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童年经验对《虚土》的创作影响
2020-02-28韩少英
韩 少 英
(兰州大学文学院,兰州 730000)
童年是每个人生命中至关重要的阶段,童年经验也是我们人生中的宝贵经验。童年经验是指从儿童时期(现代心理学一般把从出生到成熟这一时期称为“儿童期”)的生活经历中所获得的体验[1]。童年经验对人的心理结构、人格特征和情感倾向都有很重要的影响,不仅影响着作家创作题材和叙述视角的选择,同时还影响了作家的整体创作气质。《虚土》中描写了一个长不大的五岁孩童出入于各种梦境和回忆之中,用梦呓般的语言向我们展示了一个被梦悬空的村庄生活,表现了作者对生命的叩问与思考,集中展示了刘亮程对童年经验的留念与重塑。受童年经验的影响,《虚土》的题材选择、创作视角、审美风格都打上了刘亮程独特的风格烙印。
一、创作题材的独特化
童年经验一般包括直接经验和间接经验。直接经验主要是指个人童年时期对家庭、家庭成员以及家庭生活的印象和经验。间接经验则是指个人所承载着的故乡精神文化积淀。[2]刘亮程出生于新疆古尔班通古特沙漠边缘一个叫黄沙梁的小村庄里,他在那度过了自己童年、少年时期。长期的乡村生活使刘亮程与自然成了最亲密的玩伴,“乡村”与“自然”便成为他写作中的经典题材。《虚土》中书写了人类的乡村生活,自然万物与人共生共处的生存状态,交织缠绕的回忆与梦境,无法确切感知的时间和死亡。这些题材的选择直指作家的童年经历,以及童年时期内心积淀的精神文化。
乡村是刘亮程生命的第一站,不仅是他童年时期重要的活动场所,更是承载着他人生回忆的精神场所,以其无可替代的作用影响了作者对世界的观察和认识。作者笔下的虚土庄在表层特质上和我们所认识的普通村庄相同,人们在这里种地、放牧、做买卖、开会,但这个村庄已经被作家的主观内心赋予了更深层次的特质。这里的人分为闲人和忙人,闲人忙于做梦,忙人忙着地里的事。还有一种游离于闲人和忙人之外的守夜人,他们在白天睡觉做梦,晚上出没于黑夜中守护村庄。虚土庄的人经常毫无目的地张望,虚无地挖洞,顺着风去别的村庄交换相同的食物,这里的人爱惜自己的梦,不允许任何声音惊扰他们的梦。风,云,鸟都是人关注的对象,人可以数清飘过多少片云,风里有几片叶子,有多少只蚊子和老鼠,却对现实生存层面漠不关心,不清楚村里有几口人,有多少亩地,甚至使用土块选出村长。刘亮程笔下的村民希望逃脱正常政治权力的管控,将现实生活荒废掉,让整个村庄活在无边无际的梦里。所以,乡村不再是通常意义上的一个生活区域,而是带有作者独特童年记忆和心理体验的虚拟世界,一切叙述都存在于“我”的口中,而“我”的叙述则是围绕着内心的情感体验和独特的哲学意蕴进行。因此,《虚土》中的乡村生活承载的是处世哲学而非普通的生活日常。童年时一个人和自然玩耍的经历导致作者在《虚土》中写到了很多自然物:风、云、树、叶子、花香、老鼠、狗。同时也出现了很多自然界的声音:风声,鸡鸣狗叫,蚂蚁走动的声音等。正如作者自己所说:“可能在我的心智中还保留着一种天真,和自然万物交流的门隙还没有彻底封死。我从小生活的环境,村庄比较遥远,能大片听到自然的声音”。[3]作者笔下虚土庄的村民与自然融为一体,不可分割,形成了特殊的生命层:“上层是鸟,中层是人和畜生,下层是蚂蚁和老鼠,这三层的生命在有月光的夜晚汇聚到中层,鸟落地,老鼠出洞,牲畜和人卧躺在地。”[4]刘亮程以一种儿童的原始性的眼光来打量世界,在他的观念里自然万物都有灵性,是平等的,人与自然共生共存,各种生命形式可以自由转换,人可以变成老鼠,变成鸟,作者透过自然万物不同生命形式来审视虚土庄的生活,强调自然万物的和谐统一。
《虚土》中充满着死亡和梦境。死亡是动态的,每个人都在走向死亡的路上,死亡是人的终极归宿,也是虚土庄的最终宿命。刘亮程曾在访谈中说:“对死亡的恐惧,对未知事物的恐惧,对突然剩下我一个人的恐惧,几乎贯穿在童年岁月。”早年丧父给他内心留下了无法弥补的伤痕,这道伤痕导致作者过早地体验到了死亡带来的痛苦,致使他在小说中敏锐地感知着死亡,书写着死亡。《虚土》中从父亲的死亡延伸到其他人的死亡,自然万物的死亡与衰竭,在整体上形成了从找寻逃避死亡入口到勇于直面死亡出口的文本层。童庆炳在《作家童年经验及其对创作的影响》中谈到:“儿童的‘我向思维’使他们分不清物理世界和心理世界,分不清知觉到的和想象到的,分不清梦见的和现实的,分不清昨天和今天。在这天真的混沌中,世界上所有的东西无不充满生活的活力。”[5]刘亮程在《虚土》中充分运用这种“我向思维”给我们呈现了一个分不清梦境与现实的世界,虚土庄是梦开始和结束的地方,一个个梦悬浮在村庄的上空,梦让时间静止,让一切获得永生。人们在梦中的活动要比在白天多,“我”在梦中不停的挖洞,在梦中朝太阳奔走,在梦中替别人收割麦地,在梦中飞翔,在梦里“我”替别人生活同时也找到了生活另一半的真实。据弗洛伊德对梦的来源解释即源于儿时早期印象可以推测出,作者所写的梦大多关于童年印象,这些童年印象有的直接幻化成作家真实的梦被记录下来,有的则是作家根据一点记忆编织加工成梦境写进文本中,但这两种梦的文学意义是相同的,即梦的飘渺无常和人生的虚无荒诞在根本上有一致性,梦在文本中成了解救人的通道。
二、儿童视角的多元化
在《虚土》中刘亮程以一个长不大的五岁儿童视角进行文本叙述,这个儿童视角不仅是作者选择叙述的一种视角同时也是其自我童年的折射,他是依附于作者的童年记忆建构的,原型就是作者自身。儿童视角打破常规的全知叙述,更倾向于站在孩子的角度表现对世界的认识,以孩子的思维进行思考,造成了叙述过程中淡化情节、重复跳跃和复调性的特点。
儿童思维跳跃,缺少严密的逻辑性与连贯性,这种不确定性造成了《虚土》叙事结构的跳跃和重复,这种无意识的跳跃和重复对表现人物命运和虚土庄的遭遇有重大的意义。《虚土》中的叙述大多是零碎的片段,叙述随时开始,随时停止,信马由缰具有很强的跳跃性,叙述跟随着情感和回忆性思维进行,而非完整的逻辑性思维。例如在第四段“虚土庄的白天和夜晚”中弟弟被舅舅抱走的那一段,作者本来在叙述对弟弟的印象,但叙述还没完全完成就被“我”在虚土庄撒尿和王五爷如何撒尿打断了,对弟弟的叙述就此停止,但在讲完撒尿之后又展开了对弟弟被抱走的叙述。童年中那些重要的人物和经历是我们成年后不断回忆的经验,这些经验会反复进入到作家的创作视野中。在《虚土》中我们看到有些叙述是交替重复的,比如写“冯七”这个人,作家在第三段“虚土庄的七个人”当中就对他进行了描写,讲到他是最早做顺风买卖的,在后面的情节中还写到了他在做顺风买卖时用不同的名字去不同的村庄,却误以为有个和他长得一样却不同姓名的人走在他前面将一切提前干了。有些故事情节也被重复提起,比如挖洞,送种子等。被重复写到的情节和人物是作者记忆里反复出现的,对作者有很重要的意义。这种重复跳跃增强了文本的不确定性,体现出了记忆与生活往往是不确定的、虚无的。
《虚土》的虚构性很强,这是它区别于《一个人的村庄》无法严格意义上被称为散文的重要特征。但我们也看到《虚土》不同于一般小说,它的叙述淡化情节,结构比较松散,作者将一段段材料组织起来靠的不是情节故事而是生命体验。能够回想起的童年记忆是有限的也是宝贵的,但童年的生命感觉和情感倾向可以跟随我们一生,沉淀为重要的心理特质。《虚土》就是依靠这种心理特质和情感经验写出来的。刘亮程在访谈中说“我理解的乡村,是诗经、庄子、楚辞、汉赋、唐宋诗词以及山水国画营造出的一处乡村家园。在那里,有古老原样的山水自然,有人与万物的和谐交流,有隐士和神仙,有我们共同的祖宗和精神,乡村山水中有我们的性情和自在,有我们的知与不知,进与退,荣与辱,生与死,有我们的过去将来,前生后世”。孩子看世界的目光是单纯、自由、原始的,这种目光打破了对常规化乡村的认识,具有解构意义。作者通过儿童视角向我们虚构了一个存在于心灵世界的村庄和靠直觉判断体验的乡村世界。
巴赫金强调复调小说最重要的特质是对话性。《虚土》是一部多声部的对话小说,“我”的童年,青年,老年交替出现,在被倒错,并置的时间中展开对话,一会以一个不愿长大的五岁孩子来诉说梦境,一会以一个成年村长的形象出现,一会变成了老年刘二爷在听别人讲故事,各个年龄之间的“我”发生对话,揭示了“我”认为世界上已经有一个身体,他已经做完了“我”要做的事情,“我”注定要活成他的样子,“我”过着别人过过的生活,找不到自己该过的生活,人容易在时间的长河中迷失方向,找不到自我。《虚土》中的其他人物也具有思想的对话性,在虚土庄的人打算要搬走时,冯七爷和王五爷因为要不要等一个朝虚土庄走来的人发生了争执,一个认为不该等一个认为该等。两个人的坚持都有一定的道理,走意味着不可知的未来,人会把路走岔,路也会把人走老,留意味着等待与不变。无论是走还是留两者所要面对的最终结局都是生命的终结,在未知中走向死亡和在停留中走向死亡。这种复调性叙述能够将作者的思想更全方位地表现出来,将时间和生命的虚无意识凸显出来。
三、审美风格的个性化
童年经验分为丰富性经验和缺失性经验,“所谓缺失性经验,即他的童年很不幸,或者是物质匮乏,或者是精神受到严重创伤。”[6]这种创伤性经验对刘亮程的文学创作有巨大的影响,童年时期的痛苦经历和内心折磨造成了他孤独焦虑的情绪,在创作过程中这种情绪一直伴随着作者,成为主要的情感走向,并要求作者在文本中积极寻找对抗这种情绪的精神出口。童年创伤性经验使作者变得孤独焦虑,同时作者的“童心”结构在创作过程中转换成为“诗心”结构,成为他独特的哲学思维方式和语言表达习惯。
《虚土》的语言具有空灵恍惚的特征。“在云头上钉一个木橛子”“云碰撞云的声音”“星星低得可以碰到眼睛”“一根天空一样弯的树”“金色沙丘涌向天边”等这些诗一样的语言与作家早期写诗经历有关更与作家的“童心”有关,他以“童心”创作,用孩子的眼光来打量和描写事物,有孩子般天马行空的想象和夸张,调动各种感官来写,色彩感丰富,语言生动活泼,新鲜奇特。《虚土》中还存在大量梦呓般的语言,恍惚飘渺,这种语言一方面是为配合作者描绘梦境所使用的符号系统,另一方面作者内心孤独虚无的情感体验只有用如同梦呓般的独白才能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在《向梦学习》中他说到“最好的文学语言是梦语言。”梦的语言是夸张变形的,是隐喻多义的,这种梦话不受现实语境制约,不受常规语言系统压制,能最大程度将作者内心压抑的情感释放出来,将作者面对生存困境时的那种恍惚无力感表述出来,这种语言符合作家创作时的焦虑心境和对生死形而上的冥想。
作者将早年的生命情感体验投射到文学创作中,孤独和焦虑是《虚土》中最重要的情感体验。刘亮程的父亲在他八岁时去世,母亲带着五个孩子艰苦度日。《虚土》中经常写“寻父”的场景,我对“父亲”的记忆模糊不清,却在冥冥之中感觉到他的存在,父亲的形象反复出现在“我”的梦里。这种“寻父”的焦虑不仅是早年丧父的心理安慰同时也上升到了对乡村构建的焦虑之中,《虚土》开篇就提到人们为找到一个没有死过人的村庄而开始迁徙,虚土庄是一个由外来移民新建的村庄,它是一个没有历史渊源的村庄,没有“父亲”可寻,人们随时准备迁到另一个地方,作者既找不到现实中的“父亲”又找不到故乡的根。“寻父”和“寻乡”的焦虑根源又来自对死亡的焦虑,冯七骑马送种子的时候,马车不见了,刘扁挖洞再也没有回来,我跟在父亲身后走着走着他们就消失了。生命中的事物以及生命本身存在着突然消失的情况,人走在路上看见的全是消亡。作者不断言说死亡,企图让生活停留在某个时刻,找到克服死亡的办法,文本笼罩在恐惧死亡的巨大焦虑之中。伴随着这种焦虑的是作者孤独的内心,《虚土》中的每个个体都是孤独的,人在死亡的追逐中迷失生活的方向,只能机械地活下去,连本能的生存欲望(性,吃饭,报复)都显得格外孤独,“我”让27个女人怀孕,却成为最孤独的人,因为我不能将这件事告诉任何人。冯二奶的丈夫日复一日的让她怀孕,但他们却始终没有真正体会到情欲的快乐。野户地的人为报复胡三,一听到马车声就把村子拆了,胡三一直毫无目的孤独地走在路上,报复者和被报复者都陷入了茫然的虚无之中。童年时期在漆黑一片能听到村庄上方活动声音的“洞”里蛰伏,在荒野上孤单地和风、树叶玩耍,在夜晚启程走到天亮去砍柴,在没有父亲关心和指导下生活,这些经历都造成了作者孤独的情感倾向,这种生命的孤独盘踞在作者内心被镌刻在文字中,孤独便成为潜伏在虚土庄的幽灵,它统摄着整个村庄,使整个乡村存在于巨大的孤独和荒芜中。
早年的生活经历让刘亮程触及到死亡和时间这样的哲学话题并进行思考,他用独特的思维方式和书写方式向我们展现了他所体悟到的生命哲学,文本具有神秘虚无的哲学意蕴。《虚土》中运用了大量“风”“云”“叶子”“蒲公英”“影子”等自然意象,这些意象的使用不单出于作者对自然的喜爱,更贯穿着他对生命的体悟。人在一朵云下面安家,“云停住的地方就有雨,有雨就会生长粮食”。“东风会帮我们把西风做过头的事做回来。”赵香九和车户为赌一片叶子会被风吹向何方开始追逐一场风一片叶子,最后在孤独中走向生命的终结。“风”“云”“叶子”“影子”这些意象不仅被赋予了人活在乡村之中要观察万物,追随敬畏自然与之平等相处的生存哲学,同时也被蒙上了一种虚无的哲学色彩。他所偏爱的这些意象本身就带有一种神秘感,是短暂的、无法触及或是无法琢磨透的,人们与这些云和风一样在一天天走向死亡的生命中找不到生活的方向,时间变得神秘虚无。梦境的描写更是将这种神秘虚无推到了极致,流逝过的时间不是物理意义的时间而是心理时间。我们逃到梦里就是为了不让死亡追上我们,“根本不存在死亡,走失的我们全在一场梦里”。作者把生活藏在了夜里,企图把时间压碎,变成一个个醒不来的梦,在梦境和记忆中生命和时间成了永恒。显然这种将时间主观化、虚无化来消解生命的焦虑是一种逃避,是不能解决问题的,所以韩三经常看到他死去的父亲,死去的冯二奶的儿女子孙在多年后也踏上了回返之途,死亡最终还是追上了人。最终作者以“树叶尘土”的结尾告诉我们人的生命终究会像树叶一样回归尘土怀抱,变成滋润尘土的养料,这是无可避免的,我们要直面生命的凋零和死亡,死亡是生命的结局也是生命的超脱,我们最终都会落叶归根,返回故乡的泥土中。在这个层面上说《虚土》是一部在琐碎日常的自然生活中探讨生存哲学,在孤独黑暗的梦境中探讨死亡哲学的小说。
四、结语
弗洛伊德在《诗人同白昼梦的关系》中说到“某些作家脑子里留下深刻印象的实际经验,激起了对以前经验的记忆(这些经验总的来说属于童年),然后产生出一种在所探讨的作品中得到满足的愿望。”[7]正是童年不幸的经历和记忆让刘亮程产生了创作冲动,给予他创作灵感和材料。当写作完成的时候他发现他的童年被成功地修改了,他把那个八岁丧父的自己从童年的苦海中救出来了,他给自己创造了一个童年。所有的苦难都化成童年的风和云飘向了远方,在梦里他将时间无限延长将生存空间无限扩大,把一切都裹挟在梦中,来对抗岁月的侵蚀,逃离死亡的恐吓。刘亮程曾说:“文学让生命的气息有温度,让生命的神秘感重新塑造出来。”所以他通过文字构建了一个精神乌托邦,重塑了自己的灵魂,拯救了自己。在《虚土》中他书写了心灵意义上的村庄和迷失方向的人们,他们对风的追求,对梦的偏爱,喜欢躲进梦里,企图让一切静止,追随永恒的时间来抵抗孤独和焦虑,回归自己的精神家园,最终童年的痛苦被消化,隐秘的内心世界在回归童年和梦的文字中得到了最大程度的展现和满足,所有的痛苦、恐惧、焦虑、逃避都化成了“树叶尘土”刻在《虚土》的结尾,也化成直面死亡的勇气刻在作家的生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