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地域商贾与桐城文派及阳湖文派*
2020-03-01陈书录
陈书录
内容提要 桐城文派中的戴名世、方苞、姚鼐和阳湖文派中的恽敬等,都从不同的角度论述《史记·货殖列传》,并由此引发深思,阐发了对经商的看法。桐城文派、阳湖文派与商贾的关系相当密切,有互动,也有异同。由于以徽商推崇朱熹理学作为动因之一,桐城文派极力主张义理、考证、文章三者结合。桐城文派往往是骈文对立论者,而阳湖文派往往主张骈散合一,后者与吴地“缘情而绮靡”的地域文学传统有关,也与包括商贾在内的吴地侈靡等风俗有关。
“东南财赋地,江左人文薮。”①经过南北经济、文化的多次交流,明清时期的江南成为中国经济与文化的重心之一。清代康乾时期,“江南田赋之供,当天下十之三;酒漕,当天下十之五;又益以江淮之盐策、关河之征榷,是以一省当九州之半未已也”②;“江南为财赋重地”③。正是在这种背景下,明清时代的江南不仅活跃着徽商、洞庭商帮等,也在一定的程度上孕育出桐城文派、阳湖文派等。桐城文派和阳湖文派,是以不同地域的文人为主干而形成的两个文学流派。本文侧重探讨商贾与桐城文派、阳湖文派这两个地域性的文学流派的互动与异同,这具有一定的典型意义。
从《书〈货殖列传〉后》说起
汉代司马迁的《史记·货殖列传》是我国地域商贾论的基石。货殖,即经商之意。语见于《论语·先进》:“赐不受命,而货殖焉,億(臆)则屡中。”④桐城文派中的戴名世、方苞、姚鼐和阳湖文派中的恽敬等,都从不同的角度论述《史记·货殖列传》,并由此引发深思,阐发了对经商的看法。
方苞、刘大櫆、姚鼐,被称为“桐城三祖”,而戴名世是桐城派的先驱。他在《书〈货殖传〉后》指出:
余读司马迁《货殖传》,盖不禁三复而太息也,曰:嗟乎!俗之渐民久矣,岂不诚然乎哉!夫长贫贱好语仁义者,世以为羞;而富相什则卑下之,百则畏惮之,千则役,万则仆,此天下之所以相率而为利也。即邹、鲁之间,不免去文学而趋利,利固与文学反者耶。故曰:“巧者有馀,拙者不足。”
吾观子长所载巧于利者,大抵皆农工商贾之流,操奇赢,据都会,铁冶、鱼盐、马牛羊豕、谷粜、薪稾、丹砂、帛絮、皮革、旃席之类,与夫枣栗、桑麻、萩漆、竹木、卮茜、姜韭、酤酿,下至掘冢、博戏、贩脂、卖浆、酒削、马医,至卑贱矣,往往致素封,大者倾郡,中者倾县,下者倾乡里,岂非巧之效耶?
昔子贡好废举,鬻财于曹、卫之间,夫子讥其不受命,然则富不富命也,而不系于巧与拙耶?以为命也,则宜厚贤者,而原宪、曾子不厌糟糠,匿于穷巷,其命独如此者,何耶?又何以掘冢、博戏、贩脂、卖浆、酒削、马医者之命偏厚,而出于下者之命亦皆厚也,岂命原无定,而视其人之巧拙以为厚薄耶?将命之厚薄又不在富与不富耶?然子贡结驷连骑,束帛加璧,以聘享诸侯,国君无不与之分庭抗礼,为子贡之贤邪,抑为子贡之富耶?又使孔子名布扬于天下者,子贡先后之也,则富又乌可少乎哉。故曰:“富者得势益彰,失势则客无所之。”又曰:“人富而仁义附焉。”富者为贤,不富者为愚。富者为贵,不富者为贱,则当世之所谓缙绅先生与贤人君子,其大略可知矣。⑤
这是采用“俗之渐民”⑥的视角看待农工商贾之流的趋利。关于“利”,孔子曾说:“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⑦汉代董仲舒极力主张“正其谊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⑧,成为后儒引作存义去利、讳言财利的理论根据,并僵化为传统的信条,影响很大。戴名世的《书〈货殖传〉后》从“俗之渐民”即民俗逐渐感染民众的角度,论述随着时代的推移、民俗的渐变,人们义利观念变化,相率推崇商贾谋利,“此天下之所以相率而为利也”。这继承了司马迁的观点,说明民众心态及其所呈现的民俗事象,汇成了明清时代重商趋利的民俗氛围。而戴名世《书〈货殖传〉后》中隐含着与“利固与文学反者”不同的观点,尤其值得注意。
方苞有《书〈货殖传〉后》《又书〈货殖传〉后》。前者说明,对于重商趋利的民俗,只能因势利导,不能“闭民欲利之心”:“桑弘羊以心计,置均输、平准,阴与民争利,所谓‘涂民耳目,几无行’者也,故因老子之言而连及之。然后推原本始,以为中古而后,嗜欲渐开,势不能闭民欲利之心,以返于太古之无事;故其善者,亦不过因之、利道之而已;其次教诲整齐,犹能导利而上下布之,未闻与民争也。‘农而食之,虞而出之,工而成之,商而通之’,所谓因之,利道之也;至于教诲整齐,则太公、管仲犹庶几焉;独不及最下者之争,盖其事已具于《平准》矣,故于此书,惟见义于群下。”⑨《又书〈货殖传〉后》一面论述通商贾、谋财利,另一方面论述“义法”:
《春秋》之制义法,自太史公发之,而后之深于文者亦具焉。义即《易》之所谓“言有物”也,法即《易》之所谓“言有序”也。义以为经而法纬之,然后为成体之文。是篇两举天下地域之凡,而详略异也。其前独举地物,是衣食之源,古帝王所因而利道之者也;后乃备举山川境壤之支凑,以及人民谣俗、性质、作业,则以汉兴,海内为一,而商贾无所不通,非此不足以征万货之情,审则宜类而施政教也。两举庶民经业之凡,而中别之。前所称农田树畜,乃本富也;后所称贩鬻僦货,则末富也。上能富国者,太公之教诲,管仲之整齐是也;下能富家者,朱公、子贡、白圭是也。计然则杂用富家之术以施于国,故别言之,而不得侪于太公、管仲也。然自白圭以上,皆各有方略,故以“能试所长”许之。猗顿以下,则商贾之事耳,故别言之,而不得侪于朱公、子贡、白圭也。是篇大义,与《平准》相表里,而前后措注,又各有所当如此,是之谓“言有序”,所以至赜而不可恶也。⑩
结合《货殖列传》论“义法”。“义”是指内容(文章的意旨、论断与褒贬),内容充实,如《货殖列传》中论商贾经营等丰富内涵;“法”指文章的条理,有关结构(布局、章法、文辞等)的问题,言之有物,言之有序。显然,方苞将戴名世《书〈货殖传〉后》中有关不同于“利固与文学反者”的观点大大推进了一步,他的《又书〈货殖传〉后》将“义法”与“利”视为相辅相成的关系,是“义法”文学理论与商贾等结合并且相辅相成的一个典型。
“作者之用心未必然,而读者之用心何必不然?”对于司马迁的《史记·货殖列传》,桐城派中的姚鼐与戴名世、方苞的看法有所不同,姚鼐不认同司马迁发愤著《史记·货殖列传》说,认为乃有感于汉代帝王“以制度防礼俗之末流”,旨在为扭转“效淫侈”“逐利资”的流弊而作。他在《书〈货殖传〉后》指出:“世言司马子长因已被罪于汉,不能自赎,发愤而传《货殖》。余谓不然。盖子长见其时天子不能以宁静淡泊先海内。无校于物之盈绌,而以制度防礼俗之末流;乃令其民仿效淫侈,去廉耻而逐利资,贤士困于穷约,素封僭于君长。又念里巷之徒,逐取十一,行至猥贱;而盐、铁、酒酤、均输,以帝王之富,亲细民之役,为足羞也。故其言曰:‘善者因之,其次利道之,又其次教诲之、整齐之。’夫以无欲为心,以礼教为术,人胡弗宁?国奚不富?若乃怀贪欲以竞黔首,恨恨焉思所胜之,用刻剥聚敛,无益习俗之靡,使人徒自患其财,怀促促不终日之虑。户亡积贮,物业凋敝,大乱之故,由此始也。故讥其贱以绳其贵,察其俗以见其政,观其靡以知其敝,此盖子长之志也。”在姚鼐看来,汉朝最高统治者采用了最下策——与民争利、“刻剥聚敛”,这将批判的矛头对准“怀贪欲以竞黔首”的最高统治者,具有针砭时政的意义。而方苞《史记·货殖列传》评语与姚鼐《书〈货殖传〉后》中的观点迥然不同,方苞在《史记·货殖列传》评语中指出:“嗜欲既开,势不能闭民欲利之心,而反于至治之极,故善者亦不过因之、利导之而已。其次教诲整齐,犹能导利而上下布之。最下者与争,以心计取之,所谓不加赋而国用自足也。古者,国有分土,民安其居,无远商大贾,故略举各地所出,此善者之所因也。‘农而食之’云云,此因之、利导之之事,虞、夏以来之政术也。太公、管子,教诲整齐之事,王道之始变也。太公、管仲,富国之巧者也。计然以富家之术施于国,则少贬矣,故别之于太公、管仲。陶朱公、子贡、白圭,富家之巧者也。故并以能试所长许之。猗顿而下,则商贾之诚壹者耳。时富商大贾得与王者同乐,而封君低首仰给,所谓得势益彰也;不敢显言,故阴以子贡之事当之。谓子贡之所以显闻,乃不以其学而以其财也。秦皇帝客巴清,与尊卜式略同。汉兴,海内为一,舟车无所不通;故详载行贾之地,道里疆界所凑,并及其民性质习俗。”主张以因之、利导之等方式重商谋利,并从不同的层次列举出典型人物,特别是最后“汉兴,海内为一”几句,表明了司马迁在《史记·货殖列传》中力主当代(汉代)重商谋利之意。
阳湖派的代表人物恽敬有《读〈货殖列传〉》,也是一篇商贾(货殖)与文学理论相结合的典型之作。文章不长,转录如下:
作史之法有二,太史公皆自发之。其一,《留侯世家》曰:“所与上从容言天下事甚众,非天下所以存亡,故不著。”此作本纪、世家、列传法也,而表、书亦用之。其一,《报任少卿书》曰:“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此作表、书法也,而本纪、世家、列传亦用之。《史记》七十列传各发一义,皆明于天人古今之数,而十类传为最著。盖三代之后,仕者惟循吏、酷吏、佞幸三途,其余心力异于人者,不归儒林则归游侠、归货殖,天下尽于此矣。其旁出者,为刺客,为滑稽,为日者,为龟策,皆畸零之人。是故货殖者,亦天人古今之大会也。
全文“得力在一个简字”,“看似平直,其实曲折奥衍,奇气横溢”,而且“心思独到”,将“货殖者”(商贾)视为“天人古今之大会”,将《史记·货殖列传》上升到“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的高度,真乃远见卓识。
桐城文派与商贾及其“义理、文章、考据”
明清时的桐城属于安庆府,与徽州仅隔池州府。“桐城县治之东百二十里,曰双溪镇。其地皆市区,商贾米盐之所辏集,士人鲜居之者。”桐城派文人与包括商贾在内的徽州人关系密切,例如戴名世的“先世(明朝)洪武初自徽之婺源徙居桐(城)”,刘大櫆“年逾六十,乃得黟县教谕”,而且,他的“曾祖日耀,明崇祯时以贡士廷试授歙县训导”。明初,徽州人多有迁往桐城者,如桐城桂溪项氏:“明洪武间自歙之桂溪迁桐,散处于城乡间。”其中有商贾或与商贾有姻亲关系等,如“新安接驼有江氏,其始微矣,继起者曰中广,以廉贾大其家。举丈夫子四,叔子万里娶于桂溪项氏,即节母也。先是伯殀仲荒于酒,惟叔偕季贸迁在外,母以十指佐之”。由于桐城士商紧密的关系(当然还有其他原因),桐城派文人为徽商撰写了大量的墓碑、行状、传记、序文等,展示徽州“好贾”而“便贾之地即家”(“遍地徽”)的风貌:“徽郡在群山中,土利不足以赡其人,故好贾而轻去其乡,自通都大邑以及山陬海聚,凡便贾之地即家焉。其俗男子受室后,尊者即督令行贾,无赢折皆不得速归,久者数十年,近亦逾纪。”经济环境与士商交流,使桐城派文人与商贾的关系相当密切。在桐城派主要作家视野中,商贾形象与精神主要表现在以下五个方面:
一是弃儒服贾,贾而好学。徽商(歙县人)汪景晃经常对家人说:“一家饶裕,而族有四穷,耻也。”因而,他“年二十二,弃儒术,操百缗以往贾于浙江之兰溪”,成为一名弃儒经商者。后来经商致富,晚年荣归故里,“力不能亲师,建馆舍、延儒生,以诱其来学”,“年已九十有四,犹顾其子姓幼稚者,与背讽所读书,曰:‘人心不可无所事,无事则心放;吾数十年来,独坐则暗诵前书而已’”。显然,他又是一名贾而好儒者。福建泉州人陈昂,“父兄相继没,以母寡,艰生计,遂废书,贾海上,屡濒死;往来东西洋,尽识其风潮土俗,地形险易”。正因为此,他在康熙年间为施琅进攻台湾献计献策,“时制府以水战宜乘上风,公(陈昂)独谓:‘北风剽劲,非人力可挽,船不得成,不若南风解散,可按队而进’”。此计有助于施琅攻台。显然,方苞笔下的陈昂是一位弃儒经商又立战功的人物。还有扬州邵埭人葛士巽,“少学书,少长,慨然曰:‘吾见为士者,不遇则羸其躬以及其亲;幸而第,浮客远宦,长离亲侧,非吾志也。’因弃书,行贾淮南、吴、楚间,果大赢”。方苞笔下的葛士巽弃儒服贾,有志向,有言有行,也有效益。一面是弃儒服贾,一面是贾而好儒。后者如歙县商人吴锡芳,他“虽服贾于四方,鹾务纷纭,而旦晚稍睱,即读书常不去手,尤爱朱子《纲目》之书,披阅至再三。秦关蜀栈、粤岭海峤靡不游,游辄有以考其风土俗尚之异,与其山川人物之奇。故其学综往古,而又能通晓时事”。徽商(歙县人)方桤林,“为童子时,从塾师读书,颖悟已异于常儿。虽其后业在贸迁,而读书好学,至老死不倦。故其见理通明,亿事矜审,几务之来,揆度无有不当”。正是在这种贾而好儒的风气下,当时文坛领袖袁枚的著作受到包括商贾在内的读者广泛的欢迎,“《随园诗文集》,上自朝廷公卿,下至市井负贩,皆知贵重之”。
二是贾名儒行,仁心爱人。徽商(歙县人)金长洪“少从塾师读书,闻先生述古孝义长者英烈之事,窃听常罔倦。以家贫不暇攻举子业,而随其父服贾鸠兹、庐、凤间。然君子虽溷迹贾人,而至性醇笃”。因而,刘大櫆赞曰:“自管子相齐,而士、农、工、商之职分。汉兴,贾谊、晁错上书言政治,谓宜重耕农而抑商贩。然余观当时士大夫名在仕籍,而所为皆贾竖之事也。至若贾名而儒行,孝弟姻睦无愧于独行君子之德,是乃有道仁贤所重为宾礼也。彼职业恶足以定人哉?”将商贾与所谓的士大夫对比,说明士大夫中有道德败坏者,而商贾中却有“君子之德者”。徽商(歙县人)方祈宣,“于人无问智愚贤否,一切推诚相结。人或以其易与也,而因售其欺,以至逋累千万,旁观皆为之不平。君第与校曲直而已,卒不以衔怨于中也。至无故横逆之来,尤忍人所不能忍。盖其仁心爱人类如此”。仁心爱人,周人之急,是这家徽商的传统:“君家自上世以来多厚德长者,其生殖丰裕,能以惠利及人,至于君则处己虽俭,而周人之急常恐不及。”例如,“乾隆辛未(1751)岁饥,于乡里倡为赈恤,又捐惠济仓谷至白金三千两”。又有徽商(歙县人)汪景晃,“及艾而归里,则尽传家事于其子,而一以施济为己事。里党间煢独无以为生,计月授之粟;其寒无襦,则于冬日授之衣;暑而荷担于道路,为水浆以济其暍渴;病卧不得医,储药物以救其疾苦;力不能亲师,建馆舍、延儒生,以诱其来学;死而手足不掩形,赠以棺椑,而里之赖以殡敛者,至三千余人”。正如刘大櫆所赞曰:“歙有君子,振穷济艰。”
三是诚信处世,孝悌睦姻。戴名世在《郑允惠墓志铭》中塑造了一位诚信处世的徽商形象,徽州休宁人郑侨在苏州经商,他为人“诚朴不欺,人皆信任之。尝有商贩货于君家,商,秦人也,与君金误多若干,商已去,君使人追及浒墅还之。商叹曰:‘郑君长者。’而言于秦中诸商,于是秦中诸商来苏者皆诣郑氏,郑氏座为满。其他以忠信感人者多类此’”。刘大櫆曾为商人方庭粹撰写一篇寿序,说方庭粹“自其父在时,尝服贾于荆楚间”,“性直方,尝面折人过;而与人交,无智愚皆尽其诚”。以诚信处世,也以孝悌治家,如扬州商人葛士巽“行贾淮南、吴、楚间,果大赢;承亲之志,姊妹诸甥无不资给也。兄弟卒,抚其子犹子;兄之子又卒,爱其子有加于孙”。徽商(歙县人)吴锡芳“内行修治,方早岁失怙之时,先业所留,仅足蔽风雨、供朝夕,而君之楚游数十年,以勤奉养;与弱弟幼孤相友爱,凡祖宗所授田庐,悉推以与之;尤多拯人于危迫,而非有市恩沽名之意”。刘大櫆《乡饮大宾金君传》中说徽商金长洪等“贾名而儒行,孝弟姻睦无愧于独行君子之德”;在《封大夫方君传》中说徽商方祈宜“族姻之有丧而不能敛,有子女而不能婚嫁者,均受其庇阴”,由此而讽刺“世之儒者”:“世之儒者以诵说诗书自藩饰,而伦类之间,孝友睦姻任恤之行,多内省而惭。”以“世之儒者”口是心非、言行不一,反衬徽商方祈宜等人的诚信处世,孝悌睦姻。
四是朴茂诚悫,廉介守节。戴名世在《郑允惠墓志铭》中塑造了一位朴茂诚悫的商贾形象,这就是徽商郑侨,他“贾于苏州,因家焉。凡善为生者,客游徒手致素封,往往而是,大抵用纤啬起家,一缕一丝,一粒一粟,弗敢轻费。其有以缓急告,虽义不可已,亦忍而弗之割。其居货也,雠国其值,犹不以为慊也。其道务求赢余,而俯拾仰取,低昂盈缩,皆有术数。而忠信之说用之于货殖,则以为立穷。独郑君反其道用之,而卒亦未尝不富,此汶山(戴名世之友)之所以称君之贤不置也。……君朴茂诚悫,与客语无多,而意常欢然有余,余是以益信君之贤”。戴名世在《程之藩传》中塑造了一位商而仕、廉介守节者的人物形象,徽商程之藩献计于施琅攻台而立军功,“授游击将军,管湖广承天府守备事”,“居无何,巡按御史林鸣球将还朝。鸣球贪人也,屡从之藩索货不入,心嗛之,之藩又尝发其私人赇罪,鸣球滨行,属巡抚宋一鹤、巡按汪承诏斥逐之。两人不肯,且为左右之甚力,而适兵部以前后所上军功升广东香山参将。之藩贫无道路费,乃孑身之香山,而留妻子于承天。林鸣球在朝,嗾言官诬奏其罪,于是先系之藩妻子于狱,而移文广东逮之藩。比之藩至承天,而妻子已幽死于狱中矣”,真所谓“廉介,不以贫故易其节!”
五是重商明智,论断敏决。与传统社会统治思想中“重农抑商”观念不同,桐城派中的代表人物大多主张重商通商,如姚鼐在《司市说》中指出:“大市日昃而市,百族为主;朝市朝时而市,商贾为主;夕市夕时而市,贩夫贩妇为主。盖神农之治,日中为市,甫中即昃日,昃即日中也。交易亦不必专为商贾,言百族则商贾贩夫贩妇皆在矣。然商贾固以市为事者,故令其早至为朝市,其货亦必多宜先运致,又可多卖也。然至夕时商贾必与百族咸退,抑末戒贪,又使市中清整也。惟贩夫贩妇所携寡少,尺布斗粟安可使明日又来市耶?则可留至夕时必售之而后去耳。”姚鼐又诗云:“林开地阔春陂绿,商舶渔舠迁缆续。”“贾舶霾云吹暗浪,佛图悬日照空矶。”
在“春陂绿”或“吹暗浪”背景之下活跃着商船的身影。商贾不仅迎风破浪,不惧艰难,而且有不少商贾聪颖明智,论断敏决,如徽商吴锡芳“学综往古,而又能通晓时事。遇事之疑难,论断敏决,操纸疾书,而莫不中其窾要”。而徽商郑侨“年甫弱冠,即精计然之术,勤敏练习,为人又诚朴不欺,人皆信任之”。还有徽商陈志鋐“以行贾往来江上,或居吴,或居六合、江浦。所居货尝大利矣,而辄舍去之,既去而守其货者果失利,其明智绝人如此”。
桐城派提倡义理、考据、文章,深受当时的统治思想——程朱理学和主流文化——乾嘉考据学的影响,但是,不可忽视徽州朱熹理学传统的影响,姚鼐指出:“(徽州)婺源为大贤朱子之乡,士大夫尤以敦礼讲义为贵,君子之遗风远矣!”尤其不可忽视的是桐城派深受徽商崇尚朱熹理学之风的影响,如徽州歙县商人吴锡芳,他“生而有大志,虽习举子业,常恐为方隅习俗之所圈囿,而不屑拘守于牖下。每欲读书万卷,足迹遍天下,与当世畸人伟士交游,以极天下之大观,而庶以发舒其胸中不平之气。心虚而虑下,广交而博取,虽服贾于四方,鹾务纷纭,而旦晚稍睱,即读书常不去手,尤爱朱子《纲目》之书,披阅至再三”。由于以商贾推崇朱熹理学作为动因之一,姚鼐极力主张义理、考证、文章三者结合。
鼐尝谓天下学问之事,有义理、文章、考据三者之分,异趋而同为不可废。一途之中,歧分而为众家,遂至于百十家。同一家矣,而人之才性偏胜,所取之径域又有能有不能焉。凡执其所能为,而呲其所不为者,皆陋也,必兼收之乃足为善。
由此可见姚鼐等桐城派的“义理、文章、考据”的文学主张与徽商有关。义理属于儒家伦理、道德、性气、政治范畴的内容,与徽商“尤爱朱子《纲目》之书”即朱熹理学密切相关,也与桐城派作家视野中的贾名儒行、仁心爱人、诚信处世、孝悌睦姻、朴茂诚悫、廉介守节等徽商精神密切相关。
阳湖文派与商贾及其骈散合一的文风
清代雍正二年(1724),将常州府下的武进析为武进、阳湖二县,恽敬、张惠言等人生于武进、阳湖一带,以恽、张等为代表的文学流派称为阳湖文派。对于桐城派与阳湖派之间的联系,人们关注到桐城人王灼,“在张惠言与刘大櫆之间,王灼起到了类似于纽带的作用”。但是,还应该注意到一些商人也沟通了张惠言与刘大櫆,或曰刘、张所关注的徽商与阳湖之间的关系。徽商(歙县人)朱陵“幼而随其父服贾武进,年十二受学武进诸生顾明侯”;徽商(黟县人)韩士纯,“其父贾武进,君从至武进,学于宜兴吾昆吴生”,后来弃儒为贾,其父在武进,母在黟县,便来往于武进与黟县之间照顾双亲。武进、阳湖属吴地,徽商中有不少人或居吴地,或来往于吴、徽之间,如徽商(休宁人)陈志鋐“以行贾往来于江上,或居吴,或居六合、江浦”。正因为徽、吴之间的这种关系,戴名世在《邵生家传》中将两地包括商贾在内的风俗进行比较:
生姓邵氏,名士桢,字振周,徽州休宁人,家苏州之常熟。徽人善为生,多能货殖致素封,其家子弟皆习纤啬,鲜能读书亲师友。而吴中之俗侈靡,士习于儇薄,多以虚声相炫耀。
恽敬在《三代因革论五》中呼应戴名世《邵生家传》中“吴中之俗侈靡”的看法,不过,他将“侈靡”不仅视为吴商吴俗之病,而且看作当时整个社会的“商病”:“古者商贾不得乘车马、衣绵绮,人耻逐末,为之者少,故利丰;后世一切侪之士人,人不耻逐末,为之者众,故利减。其富者穷极侈靡,与封君大僚争胜,胜亦贫,不胜亦贫。此商病也。”不仅如此,恽敬在《三代因革论五》中还阐发了“病四民”而“天下敝”、“不病四民”而“天下治”的道理:“三代之时,十四民皆有之,非起于后世也。圣人为天下,四民日增其数,十民日减其数,故农、工、商三民之力能给十一民,而天下治;后世四民之数日减,十民之数日增,故农、工、商三民之力不能给十一民,而天下敝矣。圣人之道奈何?曰:不病四民而已。不病四民之道奈何?曰:不病农、工、商,而重督士而已。夫不病农、工、商,则农、工、商有馀;重督士,则士不滥。士且不能滥,彼十民者安得而滥之?不能滥,故常处不足。十民不足,而农、工、商有馀,争归于农、工、商矣,是故十民不日减不能。”在十四民中抓住关键的少数——士,士滥,则天下敝;士不滥,则天下治。所以,重点是监督士,特别是由士而仕者——官吏。真是点中要害,突出重点,有纲举目张之妙。
何为士之滥呢?张惠言在《送左仲甫序》中指出:是由士而“仕”者——官吏之滥。他以当县令多年的阳湖人左仲甫的话说:“方今大患,在天下之才,不足以任天下之事。”张惠言分析:这是因为士而“仕”者——官吏之滥:“今者悉更之以书吏,官待之以仆隶之体,而吏自待以商贾之心。夫责仆隶以礼,而冀商贾以廉,无是理也。”关键是官吏失礼贪婪。恽敬将这些失礼贪婪的官吏与商贾比较:“(恽)敬匏系江西,智绝于胥吏,力屈于奴客,谤腾于上官,怨起于巨室,所喜篱落耕氓、市墟贩竖尚有善言。”官场之险恶与商贾之“善”,形成鲜明对比。基于这样的亲身体验,加深了他们对商贾的认识,因而阳湖派中的作者塑造了一些有德向善的商贾形象,如海宁商人许穆宗,“为人贾,有误畀以五十金者,数百里反之”。徽商韩士纯,“人有与君之父贾而负其资者,后其子以偿,君曰:‘若所负,吾父不求偿也;今吾父死,而吾是偿,是为反吾父之义’。卒却不受。君子以君之德为能成于事亲已。乾隆五十二年,江南饥,君捐赀助赈,县以名籍上,巡抚旌之曰:‘德被乡邦’。”杭州商人周丰“于乡里,能行其德,有长者行。尝有与同贾者归,丰既资之,已而或检其装,有丰肆中物,以告丰,丰急令如故藏,戒勿言;其来,待之如初。高傅占言曰:丰阳人多称丰能施与好义,然丰尝曰:‘吾愧吴翁、焦翁。’吴翁者,徽州人,贾于富阳,每岁尽,夜怀金走里巷,见贫家,嘿置其户中,不使知也。焦翁者,江宁人,挟三百金之富阳贾,时江水暴发,焦急呼渔者,拯一人者与一金,凡数日,得若干人,留肆中饮食之,俟水息,赀遣之归,三百金立磬”。因而,张惠言惊叹:“呜呼!市井中固不乏士哉!”
当然,其中也有廉介的贾而士者,如赵怀玉笔下所描写的浙江乌程鱼商沈无咎:“少工诗,性疏傲,不谐于俗。尝以鬻鱼为业,所居有渔庄亩许,得鱼后则跣足入市,所需值不二言,人不识为诗人也。又善结彩珠为灯,挟灯赴广陵求售。一日过某商之门,商人素闻无咎名,使仆询之,果然,乃还其灯,以白金一镒为赠。无咎大怒,委金于地,曰:‘若较贾值,吾弗怪。牧猪奴何知,而令我受此腥膻物耶!’毁其灯,不顾而去。无咎久客武进,一时士大夫多与之交。其诗劖刻造化,脱去笔墨畦径,尤工乐府,鲸呿鳌掷,足以骇人心魄。而生平忧愁抑郁之致,一寓之于诗焉。……无咎独不为习俗所移,可谓矫矫者矣!”不媚于俗,不愿得不当之利,耿介清廉,独立不移。诗如其人,沉郁而骇人心魄。
阳湖文派中关于商贾的论述涉及面颇广,有关盐法如李兆洛的《盐法议》,有关开放海禁通商如张惠言的《送王见石令福建序》,有关官吏贪婪而危害商贾如张惠言的《吏难》等等,其重商通商的诗境也令人神往:
帆樯争凑估客乐,旱潦有备民安居。
估航商舶多惊心,谁人击楫中流吟。
北地多栽枣,秋来剥满筐。贾人生好利,万斛载归航。
显者益以富,贱者附以贫。贫贱身无光,富贵脚有春。角而附之翼,谁谓大化均。何怪趋若鹜,炎热皆因人。英雄困蓬茅,贾贩登荐绅。通塞亦偶然,已矣甘沉沦。
分设盐官领九场,繁华曾号小维扬。年来石渚艰禺筴,千户人家一户商。
一月亢阳苦,三日甘霖周。毕竟天心仁,岂关人力求。商欣利转运,农快盈田畴。
国漕既赖通,估帆无碍泊。
仙女祠前烟井稠,千樯争集估人舟。张灯闻为酬元帝(相传三月三日为真武诞辰。每岁醵钱试灯),便当年年禊事修。
渔人争集网,估客皆通舟。
以上诗歌中多有重商通商之意,其中既有千樯争凑的热闹,也有中流击楫的惊险;既有“万斛载归航”“贾贩登荐绅”的幸运,也有“估帆无碍泊”“商欣利转运”的欣喜;既有估舟会集、张灯修禊的风俗,也有贾舟同谊、守望相助的友情,这只有贴近社会、体察商贾之人才能写出的诗篇。下面再将赵怀玉的两首诗进行比较:
浙水秋仍浅,舟行道屡违。渐闻米价长,始觉估帆稀。泽国犹逢熟,哀鸿止莫飞。转愁乡信逼,农食尽山薇。(闻吾乡已有以榆屑为粥者)
六月高田芜,七月低田枯。岂唯低田枯,种豆种棉皆可虞。今年估船来,稍喜米价贱。米贱人心安,聊图目前便。
以“估帆稀”而民受灾与“估船来”而民心安作对比,大大突出了商贾流通关乎民生人心的重要性。
显然,阳湖派与桐城派之间有继承,也有变异,后者如在怎样对待骈文与散文方面的差别。从主导方面来看桐城派是骈文对立论者,而阳湖派论文的主要倾向是主张骈散合一。《古文辞类纂》是桐城派中姚鼐编纂的各类文章的总集,其中选入的辞赋数量很少;而《七十家赋钞》是阳湖派中张惠言编纂的先秦至南北朝辞赋选集,其中选录屈原《离骚》至庾信辞赋等骈体范文206篇。又如李兆洛编选《骈体文钞》31卷,收录战国至隋被他认为属于骈体文的计774篇,他在《骈体文钞序》中说:
由图3可知,随着贯入深度增加,桩土界面土压力增大,但同一深度处桩土界面土压力减小.由图4可知,桩土界面超孔隙水压力随着贯入深度增加而增大,当贯入深度为35 cm时,桩土界面超孔隙水压力达到最大值后逐渐减小.
六经之文,班班具存,自秦迄隋,其体递变,而文无异名。自唐以来,始有古文之目,而目六朝之文为骈俪。而为其学者,亦自以为与古文殊路。……文之体至六代而变尽矣。沿其流,极而溯之,以至乎其源,则其所出者一也。吾甚惜乎歧奇偶而二之者之毗于阴阳也。毗阳则躁剽,毗阴则沉膇,理所必至也,于相杂迭用之旨,均无当也。
提倡骈散合一,也就是说文章应该是散句单行与骈词俪语错互交替使用。这在阳湖派的创作中也有所体现,张惠言的骚体赋如《游黄山赋》《寒蝉赋》《秋霖赋》等用辞讲究,色彩斑斓;其散文往往笔力纵恣,于雅润中见气势,缜密而又不乏典丽。这固然与吴地“缘情而绮靡”的地域文学传统有关,也与包括商贾在内吴地士商风俗有关:“徽人善为生,多能货殖致素封,其家子弟皆习纤啬,鲜能读书亲师友。而吴中之俗侈靡,士习于儇薄,多以虚声相炫耀。”当时常州府阳湖人洪亮吉指出:“故昔之为农者或进而为士矣,为贾者或反而为农矣;今则由士而商者十七,由农而贾者什七。商之重,且足以奔走夫士,而况夫农?为农者日贱,而为商者日贵,岂肯为此劳苦而贱之事,而不几几求一当于佚乐而甚贵者乎?”常州与苏州同属吴地,两地风俗有相似之处:“苏州风俗浇薄,康熙时之服饰,奇邪已甚,时有作《吴下谣》者,可想见之。谣曰:‘苏州三件好新闻,男儿著条红围领。女儿倒要包网巾,贫儿打扮富儿形。一双三镶袜,两只高底鞋,到要准两雪花银。爹娘在家冻与饿,见之岂不寒心?谁个出来移风易俗,唤醒迷津。庶几可以辟邪归正,反朴还醇。’”显然,包括苏州、常州在内的吴地风俗是迥异于徽州及桐城等地醇朴之风的。阳湖文派中的恽敬在《读〈货殖列传〉》中将“货殖者(商贾)”视为“天人古今之大会”,自然也包括受商贾影响之一的桐城文派与阳湖文派的文学主张。换而言之,“天人古今之大会”中也包括不同地域士商风气对桐城文派、阳湖文派的影响。显然,桐城派、阳湖派文学主张与文学创作的异同,或许从中可以找到一种往往被人所忽视的原因——地域士商之风的异同。当然,这只是动因之一,但是从这一个角度看桐城派与阳湖派的文学主张同中有异,或许是一个迫近历史真实而又比较新颖的研究视角。
①康熙:《示江南大小诸吏》,《圣祖仁皇帝御制文集》卷四○,文渊阁四库全书影印本。
②余国柱:《江南通志序》,赵弘恩等监修《江南通志》卷首,文渊阁四库全书影印本。
③张渠:《江南通志序》,赵弘恩等监修《江南通志》卷首,文渊阁四库全书影印本。
④刘宝楠:《论语正义》卷一四,诸子集成本,上海书店1991年版,第248页。
⑤戴名世:《书〈货殖传〉后》,《戴名世集》卷一四,中华书局2000年版,第395~396页。
⑥司马迁:《史记》卷一二九《货殖列传》,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3253页。
⑦《论语·里仁》,刘宝楠《论语正义》卷五,诸子集成本,上海书店1991年版,第82页。
⑧班固:《汉书》卷五六《董仲舒传》,中华书局1992年版,第2524页。
⑨⑩方苞:《又书〈货殖传〉后》,《方苞集》卷二,中华书局2008年版,第57、58~5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