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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诗观念分歧与1920年代新诗危机
——以傅斯稜致胡适五通信札考释为中心

2020-02-28

绵阳师范学院学报 2020年7期
关键词:周报新文学白话

董 敏

(深圳大学人文学院,广东深圳 518060)

傅斯稜1922年致胡适的一通信札收录在《胡适往来书信选》中,除此信外,傅斯稜尚有四通信札被埋没在胡适秘藏书信内。从新文化运动转变的重要时间节点——1922年来看,五通信札的书写,显然具有重要史料价值及特殊的历史意义,无疑是进一步完善20世纪20年代文学史的重要史料。

论文选择傅斯稜致胡适的五通信札为研究对象,试图探究信札背后丰富的史料价值:一是呈现文史现象——20年代胡适傅斯稜新诗观念的变化及分歧,以新文化同人与新青年知识分子的不同视角呈现新诗境遇;二是考量新文学分化前后的新诗在青年群体中的接受和发展,为20年代文学史发展脉络提供完善性补充;三是挖掘文史现象背后所涉及的新诗现代性过渡问题。论文围绕五通信札研究,以傅斯稜为考察视角,从《努力周报》切入,排序梳理五通信件,并回归到历史语境,结合相关文学争论及文学事件,深入研讨20世纪20年代白话新诗的过渡性危机及现代性转变,力图补充还原早期新诗发展状况,进而完善文学史叙述。

一、傅斯稜致胡适信札内容考释

(一)信件缘起及时间梳理

《胡适往来书信选》中收录的傅斯稜写给胡适的信札,时间不明,这也是傅斯稜唯一一通收录在胡适相关书信集里的信札,可见其重要性。此信谈及胡傅二人学术交流情况,关涉《努力周报》办报精神与新文学发展境况。除这通时间不确的信件以外,傅斯稜致胡适的信件还有另外四通,辑录为“傅斯稜信札五通”。

因五通信札时间、排版混乱,有必要对其加以梳理:第一通信5月17日,年份不明。据傅斯稜信“你的《尝试集》此地没有卖的”,查胡适《尝试集》,于1920年3月由上海亚东图书馆出版。信中又称“昨天我见《时事新报》上登着你同胡寄尘假名士驳辩你的新诗一段”,胡寄尘此文当指《〈尝试集〉正缪》,意为胡适改新诗,于1920年5月16日登于《时事新报》“通讯”一栏,所以此信写于1920年。按时间顺序,此应为五通信的第二通,傅斯稜于信中对胡适与胡寄尘新诗争论褒贬分明。除此之外,信中提到,“月前曾给你两封信”,表明在5月之前,傅斯稜曾寄给胡适两通信,而剩余四通信中所收录的写于5月之前的信只有第二通,落款为4月8日,其余三通皆写于5月之后。该信函封邮戳为民国“九年”,故写于1920年无误,为最早的一通。5月前的“两封信”在此辑录中只见这一封。由此可判断,傅斯稜致胡适的书信不止所收录的这五通,尚有其他书信流散。此信篇幅浩大,前半部分残缺,因是傅斯稜病中所写,标点及错字漏字颇多,所谈及的重要内容有四点:(1)对新诗的肯定及否定;(2)对新诗改良办法的建议;(3)为新诗确立名目;(4)创立《民治报》以求为新文化助力。第三通信则收录在《胡适往来书信集》中,时间未知,但根据信札内容来看,此信应为最后一通。傅斯稜此时正在北平平民中学教授“国文”,信中曾提到“决计在北京消夏”,表明此信写于平民中学放假之际,后又提到“第六期《努力》报精神充足”,“《努力》报好几期未曾拜读”,可知此信写于《努力周报》第六期之后,查《努力周报》刊本,第六期出版时间为1922年6月11日,可推测写信时间在1922年6月11日到7月之间,此信呈现出胡适在《努力周报》时期与青年人的思想交流,涉及《努力周报》的办报精神以及新诗尝试,其中,对办报精神的不同理解是二人思想观念上的一次重要交锋,同时隐现胡适新文学行动变化。第四通信写于5月11日,涉及胡适“努力诗”与《哲学史》,信中提到“及至梁任公先生在北大批评你的《哲学史》,那时我当亲自去听了两天”,此演讲为梁启超应北京大学哲学社邀请,于1922年3月4日在三院大礼堂所作,题为《评胡适之〈哲学史大纲〉》,由此可确定此信写于1922年,实为第三通。傅斯稜于此信中对胡适的学问提出质疑,并大胆指出其坏处,可见傅斯稜胆大直率的个性。第五通信则写于5月17日,信中傅斯稜提到“有朋友请我到平民中学担任功课”“日内即移住该校”。据查,北平平民中学乃陈垣于1921年9月21日创办,可知此信应写于1922年,实为第四通。根据信中提到的“刚把给你的那封信写好”,可知1922年5月17日傅斯稜致胡适书信不止一通,此辑录则未见此信被收录。傅斯稜在此信中请求胡适经济援助,可见二人交往趣事及胡适平易亲近,好施援手的处事风格。(下述内容中所涉及的信件顺序将以时间排序后的信件为主)。

五通信集中写于1920年4、5月及1922年5、6月,中间两年时间未见二人通信,但傅斯稜于第一通信中提及其自办《民治报》,并说“你若肯给我几篇文章登登,我好随着你们的路走走”,可知傅斯稜一直在关注胡适思想动向,而第三通信为傅斯稜到京后所写,此前二人已有过会晤交谈。可以看出,1920年至1922年期间,胡傅的交往并未中断,而保持相对紧密的联系,且在1922年进一步加深,已从治学交往深化至生活交往。二人在这一阶段的交往无疑具有特殊意义,此阶段正值文学史、社会史关键期,处于两大社会事件——新文化运动分化与各方社会力量酝酿重组期。这一时期举国高谈政治,各党派高举各自“主义”旗帜,在各方阵地谋求群体力量的社会重组。从1917年初《新青年》编辑部迁到北京,到1922年5月,胡适联名蔡元培、王宠惠、罗文干等16位文学界、政论界名流发表《我们的政治主张》,新文化运动统一战线最终分裂,走向主义与自由的分化。陈独秀顺时应势,以《新青年》为阵地,吸收传播马克思主义,以政治救亡取代文学启蒙,为民族自由独立而选择走向“主义”,做有“主义”的政治革命、文学革命。孤立无援的胡适在新舆论界的压抑下,不得不另起炉灶“谈政治”,于1922年5月7日创办《努力周报》,以“自由民主”旗号改良政治、文学,坚持为自由而不谈“主义”。此番境遇下,陈独秀将《新青年》的重心从文化领域转移到社会领域,依照马克思主义,将《新青年》的受众从青年知识分子群体扩大到社会劳动群体,其性质和受众已然发生转变,主要任务也从发展新文学转变为服务于政治斗争。与陈独秀等人分道扬镳的胡适则摇摆于“政论”与“启蒙”之间,显然在“歧路”前犹疑不定。民主改良的旗帜使他与提倡马克思主义革命的新兴共产党敌对,也导致他与提倡三民主义的国民党向背,最终倒向军阀统治。胡适此时三面受夹,处处“向壁”。“谈政治”的形势已不明朗,政治笼罩下的“新文学”发展更加举步维艰。大批青年知识分子作为新文化运动的追随与实践者,对新文学发展的态度也因《新青年》同人的分化而转变。美国学者莫里斯曾言:“聚集在《新青年》周围的知识分子的重要性是难以估计的,他们的著作铸成了一代年轻学生的信仰。”[1]17-18领袖的分路及信仰的分化,意味着发展新文学事业的信念削弱,于新文学影响之下成长起来的青年知识分子在这一转变过程中,如何定义和发展新文学变得尤为重要。

多重文学及社会背景下,傅斯稜频繁致信胡适,体现出青年求学者对新文学的一腔热忱,更隐含青年知识分子的文学选择。五通信札大致呈现二人论学交流过程,傅斯稜对胡适持崇敬又批评的态度,信中赞赏处恳切有力,批评处更是大胆直率。除《努力周报》的精神问题外,信中多次提及新诗争论和新诗理论等问题,还原了当时新诗发展的尴尬处境,客观呈现出傅斯稜的新诗态度。

(二)《努力周报》上的文艺交集

从胡适现存日记和信札来看,胡适对五通信的回信尚未可知,二人唯一的交集是在《努力周报》第四期。傅斯稜、王伯秋对《努力周报》的办报精神提出质疑和批评,胡适对此做过公开回复。以《努力周报》为时间节点,可将信札分为二人论学交流的前后两个阶段,《努力周报》交集大致呈现胡适、傅斯稜二人此时期的文政观,为二人两年间的论学分歧提供了转变线索。傅斯稜在去信中直言:新闻学、宗教史、红楼梦考证等文章属于“无用的文艺”,胡适在《努力周报》第二期的回复中称“论政”只是《努力周报》的一个方向,他所希望的是“讨论活的问题,提倡活的思想,介绍活的文学”。而在第五通信中,傅斯稜再次对《努力周报》上的非论证性内容表明态度“第六期《努力周报》精神是十分的充足”, 可见他认为第六期以前的《努力周报》精神都是不够充足的。纵观前六期《努力周报》,刊登了四篇“非论政性文章”,即《基督教在欧洲历史上的位置》《跋〈红楼梦考证〉》《近六十年美国新闻纸的走向》《石川啄木的歌》(《努力歌》虽是启蒙性文学作品,但作为发刊词,具有浓厚的政治色彩,故不计入)。从前六期的“非论政性”部分,可以看出《努力周报》在文学艺术、学术思想、时事研究等方面的布局,后期《努力周报》则越发注重新诗文、新小说和外国文艺的译介及“国故整理”。二人论争中,出于对《努力周报》纯洁性的捍卫,傅斯稜显然将文政分离,而对于剥离政治的文艺,傅斯稜也与胡适的观念不同,认为文艺分“有用”和“无用”两种。他在《努力周报》和信札里没有批评的《石川啄木的歌》就表明了他的文学态度,言外之意即是新文学为“有用的艺术”。

傅斯稜对新文学的赞赏和支持程度,大致可从五通信的内容中看出,在新文学尤其是新诗发展部分,傅斯稜付诸了大量笔墨:从信札数量上看,五通信中有四通涉及新诗,占据整个通信的百分之八十;从信札内容上看,从作诗请教到参与新诗论争,再到任教宣传新文学,傅斯稜都表现出极大热情,极力追随胡适发展新文学的脚步。而此阶段的胡适提倡文政结合,“不得不谈政治”的同时,也须“兼顾文学思想”。并且,胡适此时所谓的文学思想很大程度上指国故整理、考证,由其在此阶段的主要心力便可看出——从胡适1922年5月的日记来看,一月间除政论内容外,有关文学的文章大致有:《跋红楼梦考证》(一)(二)、《新儒教的成立》、《三国演义》(序)、《考近世哲学》、《中国究竟进步了没有?》、《中国诗中的社会问题诗》等[2]551-602。文章内容均是“国故整理”之类,呈现回归传统、疏离新文学的迹象,这恰恰与傅斯稜的期望相反。

二、胡适傅斯稜新诗创作及其观念分歧

(一)20世纪20年代初期胡适新诗观念及行动

由二人在《努力周报》前后的通信,可以看出傅斯稜在此期间对新文学的困惑和坚持,而他对新文学的持续热情和不懈尝试,也体现出胡适作为学界领袖和精神导师的影响力,他在第三通信中夸赞道“你的学问真令我拜倒,因为我于近人的学问,除长素、太炎而外就是你胡先生了”,可见傅斯稜对胡适及其新文学抱有极大的崇敬。而在1922年这个复杂的时间节点,新文学领袖——胡适显然步履沉重,如前文所言,胡适的文学视域回归至传统,极少投诸新文学。

新诗理论方面,进一步实践其1919年提出的“诗体大解放”是胡适此时的首要任务。“诗体解放”论,即把从前一切束缚自由的枷锁镣铐打破,不落旧诗词窠臼,追求自然流露“诗思”。“解放”一词只针对“诗体”,是对文言、格律等诗体的批判,力求推动诗体的现代转型①。事实上,“诗体”转型是寻求“白话”社会价值的手段,即实现现代化的思想启蒙。胡适将白话诗置于文学革命的构建框架中,试图以文学推动社会风俗、文化、制度、以及民众心理、观念乃至精神的整体变革。在寻求启蒙的要求下,胡适进一步提倡“诗的具体性”“说理性”,认为“凡是好诗,都是具体的;越偏向具体的,越有诗意诗味”[3]。注重具体的物象和描写,并要求在具体的做法中传达出先进的启蒙思想和人生哲理,这就构成诗歌“在具体中说理”的特点。朱自清评论这一时期的新诗时就曾指出:“‘说理’是这时期诗的一大特色。”此种诗歌观念影响下,20年代初期新诗呈现出“直白”“具体”“说理”的特点,缺少特定美学内涵。换句话说,胡适重“白话”而不重“诗”,重“表达”而不重“兴味”。1922年《尝试集》增订四版进行的增删和修改,就是最好的印证。在这次修订中,胡适将《新婚杂诗》五首删去四首,剥夺其作为新诗尝试之作的合法性,最大原因即在于诗中充斥文言词汇和旧诗词意味(附录于《去国集》中的诗亦是如此),力求脱去旧诗词外壳。胡适后来坦言“我当时的答案还不敢想到白话中去,我只敢说‘不避文的文字’而已”[4]199,可见他认为诗体解放的程度还不够彻底,以纯粹白话做诗是眼下最重要的文学任务。胡适“只破不立”的极端行为,致使诗歌形式矫枉过正,给新诗内部埋下巨大隐患——缺乏审美意义,陷入粗制滥造的浅陋漩涡。对此,后起的“人生派”“浪漫派”“新月诗派”等新兴诗歌流派以新诗反拨姿态进入全新的新诗尝试。

文学创作上,胡适同样精力不足。纵观1922年,5月以前胡适依旧投身于文学革命运动,即有意地主张白话文学,通过撰写《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文学革命运动》《祝白话晚报》《尝试集四版自序》等理论文章,竭力为白话扩张影响力。在此期间,胡适真正意义上的一次“文学行动”是写于4月的《小诗》,他在4月10日日记中写道:“近来‘小诗’之体,确有大好处。报上登的,虽有太滥的,但确有好的。启明译的这些诗,真可爱。我六年前在赫真江楼上,曾有一句诗‘高枫叶细当花看’,我硬把他凑成一首七绝。当日若用‘小诗’体,便不须那样苦凑了。今天在旅馆里,一时高兴,把这句诗做成一首‘小诗’。”[2]613之后的半年多时间里,伴随《努力周报》创办,胡适仅有带政治色彩的《后努力歌》,为汪静之《蕙的风》所做的序文、短诗《有感》及一篇有关北京平民歌谣的《北京的平民文学》,胡适对新文学的推动力度显然下降。可见,自《尝试集》后,胡适发展新文学的行动力大打折扣,一方面是因为“一些不相干的事”,鲁迅就敏感地觉察到了这一点,劝告胡适多做一些文章,胡适在1922年3月4日的日记中对这一“劝诫”有所记录:“豫才深感现在创作的人太少,劝我多做文章。我没有文学的野心,只有偶然的文学行动。近几年太忙了,往往把很多文学的行动错过了,很是可惜,将来必要在这方面努一点力,不要把自己的事业丢了替人家做不相干的事。”[2]569另一方面,正如胡适在3月10日所做的《〈尝试集〉四版自序》中所说:“我自己正在愁我的解放不彻底”, 纵使“眼里看着一班天足的女孩子们跳上跳下,心里好不妒羡! ”但“缠过脚的妇人永远不能恢复她的天然脚了。”[5]可见,胡适此时的新文学创作陷入困境。事实证明,《努力周报》创办后,胡适的大量精力用于“论政”性文章和“国故整理”等学术性考证,偶然的“文学行动”已很难见到。

(二)傅斯稜的新诗窥见及其新诗观

尽管胡适自身少有“文学行动”,新文学发展力度大减,《努力周报》的文学方向也出现回溯倾向,但他对少年诗人新诗创作的密切关注和号召却有增无减,依旧在新诗发展过程中发挥着强大的号召力和影响力。傅斯稜就是应召而来的青年知识分子,二人在新诗思想观念上既有契合也有分歧。从《努力周报》前的两通书信来看,傅斯稜主要谈及胡适新诗改良,对其“诗体大解放”大为赞许,认为这一理论能使新诗脱去模型的专制,正如胡适所说“新文学的语言是白话的,新文学的文体是自由的,是不拘格律的”②。二人在打破诗形枷锁方面达成一致。此外,对于胡适在《谈新诗》中指出的白话做诗要“有什么题目,做什么诗;诗该怎样做,就怎样做”,②即“有什么话说什么话”的做诗原则,傅斯稜也持肯定态度,认为“能在白话诗中说出自己的意思来,这是一大进步的尝试”。

以上傅斯稜所赞成两项,均为胡适在诗形上的变革:“白话”对旧诗词的突破,打破格律体对现代思想和意识的束缚。对于古代诗歌的歌行体、民歌体以及白话诗歌传统,胡适并未否定其合理性,而是持继承和发扬态度,发掘传统诗词中有利的白话资源。1922年6月11日的日记中,胡适就大为赞赏清代诗人濮文昶,认为他在《金陵词钞》卷七中的九十九首词“几乎没有一首不好”,并评价说“他的好词都是白话的”,甚至感慨“我几乎错过了一个大词家”[2]697-698。发掘资源的同时,虽少有精力,胡适还是对新诗体进行了尝试。1922年9月20日,胡适根据北京平民歌谣作有《北京的平民文学》一文,此前还有《后努力歌》《双十节的鬼歌》等歌谣体文章。对于古代白话诗歌传统之于新诗的可取之处,傅斯稜在信札中也给出大量的看法,攫取的诗歌资源上至唐代柳宗元,下至清代郑子尹。对于宋元明诗遭到否定、清诗却毁誉参半的状况,傅斯稜极为不满,认为“这都是不确当的批评,是门户的私见”。因此,他一反时人的看法,尤推宋代诗人梅圣俞。在第一通信中他提到“梅圣俞的诗是言志的,专说自己的意思”,如他所说,“能在白话中专说自己的意思,是一大进步的尝试”,尽管梅圣俞未用白话,但从专说自己的意思这一点上,傅斯稜认为梅圣俞已“开诗界之新纪元”,进而将获取白话诗资源的深度推深至宋代。显然,傅斯稜将“白话”与旧诗词中的“言志”关联在一起,不仅关注到诗的形式,也强调了诗的内容。

从傅斯稜在白话诗歌传统中攫取的资源类型来看,与其说傅斯稜赞成白话新诗,不如说他赞成自由诗,“自由”一词有限定修饰,不是作为“白话诗”的别称而出现的。首先,做自由诗需要形式自由,因而傅斯稜对胡适所提倡的“诗体大解放”颇有好感,赞成打破格律束缚,用白话作诗。在白话诗歌传统中,傅斯稜认为“朴实”特征可视作“诗体解放”的表现。因此,他认可柳宗元诗“朴淡”的特点,认为这可以作为解放诗体的研究材料。其次,非有意为之,真情至理自然流露。换句话说,傅斯稜的新诗观念包含两层,胡适的“诗体大解放”,即白话为第一层,是对诗歌形式的要求;他批评新诗“无兴味”,即缺少韵味和情趣,可见诗意为其新诗观念第二层,针对诗歌内容和精神。因此,傅斯稜新诗观念可概括为“自由”与“达意”两个方面。新诗“自由”方面,傅斯稜十分不满沈己庵、陈三立、朱古微等人找僻典堆生字的做法,因而对不避俗字、不用典的白话新诗的出现十分欢喜。同时,他又对上海一班打着“白话”旗帜作旧诗的人颇为不满,不留情面指责道“近日沪上一班假时流”,“真称得起白话诗文中的大罪人”,“简直拿白话来做成骈体文了”。在“达意”方面,不仅要“达”出“意”,还需“达”得好。对于前者,傅斯稜注重言志抒情,诗歌资源上溯至宋代梅圣俞、陈后山,认为梅诗专说自己的意思,陈诗含真情至理亦即可取;至于后者,体现在傅斯稜对毁誉参半的清代诗人的看法上。这一时期文学界对清代诗人郑子尹、莫子偲二人的态度是抑前者而扬后者,认为前者诗文生涩,后者才是一流人物。对此,傅斯稜却认为“郑之生涩是不错的,但莫子偲实不可与郑子尹同日而论”,并借莫子偲《述别》等诗来论证其“独到之处能把琐碎的事情写在”,“目难说之言现于纸上旁人便不能得之”,即莫子偲写实独到而抒情言志方面却难以做到质朴易懂,郑子尹虽生涩,却能达其意。这一点倒与“学衡文人”胡先骕达成一致,胡先骕推郑珍为清代第一流诗人,并在其《读郑子尹巢经巢诗集》中说:“郑珍卓然大家,为有清一代冠冕。”[6]114

傅斯稜的新诗观念中,“达意”是新诗的关键特征,这一观念进而解释了他在胡适与胡寄尘诗歌争论中所持的立场。此次诗歌争论事件,指的是胡怀琛(胡寄尘)对胡适白话新诗的批评与讨论。胡怀琛作为鸳蝴派旧式文人,自封其《大江集》为“模范的新派诗”,于1920年5月在《时事新报》上发表《〈尝试集〉正缪》,对胡适《尝试集》中新诗用字进行批评和修改③,引起胡适等人不满,进而引发论战,论争持续到1922年尚未平息,鲁迅在1922年10月9日《晨报副刊》上发表《儿歌的反动》一文时,就再次对胡怀琛做法表示不满,认为“胡先生夙善改削”[7]390。傅斯稜极为关注胡适,因而对此次争论也予以了即时关注,在胡寄尘文章发表次日便专门致信胡适,明确表达对胡寄尘修改新诗的批驳态度,原话是“昨天我见《时事新报》上登着你同胡寄尘假名士辩驳你的新诗,他把你诗中的两个苦字,改作恼字,把次字改作度字,虽然是改得小巧,但是把你诗的原意与精神都失掉了”,这首新诗指的是胡适《尝试集》里附录的一首小诗《生查子·也想不相思》,原诗句为“也想不相思,可免相思苦。几次细思量,情愿相思苦”。胡寄尘基于古体诗的平仄和押韵,将诗中二字进行修改。傅斯稜认为,胡寄尘改词之举把胡适“诗的原意和精神都失掉了”,并劝胡适不要理他,甚至愤慨道“胡寄尘在旧诗中,本是西昆一派,最贱的东西,我向来是看不起他的”。傅斯稜发出如此激烈的说辞,既是出于对胡适的维护和拥戴,又是对“达意”原则的坚持。胡寄尘改后的诗句以“诗形”限制了“诗意”,这与他所持的“自由”“达意”相背离。基于“达意”的两个方面,傅斯稜也批评胡适这一时期创作的《努力诗》“风味不及《老鸦》《新婚杂诗》的诗好”。《新婚杂诗》中有很多文言词汇和旧诗词意味,是胡适从传统词曲中汲取资源而做的白话词调诗,为“不避文言”的尝试之作。换句话说,这组诗是胡适走向白话新诗的过渡之作。由于这种非白似白的“过渡性”,胡适在1922年10月增订《尝试集》四版时,将《新婚杂诗》五首删去了四首,而在傅斯稜眼中,这些带有曲词韵味的诗比起《努力诗》这种纯白话新诗,更具有诗的美感。一方面是因为《努力诗》在艺术手法上没有传统曲词的词调、韵律,另一方面,《努力诗》作为《努力周报》发刊词,是胡适一行人“努力做政治”的宣言,浓厚政治色彩在一开始就限制了诗歌本身的艺术创造。傅斯稜肯定诗中的“意”,说“这首诗里头感慨却是非常的沉痛”,同时又直接点出其“风味”不足的缺陷。

(三)傅斯稜新诗改良办法及试验

从1920年两通书信来看,傅斯稜“自由达意”的诗歌理念之于新文学发展问题具有前瞻性,明显窥见胡适新诗观念中矫枉过正的问题。他在去信中敏锐指出“白话的铺张”导致意浅而辞繁,并从诗歌理念出发,批评“新诗的兴味比元朝的戏曲兴味也赶不上”,进而发出“算不算诗”的疑问。傅斯稜对新诗的这两项批驳,与成仿吾、梁实秋等人不谋而合,均认为白话诗处于重“白话”而轻“诗”的失衡状态。成仿吾把白话诗比作“遍地生了野草”的“可悲的王宫”,梁实秋则认为白话诗“放走了诗魂”,使诗歌创作本末倒置。

傅斯稜对于新诗眼下存在的问题给予了强烈关注,即使是在病中也不忘致信胡适,提出解决新诗问题的三项“下手的办法”:首先,“写实与自由的感触使言短而意备,使人望而能生兴趣及何种的感动”。强调写自由诗的同时也要注重写实,“自由的感触”与胡适“有什么说什么”一致,“写实”则与“言志”相关,强调实实在在的感触,是对白话新诗内容的要求。其次,避免“白话的铺张”,“凡说一事一物总须要设身处地,不可说一句谎话及铺张的派头”。诗作为高度集中地概括、反映社会生活,表达主体思想感情和想象的文体,要求语言精练且形象性强,确保真实性与凝练性。白话铺张减弱了诗歌精炼程度,偏于口语的俗话表达破坏了诗歌的形象性,钱仲联在《〈中国近代文学大系·诗词集〉导言》就指出:新诗“尽量用铺张排比、以文为诗的手法使现实得到没遮拦的描写。”[8]521再次,修正“白话做诗”的最大弊病,即内容流于肤浅、平俗,采“征古证今”法,从传统诗词中汲取有利资源,同时追随时代和潮流意识,加以融合,初学则须“有材料之引助,最好是由毛诗两汉三国魏晋南北朝及元朝的曲词,然仍必要多读中西书籍,多受点社会上的刺激才能满充其材料”。以上办法可以看出,对于新诗内容的书写,傅斯稜持中庸态度:对内在古代传统诗歌中汲取资源,不彻底推翻传统,对外立足于当下社会和外国文学,并不完全倒戈白话。

除以上办法外,傅斯稜尤其提出“给白话诗文立一个正确的名词”。他认为,“白话”二字称呼新诗文并不恰当,从性质上来看,“白话”针对“文言”提出,“文”为饰辞,“白话”为直接质物的代辞,含蓄修饰和直白坦诚仅是二者形式的区别;从历史上来看,由于历来文为正统,若以与“文”相对的“白话”来称呼“新诗文”,则置白话文白话诗于“非正统”地位;除此之外,二者词性搭配不合理,“文”为饰词,即形容词,“白话”为代词,“白话+文”也即“代词+形容词”,在文法上无法成立。因而,傅斯稜得出结论:“白话”加之于“文”或“诗”,无论于何方面皆讲不下去,进而要求胡适等人为新诗文谋求一个新名目。

关切新诗改良办法的同时,傅斯稜还关注新诗试验及论争。1922年傅斯稜已从河南来到北平,与胡适的交往更加频繁,其新文学创作由理论走上实践,《努力周报》后就有两次通信谈到其新诗尝试。在第三通信中提到“奈访你一次并寄给你我几年前的旧作一首”,胡适对此诗多有指责之处,批为无病呻吟,傅斯稜信中甚是不满地说“诗虽在你的排斥之列,但不能即斥之为老病而吟的,谁知你竟没复我一字,我也就不好再去高攀你了”。尽管被批评后心有不甘,傅斯稜依旧无法抑制文学冲动,在“随便做了几首新诗”后忍不住再次向胡适讨教,但又自知其在新诗尝试过程中放不开手脚,找不到感觉,“越往里头求是越求不出滋味来”,因而抱怨道“我做新诗老闹不到好上,未免有令我知难而退的光景”,随后在第五通信中却又再次寄上小诗,祈胡适改正后登之《努力周报》,此番前后矛盾反复的心理表现出傅斯稜对胡适的敬畏及对新文学的难以割舍。

值得注意的是,在到京之前,傅斯稜的新文学发展实践已经展开。在第二通致信中,傅斯稜谈到其在河南自费创办的《民治报》,宗旨就在于提倡新文化,促进民智民德,为胡适等人的新文化及学说尽一片心。除此之外,傅斯稜还提到“你的《尝试集》此地没有卖的”,说明此时的河南尚且是新文化荒凉之地,地域的差异导致新文化传播并不均衡,新文学的革新运动并未达成,河南新文化发展状况可见一斑。此番办报之举,无疑对开河南地方新文学风气大有裨益,傅斯稜由此以“走在新文学接受前列的领路人”身份进入文学视野,其新诗观念和个人试验因此具有特殊意义——呈现20年代新文学发展概况的另一维度。

三、胡适新诗观念变化及20年代新诗内部危机

(一)破而不立的白话危机

从《努力周报》前后书信的书写来看,傅斯稜新诗创作逐渐从理论走上实践,不断试验以求靠拢新文学,其早期新诗理论及对新诗弊病的窥见具有明显前瞻意义。新诗发展在20世纪初期已不再纠结于白话合法性的确立,而陷入矫枉过正所产生的内部危机。自1922年起,诗坛进入以《尝试集》和《女神》为代表的分化阶段,对早期新诗的批驳愈演愈烈,此时傅斯稜对新诗缺点的敏锐觉察正与后来掀起的“诗的改造”运动相呼应。闻一多在批评《冬夜》时称其“读起来总是淡而寡味, 而且有时野俗得不堪”[9]77,这与傅斯稜所说的“无兴味”如出一辙。闻一多认为,产生这种感觉的原因在于缺乏想象,“词句短简无以载浓丽繁密而且具体的意象”[9]69,傅斯稜则将之归于“白话的铺张”,归根到底,都是白话的使用不当。

白话使用不当导致白话趋“散”,这一创作趋势很大程度上缘于胡适“诗体大解放”主张,滕固对此认为“散文诗的起源,一面是诗体的解放,一面起源于很精悍的小品文”,“在诗体大解放”主张下提出的做诗办法——“做诗如作文”致使整个20年代诗文不分,“白话诗”实际上滑向了“散文诗”,即诗文“串义”而生的一种新诗形式。20年代是散文诗创作的高潮时期,各大报刊积极扶持散文诗创作。同时,诗界针对“散文诗”合法性问题展开了讨论。讨论以郑振铎、滕固二人在《时事新报·文学旬刊》发表的《论散文诗》为标志,滕固认为“散文诗是诗中的一体,有独立的艺术的存在,也无可疑”④;郑振铎在《论散文诗》中称“散文诗现在的根基,已经是很稳固的了”,“许多散文诗家的作品已经把‘无韵则非诗’的信条打得粉碎了”⑤;王平陵也认为“所以韵文诗而进为散文诗,是诗体的解放,也就是诗学的进化”⑥。散文诗一时风靡诗坛,许多无名诗人通过写散文诗顺利走上新诗坛,跨入“新人物”行列。

1922年下半年,几乎在胡适创办《努力周报》的同时,以散文诗为主要诗体的白话新诗内部危机隐现,白话诗开始走向衰微。胡适“做诗如作文”原则下的“白话”滥用,是这一危机出现的重要因素。强调口语白话排列成长短诗行,致使新诗自由成章而无格律,以白话代替文言做诗意味着摒弃文言所包含的平仄、押韵、声律等音节美学特征,即意味着与传统诗歌根本性美学标志的决裂,散文诗的出现便是这一决裂的具体表现⑦。穆木天在1926年1月4日致郭沫若的信中,称胡适为中国新诗运动最大的罪人,认为胡适“给散文的思想穿上了韵文的衣裳”⑧模糊了诗与散文的边界,结果产出了“散文诗”这一不伦不类的东西。

散文诗之所以招致这样的批评,最根本的原因在于其“散漫”的艺术特点,偏重“散文”的文性,忽略“诗”的诗性。古人言“炊而为文,酿而为诗”。诗之所以成诗,在于其凝练性,这也是“文”与“诗”在语言形式精炼程度上的分界。这一缺点与傅斯稜所说的“白话铺张”本质上达成一致。从具体的语言形式上看,“散漫”抛弃了诗的音节、韵脚、排列等诗性特征,从表达手法上看,由于“具体性”“说理性”占主导,抒情的诗性特征让位于散文强烈的指称功能,致使内容过于直白,说理空乏,缺少想象和跳跃。傅斯稜在质疑《努力周报》办报精神时就指出“空泛的说理”这一弊病,虽是从“谈政治”角度提出,但也可窥见胡适在寻求现代化启蒙的改良进程中,从政治到文艺,“说理性”占据的重要地位⑨。

最早开始意识到新诗偏于“散漫”的人当属俞平伯,他在1918年10月16日给《新青年》记者的信中就指出:“诗尤与文不同,在文可以直说者,诗必当曲绘,文可以繁说者,诗只可简括。”⑩在“散文诗”大局势下,俞平伯秉持这样的新诗观念,1922年3月出版其第一部新诗集《冬夜》,给趋“散”的白话诗一记棒喝。此时胡适力求诗体彻底破冰进而达到彻底的“启蒙”,明显还未跟上新诗自身发展的脚步,他认为新诗解放的程度还不够彻底,称俞平伯及康白情对无韵诗的提倡有不小功劳,但仍受旧诗的影响,诗中“旧诗词的鬼影仍旧时时出现”。但从1922年3月15日的日记来看,胡适已经隐约觉察到自身对新诗潜在变化的理解不足。他在日记中说道:“他(俞平伯)的诗很不好懂,也许是他太琢炼的原故,也许是因为我们不能细心体会的原故。”[2]583闻一多、朱自清对俞平伯的态度却与胡适截然相反。闻一多虽批评《冬夜》内容上“情感薄弱、想象肤浅”,读起来“寡淡”,但却对诗歌格律给予肯定,认为诗中凝练、绵密、婉细的音节特色,虽蜕变自旧诗词,但也是俞平伯对新诗的一大贡献,朱自清在《序》中也肯定了诗中的音律、风格及情感。

对于新诗开创之初语言“强行断裂”的做法,俞平伯十分焦虑,警示道:“中国历来的大毛病,我们总要‘矫枉过正’。”事实证明,俞平伯的看法很有见地。自 1924年起,俞平伯、郭沫若等人开始探索新诗格律,在诗体、韵脚、音节方面力求新诗自由创造,一直到20年代中期之后,针对散文诗艺术手法及表达方式上出现的问题,新月诗派、象征诗派才正式开始进行大刀阔斧的改革,对新诗诗形的定义和边界进行重新诠释,使新诗由散文化、自由化转向规范化。

(二)胡适文学行动转变及现代新诗过渡

新月诗派反对滥情主义和散文化倾向,从格调、韵脚、音尺等听觉领域、“节的匀称”与“句的均齐” 等视觉层面及节奏单元排列等方面,对新诗格律化进行探索。几乎同时,胡适等人惊觉“谈政治”到了“止壁”的地步,转而把《努力周报》的天平偏向“启蒙”。胡适文学行动的转变伴随《努力周报》精神变化,傅斯稜在此前致信胡适谈及办报问题时,就已发现胡适文学思想回归传统而轻新文学的倾向,胡适显然早期还未觉察到这一点,但从后期《努力周报》的转向来看,胡适明显重回傅斯稜所期望的道路。早在《努力周报》第21期,胡适刊载汪静之《〈蕙的风〉序》之始,其内容转变倾向就已经显露,也就在此时,新月派主力——徐志摩在《努力周报》的出现频率骤升,这一文学现象并非偶然。从徐志摩在这一时期发表于《努力周报》上的诗作来看,自1922年12月17日起,先后发表《归国杂题》两首、《希望的埋葬》《北方的冬天是冬天》《悲思》《灰色的人生》等10首新诗,这些诗是徐志摩可见的最早新诗,归国后的徐志摩正是借《努力周报》进入公众读者视野。这些诗作为徐志摩早期稚嫩新诗尝试,已经具有现代新诗探索的影子,如未被收录进诗集的《归国杂题》,不仅用白话突破了诗体束缚,其写景生动,画意盎然,已经具有现代新诗探索所追求的“图画美”。而《希望的埋葬》一诗中,感情纯真高洁,诗情诗意兼备,已经脱离散文诗的“说理性”特征。茅盾在《徐志摩论》中评价其诗“圆熟的外形,配着淡到几乎没有的内容”,可见在徐志摩手中,诗的说理性已经被纯真的情感所替代,诗歌朝着现代诗性的方向发展。对于徐志摩的出现,胡适十分欣喜,称赞徐志摩把白话诗解放了,赞叹“志摩寻着了自己了!”显然,胡适认为徐志摩此时的几首白话诗一定程度上已经符合其白话诗理想,因而他恳切地希望徐志摩在诗体大解放方面做一员先锋大将。然而,没有受过“旧诗词”毒害的徐志摩,本就是个“天足少女”,所写的新诗并不是从旧诗词枷锁里解放出来的白话诗,而是实实在在的现代新诗体尝试,没有所谓“解放诗体”一说。

物质过程表示做某件事的过程,它一般由动作动词体现,包括发出动作的“动作者”和动作“目标”。心理过程表示的是“情感”、“认知”、和“感觉”这类非动作过程,表明人内心世界的发展变化。关系过程指的是一个物体(如人、物、情形、事件等)与另一个物体的关系。言语过程表示人们通过讲话交流信息的过程。行为过程表示人们生理活动的过程,如笑、哭、做梦、呼吸、叹息等。存在过程指某物或某人的存在情况,一般只有动作的参与者而没有动作目标。

胡适对徐志摩、胡思永等诗人的发掘并非偶然,《努力周报》后期大力推崇新诗与徐志摩的频繁出现是同步进行的,胡适犹疑于“论政”与“启蒙”之间,个人节奏与新诗自觉转变的步伐存在断裂,因而在推动新诗发展的过程中呈现出迟疑、滞后和缓慢的行动特点。可以说,胡适与徐志摩,一个走在了白话诗的结尾,一个走在了现代新诗的开头。跟随胡适轨迹前进的傅斯稜在这过渡时期显然也力不从心,从新诗创作闹不到好处,到推动新诗发展的地域限制,傅斯稜的“上新”之路曲折不平。但与胡适不同,傅斯稜作为一代青年知识分子,对新诗自身发展规律具有特殊觉察力和敏锐感知力,他对胡适新诗改良的不同理解及对新诗发展的坚持恰恰印证了这一点,而比起社会境遇优越,受过西洋文学熏陶的徐志摩,傅斯稜又更像是“缠了足的妇人”,不如徐志摩的现代性彻底。

之后的现代新诗迈过白话新诗这一台阶,徐志摩、闻一多等人意识到新诗除自由体以外还有格律体发展空间,因而着手现代新诗格律探索。闻一多在1926年5月《诗的格律》中提出新诗的“三美”主张——“音乐美、绘画美、建筑美”,而在次年春天,胡适就转投到“新月派”阵地,开始以“本质的醇正、技巧的周密和格律的谨严”一反自己“做诗如作文”的理论命题;与“新月诗派”齐头并进的“象征诗派”则以李金发、穆木天等人为代表,在艺术表现上引入法国“象征主义”,力求纠正新诗形式散漫、艺术粗糙的缺陷。1926年3月,穆木天、王独清分别发表《谭诗》《再谭诗》,提出纯诗论、朦胧说、契合论,构建现代新诗艺术表现的宫殿,新诗发展由此进入新纪元。

四、结语

《努力周报》时期“文政”交杂的特点促使胡适摇摆于“论政”与“启蒙”之间,前期专谈政治的主张耗费其大量心力,加之涉猎红学、考据学,因而较少诗作,其文学思想逐渐回归传统,新文学发展心力衰颓。傅斯稜在《努力周报》前后的致信对于新文学问题及胡适思想观念变化显然具有前瞻意义。

五通信件内容大致可以看出傅斯稜对胡适新诗观念的追随,二人均在新诗发展的过渡时期遇到瓶颈,胡适称自己像一个“缠了足的妇人”,傅斯稜则感慨“作新诗常闹不到好上”。由于青年知识分子对新诗现代性的敏锐觉察,傅斯稜与胡适对新诗观念分歧也逐步呈现出来,信中傅斯稜迫切建议整改新诗,给出“写实与自由结合”“真实与凝练”“征古证今”“重立名目”四项主张,几项办法中不乏先见之明,与后来梁实秋、闻一多等人对新诗弊病的改造遥相呼应,而后趋“散”的白话新诗,也证实了傅斯稜对新诗批评的合理性和先知性。白话的极端倡导,致使新诗滑向散漫的“散文诗”,诗界对此展开了“诗的改造”,开始解决白话新诗矫枉过正的问题,先后有“新月诗派”“象征诗派”“小诗派”等诗歌流派,对新诗形式、艺术手法及情感内容展开探索,为新诗的现代化打下基础。

傅斯稜在20年代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他与胡适的交流历来并不为人所重视,对于傅斯稜此人,学界也很难查到其踪迹,只是把他作为《努力周报》反对声音的代表之一,寥寥几笔带过。20年代的胡适则饱受争议和质疑,政治上饱受唾骂,文学上亦反应滞后。事实上,胡适与傅斯稜被忽略的信札往来背后,隐含着20年代特殊的政治、文学现象。作为一代青年知识分子代表及地方新文学领路人的傅斯稜,其新诗观念为20年代新文学发展状况提供了另一个考察维度,他与胡适的新诗分歧是文学史上不可忽略的一部分。因此,将目光投置到20年代,以不同的历史角度重新审视《努力周报》时期的胡适及青年群体的新诗观念,是我们无法回避的一个文学史现象。除此之外,还有更多尚未发现的文学现象等待研究者发掘或者重新论定,正如胡适所说:“还他一个本来面目,还他一个真价值。”

注释:

① 1898年梁启超在《夏威夷游记》中正式提出“诗歌革命”,旧体诗步入现代转型,1918年以后,胡适等提出“诗体解放”论,才开始自觉地推动传统诗体转型。

② 胡适:《谈新诗——八年来一件大事》,《新青年》第2卷第5号(1917年1月1日)。

③ 胡怀琛致张静庐信中曾说:“(《尝试集》)如存在自己家里,不拿出初版再版的印刷传布,我当然不要管这闲事;他现在拿出来印刷传布,而且诱惑他人上当,我为着诗的前途,不得不改。”

④ 滕固:《论散文诗》,《时事新报·文学旬刊》1922年第27期(1922年2月1日)。

⑤ 郑振铎:《论散文诗》,《时事新报·文学旬刊》1922年第24期(1922年1月1日)。

⑥ 王平陵:《读了〈论散文诗〉以后》,《时事新报·文学旬刊》1922年第25期(1922年1月11日)。

⑦ 闻一多在《〈冬夜〉评论》中对胡适尝试集再版批评道:“胡适之先生自序再版《尝试集》,因为他的诗中词曲的音节进而为‘纯粹的’自由诗的音节,很自鸣得意,其实是很可笑的事情”。“所谓‘自然的音节’最多不过是散文的音节,散文的音节当然没有诗的音节那样完美。”

⑧ 穆木天:《谭诗——寄沫若的一封信》,《创造月刊》第1卷第1期(1926年10月5日)。

⑨ 胡适新诗的“说理性”早已显现,其1916年所写的白话诗《孔丘》收录为《尝试集》第一篇,被后起的新诗人批评,反拨者称其“以哲理入诗”,认为“这诗可以不作”,此类诗文应属“读书杂志”类,称不上“诗”。

⑩ 俞平伯:《白话诗的三大条件》,《新青年》第6卷第3号(1919年3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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