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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藤幸子《梦墙》中的他者书写

2020-02-28

牡丹江教育学院学报 2020年2期
关键词:加藤战争北京

贾 庆 超

(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南京 210023;东北电力大学国际交流学院,吉林 吉林 132012)

一、前言

日本作家加藤幸子于1936年生于日本北海道,1941年十一月随父亲迁居中国北京,直到1947年才返回日本,长达7年的北京生活体验对其文学创作产生了决定性的影响。她的作品大多都是依据这段经历创作而成,其中《梦墙》主要讲述了战争结束后停留在北京的日本女孩佐智和寄居在其院子门房处的人力车夫老高的儿子午寅之间的故事,获得了1982年的“芥川文学奖”。目前日本方面针对加藤幸子的研究数量不多,大多集中于其生态写作以及北京生活经历对其创作的影响,例如高根泽纪子在《加藤幸子的感官世界》中提出其作品中的中国人与日本人、人类与自然的共生关系;国内针对加藤幸子的研究极为有限,只有陈建明、贾庆超在《梦墙中的梦与墙之解读》中分析了“梦”与“墙”的象征意义。

战争期间有不少作家曾在中国游历、参战或长期生活,但加藤幸子与他们截然不同:幼年时期在北京的生活经历使她以不同于成年人的儿童视角见证了这场战争,而且她是在战争结束后两年才离开中国,因此拥有了战时和战后的双重生活体验。“战败前的优裕生活和向中国人扔过一次石头的体验,以及战败后被骂做‘小日本’并被人扔过一次石头的体验等幼年时期的特殊经历,不能不对加藤的文学世界产生巨大影响”[1]213,战后的巨大身份落差也让她对战争形成更为深刻的理解。后殖民主义批评的开创者之一爱德华·萨义德的“东方学是西方针对东方的‘他者’的思维体系,即东方主义”[2]29,虽然日本地处地理意义上的东方,但日本按照西方模式完成近代化并对亚洲国家进行侵略,因此被称为身处东方内部的“西方”。西原大辅曾在《谷崎润一郎与东方主义——大正日本的中国幻想》中以东方主义二元对立的视角解读谷崎润一郎的中国游历,《东方主义》的日本译者金泽纪子也曾说:“从西洋的角度来看,在地理和文化意义上,毋庸赘言日本属于客体=被看的一侧; 但近代日本也选择了成为帝国主义列强的道路,在殖民地经营的视野中,积极汲取西方思想。……其努力的结果便是日本摄取了西方的东方观,站在了东方主义的主体=看的一侧。因此对西方的东方主义之批判,可以说就是对日本的东方主义之批判。”[3]134尽管身处“主体”一侧,加藤幸子对被视作他者的中国抱有特殊感情,她在《梦墙》中从被视作他者的中国角度描写了战争。本文将结合加藤幸子在北京的他者生活体验,通过分析第三人称叙事和儿童视角的使用、对恶的直接描述,论证加藤幸子在《梦墙》中努力通过被视作他者的中国的视角表现战争创伤,她的他者书写是“为他者”写作。

二、加藤幸子的他者生活体验

虽然不能简单武断地将作者与作品中的人物一一对应,但是作者个人的生活体验往往能成为创作的重要素材,而加藤幸子的真实经历与其笔下的人物形成了强烈的呼应关系。正如加藤幸子本人所说,“芥川奖作品《梦墙》是根据蕴藏在心底几十年的素材而尝试进行的创作”[4]233。几乎她所有作品中的女主人公都叫佐智,在日语中和她名字里的“幸”都是“sachi”,女主人公在很大程度上是加藤幸子本人的内心映照,主人公在作品之中所遭受的心理路程与其本人具有诸多重合之处,可以说她的作品具有强烈的自传色彩。

北京曾经是元明清三朝首都,这座城市相当长时间内都是中国至高无上王权的象征,这里仍然蕴含着浓厚的中国古老文化气息。也正因此,“随着大正时期 ‘支那趣味’ 的蔚然成风, 来华日本人渐多, 而北京更是首当其冲成为关注的焦点”[5]194。1937年日本蓄意发动“卢沟桥事变”,同年12月,日本攻破北京并建立华北伪政权,冠以“中华民国临时政府”的称谓。大批日本人也随着日本殖民扩张政策的推行,漂洋过海来到北京。《梦墙》中佐智的父亲作为一名昆虫学者也在她5岁时举家来到北京,幼年的佐智得以在这里度过了一生中极为重要的童年时光。当日军攻破北京进城之时,城内两千多名日侨夹道欢迎,认为北京真正属于他们的时代即将到来。在战争期间,迁居中国的日本“开拓团”的确被冠以“一等国民”的称谓并心安理得地怀有极大优越感。无论是否有意,幼年的佐智在那时也充分享受到这种由战争所带来的特权。对于彼时的日本人而言,原本世世代代生活在这里的中国人作为次等国民,遭受欺压从事粗重体力劳动是理所当然。与中国人相比,迁居而来的日本人本应是之于北京这座城市的他者,但在战争期间,日本人居然成为了北京这座城市的主人,反倒是世代生活于此的中国人处于被统治地位,成为生活于这座古老城市底层被边缘化的他者。

“1945年日本战败之时,仍有660万日本移民滞留海外。”[6]66日本忙于应对国内恢复建设,消极转移海外移民,当年高高在上的“一等国民”甚至沦为“弃民”。即便在世界各国人民的协助下很多移民最终返回日本,但直到战争结束8年后的1952年12月“仍有3万多人滞留中国”[7]60。佐智的父亲在战后被留下来教授农业生产知识,母亲则负责整理北京市图书馆的日文书籍,直到战争结束两年后才离开北京。尽管日本已经战败,但遗留于此的日本人并未遭受太多非难,佐智一家依然可以住在宽敞的四合院里,佐智也转学进入了教学条件更好的国际学校SH学院并结识了不少好朋友,门房的老高甚至还免费接她放学回家。虽然佐智已经意识到已经不能在北京享有战时的特权,也感觉到周围中国少年对自己的距离感,但是对于生活多年的北京,她则已经极为熟悉并怀有亲切感,并不期盼回国,在即将离开时感慨:“为什么突然会对这里的一切依依不舍呢?”[8]66反倒是对于5岁时就离开的遥远的日本没有深刻印象:“留下的仅是片断的记忆。这些记忆像一张张明信片,只是在百无聊赖时把它们拿出来凝望片刻。”[8]43而在同样以佐智作为主人公的《时之伐》之中,佐智已经回到故土日本,但她已对日本感到陌生,归国子女的身份也使她在学校遭受排挤,她俨然成为故国日本之外的他者。

根根东方主义的二元对立理论,作为侵略国的日本之于被侵略的北京应该好比文明之于野蛮,先进之于落后,洁净之于肮脏,发达之于腐朽,北京则成为殖民者视角下负面的他者存在。但在加藤幸子笔下,相较于真正的故乡日本,她却对北京结下了故乡般的深厚感情。即便是在战后作为侵略国家的子女,她仍然被温柔对待。在归国多年之后,她依旧对这段经历念念不忘,曾这样描绘道:“我周围的中国人为什么会那样宽容而温和地包容敌国的女孩子呢?也许正因为如此,才使得我对中国的看法至今仍充满人间温情。”[1]214对于加藤幸子而言,身为日本人的她本应是北京这座城市的他者存在,日本才是其真正的故乡,但她归国后相当长时间内却因其归国子女身份被视作他者存在遭受排挤,正是北京期间所感受到的人间柔情,让她跳出狭隘的民族偏向,努力从被视作他者的中国人的立场认识这场战争,在《梦墙》这部作品中清醒而深刻地描写了日本人的恶行和身为中国人所遭受的创伤。

三、《梦墙》中的他者书写

加藤幸子在《梦墙》中的他者书写,首先体现在第三人称叙事的使用。虽然《梦墙》是以加藤幸子的亲身经历创作而成,但她并没有以第一人称采用线性回忆的方式书写,而是使用了第三人称视角,如此一来就不会束缚于日本人佐智的情感思想,更便于深入表现作为他者的中国人的内心世界。午寅年老体弱的奶奶面对日本军的恶行,表现出深深的无奈,只能反复念叨着“没法子”,但在午寅的母亲死于日本枪下后流露出深刻仇恨:“日本鬼子……杀死你们!”[8]23午寅最初听到父亲与日本人住在一起感到困惑,之后他出于童心天性希望与佐智交好建立友谊,但又无法忘记日本人的暴行,作家深刻立体地刻画了他的矛盾心理。SH学院里的同学丽丽曾因怀疑佐智偷了自己的手帕而被周围的学生要求道歉,丽丽哭着说起自己在战时遭受日本人欺压却被母亲要求忍耐,质问:“今天,凭什么要我向日本人道歉!”[8]41加藤幸子并未站在日本人的立场,刻意突出丽丽的蛮横傲慢以及佐智的可怜,而是通过中国人的视角揭示这场战争所造成的创伤:日本人曾对中国人采取更为野蛮的行为,中国人有理由对日本人表达愤怒。也正因如此,面对中国孩子用杏核扔自己,午寅在众人面前假装不认识自己,佐智都极为理解。

与此同时,加藤幸子还在作品中使用了儿童视角。这固然和她童年生活经历有关,更重要的是儿童尚未深受世俗浸染,他们的思维不同于成年人的理性约束,具有原始性、直观性的特点,这也使得他们眼中的世界与成人迥然不同。尼采说:“有某样东西,小孩能看见,他却看不见;小孩能听见,他却听不见。这种东西才是所有事情中最重要的。”[9]35而这里儿童所能看到和听到成人所感受不到的,与儿童愿意站在他者立场的思考方式具有重要关联。加藤幸子曾提到她为一个孩子说出“蜂生气了才蜇人”深受感动,因为孩子是站在蜂这一之于人类的他者视角思考问题,而不是以人类中心的绝对视角看待蜂蜇人。将主人公设置为儿童形象,更容易通过儿童视角表现他者的世界。在《梦墙》之中,父亲曾担心佐智抱太大希望而受到伤害,告诫佐智:“你和中国人很难有真正的友谊。”[8]42但佐智却无法忘记老高对自己的疼爱。中国人午寅的矛盾心态和情感变化,丽丽对日本人掩盖不住的愤怒,其实直接反映了被侵略的中国人对曾经侵略者的内心写照。

其次,加藤幸子并不避讳描写了日本的恶,既有源于无思(thoughtlessness)的平庸之恶,也有有意为之的恶行。犹太裔美国思想家、政治理论家汉娜·阿伦特在出席德国纳粹分子阿道夫·艾希曼的审判后深受震撼,之后提出“平庸之恶”的概念。在阿伦特看来,正是“对人类思想的消除,人类自身对思想的放弃,以及对下达命令的上级的服从”[10]148构成了这种平庸之恶。诸如佐智父母一样的日本人响应号召前来中国北京,身为殖民者在战时的一等国民身份让他们无疑享受到诸多特权,也一直保有对中国人高高在上的优越感,《梦墙》就曾提到日本人随意抢中国人的人力车、看不惯中国人穿漂亮衣服,这种自视为理所当然的行为正是平庸之恶的直接表现。

加藤幸子更描写了有意为之、有思考性的恶。日本兵在村庄中随意抢夺,每家每户都要上贡,“日本人想要什么就一定要得到”[8]18。午寅家境极为贫穷,日本人就强奸了午寅的母亲。在加藤幸子笔下,日本兵并非高大威风的形象,而是“一对发白的如死鸟般的眼睛,一团裹在厚军装里的敦敦的肉”[8]19,表现出日本兵的猥琐,也暗示着在战争即将结束之时日本士兵的垂死挣扎。佐智的父亲是一名农业技术人员,也属于知识分子,面对佐智提出的“如果日本胜利了,中国失败了,能让中国人去做日本人的奴隶吗?”[8]42的诘问,他沉默良久后回答:“日本人会随心所欲地烧杀、抢掠,殴打欺辱中国人。其实,爸爸觉得……战败了反倒安心。”[8]42虽然是战争结果的反向假设,但更能表现出对这场战争的清醒认识:所谓的“东亚共荣”只不过是日本笼络中国民心的幌子,这场战争终究是日本对中国的侵略和杀戮。

《梦墙》之中更为直接的恶,则是佐智和国民学校的同学——“凶猛秃鹰队”一起用石头扔中国人力车夫。虽然美其名曰“凶猛秃鹰队”,但都是一群丝毫谈不上凶猛,或体弱多病或性格软弱的年幼孩子。但即便如此,面对停在路边的中国人力车夫,他们纷纷在相互怂恿下用石头把他扔得头破血流。这种恶行也成为佐智长时间挥之不去的噩梦,而她对自己的这一恶行一直充满愧疚,她不敢将这件事告诉老高,却又内心深受折磨:“伤害他人是罪恶,欺骗他们同样是罪恶。”[8]37同为殖民者二代,在中国大连生活了二十多年的日本诗人兼作家清冈卓行在《萌黄的时间》中也曾提及扔中国车夫的故事。对此,柴红梅做出了以下评论:“‘后来当他站在沙滩上, 向大海里茫然地扔石子时, 脑海里会突然迸出一句:‘对啊, 手是为了扔东西而长的呀!’看似简单、甚至是让人觉得莫名其妙的一句话,耐人寻味地揭示了殖民者二代的精神世界。‘扔’虽然是一个极其自然的手的动作,但是,一个殖民地支配者的孩子的傲慢和优越感,以及对中国人的歧视和憎恶一下子凸现出来。”[11]44由此可见,同为殖民者二代,对待同一类事情,清冈卓行流露出的是作为殖民者的傲慢,加藤幸子所体现的则是对于自身所做之恶的忏悔与愧疚。

作品名为“梦墙”,这里的梦,既有午寅向往未来的美梦,也有佐智扔人力车夫的噩梦;不仅有午寅故乡充满神秘色彩的墙,也有横在佐智和父母之间的墙。在作品结尾,佐智在拥挤的火车上透过门缝看到外面的风景,加藤幸子这样描写道:“一座古老的博大的城墙,一位少年坐在灰色的砖墙上吹着口琴。佐智深信他就是午寅。”[8]72城墙出现在归国途中,象征着中日两国的隔阂;而设置原本不愿给佐智送行的午寅坐在城墙上并吹着佐智送给他的口琴,则表达了加藤幸子对消除中日隔阂、实现中日友好的内心期望。

四、加藤幸子他者书写的意义

日本战败之后,在日本国内兴起“战后文学”流派。其中,大冈升平的《野火》和石川达三《活着的士兵》等众多作品大多基于亲身经历创作,展现出战争对人的摧残。然而,这些作品所体现的“反战”,存在着过于强调战争对于日本造成的伤害而有意无意地回避对中国造成巨大灾难事实的倾向,依然隐含着无视受害者的殖民者心态。彭曦在解读石川达三《活着的士兵》时指出:“日本人民,特别是侵华日军首先是加害者,然后才是受害者。”[12]307日本思想家柄谷行人指出,北海道是日本殖民地政策的原型,日本近代文学家国木田独步来到刚被开发不久的北海道,感慨道:“哪里有社会,那里有人们骄傲地传咏着的历史啊?”这种说法无疑忽视了之前时代居住于此的阿依努族的历史。在他看来,作为阿依努族的主体独立存在被忽视,仅仅是之于大和民族被剥夺了主体存在的“风景”,是其内面优越感的确立。“日本的殖民地文学,或者对殖民地的文学之看法的原型,最初就展现在独步这里。”[13]190加藤幸子并未前往战场,也没在作品中正面描写战争场面,但她在战时和战后的双重体验让她并未将中国和中国人只是作为柄谷行人所说的“风景”,她意识到日本人的加害者地位,设法从中国这一他者视角来描写他们眼中的战争。列维纳斯认为:“人类在他们的终极本质上不仅是‘为己者’,而且是‘为他者’ 。”[14]66-67加藤幸子对自身恶与日本人恶的反复表述,正是表现出对于他者的愧疚与赎罪心理,她试图为其笔下的中国人赋予主体性地位,她的写作是一种“为他者”的写作。

在萨义德看来,东方并非自然的存在,而是被掌握霸权的西方所建构出来的东方;对于东方学,可以将其理解为“西方用以控制、重建和君临东方的一种方式”[15]275。西方的殖民国家将作为殖民地的东方视为“他者”,被他者化的东方被视为西方的附属并被剥夺了话语权。萨义德的理论对于后殖民主义批评就有开创性的意义,他打破了二元对立思维的霸权意识,破除了西方针对东方的虚假建构和想象,否定了西方对东方的片面言说,但并未明确如何确认东方的主体身份。这就如同针对奥斯维辛大屠杀的争论,阿多诺指出“在奥斯维辛之后,写诗是野蛮的”,否定了针对大屠杀的创作的可能性;而阿甘本指出其片面否定了构建的可能性,提出重现历史对于传递记忆的意义所在。诸如清冈卓行等作家对中国的书写中依然蕴含着作为殖民者之于被殖民者、西方之于东方的优越心态,但加藤幸子在根据亲身经历创作的《梦墙》中试图为被视为他者的中国发声,以中国的立场描写战争伤害,无疑有助于传递战争记忆,揭示日本的战争罪行。

五、结语

加藤幸子并未像大冈升平那样作为士兵直接前往战场,也不像火野苇平等“笔部队”那样对战争大唱赞歌,而只是作为“开拓团”的孩子来到中国,但是她深刻意识到自己作为侵略国的国民本身对战争就是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的。加藤幸子一直主张超越人种差别,实现真正的和平相处。她在《梦墙》后记中说道:“人种的差别,有的时候被无限放大,而在有的时候则局限于自我和他人之间难以逾越的一道线而已吧。”[4]233她曾有过游离于中国和日本之外的他者体验,在《梦墙》中采用第三人称视角表现了中国人对战争的感知,同时剖析了身为殖民者的平庸之恶与有意识的恶,表现出愧疚心理与反省姿态。萨义德并不认同身为殖民者的西方能够构建被殖民的东方,但又未提出如何构建东方,但是加藤幸子这种他者书写对于传达战争记忆、消除中日隔阂具有重要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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