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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闺阁中铁汉”:明末清初闽南才女蔡玉卿

2020-02-28郑顺婷

关键词:黄道周才女

郑顺婷

(闽南师范大学 闽南文化研究院,福建 漳州 363000;三明学院 文化传播学院,福建 三明365004)

明清时代,中国社会出现一种“才女”现象,引发了一场关于女性价值的争论。一批具有先进思想的文人如袁宏道、汤显祖、归有光,不同程度地反对封建传统礼教思想,他们旗帜鲜明地抨击如“女子无才便是德”“饿死事小,失德事大”等传统思想,产生了很大的影响。明代赵世杰在诗文选集《古今女史》中提出“女子无才便是德”是一种“矫枉之言”,“有德不妨才”才是“真平等论”[1](P227)。对女子的才学给予肯定和赞美。这样的大语境,提供了孕育才女的土壤。明末清初易代之际,闽南大地才女中冉冉升起一颗璀璨之星,她便是蔡玉卿。

一、蔡玉卿的生平略述

蔡玉卿(1612~1694),名润石,字玉卿,“生鹤峰征士家,性嗜书,能居约,不苟言笑,十岁能属文”[2](P378)。鹤峰,今漳州龙溪蔡坂村。蔡玉卿出生于世代书香之家,自幼受到良好的家庭教育,十岁便能撰文。熹宗六年三月(1626年),嫁42岁的黄道周为继室,五月黄道周母陈氏逝世,服丧三年。婚后,与黄道周举案齐眉、琴瑟和谐,得到世人的称道,被誉为管道升与赵孟頫再世。黄道周其后宦海沉浮,蔡玉卿始终支持和鼓励着他。

明崇祯初,黄道周得知边境告急,有檄征师,便到海边征募三十六名壮士。蔡玉卿得知兵饷短缺,“脱簪珥以佐军”,以示对丈夫的支持[2](P379)。崇祯三年(1630年),黄道周因袁崇焕案被贬官三级,蔡玉卿鼓励丈夫:“所当言者,尽于此乎?”次日,复上一疏,规劝崇祯皇帝“大君有命,小人勿用”。崇祯皇帝大怒,“遂削籍归”。遭此横祸,蔡玉卿却慰勉丈夫:“上怒方殷,祸几不测,今削籍归,幸矣。信夫子言天下将分裂,是吾异日之忧也!”[2](P378)隆武元年(1645年),黄道周请兵北上抗清,十二月在江西婺源被俘,蔡玉卿写信劝丈夫尽忠,其中有“自古忠贞,岂烦内顾,身后之事,玉卿图之”[3](卷十六)诸语。隆武二年(1646年)农历三月五日,黄道周于南京英勇就义。蔡玉卿接到黄道周殉节噩耗后,立即遣长子偕门人到南京寻到遗骸,运回漳浦,安葬在祖坟附近。为了躲避战乱,她携带遗孤住在漳州城内。

清顺治九年(1652年),郑成功围城半年,蔡玉卿长子黄麑、次子黄麚同日死于兵难,不久三子黄麖亦死,惟有四子黄麙与黄麑之子玉麟二孤幸存。城破之后,郑军得知蔡玉卿是黄道周夫人,奉送白银二百两。她拒收,隐居龙潭深山二十年,内外诸孙繁衍至近20人。康熙三十三年(1694年),蔡玉卿去世,终年83岁,葬于漳浦黄道周墓侧。黄道周就义后隆武朝谥“文明伯”,蔡玉卿为“文明夫人”,载入《漳州府志·列女传》。今黄道周纪念馆藏有清人绘的《黄道周蔡玉卿遗像》。

二、蔡玉卿的才女本色

“明清时代,有一个十分有意思的文化现象,那就是文人学士的‘女性化’、才女的‘文人化’”,所谓“文人化”,“就是一种生活艺术化的表现及对俗世的超越”“女性接受主流文化的传承,涉猎群书,通经懂史,博学有见识。”[4]蔡玉卿便是一位典型的“文人化”才女。

蔡玉卿诗、书、画造诣都很深。清代王士祯《居易录》载:“能诗,书法学石斋,造次不能辨,尤精绘事。”[5](卷十九)蔡玉卿的诗格律和谐、雅致清新,颇得黄道周的赞许,但保存下来的作品比较少。徐世昌《晚晴簃诗汇》载:“正始集不选(商)媚生与蔡玉卿诗,以全其志,今从之。”[6](P3887)蔡玉卿在《穷居山中,莲素妹枉道过访并道流离苦况》诗中自道晚年闲暇时坚持学习诗赋:“长安姚母学针绣,余暇共习诗与赋。”[7](P35)她的诗才在当时颇有名气。据恽珠《国朝闺秀正始续集补遗》载:“庄氏,江苏武进人,举人侯曦祖母,以节赐旌。”庄氏为前明进士侯鼎铉母,侯进士出于黄忠端公道周之门。“顺治初,奉母隐居,屡征不起,阅岁母卒,乃奉遗诗请忠端公夫人蔡氏玉卿为铭。蔡夫人因手书成卷题诗志感,并缀一序,其诗云云,至今石刻藏金陵侯氏,合并记之。”[8](卷二)蔡玉卿的诗保存至今共28首,辑录于《蔡夫人未刻稿》,附在《延平二王遗集》之后。

蔡玉卿不仅精于诗,还善于书、画。丈夫黄道周是明代著名的书法家,与倪元璐齐名,被尊为“北倪南黄”。明代著名的地理学家徐霞客称他为“字画为馆阁第一,文章为国朝第一,人品为海内第一,其学问直接周、孔,为古今第一。”[9](P388)蔡玉卿闲居时,时常临摩黄道周的字帖。她的书法具有黄道周峭厉方劲的特色,特别是真书参以隶法,拙朴遒劲,骏雄沉毅,与黄道周极为相似。此外,蔡玉卿还时常临摩东晋女书法家卫夫人的字帖。因此,她的书法笔力精遒,稳健秀雅,于险峻峭拔中显露出些许姿媚和灵秀浑逸的神韵。蔡玉卿的书法作品至今尚存的有:《山居漫咏》、《孝经》。其中《山居漫咏卷》绢本,真书小楷,纵23.7厘米,横210厘米,卷末有“蔡玉卿字润石”“润石”“玉卿印”等文白印,现藏于上海博物馆。书法不是单纯的技艺表现,而是寄寓了作者的情性。《山居漫咏卷》是蔡玉卿晚年闲居家时所作的七律诗篇。全卷共16章,字卷笔力精遒,一丝不苟,字的结体宽展舒和,用笔参以隶意,险峻峭拔,稳健秀雅[10](P392)。《孝经》原名《蔡玉卿楷书心经册》,一册,15幅,绫本楷书,纵26.5厘米,横388厘米,蔡玉卿临终前传给四子子平,现藏于福建省图书馆。册页的首页上钤“玉卿”“清操力学”“文章千古事”“方皋之印”等六方印鉴,其后是蔡玉卿用小楷书写《盘若波罗蜜心经》一段。最后是行楷书七言诗六首及题款,还有胡翼谋的草书跋文[11](P63)。

蔡玉卿的画,主画花卉,笔法高古,幽静恬淡,逸笔草草,意境优美。其国画《梅花》现藏于福建省图书馆。清代厉鹗在中国女书法家传记《玉台书史》中言:“蔡夫人,黄石斋之配也。花卉一册共十幅,今藏友人赵谷林小山堂,每幅俱有题句。其山茶云:‘蜑风蛮雨,浥注鲜明。’千叶桃云:‘不言成蹊,匪繇色媚。’芍药云:‘折花赠行,黯然销魂。’诸葛菜荷包牡丹云:‘蜀相军容,小草见之。’鹦粟云:‘对此米囊,可以疗饥。’萱花剪春罗云:‘眷焉北堂,勿之洛阳。’铁线莲云:‘小草铁骨,亭亭自立。’金丝桃品字兰云:‘湘江武陵,或滋他族。’秋海棠淡竹叶云:‘君子于役,闺中肠断。’月季长春云:‘两族并芳,四时皆春。’此幅上题云:‘石道人命石润蔡氏写杂花十种,时崇祯丙子。’小印二,曰‘石润’‘玉卿’。”[12](P203)这些诗画有的寄寓哲理,有的借物抒情,有的托物言志,显示了她深厚的文学底蕴、细腻的文化触觉和高洁的意趣情操。

三、蔡玉卿的“铁汉精神”

蔡玉卿由才女而成为“闺阁中铁汉”,与丈夫对她的影响和明清易代的家国悲剧有关。蔡玉卿与丈夫黄道周的志同道合,是她成为“闺阁中铁汉”的情感和意志基础。黄道周一生的政治境遇起伏,寻常男子都难以承受,更遑论作为家属、最受牵寄的一介女流。而蔡玉卿从始至终,都在支持和鼓励着黄道周,并以坚强的姿态,辛勤抚育忠臣之后,展现了崇高的民族气节。艰难的逆境磨炼了蔡玉卿一副铮铮铁骨,清人郑千仞誉之为“闺阁中铁汉”(郑千仞跋蔡玉卿《花卉册》语)。她的铁骨精神蕴涵着丰富的思想意识。

(一)儒家忠孝思想

蔡玉卿生活在封建官僚家庭里,发自内心地虔诚与笃信正统的儒家思想。她认为女性的美丽来自于志行高洁和躬行孝道,亦不必歆慕荣华富贵。正如诗《东邻周蕙芳美而志洁采莲曲阳池》中言:“陈王老去少知音,洛浦神人在何许。女心只期养双亲,不羡当年金屋贮。”[7](P32)其实,漳州为紫阳过化之邦,历来孝道彰显。蔡玉卿从小深受封建儒家思想的教育,幼时曾与妹割臂疗母[13](P127)。“事母陈,以孝著。”“归先公,事姑太夫人复以孝著。”[2](P379)婚后亦受丈夫黄道周儒家忠孝思想的潜移默化。

“忠”和“孝”的思想在黄道周生命中极为重要,他居家尽孝,立朝竭忠,最终以死殉明。其忠孝之节,即使在清朝也备受乾隆皇帝的认可和推崇。黄道周所撰《孝经集传》是其忠孝思想的结晶,旨在对《孝经》进行阐发和推广。《四库提要》对此书进行高度评价:“发明经义较他家实为深切,平生大节亦无愧于此书,尤非他家之托诸空谈者比矣”[14](P156)。尤为感人的是,黄道周在狱中带血书写了120本《孝经》。据《洪谱》载,狱卒向黄道周乞书,他即“书《孝经》120本”“以当役钱”[15](P20)。 洪思在《收文序》中引其父、亦同为黄道周弟子洪京榜的话:“吾见夫子之为《易》《孝经》多在诏狱中,十指困于拷掠,指节尚摇摇未续时便写之,至今血犹渗漉纸墨间,稍一流览,便如有闻锒铛桁杨之声,人皆谓其可以御鬼也。”[16](卷首)清顺治三年(1646)农历三月五日,黄道周与内弟蔡春溶等一齐殉难于南京,道周裂帛血书“纲常万古,节义千秋;天地知我,家人无忧。”[2](P379)十六字交与老仆带回漳浦。黄道周一生用实际行动践行着儒家忠孝思想,更加坚定了蔡玉卿内心对忠孝的信仰和执着。在人生的弥留之际,蔡玉卿“乃出夙年所临先公《孝经》一册授子平曰:‘吾诸孙必有能读此者,尚其与之。 ’”[2](P379)

(二)宋明理学思想

宋明理学是儒道释在宋元明时期的新综合,以儒学为宣道基础,又夹着着佛、道思想,是儒学发展史上的新阶段。“二程、朱熹等大师把孔子《春秋经》和《春秋公羊传》所首倡的微言大义尤其是‘大一统’‘尊王攘夷’‘诛乱臣,讨贼子’‘内中国,外夷狄’‘贵王贱伯’等命题范畴,与孟子的义利观、仁政观,董仲舒的‘奉天法古’‘君权神授’‘王道三纲’等思想糅合在一起,并纳入他们的‘诚、正、修、齐、治、平’的修业立德基本路线和天理论、道德论、人格论、人欲观、历史观等思想,形成一门熔天道、人道、治道于一炉的思想理论体系及处理家庭与国家关系的行为准则,具有广泛的适应性和极大感染力。”[17]

据《龙溪护吉蔡氏世谱》载,蔡玉卿为明嘉靖年间漳州著名理学家蔡烈之后裔。蔡烈曾师从明代著名的朱子学者晋江蔡清,又受学于莆田陈茂烈,隐居于云洞岩研习易经及程朱理学,吸引诸多学者前来论道文学,人称“鹤峰居士”。《明史》中记载,主簿詹道尝请论心,烈曰:“宜论事。孔门求仁,未尝出事外也。尧、舜之道,孝弟而已。夫子之道,忠恕而已。”[18](P4836)《漳州府志》称其学“一宗程朱,以穷理力行、为实主敬为要”。[19](卷三十)明代是漳州理学的繁荣时期,“自安卿师紫阳,倡道海滨,至明而大儒继起,或渊源相接,或羽翼互持,清漳之学于斯为盛矣。”[19](卷三十)黄道周也是理学大家,曾多次返闽在漳浦北山和漳州紫阳书院讲学,积极回应程朱理学和当时的心学思潮。或许是家学渊源,耳濡目染,宋明理学思想深深烙在蔡玉卿身上。对理学的信仰,铸就了她坚忍不拔的精神和重气节守道德的高洁情操。

(三)朦胧的女性独立意识

诚如当代闽南诗人舒婷的名作《致橡树》所描绘的,蔡玉卿不屑于做攀援而上的凌霄花,她更像一株高大的木棉树,与丈夫黄道周肩并肩共御风雨。作为一对富有强族气节、堪称志同道合的伉俪而深得后人的赞许。黄道周不仅是一位抗清英雄,还是一位著述宏富的文学家,仅《福建通志·艺文志》就收录了他的著作目录30多种。他的诗文作品相当丰富,著有《黄忠端公全集》50卷。此外,他还是一位很有声望的书画家。蔡玉卿既敬重丈夫的品德,又努力向博学多才的丈夫学习,要使自己也成为能诗工书善画的女才人。在封建社会男尊女卑的礼教禁锢中,妇女在政治上无地位,经济上不独立,婚姻中不自主,女性是男性社会的屈从者。但是蔡玉卿不这么认为,在《班婕妤》诗中,她将班婕妤的形象,从传统取向中依附君王的贤妃、弃妃,上升成高度自尊自爱的女性形象。“回思昔日辞同辇,讵料今朝守别宫。”[7](P33)班婕妤得宠时,成帝要和她同辇游宫,她却大胆推辞;失宠后主动要求去长信宫侍奉太后。“漫道君王恩爱绝,妾颜依旧笑春风。”[7](P33)怨而不怒,书写出朦胧的女性独立意识。在现实生活中,她也以文学之友,而非仅黄氏之妻的身份,积极参与到黄道周的交际圈中,可谓独立一格。如,黄道周与徐霞客为生死之交,两人曾多次互访会面。黄道周在《与霞客游焦山适患恙宿寺中》、《读游记知名山幽胜无奇不有不觉手舞足蹈欣赏无已》等诗中都传达出两人的深厚情谊。蔡玉卿在读了徐霞客《游记》手稿后,也奉寄诗作二首,其一有云:“江北江南十万峰,奇花瑶草白云封。徵君探遍幽玄跡,更侣山灵护绝踪。高风直继张三丰,一杖飘然访赤松。快把奇书游纪读,顿如甘露豁心胸。”[7](P34)她称赞《徐霞客游记》为奇书,将徐与闻名于有明之际的道教传奇人物张三丰相提并论,赞其超然飘逸之情致,也表达了对徐霞客的由衷敬意。

当然,由于时代的束缚和局限,中国古代妇女在潜意识中还是趋向扮演夫唱妇随的角色。蔡玉卿也不能免俗,如她的书法酷似黄道周,有时还代黄道周作行草,书体几乎乱真,多少缺乏自身的艺术追求和创新,未能于男性书家之外别树一帜。

四、蔡玉卿的文学个性

《漳州府志》载:“漳女子以节烈传者最多,而闺秀绝少。旧志载:近世能诗者众,然罕有传,其最著者蔡玉卿,为黄道周继室,博览古籍,然全稿多不传。”[19](卷五十)蔡玉卿集节烈与闺秀于一身,是乱世中才女作家的缩影。她的才女本色和铁骨精神交织在一起,深深地烙在文学创作上,体现了易代剧变下女性的痛苦和英勇反抗,具有独特的文学个性。

(一)沉郁悲苦之音

“国难有烈女,离乱多悲歌”,蔡玉卿的诗文饱含沉郁悲苦之音。蔡玉卿一生坎坷。黄道周就义时,长子才十五六岁,幼子尚在襁褓中。随后长子和次子不幸同时死于战乱,儿媳和三子又早逝,家中只剩幼子和长孙二孤。面对国家沦丧,时势已去,家破人零,她极为痛心疾首,常泣曰:“天实为之,谓之何哉!盖非复文黄之天矣。达天不祥,吾今与二孤岂可复鹿鹿栩栩,与当世之人居?”[2](P381)她以一种决然守节的姿态,决定“宜自孤危辛楚,终身如居丧,不复入州府,不复御酒肉,艰贞百折,死深山中,以此自伤,亦以此明示子孙,世世无忘先人哉!”[2](P381)于是携带二孤,幽居于龙潭深山,以求“死者复生,生者不愧”[2](P381),而蔡玉卿所作所为,足当斯语矣。对时局的迷惘愤懑和失去丈夫、爱子的忧郁悲怆一直影响她晚年的情感生活。《题侯太孺人》诗云:“惭余负四教,得配君子庭。岂期遭板荡、王室倏以崩。夫志炳日月,苦节终以贞。万单归孤榇污,碧血洒锤陵。捐躯事则已,岂顾儿女情。抚兹四孤孽,罗列未成行。况无但石积,宁保立与成。深负泉下人,不得俱死生。感伤五内裂,涕泣泪纵横。”[20](卷四十五)国破家零,生民难安,痛不欲生,这正是她当时的处境和心情的真实写照。

蔡玉卿在《穷居山中,莲素妹枉道过访并道流离苦况》组诗里向莲素妹道尽了晚年的流离苦况和无限辛酸:“昔何欢娱今何苦,遭难流离更多故。”[7](P35)诗中通过今昔对比,以昔日的欢娱衬托出今日的痛苦。“河阳驿道二子失,怀孟山坳雪中仆。会逢旧仆得再生,十旬破庙悲流寓。”[7](P35)写出了在战乱中痛失二子、几乎倒毙山间的无限悲怆。“风号时闻杀掠声,血醒触鼻更忧怖。千言万语说不尽,相对嘿嘿泪霑露。”[7](P35)道出与莲素妹久别之悲和流离之苦,种种情景历历在目,患难之余唯有泪下沾巾。“沉沉秋夜乃苦短,月澹纱窗常若寤。倦时絮絮犹泣声,魂梦频惊两不遇。”[7](P35)融情于景,营造出夜沉秋时短、月明人悲伤的凄清迷蒙之境,此情此景,非过来人不能体会。“联床闲泻时何促,哀哀复是别离苦。相交不克长同居,同居想为造物妒。发晞齿豁会何期,重重山水隔云雾。临行两泣不成声,千端万绪难分付。”[7](P35)面对生离死别之苦而泣不成声。《石斋殉节,未及从死,惨酷萦怀益无聊赖,偶吟时事数律以舒愤痛》诗中“德祐沉沦日月昏,牛羊腥臊漫乾坤。干戈扰扰余残梦,薇蕨离离久断魂。”“自顾头颅应懊恼,却看爱子惨如何。若将忠赤报今上,首相身荣大节峨。”[7](P38)极写痛失丈夫和爱子的惨酷萦怀,抒发心中的悲怆与愤痛,也写出了以丈夫儿子忠君报国、殉节酬志为荣耀的自豪感。

(二)豪侠悲壮之气

蔡玉卿的诗歌更是充满豪侠悲壮之气。《伤时》诗:“秋风春雨度年年,阅尽沧桑大可怜。不道长安已往事,那知宫禁复依然。”[7](P32)身为一介女流,她敢大胆地揭露明末政治的黑暗,魏阉咏灭圣主,皇帝想要独奋乾断,殊非易事,可惜的是群臣不能仰体上意,扫净魏忠贤余党,颇有男儿豪壮气概。《满夷跳梁有年,仍未伏天诛,群臣负国也》诗:“铁马西行灭燕支,楼船南迈挞吴师。声灵赫濯前无比,今日胡为叹伏雌。”[7](P32)先扬后抑,前后对比,写出朝廷当初武功赫赫,后来却甘于雌伏、偏安一隅、不思进取,可谓是大胆地抨击时弊,声情悲壮。

蔡玉卿虽身为女子,却心忧江山社稷,诗作之中随处可见洋溢的爱国之情、忠君之志,丝毫不让于须眉,堪称女中豪杰。《隆武纪元石斋授铖专征作五律二首赠行》诗:“为国征戎狄,行行速出关。内廷斧钺授,玉殿宠恩颁。甲怅吟风远,凯歌指日还。南疆磐石固,差可慰天颜。”[7](P33)刻画了一位颇得君王信任,一心为国征战的将军形象,也表达了对丈夫早奏凯歌、南明江山永固的美好愿景。又“大厦已倾危,诚难一木支。同心济国事,竭力固皇基。白水真人起,黄龙痛饮期。公今肩钜任,勿负九重知。”[7](P33)表达了虽然时局艰危,但仍然希望丈夫能竭力为国,勿辜负皇恩的殷切期望。《口占寄石斋》诗:“高山何磊磊,长江亦迢迢。人生弥局促,譬如露崇朝。仄仄郁怀抱,解忧饮醇醪。华年不假易,骎骎髀肉消。长安浩如海,济济多士朝。逢迎欣得色,金带便横腰。加赋困黎庶,仗钺纵天骄。贤士发长叹,浩气干云霄。富贵若浮云,终期令闻昭。”[7](P34)这首五言古风具有很高的艺术水准,意象鲜明用韵精到,气韵协和承转自然。诗中以高山巍峨长江迢远引出人生苦短之叹,却并未停留在浮生若梦解酒浇愁的凡情俗境,而是将目光投向艰难时局和天下苍生,表达了对丈夫不求富贵,但求美名存世之志的认同,不愧为忠臣烈士黄道周的世上知音和灵魂伴侣。

(三)深沉柔婉之情

作为一代才女之典范,蔡玉卿的诗文极具古代女诗人的深沉柔婉之情。出身书香世家,从小接受过良好教育,并处于相对宽松的孕育“才女”的社会环境中,她的诗歌也多有古代女诗人的低徊柔婉之调。如《闺怨》诗:“春风解冻怯轻寒,春思愁人彻肺肝。消息不曾来入梦,谁教明月照阑干。”[7](P32)颇得唐人七绝之妙,首句着一“怯”字,尽显春风之柔之温,为次句愁思入怀蓄势。第三句语言浅切用词平易,结句“谁教”二字无理而恼却尽显小儿女态,更以景结情,留下了深沉的相思之愁。《七夕》组诗其一:“闻道今宵鹊亦忙,佳期织女会牛郎。却愁碧落桥填晚,几刻深情万丈长。”其七:“华容艳艳粲云霄,月满罗裳态益娇。望断银河魂欲绝,漫教凉夜鹊慎桥。”[7](P37)织女难见牛郎,佳期难得不免心中急切,期望鹊桥早成。诗人借牛郎织女鹊桥相会的神话传说,抒发了自己与丈夫的聚少离多之苦,此处一改蔡玉卿生平的豪烈慷慨,颇具哀婉柔情。

《拟古》诗:“孟冬气闭塞,雨雪何飘飘。朔风增怅望,寒山正嶕峣。瑟瑟岭上松,岁寒日夜凋。客从远方来,遗我相思调。调中竟何如,好音殊寂寥。愿增桑榆美,慰妾若芳朝。”[7](P33)这首五言古体诗忧深思远,格调高古,直继古诗十九首。《秋暮感怀》诗:“朝朝暮暮添愁恨,莽莽苍苍自古今。鬓影愈稀迟对镜,窗前明月漫相侵。”[7](P36)诗人大胆地使用叠词,突出了惆怅遗憾之多,悲伤幽思之长,对镜独照却见年华老去,尾句之“漫”字极为传神地写出了诗人的心绪不宁和百无聊赖。《春暮芳林园赏花》诗:“庭院深深春日迟,沉香亭畔悄凝思。风吹飞絮莺声送,婢扫闲花蝶舞随。翠柳凝烟迷远树,碧桃笼雾护新枝。游蜂缭绕忙何似,正是芳菲最好时。”[7](P38)这首七言律诗首联描绘了一位闺中女子悄然立于春意阑珊的林园中,似深沉有所思;颔联对仗工整,流露出浓浓的生活气息,更兼视听结合,画面灵动,生趣盎然;颈联的“迷”“护”二字用词精当,抒写了缠绵的春意;尾联笔力似有不逮,落入俗套,但整首诗还是呈现出很高的艺术水准,展现了深沉细腻的柔婉之情。

在明末清初易代的乱世里,战乱、社会动乱与个人的爱恨情仇往往交织在一起。才女蔡玉卿诗、书、画造诣都很深,她的书法楷模丈夫,与黄道周极为相似;她的画,追溯古人笔法,不落俗套,生动雅致。她的诗体现了易代剧变下女性的痛苦,面对国破家零,生民难安,她痛心疾首;面对丈夫的牺牲和爱子的早逝,她痛不欲生。源于根深蒂固的儒家忠孝思想和对宋明理学的信仰,蔡玉卿的诗歌充满豪侠悲壮之气,体现了易代剧变下女性的英勇反抗。当然,身为出身书香世家,从小接受过良好教育,并处于宽松“才女”社会环境中的女子,蔡玉卿的诗歌带有低徊柔婉之调,体现了易代剧变下女性柔情温婉的一面。

清代沈善宝《名媛诗话》中言:“窃思闺秀之学与文士不同,而闺秀之传又较文士不易。盖文士幼即肄习经史,旁及诗赋,有父兄教诲,诗友讨论;闺秀则无文士之师承,又不能专习诗文,故非聪慧绝伦者,万不能诗。生于名门巨族,遇父兄、诗友知诗者传扬尚易;倘生于蓬荜,嫁于村俗,则湮没无闻者不知凡几。”[21](P548)由此可见闺秀诗的流传及其不易。在乱世之中,一代才女蔡玉卿的诗作流传下来,实属幸事。其人其诗,值得我们进一步深入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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