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内古特对人道主义的呼唤
——创伤视域下的《五号屠场》
2020-02-28王婷婷
王婷婷
(四川大学,四川成都 610065)
一、前言
美国后现代作家库特·冯内古特将自己在二战中所经历的德累斯顿大轰炸书写成册,经过二十三载的构思与打磨,于1969年发表了《五号屠场》。《五号屠场》一经问世,便在文学界与评论界引起了广泛讨论。该小说自发表以来,评论界已从时空观、黑色幽默、战争主题、现代性等视角对《五号屠场》进行了方方面面的解读,相比之下,从创伤理论的视角来解读该小说的文章相对较少。冯内古特用了二十余年来思考如何书写德累斯顿大轰炸,期间的反复与难以言表正是一个受创者面对创伤事件的正常反应。因此,本文尝试从创伤理论的角度出发,以《五号屠场》中的叙述者与主人公的两条寻求创伤康复之路、主人公在现实与虚幻两个世界的不同表现为研究对象,洞见了冯内古特对战后美国主流价值观中缺爱与共情的哀叹以及他对未来世界中人道主义重建的期待。
二、创伤理论介绍
创伤理论的文学批评历史并不长。20世纪20年代起,以西格蒙·弗洛伊德为首的心理学家们将创伤的概念从生理领域引入到心理领域。创伤的概念也从最初的身体物理上的“伤口”扩展为精神与心理语境下的“伤痛”。20世纪90年代初,耶鲁学派通过对犹太民族创伤记忆的记录,将创伤理论引入文学与文化领域,比如凯西·卡鲁斯(Cathy Caruth)的《无主的经验:创伤、叙事和历史》。接着朱迪斯·赫尔曼结合临床经验,出版了创伤后如何治愈的理论书籍《创伤与复原》,为文学中的创伤治愈分析打开新局面。
卡鲁斯在《无主的经验:创伤、叙事和历史》中表示创伤是那些突然发生,又无法被理解的事件[1]11。也就是说,创伤指的是由于受创者原有的经验无法理解该事件,因此将该事件隐藏在潜意识中,不愿意或不敢面对。但朱迪斯·赫尔曼认为,受创者只有真正去面对创伤,并将创伤叙述出来,才能从创伤中康复。在《创伤与复原》中赫尔曼表明,患者的康复需要经过三个阶段:建立安全感、叙述创伤事件、重建联系[2]145。可见创伤的康复绝非易事,首先需要一个让受创者感到安全的疗愈环境,鼓励受创者直面内心的创伤,将创伤的伤疤揭开呼吸新鲜空气,有情感地讲述出自己的创伤故事,勇敢地再度体验创伤经历。最后,在接纳了创伤事件,将创伤事件融入自己的意识形态、价值体系之后,重建起与外界的联系。这短短的三个步骤并非通过线性的轨道就能完成[2]145,期间的反复性让创伤的康复过程或许会贯穿受创者的一生。
《五号屠场》是一部没有开头,没有结尾,也没有高潮的小说。在小说的第一章节中,叙述者就已经给出了小说的开头、结尾与高潮。进入叙事者的讲述框架后,叙事者也没有让读者惊喜,果真把“剧透”的开头作为开头,结尾用来收尾。高潮部分也没有经过层层铺垫,而是平淡无奇地在高潮真正来临前反复提及。这种重复的笔调不仅呼应了《五号屠场》中的非线性时空观,也暗示了创伤疗愈过程的路漫修远、曲径颠簸。
三、创伤康复之路:叙述者与主人公
《五号屠场》又被称为元小说文本,冯内古特以第一人称开启小说的篇章。叙述者以第一人称出现,告诉读者“我”的生活状况,以及“我”想要写一部关于德累斯顿大轰炸的小说。真正的故事从小说的第二章开始,讲述了主人公比利·皮尔格里姆经历了德累斯顿大轰炸,并幸存了下来。冯内古特在《五号屠场》中埋下了叙述者与主人公这两条寻求创伤治愈的故事线,两条线的人物经历相似,但结局却大相径庭。
《五号屠场》中,叙述者所占篇幅并不多,但是读者仍然可以看出战争使他的精神生活一片狼藉。“有时在深夜我会得一种毛病,与酒精和电话有关。我喝醉酒,呼出的口气像芥子气和玫瑰的混合体,将我的妻子熏走。”[3]4二战归来的叙述者,与常人格格不入。他妻子总是想知道时间,因为所有人的正常生活都需要建构在线性的时间框架里,但是他有时并不知道时间。病发、妻子疏离、失去时间概念……战后的叙事者物质生活丰裕,精神世界却是一片荒原。
经历了德累斯顿大轰炸,叙述者难逃重创,尽管积极寻求创伤治愈的出口,但康复之路并不顺畅。赫尔曼表示,受创者在叙述自己的创伤之前,首先要有一个安全的环境让受创者敢于揭开自己的伤口。然而,叙述者所在的环境却十分不友好。正如凯文·布朗(Kevin Brown)所言:冯内古特的小说展现了美国社会中人与人之间的冷漠与疏远[4],《五号屠场》在第一章中便刻画了叙述者周遭的人情冷漠。小说中的叙述者在战后也曾试图和身边的人诉说他的战争记忆,但是周围的人并没有给他谈论战争的机会。比如,当叙述者和记录员说“在战争中我见过的场面比这糟糕得多”[3]8时,便因记录员的冷漠回应而不了了之。而当叙述者在鸡尾酒会上向一位芝加哥教授提起战争经历时,芝加哥教授没有给予安抚,而是岔开话题讲起集中营的事情,叙述者也只能无奈地回答“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3]8。此外,叙述者在日常生活中一定经常向妻子吐露关于战时的记忆,正如小说中提到的他与妻子的细节:“我向妻子大声朗读来信,并说:‘绝密?天哪——向谁保密?’”[3]9但妻子也没有给他一个倾诉创伤的港口,反之,妻子还被叙述者喝酒时“散发着玫瑰花和芥子气的味儿”熏跑了。可见,这位叙述者时不时地向外界发送希望有人可以倾听创伤经历的信号,但是周围的人,无论是同事,还是高级知识分子,甚至是最亲密的妻子,都不愿意倾听他的创伤故事。
求助未果,这位叙事者只好通过书写的方式把创伤经历讲述出来,通过写作来治愈自己,但叙述者的写作历程也是道阻且长。他原本以为书写德累斯顿大轰炸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却花了二十三年的时间来完成。他对此的解释是“没有多少关于德累斯顿的文字”[3]2。与其说没有多少德累斯顿的文字可讲,不如说战时受创的叙述者将痛苦的轰炸记忆压制在潜意识中。为了解决这个无话可说的问题,叙述者向战友伯纳德·维·奥黑尔求助,希望与战友的交谈可以唤起战时的一些记忆。但是“他热情不高。他说他记不起太多东西。但他还是跟我说让我过去”[3]4。可以看出,战友也并不愿意去回忆那一段创伤经历,但是作为一起经历了创伤事件的人,他能明白那种被压抑的痛苦记忆需要倾诉的心情。因此,他并没有拒绝叙事者的请求。此外,对于创伤的书写也并不是轻松的、线性的。阿曼达·威克斯(Amanda Wicks)在其文章中提到:由于战争是没有意义的,传统的叙述形式已经没有办法帮助叙述者完成德累斯顿的叙事[5]。可见叙述者的创伤故事的确不是一件能简单陈述的事。小说的第一章,提到了一首打油诗:一个青年来自伊斯坦波尔[3]3,对着他的工具自言自语,“你毁掉了我的健康,你花光了我的金钱”[3]3。在叙述者表达了自己的写作困境之后联想到了这首打油诗,仿佛是在告诉读者,叙述者想要写的德累斯顿大轰炸,耗尽了他的钱财,也折磨着他的身心健康。他怀着难以言说的创伤,梦想着能够通过完成小说的书写来治愈自己的创伤,但在书写的过程中,除了周围环境的冷漠 ,自身的写作也困难重重。叙述者的书写过程,就像扬·扬逊的循环叙述,从“我的名叫扬·扬逊”,返回到“我的名叫扬·扬逊”[3]3,这个环形的叙述模式展示了叙述者的创伤书写不断受阻、不断返回原点的困境。《五号屠场》中,叙述者提到了与战友的两次谈话,每次都以“我的名叫扬·扬逊”结尾,似乎在告诉读者,关于创伤的谈论就是一个不断回到原点的过程,“循环往复,永不终止”[3]3,完成创伤的叙述仿佛是一件永远无法完成的任务。
凯西·卡鲁斯曾表示,虚构性叙事的语言运作可以见证创伤,由此来实现文学的创伤治愈功能[6]。因此无论对创伤的叙述是一条多么艰难的“蜀道”,叙述者在给读者讲故事时,就已经重新体验了一遍创伤事件,预示了他创伤治愈的可能。他在小说的最后一个章节表示“近来最美好的片刻之一是我同战时老伙伴奥黑尔重返德累斯顿的旅行”[3]177。重返创伤现场表示叙述者已经敢于直面创伤经历,他把返回德累斯顿当成最欢乐的时刻之一。由此可知,尽管困难重重,历时长久,叙述者还是从创伤中康复了。
但在叙述者讲述的故事里,比利却没有这么幸运。美国的主流价值观没有给他创伤康复的环境,比利的创伤治愈之旅终究还是失败了。
作为受创者,比利在现实世界里几乎不主动与别人谈及他在战时的遭遇,而他仅有的一次发出谈论德累斯顿的信号,却被倾听者拒绝。在佛蒙特医院时,与比利同一病房的哈佛大学历史教授伯特伦·科普兰·朗福德在与妻子谈论德累斯顿大轰炸时,一直处于浑噩状态的比利清晰地说出了自己在德累斯顿轰炸的现场。但朗福德教授并不相信,并且坚持认为比利患上了语言模仿症。而比利再次尝试与朗福德教授谈论德累斯顿大轰炸时,朗福德教授表示“有必要现在谈这些吗?”[3]163深受战争经历折磨的比利唯一一次在现实世界中主动与别人谈论起德累斯顿却遭遇拒绝,暗喻着比利在美国社会中无处安放自己的创伤故事。
但细读《五号屠场》会发现比利或许不是有意地向外界掩饰自己的战争创伤,只是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创伤的存在。在战俘营观看英国战俘表演《灰姑娘》时,是比利的第一次失常,他被其他战俘抬进医院。此后,比利总是待在医院里——战后的退伍军人医院、飞机失事后的佛蒙特医院。然而,从战俘医院里的玛咖,到退伍军人医院里的电休克治疗,再到佛蒙特的改善脑部循环手术,可以看出,并没有人想过比利的失常是因为经历了德累斯顿大轰炸后遗留下的创伤。因此,对比利的治疗都只停留在如何通过物理疗法让他恢复正常,而并未关注他的心理状况。医生没有诊断出比利的创伤,因此比利对自己的创伤不得而知。在与妻子的结婚周年庆典上,比利听到四重唱的和声后:“他出现了一阵强烈的身心不适。他感到满嘴柠檬水的味道,脸变得十分怪异,就好像被绑在一种叫拉肢刑架的刑具上受刑一样”[3]145。周围的人认为比利有这样的反应是因为心脏病犯了,就连他自己都不理解为什么四重唱的歌会对他产生这样的影响。当他设法弄清楚四重唱对他造成影响的原因时,他的记忆回到了轰炸结束后,看守比利这批美国战俘的德国卫兵吃惊地张着嘴巴环顾遭受轰炸的德累斯顿,就像四重唱小组给他们唱歌助兴时的表情。对于这个细节,苏珊·维斯·古拉尼(Susanne Vees-Gulan)在其文章中表示,比利将德累斯顿大轰炸深深地埋藏在记忆里,以致于即使在创伤记忆被唤醒时,他也没有直接回想起德累斯顿的轰炸[7],而停留在德累斯顿大轰炸的表征:德国卫兵看到被轰炸的德累斯顿后张圆的嘴巴。可见,尽管比利自己没有察觉,但是德累斯顿大轰炸给他带来的精神创伤是导致比利的神经状态一直不稳定的根源。而对自己的创伤毫无察觉的原因正如苏珊·维斯·古拉尼所言:美国的主流社会没有给比利提供一个治愈创伤的氛围[7],以至于比利的创伤无法被确认。
对比这两条寻求创伤康复线,可以看到叙述者与主人公遇到了同样的难题:没有倾听者。但比起叙述者,比利却更加不幸。在当时的主流价值观下,医疗体系没有对比利的战争创伤给予公正的诊断,比利也因此不知、并在无意中压制了自己对战争创伤的感知,所以他没有像叙述者那样在现实世界中积极寻找叙述创伤的出口,而是躲进了自己虚构出来的特拉法玛多星。特拉法玛多星人告诉比利,阻止战争是愚蠢的,因为万事早已注定。活着的人只需记住这一条律例:“忘却痛苦的时光,把注意力集中在美好的日子。”[3]99然而,这种逃避让人难过的时光的处事原则无法适用于比利所生活的现实领域,比利也因此无法在现实世界中重建与外界的联系,最终走向创伤治愈的失败。
《五号屠场》中,金钱树下横着无数前来摘取钻石的人的尸体,讽刺着美国的金钱至上;叙述者致电询问德累斯顿大轰炸情况时仅得到“保密”的回应,揭露了美国的利益先于人道。因此,在这两条并行的寻求创伤康复线上,作者通过叙述者与主人公在社会中的孤立无援,向读者展示了美国社会中的人情冷漠。而这冷漠的背后是美国金钱至上、利益优先的主流价值观。正是因为对金钱与利益的追逐,美国从二战中敛财后再次投入到越战中。在此背景下,把握主流价值观的群体不愿意承认战争给人带来的伤害,平民百姓也无法理解在战争中受创的战士。无人倾听,叙述者幸运地找到用书写来完成创伤叙事的出口。而根本没有受到医疗体系公正诊断的比利,没能主动在现实世界中寻求创伤治愈。即使比利一直试图理解战争与轰炸,可是他所处的环境却给他传递着他不应该质疑战争与德累斯顿大轰炸的信息,无奈之下,比利只好遁入虚构出来的世界,在虚构的世界里寻求解答。
四、两个世界:地球与特拉法玛多星
比利首次时空旅行发生在战时遭遇德军袭击时。而比利开启时空旅行的原因正是不管在战时还是在战后,他都没有一个可以言说战争创伤的社会环境,但战争给他带来的创伤影响却是挥之不去的,因此他需要构建出另一个可以安全地谈论战争的空间。小说中的士兵从未谈论过战争。战时,他们谈论战后;战后,他们谈论科幻。历经战争的他们对战争闭口不谈,因为“一场大屠杀没有什么顺乎理智的话可说”[3]15。虽然他们从未咒骂战争的无意义、大轰炸的不道义,但是他们的沉默与滑稽却是对战争最大的控诉。正如“真正的士兵都已经死了”[3]133,真正参加过战争的人们不愿轻易提起战争。但不愿提及不代表它们不在意,战争的经历不会离开他们,他们永远都带着战争的痛苦活着。在《帕特·巴克尔小说创伤记忆主题研究》中,朱彦提到“士兵和军官遭受的创伤来自于国内受到的二次伤害,他们从战场带来的创伤记忆受到压抑,创伤无法言说,反战的声音也受到压制,其痛苦的实质是精神上的压抑和话语权的被剥夺”[8]44。也就是说,比利这群从战场上回来的士兵们,并没有办法在社会上言说自己的创伤,因此不得不将自己的创伤痛苦深埋起来。《五号屠场》中,比利在退伍军人医院的病友埃利奥特·罗斯瓦特借助科技文本理解现实的无序,比利通过时空旅行创造一个虚幻世界试图理解战争的荒唐。细读小说会发现,比利在现实世界与他构建起来的世界中表现出了两种人格以及两种对待生活的态度。而比利在这两个世界中的差异蕴藏着冯内古特对美国社会缺乏爱与共情的批判。
地球上的比利不追问、不抵抗,没有正常人的生机与活力,是一个滑稽的“灰姑娘”。未被俘虏前,比利没有钢盔军靴,没有一枪一炮,毫无还击之力地行走在躲避德军的雪地里。他对生没有强烈的渴望,在雪地里遭遇德军时,他也未曾想过躲避德军的子弹,无意识地站在原地被德军扫射。被俘虏后的他,在押送战俘的火车上,被同行的战俘排挤,没有地方坐下休息,更没有位置躺下睡觉,但是他仍然不挣扎,静默地扒拉着火车上的斜交叉撑柱,就像在十字架上受难的耶稣。到了战俘营后,他穿着被撑破、被烧过的小号外套,此时的比利“不像个人,是一只散了架的风筝”[3]82。来到德累斯顿后,比利穿着英国战俘演《灰姑娘》时穿的鞋子,披着《灰姑娘》上演时用的蓝色幕布,成了大家捧腹大笑的对象。但是他也从未对自己的滑稽和别人的嘲笑有过回应。战后,比利与他并不喜欢的瓦伦西亚结婚,过着富裕却平淡如水的生活。就像小说的行文没有令人震撼的高潮环节,比利也是个没有高光时刻的人物。
但比利作为一个幸存的二战士兵,又是埃廉市的富豪,不应该是一个没有高光时刻的人物。唯一可能的解释是,从德累斯顿大轰炸中活下来的比利,并没有在战后的美国社会中得以精神重生。正如小说中数次提到比利那双如死尸般又青又白的脚,从精神意义层面上来看,比利已经死在了缺乏人道主义关怀的社会中。那么,为什么这位别人眼里的参战英雄、埃廉市的富豪面对生活却心如死灰?回到创伤的视角,这个问题便能豁然开朗。在战争中受创,但他并没有得到及时的诊断与治疗。还在越战中的美国主流价值观不承认战争会给人带来精神上的创伤。朗福德教授不愿意相信像小丑一样的比利是德累斯顿大轰炸的幸存者,妻子瓦伦西亚以丈夫参加过战争为豪,狮子俱乐部中的一位海军陆战少校放言赞成轰炸升级,扬言若是北越蛮不讲理,就把北越炸回石器时代。由此可见,比利的生活环境并没有给予他言说战争创伤的空间,他的创伤只能被压抑在内心最深处。带着未被承认的创伤,比利心如死灰地在现实世界中生活。在冷漠的现实世界里,比利不挣扎、不抵抗,但与此同时,他也不声不响地构建出一个虚幻世界,让自己的战争创伤得以在这个安全的场域阐发。
在特拉法玛多星上,比利敢于追问,敢于言说自己的战争经历,并在特拉法玛多星上享受生活。与面对地球人不同,在特拉法玛多星人面前,比利充满了疑问:为什么选择绑他来特拉法玛多星球?为什么特拉法玛多星人相处得如此和平?如何教会地球人和平相处?怎么理解特拉法玛多星上的时间概念?此外,在特拉法玛多星上的比利,一反在地球上对战争绝口不提的态度,在这个自己虚构出来的世界里,比利将战争经历从心底释放了出来。到达特拉法玛多星后,比利想要探索如何阻止战争,“但这一话题从未被提及,直到比利自己提到战争”[3]97。当他在特拉法玛多星上的妻子蒙塔娜要求他给她讲个故事时,比利再次主动提起战争,提起德累斯顿。他告诉蒙塔娜战争是什么时候发生的,经历了大轰炸之后的德累斯顿就像一个杳无人烟的月球。这与在地球上时,妻子瓦伦西亚问他愿不愿意谈谈战争时的反应形成鲜明对比:“‘听起来就像一场梦,’比利说,‘别人的梦一般没什么趣味。’”[3]104除了追问疑惑与言说战争经历,比利在特拉法玛多星上的生活状态也与在地球上的时候截然不同。在特拉法玛多星上的比利,尽管被关在动物园里,但他仍然开心地做着最无聊的事情,并为特拉法玛多星人在观看他而感到兴奋。对比比利在地球上与在特拉法玛多星上与他人的对话,可以看出在特拉法玛多星上的比利,更具有生命的活力。
“请你——麻烦你是不是告诉我,”他非常泄气地对导游说,“这样说蠢在哪里?”
“我们知道宇宙将如何终结的——”导游说,“与地球没有关系,只不过地球也被消灭了。”
“那么——那么宇宙是怎样终结的呢?”比利问道。
“我们把它炸掉了,在实验飞碟新燃料时发生的。一名特拉法玛多试飞员按下启动按钮后,整个宇宙消失了,就这么回事。”
“如果你知道这个结果”,比利说,“难道没有什么办法阻止它发生?你不能不让试飞员按下按钮吗?”[3]98
以上对话选自比利在特拉法玛多星上与特拉法玛多星人的交谈,尽管遇上了意见分歧,但比利并没有放弃沟通,而是积极地交流沟通。但在地球上,比利的对话总是尽量简短,并有结束对话的意味。
“我听见你有一次对父亲说过德国人的行刑队。”她指的是枪决可怜的老埃德加·德比的事。
“嗯。”
“你把他埋了?”
“是的。”
“枪决前他看到你拿着铁锹吗?”
“看到了。”
“他说过什么话吗?”
“没有。”[3]104
从这两组对话中可以清晰地看出比利在两个世界中的不同表现。在现实世界中的比利与外界沟通的愿望并不强烈,他用最简单的方式回答别人的问题。但在自己建构起的世界中,比利却是一个主动交流的人。由此可见,现实生活中的比利不愿追问、躲避谈话并非本性使然,只是当时的美国社会并没有给予比利一个安全的创伤疗愈的环境,也并未有人正视比利的创伤、倾听比利的经历,他的创伤被压抑在沉重的社会压力下。不得已,比利才躲进自己虚构的世界里寻求创伤治愈。在他虚构的世界里,他的疑惑与创伤都得以表达。通过比利在现实世界与虚构世界中的差异对比,冯内古特再次痛心疾首地批判美国社会缺乏人道主义关怀。
五、结语
二战给美国带来名利双收的盛世。正因如此,二战后,美国并未停止争战的步伐。这样的环境并不利于叙述者与主人公这类战争受创者疗愈伤口。在此环境下,叙述者花费了二十余年之久才完成德累斯顿的创伤书写,而小说的主人公更是迫不得已构建出一个虚幻的世界,以此来释放出被现实世界压抑的创伤。
历经重重困难,叙述者的创伤终于得以叙述。但比利却没有依靠构建出来的特拉法玛多星走出创伤的困境。冯内古特通过两条并行的寻求创伤康复线展示出美国当时的主流价值观中人道主义的缺失:金钱至上,利益为先,人与人之间缺乏关怀。叙述者艰难地自我救赎,以及比利走向死亡,展现出了战争受创者在这个缺乏人道主义的社会环境下治愈创伤的困境。再通过比利在两个世界中截然不同的表现,展示出受创者在现实世界中创伤未被承认,无法言说创伤,因此不得不转向内心,构建一个虚假但安全的场域来舔舐伤口的绝望,并借此表达冯内古特对社会中缺乏爱与共情的叹息。
但《五号屠场》并不是令人绝望的低气压,它承载着作者对一个人道主义社会的呼唤。唐纳德·格雷纳(Donald Greiner)表示,在《五号屠场》的叙事中,冯内古特没有指责任何人,他在追求人道主义。就如叙述者赞扬罗德妻子的人道精神:不顾自己化作盐柱的危险,回望自己的家园[9]42。冯内古特回望大轰炸,讲述在缺乏人道主义的背景下治愈创伤的重重困难,却也在平静的笔调中埋下对爱与善良的期待。因此,尽管题材压抑灰暗,但是作者并没有给读者留下挥之不去的愁绪和哀叹。在小说的结尾,冯内古特向我们展示了一个鸟儿鸣、树木青的画面。这个画面仿佛是冯内古特的呼唤:战争结束了,让我们伸出援手帮助那些受创者,让我们共建一个充满人情味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