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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余华小说《活着》中徐福贵艺术形象的审美内涵

2020-02-28苗书悦张文娟

牡丹江教育学院学报 2020年2期
关键词:徐福福贵老牛

苗书悦 张文娟

(牡丹江市第一高级中学,黑龙江 牡丹江 157000)

20世纪90年代,余华的长篇小说《活着》备受瞩目,荣膺意大利最高文学奖——格林扎纳佛文学奖外国文学最高奖,被人们普遍认同为作家艺术转型的标志。这篇小说通过徐福贵在沉重命运中坚忍、持守、乐观的艺术形象,以及他对生命的巨大悲剧中承受的力量,唤起了人们朴素、纯厚、本真的现实感受和思想意趣,具有独特而鲜明的形象意义与审美内涵。

一、动荡苦难中的“忍耐”和“爱”

《活着》中的主人公徐福贵是一个饱受磨难、经历苦难的中国式底层人物。虽然面对的是生存艰难、社会制约、命运摆弄,但他并没有去逃避,而是选择了承担。福贵经历了人间的诸多悲惨经历,从富贵到贫穷,气死了父亲;当懂得了要珍视家人时,却被拉去做了壮丁;历尽辛苦回到家中,母亲已经去世,女儿变为聋哑之人;儿子刚刚懂事,却因被医生抽干了血而死去;为女儿找到了厚道重情的丈夫,她却因难产身亡,留下了一个刚出生的婴儿;积劳成疾的妻子在一次次打击下故去,女婿也在日日怅痛失落中意外被楼板挤死;外孙因吃豆被撑死。一系列的灾难降临到福贵身上,一场场死亡接踵而至,一个个年轻力壮的身体、善良美好的心灵,本应幸福活着的生命都被命运之神无情地扼杀了,而最不该活着的福贵和那头老牛却像化石一样奇迹般地活着。

遭受大苦大难的福贵仍然继续平静安然地活着,让人不禁想要探究他的内心应有怎样的痛楚和挣扎,是什么力量支撑他足以平复创伤和得到慰藉?使得他能够如此释然地活着。余华曾说:“‘活着’在我们中国的语言里充满了力量。他的力量不是来自喊叫,也不是来自进攻,而是忍受,去忍受生命赋予我们的责任,去忍受现实给予我们的幸福和苦难,无聊和无庸。”作者对“忍受”字眼的强调,可以看出作者与现实的关系的悄然改变,不再是剑拔弩张的冲撞拼斗,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对现实,对生命的感激和真爱。福贵的活着,是艰难的活着,更是坚忍的活着。当他的母亲生病时,他带上了家里最后的两个银元进城寻医;为了聪明的儿子上学,他狠下心送走过女儿;面对春生,他选择了宽恕;为了残疾的女儿能够出嫁,他托队长无条件给找了个女婿;他一次次埋葬了自己的亲人,并一次次从苦难中坚韧地活了下来;直到独自抚养的外孙也死了,他还得买一头老牛,拼死拼活地种地,目的就是为了活着。这样的活着状态,均是“忍耐”的品质,这种品质时刻保卫着内心免遭这种生活暴力的破坏。它告诉人们要珍视生命,要包容生命出现的一切苦难,忍受生命赋予我们的责任,忍受现实生活带给我们的失望与苦痛。

对福贵而言,苦难已经消失于无形,他以“忍受”和“爱”建筑了自己超然平静而坚忍的心房。“我想想再不能像以前那样过日子了,我得养活我娘和凤霞。”于是,肩不能担,手不能提的他租了五亩地,“到天黑,只要有月光,还要下地,看的见的时候都在田里,”这是他对亲人的爱的最为实在的回应。当听解放军讲可以回家时,“心扑扑的乱跳,哭着喊着要回家……又是哭又是笑,疯疯癫癫往南跑”,他在谈到死去的亲人的时候,“眼睛里流出了奇妙的神色,分不清楚是悲伤,还是欣慰”。这样看来,人生的价值和生命的意义相当重要一部分甚至大部分是“爱”。当然,这其中的“爱”不仅仅是福贵对亲人的爱,支撑他生命的更多的还有亲人对他的爱。福贵拥有过财富、地位、女人。他没有珍惜,后来他失去了这一切,但他却得到了爱。他拥有过母亲的深爱;拥有过妻子的浓情;拥有过孩子、女婿对他的尊敬和孝顺,正因如此,他经受巨大打击,忍耐而活,就已经包含了生命的意义,那就是人性中的善和中国最底层老百姓之间特有的相濡以沫的温情和他们朴素的生存哲学,这一切使卑微的生存变得尊严,使受苦受难更显温暖,这就是人性的光辉。徐福贵这一人物形象呈现着“欲哭无泪的压抑”,现实中的无奈、残酷、痛苦,远远出乎想象,活着本身就是一种坚忍、顽强的生命姿态。承担和爱,也许就是活着的朴素意义。徐福贵在动荡苦难中的平静坚忍,正像余华说起写作缘由中的老黑奴一样,经历了一生的苦难,家人都先他而去,而他却依然友好地对待世界,没有一句抱怨的话。

虽然浓重的孤独感和绵绵的回忆总会让人难于承受,但只要能够“忍耐”,就会显示生命的韧性与活着的力量。余华从来对人类生存苦难都格外敏感与关切,有论者言:“余华立足叩问人性深层蕴涵的罪恶与缺损,他从不向外去寻求拯救与安慰,而是向内扩张人自身对苦难的心灵承受力。”[1]这“内”的深层含义就是“忍耐”和“爱”,既然命运已经注定,那么我们只有安心的承受,顽强的生存。

二、对待生命的持守与执着

《活着》中的福贵在经历亲人们一个个死去之后,最后只与一头同样孤单衰老的老牛相伴,依然安适的活着,让我们领悟到对苦难命运的承受和承受的顽强。在福贵心底,命运中不存在绝望,正如余华认为人和他的命运之间从某种意义上讲是一种“友情”,“这是最为感人的友情,因为他们互相感激,同时也互相仇恨;他们谁也无法抛弃对方,同时谁也没有理由抱怨对方;他们活着时一起走在尘土飞扬的路上,死去一起化作雨水和泥土。”[2]

在作品中,我们可以时刻感觉到一只隐藏在文本之后的巨大黑手,是“消解生命的死之影,人们在死亡的边缘挣扎,叙事者是凭借夹缝中求生存的本能才从死神的手中一次次溜走的”[3]。尽管这是一场注定要“输”的游戏,但主人公一息尚存,就支撑着自己的感觉和皮囊。由于死神的魔影在他们周围频繁地忙碌,致使其他人物一个个相继消失,这样,他的“活着”就具有了拨动生命最敏感的琴弦的力度。这是对人生存状态及对生命承受、执着的最精彩的说明。活着就要面对无尽的苦难,明知苦海无边,但回头也无岸,出路只有一条,挣扎活着吧!徐福贵虽然活得卑微、庸常,甚至凄惨,但“活着”的过程中却淋漓尽致地展现了支撑他生命的执着。徐福贵是处于苦难底层的老百姓,是人们所谓的“小人物”,他遭受重大打击,饱尝失去亲人的痛苦,却依然能乐观的活着,是令人难以想像的。“只要人活着,什么都好”,这就是人的本能。当这种肉体生存的本能上升到理性高度和精神层面,便是一种精神,一种高昂的生命精神,是人对于生命的责任和承担,是人对于生命的持守与执着。虽然生命的状态卑微,虽然生活的质量低劣,但是这种精神却在最大程度上超越了现实的局限,产生了“活着”的意义,昭示了人生命的光辉,这便是徐福贵高昂的生命精神——对生命的持守与执着。

三、人生态度的乐观与豁然

从《活着》中我们可以看出,福贵没能像他的名字那样给整个家庭带来大福大贵,命运总是和他开着戏剧性的玩笑,作为个人他始终活着,数次徘徊在人生的关键路口,经历了生与死的考验,经历了人世间种种灾难,他目睹了父母、妻子、儿女、女婿、外孙,这些爱他的人和他所爱的人相继辞世,唯一能相伴的是那头和他一样的老牛,本已是伤痕累累的福贵反倒在一切烟消云散之后豁然了。他不像其他生活平坦的同龄老人,满眼的空洞和衰老,他却颇有生命活力,性情更加幽默风趣。他仍然喜欢和人打交道,因为有人听他讲述而高兴和感激,他对自己的经历非常了然,“他是那种能看到自己过去模样的人,他可以准确地看到自己年轻时走路的姿态,甚至可以看到自己是如何衰老的”。余华向我们描绘了福贵和他的老牛在田间耕作时充满生趣的情景,他自得其乐,唱着“皇帝选我做女婿,路远迢迢我不去”,唱着“少年去游荡,中年想掘藏,老年做和尚”,似乎一切死亡、苦难都会消解于福贵忍隐豁然之中。他想了一个有趣的驯服老牛的法子,用自己死去的亲人的名字来假想其他的耕牛,以激发老牛的活力。与其说他是为了驯服老牛,不如说是自己享受着一份兴味和十分得意,或者说营造了一份与亲人同在的气氛。只想平平淡淡生活的福贵在经历众多苦难之后,仍然在田间唱着感动的歌声,快乐的活着。一个生命力如此丰沛的老人,怎么也不像经历过那么多至亲惨痛死亡的人,也许对他而言,亲人一个个走完了“活着”的路,他已经了无牵挂,知足自慰,可以安心等待死亡。所以,他才用一种惊人的豁然来看待这个苦难的世界,也仿佛有着那头牛一样超然与轻松,有的只是他在生活中磨练出来的无边无际的忍耐,有的只是乐观与豁然。

从现世的角度看,苦难是一些经历,一些遭遇,一些在某一个时刻与它不期而遇的事物,“其实所有的人都是在痛苦中长大的,他整个生命就是一系列的痛苦,有的是加在他身上的,有的是他加给别人的。”[4]那么,作为社会最低层的农民福贵不得不以乐观、豁然来消解、遗忘、战胜苦难。他经历了很多,但“一切都被消解在静观平宁的超越之中”,“我是有时候想伤心,有时候想想又很踏实。家里人全是我送的葬,全是我亲手埋的,到了有一天我腿一伸,也不用担心谁了……”到最后,福贵剩下的只有乐观、只有豁然,因为面对苦难他别无其他选择,既然选择了承担生命,就要对生命负责,既然选择了对生命负责,就只有乐观。正如余华所说:“我决定写下这样的小说,就是《活着》,写人对苦难的承受能力,对世界的乐观态度,写作过程让我明白,人是为活着本身而活着,而不是为活着之外的任何事物所活着。”[5]这是一种朴素的信仰,在重压之下,人要做的首先是能够作为生物存在下去,而人生存的乐观、豁然便在那让人心酸的智慧下显现出来。这种极度困苦下的乐观、豁然不离生活之根本,而真正体现人性中的超越性。

福贵的乐观体现在对苦难的消解和“平淡至上”的生活态度。福贵说:“这辈子想起来是很快过去了,过得平平常常,我爹指望我光耀祖宗。他算是看错人了,我啊,就是这样的命。年轻时靠着祖上留下来的钱风光了一阵子,往后就越来越落魄,这样反倒好,看看我身边的人,龙二和春生,他们也只风光了一阵子,到头来连命都丢了。做人还是平常点好,争这争那个,争来争去赔了自己的命,像我这样说起来是越混越没出息,可寿命长,我认识的人一个挨着一个死去,我还活着。”当然,福贵的这种活着本身是无聊和平庸的,但对于他也算是一笔宝贵的财富了。至少,生活让他懂得了生命的平淡、乐观和满足。

四、生命中闪耀的尊严之光

《活着》是充满温暖的情感力作,通过徐福贵这一典型艺术形象关注人的生存本身,即支撑人的存在的支点,这些支点拥有浓郁的人文关怀,闪耀着人类引以为豪的生命力。但是在我们高扬这种生命力时,是否又能看到小说主人公的高昂的生命的尊严呢?从《活着》中我们不难看到,福贵浑然质朴的活在世界当中,他没有金钱,没有地位,没有权势,甚至最终他连亲人都永远的失去,但他要做的就是活着,在浓郁的悲剧性氛围里充分发掘了他人格的善良和光辉,在生活的低调以及人们所谓的“卑微”之中又凸显着人格精神的闪耀,生命的尊严之光。

“共同逼视的是人在自我拯救的漫长过程中的心灵际遇方式方法,是人类超越万物以后所独具有的本性,它不能只用道义、良知、真理等概念来解释,而需用心灵用生命本身来注解。”[6]徐福贵这一人物形象正是这样展示了一份中国人在动荡的灾难岁月中活着的执着与精神重量。当身处逆境时他不向厄运屈服、不向希望气馁,而是坚强而有尊严的活了下去。他让我们从一个对立的角度,发现了现代中国底层人物的生存状态,即以一种平和乐观的心态和不肯低头、不肯屈服的生命的尊严来承受人类无须逃避也无法逃避的苦难。也许这种尊严我们在小说的表层很难看到,但是它一旦被人们发掘,就会显示出强大的精神力量。徐福贵正是用他的故事和生活,严肃而平淡的向我们阐释了这种“力量”的意义,在其巨大沉重的苦难命运中昭示出宁静、忍耐、温情的受难,昭示出执著、坚强、硬汉的尊严,昭示出执着于此生此世的一种光辉。纵有太多的苦难也不能失去尊严,即使莫大的痛楚也不能低下“高昂”的头颅,徐福贵经历了一生的磨难仍然没有忘记枕头底下要珍藏上十元钱,为了是让别人给自己收尸。不得不承认这正是中国底层老百姓在残酷的环境中尊严的表现,这更是一种精神,一种人类所独具的闪耀人性光辉的精神,人面对着不可摆脱的客观现实,并不是完全软弱无力的,每一个人都通过自己面对现实的态度与作为,努力走向一个维护自己尊严的超脱境域。

徐福贵所持的面对苦难而活着的生存态度,不仅是一个农民的生存体验,更是具有人类普遍性的面对苦难的生存态度或生命哲学。它告诉我们尽管命运注定是悲剧,然而生存的意义就在于活着。只有这样,人类的高贵才能在毫无意义的世界里重新获得地位,只有这样才能达到人格精神的闪耀,人格尊严的顶峰,甚至要比普通意义上的人的尊严更加让人敬佩,是一种超乎寻常的生命尊严。就像福贵那样在为活着而活着的奋斗的无尽流程中,尊严从未消失过。即使生活方式、生活状态在大众眼中并不高尚,但只要活着就要承担生命的尊严,这实际就是一种反抗,就是在赋予人生以价值和意义,就是生命的尊严之光。

正如余华对于创作徐福贵这一人物形象时说:“我开始意识到一位真正的作家所寻找的真理,是一种排斥道德判断真理。作家的使命不是发泄,不是控诉或揭露,他应该向人们展示高尚,这里的高尚不是那种单纯的美好,而是对一切事物理解后的超然,对善与恶一视同仁,用同情的目光看待世界。”[7]徐福贵的艺术形象完全阐释了作家的话语,达到了精神境界的高度,这种高尚不仅是对生命的超然和坚持,也应该包括人在困顿中仍然维持的尊严,他给所有活着的人一剂心灵慰籍,送来一抹人间温暖,让人看到了生命的高尚。他使我们明白:面对生命之路,不动是不行的,躺倒是不行的,中途退出是不行的。唯有在生命尊严的支撑下默默负重前行,走完自己生命的全部旅程。

徐福贵人物形象的审美内涵,是对人的生命过程的一种艺术阐释,也是一种帮助人们对付生存困境的努力,它让我们对美有了更深层次的探究,即便面对再大的困难也要像福贵一样努力而顽强地活着,乐观而豁然地活着。用“忍耐”和“爱”支撑生命,活出生命的尊严之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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