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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里斯蒂娜·罗塞蒂《小妖精集市》中的女性经济

2020-02-28范跃芬

牡丹江大学学报 2020年3期
关键词:小妖精小妖妖精

范跃芬

(兰州交通大学外国语学院,甘肃 兰州 730070)

克里斯蒂娜·乔吉娜·罗塞蒂(Christina Georgina Rossetti)是十九世纪英国最杰出的女诗人,被弗吉尼亚·伍尔夫称为英国第一女诗人。罗塞蒂一生诗作众多,绝大多数都是短诗。不过,她难得一试的叙事长诗《小妖精集市》(Goblin Market),则完全不需要辩护,放在任何时候,都是足以提供巨大阅读快感的可爱作品。《小妖精集市》于1862出版,它的面世形成了一股“童话故事革新的新浪潮”[1]。《小妖精集市》由克里斯蒂娜·罗塞蒂的哥哥但丁·加布里埃尔·罗塞蒂(Dante Gabriel Rossetti)配图,一经发表就获得了巨大的商业成功和评论界的青睐。这个集子的成功也为前拉斐尔派中别的成员如莫里斯(Morris)、斯温鹏(Swinburne)和但丁·加布里埃尔·罗塞蒂日后的成功铺平了道路。

评论家们经常会注意到罗塞蒂诗歌中显而易见又无法明确定义的女性特质(particularly feminine)。约翰·荷斯·思达伯就曾指出罗塞蒂的诗歌“有时候会呈现出一种特别微妙的女性才智,而这种女性才智很少在别的女诗人的文本中呈现。”[2]英国作家约翰·福尔斯的《法国中尉的女人》中的男主人公查尔斯就公然地从男性视角指出罗塞蒂诗歌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神秘、一种热烈的晦涩、一种内化纷乱的女性特质,以及游离于人与神之间的爱。”[3]所谓的罗塞蒂“特别的女性特质”都是从男性的角度来定义的。这个术语特指罗塞蒂诗歌的“微妙”“依靠”“模糊”“内化”和“复杂”。而在女性气质包裹下,《小妖精集市》其实也蕴含了对资本主义社会一种颠覆性的批评。本篇论文试图拨开童话故事的迷人外衣,从经济学的角度,揭示出尽管女性在维多利亚时代的市场经济中被边缘化,但她们实际在社会经济中却处于一个举足轻重的地位。罗塞蒂的童话故事通过人类价值在母亲繁殖身份中的重置挑战了生产和消费的传统观念。《小妖精集市》诗意地呈现了“男性从社会和心理的角度都是由女性创造的,而女性很大程度上是由她们自己创造的”[4]神话。

不同于罗塞蒂另一部童话故事《王子的历程》(The Prince's Progress),公主一直痴痴无望地等待王子完成旅途奇遇来娶她,终未如愿,郁郁而终。《小妖精集市》则珍贵地实现了女性的自我救赎。《小妖精集市》一开篇就呈现了女性循环的日常和市场直线的叫卖之间的冲突:

清晨和傍晚

少女们听到小妖叫卖:

“来买我们果园的果子吧,

来买呀,快来买。”[5]

在这篇颠覆的童话文本中,只有女性,这些少女被赋予了人的特质。而男性在诗中却是怪异的、野蛮的、商业的小妖。这些男性小妖们控制了市场经济。商人/非人和女性/人的对立暗示出:如果你买这些果园的水果—你买市场经济的理念—你必死无疑。在诗中,诱惑无处不在。妖精集市的水果代表着女性渴望的东西,即便她们知道那是她们不能拥有的东西,即水果生产的地方,一个经济行为产生的地方,一个女性禁止涉足的地方。因此,诗歌实际上颠覆了维多利亚的结构配置。少女被赋予了人的特质,而商人小妖,那些代表市场意识形态的男性只是半猫、半鼠、半獾、半袋熊的小人。诗中小妖和女性分享着时间的循环,但似乎小妖们却掌控着时间卓越的暂时性:他们的水果“全都熟透/ 在这盛夏气候”(3)①。此外,小妖们同时也是时间快速移动的代言人:“清晨眨眼不再,黄昏过得飞快,来买吧,来买吧。”(4)这几行的紧迫性暗示出商业行为中“时间就是金钱”的概念。这些呼吁具有压倒性的力量。诗中的主人公两姐妹劳拉和莉齐陷入了与维多利亚价值观的冲突。诗中明显的男女冲突使得这俩姐妹自成一体。甚至于劳拉最后没有抵制住诱惑,罗塞蒂仍然强调了她们的一体性:

金发小脑袋紧挨金发小脑袋,

好像鸽巢里两只鸽子

互相用翅膀拢着对方,

她们躺在垂下帘幕的床上:

像一根花梗上开的两朵花,

新雪中的两片小雪花,

像两根象牙做的权杖,

镶金杖头,专供权威的君王。(20-21)

这些诗行显示了纯洁的姐妹关系,就像一个身体长着两个相似的脑袋,尽管它们对小妖精集市有着不同的反应。但是劳拉和莉齐代表着维多利亚社会女性普遍面临抉择时意识分裂的两面。一位女性,或者遵循维多利亚男性市场经济和资本主义价值观,虽然这样处于从属地位,但却可以生存;或者她可以坚持女性的完整性和自给自足性,一种个人价值感,但因为这种个人价值在经济术语中无从定义,因而实际上毫无价值。简而言之,这两种选择或是依赖性的或是完全异化的。莉齐也同样卷入了市场的共谋,因为她拒绝测试它的权威;而劳拉则通过一种更极端的方式挑战了与经济霸权相关联的性别设想。

这种冲突也折射出了作为诗人的罗塞蒂和作为维多利亚女性的罗塞蒂之间的冲突。和美国同时代的女诗人艾米莉·狄金森不同,罗塞蒂想在她有生之年就能出版她的诗歌。她想成为市场的一部分,但却敏锐地意识到想要实现这一梦想,她必须做出必要的妥协和牺牲。因此,《小妖精集市》以童话的方式呈现出来的欲望和信仰之间的冲突实际上脱胎于罗塞蒂本人在现实生活中所面临的冲突。幻想允许女诗人以同意和不同意的双重声音说话。也就是这首长诗《小妖精集市》使得罗塞蒂获得了公众的认可。因为这首诗歌探寻了女性与市场关系并且描绘了女性经济的轮廓。罗塞蒂就好像玛格丽特·阿特伍德在她的诗歌《拼写》中所描绘的那类女性:

她们拒绝成为女儿,

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拉上窗帘

这样她们就可以沉溺于文字了。[6]

劳拉和莉齐在与男性主宰的市场冲突中的不同反应使她们陷入了彼此的冲突。俩姐妹并不是被男性吸引,而是被他们所代表一定价值的商品所吸引:

“躺近些,”劳拉说道,

抬起脑袋,金发闪耀:

“我们不可以看那些怪物,

也绝不能买它们的果子:

谁知道从什么样的泥土

它们吸饱饥渴交加的根部?”(5)

劳拉最终屈服于诱惑。她的意志驱使她去了解这些果实的真相,去接近把女性边缘化的魔力之境。她就如西方传统文化中的女性夏娃和潘多拉一样,面对神秘之物,难掩好奇之心。饥渴交加的根部和那些果实对劳拉来说,充满了妖精集市的想象与隐喻。而莉齐却代表了西方文化中的另一类更加传统和顺服的女性形象:

“不,”莉齐说,“不,不,不要;

不能叫它们的果子迷住我们,

那些邪恶的礼物最会害人。”(9)

莉齐完全遵从女性的社会地位和家庭责任,而劳拉却更想打破传统的壁垒去获取不被女性所认知的市场知识。妖精集市的神秘是整首诗的核心,因此也显示了其独断专行的本质。妖精集市水果的生长之地在诗中并未涉及。姐妹俩把水果想象在一个果园里或是花园里,当然主要是缘于对伊甸园和天堂的想象。当然也隐含着从伊甸园带来的宗教制裁。这种宗教制裁也形成了市场经济的价值观。因此,妖精集市的商人们不仅代表着市场,同时也代表着英国传统的夫权和土地所有权,而这正是市场经济的核心价值观。

从心理语言学的术语来讲,这个充满魔力的果园就是一个女性的、孕育的空间。劳拉参与了这场温暖的、孕育的想象:

那葡萄藤该是多么丰满,

才结出如此诱人的葡萄;

风儿该是多么温暖,

拂过结果子的树梢。(8)

劳拉把妖精集市和母亲的子宫相融合,因此把经济生产和人类孕育相混淆,从而形成了这样一种观念,即妖精集市的资本主义水果源于完整的、母性的滋养。但是,在维多利亚世界,商业主义和母亲身份根本就不相融合,而是相互排斥。正如斯科奇所指出的“在资本主义体系下出现的繁衍活动主要由女性承担,同样,价值分裂意味着资本主义包含着一个核心,它是女性主导的繁衍活动和从价值与抽象劳动中分离出来的感情、特征及态度。女性的存在关系—资本主义体系下的女性繁衍活动—因此具有不同于抽象劳动的特征,所以不能直接归在劳动概念下。”[7]而劳拉直到吃过那些水果才得到这个惨痛教训。

显然,罗塞蒂的诗歌暗示了妖精集市伪装成母性的意象来吸引这些少女。妖精集市小妖们的声音也是女性的:

她听到好似鸽群一般喧闹,

凑在一起咕咕叫:

听起来又温和,又友好,

天气又美妙。(9-10)

这个意象可以联想到诗中对劳拉和莉齐的描述“好像鸽巢里两只鸽子”(20)。妖精集市和女孩的鸽巢都是母性的隐喻。劳拉想与妖精集市、水果以及果园产生交集部分源于孩童对母巢的渴望,也源于母性的创造。

劳拉和莉齐走向了不同的方向。莉齐走向了传统的、受保护的、同时也是受限制的女性疆界;而劳拉则走向小妖精集市,一个象征着创造和繁殖的王国:

劳拉伸长了光洁的脖颈,

宛如遍体白羽的天鹅,

又恰似花梗细长的百合,

像月光辉映下的白杨木,

像刚刚解开所有的束缚,

探入水中的小船儿。(10)

显然,这些诗行暗示了女性对一种新的意义和价值的渴望,这些价值只存在于妖精集市的男性那里,而绝缘于传统的家庭妇女那里。当劳拉把光洁的脖颈伸向小妖精集市,她已经从性别决定的价值中分离出来,而这耗尽了她女性的资源。她没有钱买那些水果,唯有一缕金发,另一个与她分裂的部分。这个交易满足了她孩童的渴望,但也预示着更多的失去:

她吮了又吮,吸了又吸,

产自无名果园的鲜果;

吮啊吮,直到双唇酸痛不已;(15)

吸吮的动作看起来既像是要回到母亲的子宫,又像是痛苦的爬向坟墓,这些水果生长的土地。就像另一位少女珍妮,因为妖精集市送了命,劳拉的生命迅速枯朽。她萎缩了,头发灰白。珍妮在第一场雪中咽了气,劳拉似乎也将殁于这个冬天。

这个魔力果园有永远的盛夏和果实,但珍妮和劳拉却违背了女性的季节性,闯入集市,打乱了自身的节奏。对这些女孩来说,需求瞬间超过了供给,因而消费者最终被消费。就像在诗以外的维多利亚世界里一样,诗中的商人有权制定规则和价格。他们是父权的代表。正如霍格所指出的:“传统父权制商品生产的模式基础便是压迫女人,将女人边缘化,乃至无视自然和社会。主体与客体、统治与征服、男性和女性因此成了商品生产中典型的二元对立,是敌对性的两方。”[8]因此,作为堕落女性代表的劳拉和珍妮,必定会受到惩罚。但是她们也是受害者。正如很多评论家所秉持的观点一样,和小妖们的交易表面上来看,代表着不正当的性。但更重要的是,它代表着对维多利亚女性性别密码的背离。换句话说,女性与市场的交集让她们从母性的、繁殖的、自然循环的属性中被剥离出来。少女们陷入水果、小妖和集市所代表的权力中,而这一共谋使得小妖们的权力得到衍生,因为果实是致命的、不育的,而女孩们,这些消费者,她们才是诗中真正的源泉,因为她们自己有繁殖的能力。

因此,莉齐试图去救劳拉,把她重新带回女性的经济配置,一种无止境的生命循环,整个经济真正生产的源头。莉齐哀叹着珍妮的死亡,因为死亡阻断了她履行母亲身份的可能性:

她想起长眠地下的珍妮,

她本该成为一个新嫁娘;

可为了新娘才有的欢乐,

她一病不起,早早夭亡。(33)

而珍妮放弃的恰好是她最显著的女性特征—孕育果实。同样地,劳拉从妖精集市带回来的果核,种在南墙边,浇灌以眼泪,希望生根,却一无所获,这正好是她自己不育的象征。联想到诗人本身,诗中女孩放弃母亲身份一点也不意外。罗塞蒂二十九岁那年写作了《小妖精集市》,开始了作为女诗人的事业,但同时也接受了单身女人的身份。但那是罗塞蒂的命运,不是莉齐和劳拉的。在《小妖精集市》中所提供的女性经济中,劳拉的堕落唤醒了莉齐的女性意识和英雄情结,使得她有勇气奔赴妖精集市,把劳拉带回到女性孕育的循环中来。当劳拉已经叩响了死亡的大门,莉齐决然地拿了一枚银币,有生以来第一次,竖着耳朵,仔细打探小妖集市。小妖们朝她逼来,嘻嘻笑,拍着手,搂抱她,抚摸她。她丢出了她的银币,但拒绝吃这些水果,任小妖们气急败坏,冲撞她,推搡她,逼迫她,都不肯张开双唇。通过拒绝成为一个消费者,她救了俩姐妹的命,女性的疆界被拓展,妖精集市被摧毁。最终,小妖们因为她的抵抗被弄得筋疲力尽,丢回了她的钱币。尽管钱币对莉齐有价值,但对小妖们毫无价值,就如水果,它不过是交换真正价值和权力的中介而已。

莉齐始终没有真正地脱离女性传统疆界,却反而拓展了这一空间。她在小妖精集市拓展了女性的价值和权力,因而能安然无恙地归来。她拒绝小妖们的权力,她人性的力量和对姐妹的爱使得小妖们停止了对她的攻击并消失,也许是永远:

有的碾进地面,

有的沉入溪涧,

逗起涟漪,水花晃荡,

有的默默被风卷走,

有的消失在远方。(45-46)

小妖们失去了繁殖的能力,这种由女性提供的人类资源的能力。带着全身的果汁,这种象征着从小妖们那里得来的力量,莉齐忍着伤痛,冲上河岸,跑过灌木,回到家中去营救仍在小妖魔咒下的劳拉:

她冲进花园,直嚷嚷,“劳拉,”

“你想我了吗?

快来吻我啊。

别介意我的於伤,

快抱我,吻我,吮我脸上的甜浆,

从小妖的果子挤出,供您享用,

小妖的果髓,小妖的果酱。

吃我吧,饮我吧,爱我吧;

劳拉,好好利用我吧;

为了你,我壮胆去到深谷下,

跟小妖商人交易了一把。”(47)

这些诗行强化了俩姐妹的同一性,女性的自给自足,自我整合和劳拉繁殖能力的恢复。至此,诗歌给读者呈现了俩位女性的生命循环:劳拉的追寻和回归引发了莉齐的追寻和回归,带回治愈的力量和生产的隐喻。俩姐妹通过雌雄同体的特征达成了性的完整。尤其在遭受小妖们猛烈地攻击时,莉齐就“像一座城,贞洁高贵,布满金灿灿圆顶和尖塔”。(44)女孩身上同时具备的阳刚和阴柔隐喻了成年的性成熟,而这些刚好是人类繁殖的基本条件。

劳拉去寻找小妖、水果和集市的原初冲动可以归结为对母亲子宫的渴望,而莉齐重复劳拉的行为只是因为她看见自己的姐妹迅速衰老,就像一个女儿目睹自己的母亲日渐凋零。从身份的象征意义来说,莉齐选择了扮演母亲的角色。俩姐妹一起代表了“老年的彼此镜像”。[9]莉齐从劳拉身上看见了自己衰老和死亡的可能,因而拯救“母亲”就是拯救自己。显然,她完成得很好。

在莉齐母亲行为的镜像中,劳拉把姐姐吻了又吻,以为姐姐也中了毒。莉齐给这些果汁赋予了新的意义,即女性的经济价值,从而让劳拉获得了最初渴望的母性滋养和得以重生的姐妹之爱。劳拉再一次栽倒,不复愉悦,不复痛楚。但幸运的是,这次她获得了新生。劳拉通过她的姐姐/女儿/母亲获得了繁殖自己新生命的能力。自此,诗歌展示了女性经济配置中无止境的生命循环。

整首诗歌展示了生命循环往复的女性配置和直线的维多利亚男性配置的冲突。“一日日,一周周,一月月,一年年”,俩姐妹“嫁为人妇,都有了自己的孩子,慈母之心充满牵挂,生活围绕小小人儿打转”。(54)俩姐妹的丈夫是缺席的。她们给孩子们讲述她们的故事,重复着诗里的循环。 诗歌在温情中结束:

她会与孩子们大小手相握,

吩咐他们要相亲相爱,

“没哪种友谊胜过姐妹情,

不管天晴还是风雨不停,

无聊时她逗你开心,

迷路时她拉你回头,

失足时她把你扶起,

坚守时她帮你打气。”(55-56)

因为去小妖集市,劳拉曾经暂时迷失自己。但是她的冒险让俩姐妹同时意识到她们的女性价值。这种女性经济力量可以继续传给她们的孩子。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首诗歌是一个洒下种子的童话故事,等待在一片肥沃的土地上开花结果。在这个女性的循环中,女人们与她们的孩子手牵着手,继续着女性经济价值的循环,直到将来扩展到一个更大的疆域。

注释:

①文中凡只注明页码未标注出处的引文均出自克里斯蒂娜·罗塞蒂《小妖精集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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