,他的自我抗争就完成了。
(二)对抗天命的压迫 哪吒所要面对的第二重考验来自所谓的“天命”,这种天命的压迫具体表现为元始天尊施下的“天劫咒”。“人们总是生活在某种既定的社会价值规范中,这种既存的社会价值规范设定了一种神妖二元对立的价值体系,凡是在其秩序之内的是神,被排除在其秩序之外的则是妖”f。投胎为哪吒的魔丸是由混元珠炼化而成的两颗珠子之一,另一颗叫灵珠,这一灵一魔,明显地彰显了混元珠的炼化人元始天尊及他所代表的正统神道二元对立的价值取向。基于这种价值取向,他将魔丸排除在了神的秩序之外,视其为妖魔,引天雷降临以除掉之,并称天雷为“天劫咒”。生活在妖神二元对立世界中的魔童哪吒,面临着世人对妖魔的刻板性抵抗,同时还背负被天雷毁灭的天劫。在不清楚自己的命运之前,哪吒也曾试图进入正道,渴望成为一个斩妖除魔的英雄,获得社会的认可。但在他三岁生日之时,他获知了自己实为魔丸投生,并且即将被天雷摧毁的命运。他感受到了巨大的不公,并将父母与师父投注在他身上的教导与关爱视为欺骗,激发出了入魔弑父的行为。再次被太乙用乾坤圈制服的哪吒透过幻境看见了李靖愿意以命换命的深沉父爱,受到李靖“你是谁只有你自己说了才算”教育的启发。他回到陈塘关,恰逢敖丙试图活埋陈塘关,凭借觉醒的命运自主性撑起敖丙沉下的巨大冰块,完成了对陈塘关村民的拯救,也完成了对原罪一般的魔性的净化。在随后天雷降临之时,哪吒坦然地直面命运。这种“我命由我不由天”的抗争信念,感染了在自我与家族对立困境中游走的敖丙,“敖丙感受到哪吒虽生而为魔却誓死为正义抗争,将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的自我效能感,对其自身也能够改变命运的信念大大增强”g。受到哪吒感染的敖丙,与哪吒共同迎接天雷,为彼此赢得了新生的契机,在太乙的相助之下,二人虽然肉身俱灭,却被七色宝莲护住了灵魂,获得新生。莲花在中国文化中是具有丰富的文学内涵与宗教内涵的意象,“莲花‘在泥不染‘圣洁脱俗之譬深得人心,已经升华为超凡脱俗的佛性象征”h。这种宗教色彩的重生象征着二人都摆脱了天命的束缚,超出了命运的泥潭,哪吒战胜了天劫给他带来的生命危机,也实现了超越世俗、挣脱天命的自我精神成长。
三、归来与赐福
英雄之旅的最后一程乃是回归社会,并与社会相融合。“英雄需要带着智慧的神秘符号或金羊毛或睡着的公主返回人类的国度,在那里他所得到的恩惠能够复兴社群、国家、地球和大千世界”i。哪吒的赐福首先表现为他拯救了可能被敖丙活埋的陈塘关村民。村民对于龙族的偏见刺激了在善恶边缘游走的敖丙,敖丙试图以巨大冰块活埋陈塘关,掩藏龙族与申公豹勾结的秘密。受到李靖感化的哪吒,以一己之力撑起即将坠落的巨大冰块,即使在力量上处于劣势,但他凭借着“我命由我不由天”的强大信念支撑,自我主体性无限扩张,直至体内爆发出熊熊烈火,融化了即将活埋整个陈塘关的巨大冰块,战胜了更具有力量优势的敖丙。村民在四处躲藏之时,发现降落下来的不再是坚硬如石的冰块,而是阵阵雨水,中间还夹杂着五彩的鲤鱼。雨水与鱼在这里具有修辞性的意义,降雨与耕种息息相关,在构词上又演变为“甘霖”,鱼则有着祥瑞吉兆的象征韵味,“如民间的‘鱼物图,它作为表意圖画,寄托着人们追求富庶、吉庆的心理”j,这象征着哪吒赐予百姓的吉庆与安康。哪吒的赐福还体现在他有可能改变人们对于异己的偏见。他在对抗敖丙之时由被启蒙者转化为启蒙者,启发了敖丙主动把握自我的命运。哪吒还潜藏着改变陈塘关村民的可能性,当哪吒和敖丙于七色宝莲中重生之时,村民围聚在哪吒身边,跪下向他膜拜致谢。哪吒赢得了村民的认同,这就暗含着他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人们对于妖族和魔丸的偏见。向世人证明了任何人的价值与未来,都不是由出生或者天命决定的,只有自己说了才算。这是更高层次的精神文明上的赐福。
四、价值旨归
《哪吒之魔童降世》的价值表达既不同于《封神演义》中对天道的信仰,与20世纪70年代动画电影《哪吒闹海》中的反抗强权、为民请命也相去甚远。运用坎贝尔单一神话原型理论,抽取出哪吒的人物成长弧线,会发现这是一个关于英雄精神成长的冒险故事,其中包含着更契合当代人精神生活的价值诉求。哪吒的成长可以概括为寻求认同与对抗天命的旅途,在这一旅途中个体与集体的冲突是主要的精神危机,旁涉了对孤独的忍受、对世俗偏见的超越,甚至还囊括了原生家庭对于孩子的影响。这些都是当下人们所关注的精神生态命题,是现实生活中人们难以避免的精神暗礁。创作者塑造了一个生来就是异端、受到集体驱逐的形象,展现不公命运与世俗偏见带给他的创伤,又在其成长之旅中赋予他反抗成见、反抗命运的无限精神动力。旨在抚慰在集体与个体冲突中受到创伤的精神主体,同时也表达了一种张扬自我的精神取向。当然,这种自我的张扬并不是彻底孤绝于集体,创作者并没有将哪吒处理为孤臣孽子似的英雄,而是强调哪吒成长途中李靖夫妇与太乙的温情引导,并设置了一个镜像人物敖丙作为参照。同时,也让哪吒完成对集体的拯救之后,获得集体的尊重。这体现了创作者希冀引导人们妥善地处理自我与集体的关系,突破个体与集体相冲突的精神困境,实现自我精神成长的意图;体现了创作者一定程度上的现实关怀,也契合当下的个性主义文化语境。
abcdei〔美〕约瑟夫·坎贝尔:《千面英雄》,黄珏萍译,浙江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1页,第30页,第52页,第141页,第83页,第171页。
f 杨新敏:《本性比所有的神明都高贵——今何在〈悟空传〉的一种解读》,《南京邮电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05年第7卷第2期。
g 李萍、杨柏岭:《〈哪吒之魔童降世〉中的“命运之思”》,《西部广播电视》2019年第9期。
h 王冰洁:《中国莲文化研究》,《西北农林科技大学,2015》。
j 杨冯馨 :《鱼原型意象的历史嬗变》,《西北民族大学,2012》。
作 者: 李蔚蓝,重庆师范大学文学院2017级在读研究生,研究方向:创意写作与影视文学。
编 辑: 张晴 E-mail: zqmz060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