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斯金德《香水》的空间诗学研究
2020-02-28华丽娜
华丽娜
(山西师范大学文学院,山西 临汾 041000)
一、引言
《香水——一个谋杀犯的故事》是德国作家帕特里克·聚斯金德(Patrick Süskind,)于 1985年创作的一部关于香水的小说,也是聚斯金德的代表作,并于1987年获得古滕贝格奖优秀外国小说奖。他凭借这部作品于上世纪80年代在国际上掀起了一阵“聚斯金德热”。《香水》讲述了格雷诺耶出于对气味敏锐的狂热而想要制造一款最美妙的香水,而后谋杀了26个少女的故事,而主人公自身没有气味却是一个气味天才。谋杀则只为获取并保留提取她们少女的奇香,最后格雷诺耶同样因香而选择了由他人对自我施行的肉体的终结,以及自我灵魂的终结。加斯东·巴什拉(Gaston Bachelard,)是20世纪法国重要的哲学家、文学评论家、诗人。其代表作《空间的诗学》通过融合现象学和精神分析创建了关于诗的空间诗学。这是一种“直接的存在论”[1]2,是向语言的开放敞开自身,是追求幸福空间的形象。巴什拉的空间诗学为解读《香水》提供了一种新的可能性。着眼于巴什拉的空间诗学,从格雷诺耶生活空间的流变,香水的梦想空间,山洞的内外空间逐层展开,作品对主人公在不同空间的行为表现以及心理状态进行展示。在整体上,体现了格雷诺耶内心世界的一致性。聚斯金德笔下的空间已不仅仅是人物活动的背景,而融入了大量的想象,人物的思索,人物对于所处空间以及外在世界的辩证认识。格雷诺耶内心充满诗意的香水世界呈现了个体内心世界的广阔性。在山洞栖居的七年,让格雷诺耶对山洞产生了母体般的情愫,坑道内外形成了强烈的内外张力,内在的子宫情结与外在的宇宙世界形成了大与小、内与外的互动与联结。
二、家宅的缺失——生活空间的流变
巴什拉认为,家宅作为我们存在于世上的一隅,家宅的原初性属于每一个人,我们对于这一场所有着一种天然的依恋。从出生的家宅,到长大后我们与家宅的分离,之后,所有的庇护所、卧室、藏身处都具有一种共同的梦境,那是一种诗意的空间。“家宅保护着梦想,家宅保护着梦想者,家宅让我们能够在安详中做梦。”[1]5在未来的某个地点,某个时间,我们对于家宅的记忆会重新浮现,对旧日居所的陈列会重新被体验,这种体验无疑会赋予我们力量。尽管巴什拉认为严格意义上来说,巴黎是没有家宅的,大城市的居民住在层层叠叠的盒子里,既缺乏内心空间的垂直性,也没有宇宙空间性。但是在现代工业社会建筑的层面上,没有阁楼,没有地窖的公寓楼同样具有家宅赋予个体的力量及意义。
聚斯金德在其创作中所表现的并不仅仅是格雷诺耶的漂泊,而是在《香水》的开篇部分用了大量的笔墨着重描绘了法国最大的都市巴黎的最显著的特点:奇臭无比。而在这个王国最臭的地方,一个臭鱼摊旁,一个二十五岁已然呈现衰颓态势的妇女产下了她的第五胎,她像前五次一样用宰鱼刀割断了脐带,试图让这个东西随死鱼一起被铲走,然而,这个胎儿却哭了起来,这一声哭,直接葬送了母亲的生命,因为她意图杀死这个婴儿。一开始,格雷诺耶的出生就伴随着母亲的死亡,与此同时,这意味着自子宫孕育空间出来后家宅空间的缺失,这个生命也从未在真正意义上体验过家宅的意义,家宅的温暖,也没有任何关于家宅的记忆。他的命运旅途注定是坎坷的。在这样臭味混杂的地方出生的格雷诺耶,却惊奇的没有味道。他的身体没有婴儿的乳臭味,他的一生也没有味道,而人没有味道,他也就不复存在。家宅的缺失和作为个体生命体征之一的味道的缺席构成了伴随格雷诺耶一生的身份焦虑,也使得他成为不被社会所接纳的一员,他为此而奋斗终生。在小说结尾,聚斯金德呈现了一场献祭的美学盛宴,格雷诺耶凭借着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天赋,提取少女的体香制成了具有神化功能的香水,获得了神圣般天使的地位,这位天之骄子拥有了无上的神圣性,取得了世人的膜拜。但是,格雷诺耶获得了这一切之后却从南方回到了巴黎,凭着气味回到了当初他母亲诞下他的那个臭鱼摊旁,尽管今时不同往日,臭鱼摊也已消失,但是,格雷诺耶还是回到了这里,回到了这个代表着家宅的臭鱼摊旁,严格意义上,它是缺失家宅的庇护所,但是这个臭鱼摊成为了他关于家、关于母亲的唯一地点,这个小小的公共空间凝聚着格雷诺耶的情感,聚集着他关于母亲的所有想象,于是,他最后回到这里。他在这里出生,在这里神话,也在这里死亡。
家宅的缺失与身体味道的天然缺席也直接导致了格雷诺耶漂泊的一生。乳母拒绝喂养后,他被教士送到了育婴所,即使遭受种种磨难,这个能在垃圾堆里活下来的婴儿,像有抵抗力的细菌一样存活了下来。巴什拉在《梦想的诗学》中,谈到神话与遗弃的孤儿时,他认为,虽然孩子处于一种本质的孤独状态,但是无论如何,他在最初的世界里如鱼得水,“人类家庭中的孤儿,神明家庭中的宠儿,这就是这神话成分的两极。”[2]174在育婴所里,他开始感知世界,他的感知方式并不是看,或者听,而是闻。这位神明的宠儿依靠灵敏的嗅觉在六岁时已经能完全掌握他周围的一切。在八岁时,加拉尔夫人早已经感受到了格雷诺耶的异质天赋,她在这一年把他卖给了格里马,做苦力的廉价童工。紧接着加拉尔夫人便走向死亡。之后成为了香水大亨的助手,走上了香水之路。他的前任老板格里马在卖掉他后便因醉酒掉落河里而离开人世。在他获取到提取保存体香的办法选择南下之后,他的香水店老板巴尔迪尼随同他的店铺在一夜之间掉到了塞纳河里。格雷诺耶身边人的死亡与他之间的关系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他漂泊的一生,夹杂着内心空间的无限丰盈,住所只是暂时的遮蔽物,住所并不具有承担心灵庇护的功能,住所在格雷诺耶这里没有任何的意义,没有任何的记忆,也没有一丁点儿回忆,住所始终具有着与家宅迥然不同的功能,仅仅是身体的生存空间。但是,在流浪的住所中,在漂泊中,他逐渐成长,一点点地建造着他内心巨大的香水世界。
三、内心的广阔性——香水的梦想空间
广阔性存在于每个人的内心,这种广阔性是由梦想赋予的。孤独为梦想提供了先决条件。当孩子在孤独中梦想时,这不仅仅是一种对现实的逃避,而是对自我无限存在的一种确认,这梦想是一种飞跃的梦想,它打开了内心无限的空间。巴什拉认为“广阔性就在我们心中。它关系到一种存在的膨胀,它受到生活的抑制和谨慎态度的阻碍,但它在孤独中恢复。一旦我们静止不动,我们置身别处;我们在一个广阔的世界中梦想。广阔性是静止的人的运动。广阔性是安静梦想的动力特征之一。”[1]237诗意的梦想赋予我们一个“非我”,即诗化了的我,正是这非我赐予我体验到生存世界的信心。在这荒凉而毫无温情色彩的现实世界里,这种非现实机制起着良好的保护作用。
生活空间的变动,日常工作的苦役,这个对气味敏感的天才在除了运用气味辨识身边人的脾气秉性以求得生存的同时,默默地在内心建造着自己的气味储藏室,从动植物具有的单一气味到气味的混合,他都小心翼翼地储藏在自己的气味大厦里。这座气味大厦只由他一个人来建造,而没有任何伙伴可以来与他一起同行,同时,这座气味大厦也只属于他,属于这个孤独的个体自身。格雷诺耶的一生中,他关于他内心的香水世界的构想,对于在他的内心创建的广阔性,始终伴随着孤独的气息。他的社会属性是很弱的,而自我具有非常强烈的个体属性。在他充满广阔性的内心深处,在受到生活的磨炼,谨小慎微的工作环境中,他内心的气味大厦则越来越丰富。在巴什拉这里,表现为存在主义副产品的艺术作品,属于进行想象的存在。
在广阔性的梦想这个方面,真正的产品是不断丰富的关于物质的想象。水,作为原始哲学的四种本原之一,是一种物质。物质在深化的意义上和飞跃的意义上体现着它的价值。从飞跃的意义上讲,物质赋予人一种力量。“对于物质想象来说,任何的液体都是一种水。正是物质想象的一项基本原则要求将一种原始的本原作为各种实体想象的根源。”[3]129香水,这是一种合成物,自然具有水所具有的一切属性,也承载着关于水的全部梦想。“一滴有威力的水足以创造一个世界并驱散黑夜。要梦想巨大的威力,只需一滴在深层中想象出的液体。如此有朝气的水是一种萌芽;它赋予生命以一种取之不尽的飞跃。”[3]11
在文本中,格雷诺耶凭借着嗅觉的引领,不断地扩大意识的延伸,他建构的是属于香水的梦想空间,是内心空间,同样是梦想空间。那些对眼睛来说,可以使人蒙蔽的假象在气味面前,却无处可遁。哪怕最微弱、好闻的气味都逃不脱他的嗅觉。对气味的敏锐性直接帮助他建造着自己的气味王国。“童年时期的存在将真实与想象互相联结,而在此他以完全的想象体验现实的形象。”[2]139于是,“这天夜里,他觉得棚屋像宫殿,他的木板铺像一张天堂的床。什么是幸福,他这辈子迄今没有体验过。在任何情况下,他都难得脑子发胀,心满意足。可是现在他幸福得全身颤动,由于沉浸在幸福中而不能入眠……所有天才的怪人那样,通过一个外部事件把一种正规的日常习惯置入他们灵魂的螺旋形混沌之中,他必须做个芳香的创造者。不只是随便一个制造者,而是一切时代的最伟大的香水制造者。”[4]41这是一种现实与梦想之间的辩证法。在这里,只有在他的梦想中,才充满着广阔性。对格雷诺耶来说,梦想中的世界才标志着内心空间的无限性。这种梦想空间让他体验到幸福,空间的诗学特征正是在于赋予我们寻求梦想空间的幸福。在梦想空间里,主人公体验到了从未有过的幸福,这种幸福体验同时赐予他力量,就像一束光,让他突然间明了自己的目标,自我的使命。但是,与此同时,从现实机制看,这种幸福是建立在杀害带有香味的少女的基础之上的,这种审美极端化充满着毁灭的死亡的惊悚气息。此后,目标确定,幸福感体验之后,这种谋杀行为变本加厉,直到杀害了26个少女制成奇香之后,格雷诺耶也走向了精神的自我毁灭与肉体的集体吞噬。内心空间的极端走向,身份的焦虑,天才的敏锐嗅觉种种原因直接导致了他的覆灭。但同时,从梦想机制看,这个神灵的宠儿,这孩子,也迈向了永恒,走向神化。
四、坑道的内外辩证法——内外之张力
聚斯金德笔下构建的坑道是格雷诺耶生活了七年的场所。作为一个场所,占据着主人公生活中内心世界极其重要的一部分。洞穴的寓意有着悠久的传统。洞喻说在柏拉图那里揭示了人认识世界的理性方式。巴什拉认为,从几何学来看,内与外的辩证法依赖于一种强烈的几何主义,它把边界变成了壁垒。而我们必须摆脱这种确定不变的直观,召唤起我们内心经验的细微之处,发挥我们的想象力,在内心的想象空间里,在细微之处感受内与外。
在格雷诺耶离开巴尔迪尼一路向南直至抵达格拉斯市的这一路途中,他在荒芜人烟的山上一个人活了七年,之后才前往格拉斯市,因为在这里可以学习如何保存提取少女的体香。在他远离巴黎,迈入田野之时,这是他第一次亲密接触大自然,这七年,是属于自然的七年,是充满诗意的七年。这时,他的嗅觉系统里出现的是沙土公路、草地、泥土、植物、水的气味。他在与自然的亲密接触中,感到了自由。这是他是十八年来第一次走进自然,旷野给人一种自由的感觉,压抑的城市生活逼迫他只能转向建造自己的梦想空间。在空旷的土地上,感到从未有过的舒心。然而,即使再偏僻的地方,看不到人的地方,他依然能嗅得到人类生存的气息,家畜的气息,他此时已然开始厌恶人,“他继续逃避,对于越来越稀少的人的气味更加敏感地作出反应。因此他的鼻子把他引到越来越偏僻的地区,使他更远地离开人,越来越猛烈地把他推向孤独的磁极。”[4]111这是一种现象学的孤独。此时,他终于摆脱了来自他人的烦恼,成为真正的孤独构造者。此时,时间就此中断。
终于,他到达了康塔尔山的两千米高的火山山顶上。在他的四周,他用嗅觉扫描了他的周围,除了少数动物,这是一个完全与世隔绝的地方。这种放荡不羁的场所使他内心获得一种极大的满足感。外部世界带给他的愉悦超越了他的一切。此时,大自然与臭气熏天的都市巴黎在主人公内心形成了强烈的对比,自然此时具有绝对的力量。这种外在的纯净、静谧、和谐使得主人公初次体验到旷野的自由。他是自由的,他有梦想的自由,在梦里他自由地播撒散发香气的花的种子,这是他的王国,他用气味丈量过的王国,这是一个有疆界的既空阔又封闭的空间。此刻,他沉浸在阿尼玛的宁静中,一个世界在他的梦想中形成,这是一个属于他的世界。梦想是一个阴性名词,词的阴性享有阳性的梦想的核心地位。
在一个天然的坑道里,他在这里安了家,“他躺在法国最荒凉的山中地下五十米深处,像躺在自己的坟墓里。他在一生中,甚至在他母亲的肚子里,从未感到自己如此安全,即使外面世界燃烧起来,他在这儿也觉察不到。他开始无声地哭起来。他不知道,他这么幸福该感谢谁。”[4]115此刻,这个狭窄的坑道里,在这个外在形象如此小的空间,形成了大与小的双重辩证互动。首先,坑道的狭窄、幽暗、封闭与大自然的广袤、明亮、开放形成了鲜明的互动关系,最为重要的是它们彼此融合到一起,构成了稳定静谧的整体。其次,“常常正是通过缩得最小的内心空间的紧缩本身,内与外的辩证法获得其全部力量。”[1]297这个自然的狭窄坑道赋予主人公的温暖幸福远远超越了他所感受到的幽闭恐惧。坑道安居使他感受到从未有过的安全感,由于家宅的缺失,坑道这个场所赋予他一种超越母体子宫的安全感,同时也引起了他对于死亡的想象。在巴什拉的意识世界中,重要的是不是人与他人的互动,而是人与自然,人与周围事物的交融,理性并不能完全认识世界,认识世界的美好。只有用发现的眼睛,梦想的心灵,灵魂的交汇才能摆脱理性的束缚,诗意的审视空间。
五、结语
聚斯金德在《香水》中构建的空间不仅仅是单独的故事发生的背景,它是心灵层面、意识层面、梦想层面的空间,他带领读者走进了格雷诺耶的世界,让这个身形残缺,出生低微,内心世界异常丰富敏锐的人走到读者面前,主人公的内心梦想空间与巴什拉的空间诗学在本质上有很高的契合度。通过对《香水》的空间诗学研究,作者的空间建构方式与人物的内心紧密结合在一起,更突出地展现人物的内心世界,客观地去看待空间与人物的关系,更全面地理解格雷诺耶这一悲剧人物的诗性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