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时代的文学“镜子”※
——评杨姿《“同路人”之上》
2020-02-27
学界关于文学与革命的关系,论述不少,以鲁迅为个案展开论说的也颇多,但将托洛茨基与鲁迅放在一起做系统深入研究的,并不常见。原因大概有二:首先,托洛茨基在相当长时期是敏感人物、标签式的人物,剥去面纱又不至于“过度还原”并不是简单的工作;其次,托氏与鲁迅的关系复杂缠绕,更多存在于看不见摸不着的思想观念层面,要开展研究直接史料未必充足,在“历史学帝国主义”盛行的今天,这并不算一个很讨巧的选题。尽管如此,学界仍有研究者致力于这方面的探索。
日本学者长堀祐造曾有一部出色的涉及鲁迅与托洛茨基关系的研究成果,“把鲁迅的文艺论和政治立场,通过与托洛茨基文艺理论、中国托派及中共的关系性这一媒介,尽可能地在其时代背景下予以实证性的复原,弥补之前鲁迅研究的偏差”②。而杨姿新著《“同路人”之上:鲁迅后期思想、文学与托洛茨基研究》(以下简称《“同路人”之上》)是另一种重要的尝试。杨著更多是在理论层面发力,从自我定位、文学创作和信仰构建等方面系统探究了托洛茨基对于鲁迅的影响,这在某种意义上契合了当代鲁迅研究乃至现代文学研究“再政治化”的潮流,或者说为这股潮流增添了某些重要的新质。
一 “同路人”与“革命人”
托洛茨基对鲁迅的影响,主要是通过《文学与革命》这本书来达成。杨姿指出:“鲁迅识读托洛茨基的阶段,是他个人精神危机最为深重的时候,内心关于思想、情感、历史和时代等多个层面的体悟都饱受矛盾煎熬。《文学与革命》成为和解冲突的一个突破口,一方面是源于托洛茨基言说了鲁迅最隐秘的困惑,对个人身份以及革命性质的认定,另一方面更是托洛茨基演绎和推断了鲁迅最为关切的一个阶级的命运及走势。”③就前者而言,涉及鲁迅一直在思索的文学与革命之关系;就后者而论,是鲁迅对于革命的组织化力量(这种组织化力量中有相当部分是知识分子)的深度思考。
如果说前述两个方面是《“同路人”之上》展开探索的主题,那么,通过对既往学术史的考察,杨姿提供了两种新的思考鲁迅与托洛茨基思想关联的进路:其一,力图从世界性的无产阶级文化与文学的理论构成和创作实践的意义上来理解鲁迅与托洛茨基的关系,而不局限于中国政治革命与思想革命的参照系;其二,解读两人关系要注意鲁迅对托氏思想的接受乃是一种批判性的重构和创造性的转化。④应该说,杨著在思考进路上做如此处理是为了从新的视野来阐释前面提及的《文学与革命》对鲁迅的两重影响。
为了使上述有关主题和思考进路方面的设想得到落实,杨著从不同角度展开了论说。这其中既包括理论层面的申说与论辩,也包括基于某些理论视野对具体作品及人物的分析和再阐释。所有这些,都和“同路人”这一概念相关,或者更确切地说,都加深了我们对“同路人”的意义与局限的理解,以及促进了我们对“同路人‘之上’”指向的思考。那么,“同路人”定位是否真的可以如长堀祐造所说,在相当大的程度上帮助鲁迅应对了文学者与阶级革命之间的紧张?杨姿一开始并未对这个话题深究,而是认为鲁迅是内在认同革命的,甚至“革命人”这一概念可以涵括“同路人”。⑤可以看到,长堀和杨姿在托洛茨基与鲁迅的关系上的判定并不一致:长堀更强调托洛茨基是作为鲁迅转型的一个决定性的环节(至少到1932年以前),而杨姿则认定,托洛茨基是鲁迅获取新思想资源以应付新时势的一个重要环节,这一环节或许并未直接颠覆鲁迅深层的思路,而更多的是促成鲁迅既有深层思路的发展、完善与成熟——“鲁迅在托洛茨基那里寻得的是替换性策略,从进化论中的新旧之争过渡到阶级论中的新旧之争,本质上,‘同路人’是鲁迅‘历史中间物’的表征之一;而长堀祐造在托洛茨基那里获得的是对抗性策略,以独异的姿态反抗集体的压制,‘同路人’则成为加入斗争的实体。”⑥自然,这样的判定是作者试图去接近鲁迅的内在视野而作出的,这不同于长堀著作“将重心放置于外部世界对鲁迅的限制”的基本方法论进路。而要接近鲁迅的内在视野,仅仅依靠细密的考据工作或形式化的强调是无法完成的,其必须依赖一种视界融合的艺术:“鲁迅在新旧杂糅、中西对冲的环境中做到个人主体性的建立与域外文化品格的有机融合,在读解这个历史性过程时,要把鲁迅所拥有的‘视界’和理解鲁迅视界的‘视界’以及现在的‘视界’叠合起来,这种‘视界融合’不仅是精神共同体中知识、观念的加法,而且也是精神共同体中意识、习见的减法,这也是长堀祐造留给研究者的启悟。”⑦其实,杨著并未明说但我们可以感知到的是,尽管拥有一种世界史的视野并做了适当的减法,长堀的视界叠合与加法做得并不够。而这也就意味着长堀所定义的“同路人”概念对于鲁迅转型的解释力不足。
现在,让我们回到杨著似乎没有明确处理的话题,对于鲁迅来讲,“同路人”定位是否成功应对了文学者与阶级革命之间的紧张?在第二章论及勃洛克的一节中,杨姿间接处理了这个话题。她指出,在评价勃洛克时,鲁迅推重身处革命洪流中的文学者独立思考乃至反思的能力,这种属于“个”的特点既不同于只强调“个”的梁实秋和白璧德,也坚持了神化革命的人所忽略的“未知的不确定性”,而此种能力显然是与“同路人”内心的焦灼联系在一起的,这暗示前述紧张并未完全消失。在《〈十二个〉后记》写作之后一年多,身处革命洪流旋涡中的鲁迅还这样讲过:“文艺和革命原不是相反的,两者之间,倒有不安于现状的同一。惟政治是要维持现状,自然和不安于现状的文艺处在不同的方向。”⑧政治和革命在这里被鲁迅做了区分。而革命(包括阶级革命)不妨被看作剧烈的制度变迁。文艺与政治的冲突,恰好说明了文艺并非是无力的,文艺是社会变革的先声,必然触及既有利益结构,因此遭到维持现状的政治的压制。我们不妨推测,正是因为政治对文艺的压制,鲁迅强调文学的阶级性以及对(社会层面的)阶级论的接受就是为了在某种程度挑战这种压制,也即要反抗既得利益集团的权力压迫。在这个意义上,文学者与阶级革命可以结为同盟。阶级革命固然是试图将鲁迅原有的个人主义和人道主义的矛盾用一种社会科学的方式加以超越,但在现实世界中不满于现状的革命也总归需要一个相对稳定的结局,因为再剧烈的制度变迁也需要在某一时期达成一种相对均衡的状态以防止堕入混乱无序的“自然状态”。鲁迅曾说,“革命是痛苦,其中也必然混有污秽和血,决不是如诗人所想像的那般有趣,那般完美;革命尤其是现实的事,需要各种卑贱的,麻烦的工作,决不如诗人所想像的那般浪漫;革命当然有破坏,然而更需要建设,破坏是痛快的,但建设却是麻烦的事”⑨。所以,“革命人”思考的不光是“同路人”走到哪一站为止,还有革命本身走到哪一步为止,以及革命的方向指向哪里?我们应该把“同路人”置于这个框架中来思考(自然,这时的“同路人”已经是“革命人”了),才能更深地体会其内心的焦灼(这种焦灼触发了鲁迅新的批判意识的产生)。而不是仅仅从托洛茨基笔下的革命者的眼光(这种眼光是很难有前述焦灼感的)来看“同路人”,只提出“走到哪一站为止”这样的问题。这种源自文学者的主观的、具体的视角很重要,杨姿认为这也是鲁迅欣赏、重视勃洛克的原因之一:“勃洛克以现象的综合为创作出发点,他看待革命发生和看待都会情状的思路并没有质的改变,革命不是独立于社会生活的一个部分,而是内含于各种复杂表象之中,只有把革命还原到最真实的现场,才能有别于公式化和概念化的革命,而这也是勃洛克创作的内部动力。”⑩
托洛茨基对于革命的反思更多的是受外在环境和所处地位变化的影响,而鲁迅并不如此。托洛茨基试图用更激进的革命来处理革命所带来的问题,不能不说带有某种意图伦理的色彩。他的意图伦理倾向来自其宏观思维模式,而有微观反思视野的鲁迅则很难成为意图伦理的信徒(但这对他自己来讲,恰恰是承受某种深层的虚无主义的折磨)。在这个意义上,长堀所重视的促使托洛茨基和鲁迅灵魂相遇的“自由”就是值得再辨析的。因为托氏的自由是与其宏观层面的信念结合在一起的,而鲁迅所看到的自由是挣扎在现实的夹缝中的。处于社会和个体精神双重转型期的鲁迅所看重的可能还不是“文学的自由”,而是文学如何真正面对现实去实现一种并不抽象的自由。这可能是身为职业革命家而非文学者的托洛茨基并未真正深入的领域。杨姿在书中以另外一种方式讨论了此话题。她指出,长堀过于看重“同路人”而对“革命人”的面相认知不足,并进一步认为长堀在对斯大林式马克思主义的视野做减法的同时,走到了另一个极端:“长堀不是直接观察托洛茨基,而是从托洛茨基的反对者们攻击的内容中去理解托洛茨基,越是否定那些非议,越是脱离不了那些反对者的逻辑。迫切地肯定托洛茨基笔下‘同路人’属性的鲁迅,却降低了鲁迅革命的高度,偏离预期目标的原因应当在于长堀祐造对马克思主义的理解与鲁迅的理解有出入。”⑪虽然长堀在其著作中也提到强调文艺独立性的鲁迅并不简单否定党的领导⑫,这已经暗示我们鲁迅面临一个非常复杂的关于文艺活动与革命的关系的难题,但长堀并未去探索、剖析这一难题。而杨著中有相当的篇幅都是在长堀所未能理解通透的这个“革命人鲁迅”的方向上着力,其重点必然是鲁迅如何通过对马克思主义的主观理解(托洛茨基乃是最为重要的中介)去开展文学实践以及如何处理文学实践与现实革命的关系,而“‘同路人’之上”中的“之上”指向就蕴含在其中。
二 日本文学VS.托洛茨基:个性和阶级性
强调托洛茨基对革命时代的鲁迅的影响,必须要处理的一个问题就是,如何辨析日本文学和托洛茨基谁的影响更重要。杨著在这方面也做了有新意的探索。在评论中井政喜关于有岛武郎对鲁迅的影响的研究时,杨姿指出:“与有岛武郎的观念‘相似’,同‘接受’有岛武郎的论点,这应当是两个不同的判断,一则是主动与被动的差异,二则是现象与本质的区别,中井政喜从翻译目的、译后影响等方面细致对照所得的共同性适用于鲁迅和有岛武郎关于文学革命的主张,但是,这无法证明鲁迅从有岛武郎处汲取了思想能源。”⑬为了进一步论证,杨姿围绕“个性”来阐释日本鲁迅研究者与托洛茨基的不同。她指出,从丸山升到中井政喜等日本研究者所阐述的“个性”将鲁迅局限在青年时代就有的革命认知当中,是一种静态的个性观。⑭而托洛茨基则认为“应该赋予个性以阶级性的特质,个性的发展不应在某一阵营内进行辨识”,“阶级性也由个性来反映和决定,准确地讲,阶级的革命也是某种程度上个性的革命,所以,个性不再是鲜见的‘超人’才具备,随着无产者的崛起,阶级运动也将为个性提供更多的自新元素。由此看来,不同于有岛武郎对个性的封闭式观照,托洛茨基在开放的语境中,变通了个性与阶级性的存在方式,从共时性的惯性中置换到历时性的考辨中来,使得个性具有了更现实的实践可能性”⑮。按杨姿的理解,托洛茨基的论述“既抛开纯理论的生硬僵化,又富含有岛武郎的生命意识深解”,所以更切合处于接触社会科学理论时期和转型时期的鲁迅的精神需求。她进而认为,托洛茨基帮助鲁迅实现了一种实质意义上的转换:文学不能孤芳自赏,必须接受理论的反哺并重新出发。如果说鲁迅的转换含有这个意味的话,那么这种理论的启悟要落实就必须面对“革命文学的受体问题”,不同于启蒙思路中知识分子向大众言传身教的方式,托洛茨基“以为无产阶级的艺术家既可以由资产阶级的文化继承者自我转化,比如有同路人阶层的客观存在,也可以由文化水平较低的无产者成长而得,但要充分时间准备,因此,他所提出的知识分子民众观是自下而上的,是基数偏大的群体观念”⑯。这自然可以看作汪晖等学者提出的鲁迅“从下往上看”视角的另一种理论表达。
不止于暗示托氏在这个问题上影响到鲁迅,杨姿还通过对一个案例的精彩分析向读者展示了问题的复杂性。这就是鲁迅关于“《阿金》的命名与叙述”。阿金“具备了无产者的资本和能量”,却有着浓重的“租界文化人格”,在这种人格中,“商业元素和民间元素的自我规训,更甚于左翼文化的外在教化”⑰。在鲁迅从情绪到心理的掣肘之感中,杨著看到了他在对阶级论的理解方面所能达到的深度:“《阿金》表达了鲁迅置身于多重文化的争夺地,其清醒的革命立场和革命见解,至发生‘人性’与‘阶级性’争辩以来,阶级性在无产阶级革命理论中的重要位置不可动摇,鲁迅却日益地摆脱对阶级性抽象认识,意识到在都市或乡村,甚至在文化成分不太好界定的区域内,阶级性所受到的种种笼络或挑衅,而产生内在的量变与质变。鲁迅的阶级论之所以区别于同时代的马克思主义理论家,在于他有一个坚实的文化基础,其文化构成与生命内部的各个层级有机结合,无论是本能的、心理的、情感的,这些都成为他思索和评估文化观念的要素,并最终进入他的政治视野。”⑱颇为遗憾的是,如何继续甄别、判断、分析鲁迅在其创作实践中呈现的上述思索,杨著并未进一步探究。自然,这种缺憾并不能推翻杨姿所作出的托洛茨基在某些极重要的方面深度影响了鲁迅这一判断,只是这种影响是完全正向的,还是在某些方面可以提出商榷的,值得我们做推进式探讨。尽管杨姿曾提及托洛茨基的理论并未完全陷入“历史决定论”的窠臼⑲,但必须指出的是,托洛茨基充满辩证法意味的观点⑳以及其“克服抽象性”的运思特质㉑其实仍不能将其对主观内面的关注转化为一种对于社会和政治(自然也包括革命)的微观理解,他后来对斯大林体制下官僚制的激进批判并不能真正处理现实中的治理问题。事实上,他在革命实践过程中对于集中制的立场就有过起伏和矛盾。㉒而作为文学者的鲁迅已经敏感地意识到这种对主观内面的关注在克服了教条性和简单化的同时,却也加深了“革命人”的困境。
还有一点值得提及,即卢那察尔斯基的影响是否被忽略了?我们知道,鲁迅在1920年代末也曾翻译过卢那察尔斯基的《艺术论》和《文艺与批评》,并对卢氏的文艺论说有过赞赏,但杨姿在这本著作中并未处理这位与托洛茨基同样重要的、在当时中国左翼文化界影响颇大的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家与鲁迅的思想关联议题。当然,即使卢那察尔斯基的“阶级的主观主义”对鲁迅有重要影响,也不能从根本上削弱作者对托洛茨基影响力的论证。在此想指出的是,如果能辨析卢那察尔斯基和托洛茨基的影响之间的关系(两人有相似,也有分歧),那可能对鲁迅的理解可以更为深入。
三 托洛茨基的影响:文学创作与信仰建构
如果说通过辨析日本文学和托洛茨基谁对鲁迅的影响更具实质意味仍是一种横向意义上的比较,那么,杨著还需要进一步将这种影响从内面的、具体化的方向予以确认。第三章第二节“从《文学与革命》到‘革命文学’”和第六章第二节“鲁迅后期信仰建构中的托洛茨基影响”便集中体现了这种尝试。前者从文学创作的视角切入,后者从思想信仰的角度展开,集中地呈现了此书在基本方法论层面的思考。
在第三章第二节中,杨姿指出,“衡量一个作家文学创作的影响因素,就像对一幅画作进行色彩分析,要分清原色的构成并不困难,然而要落实到调色的比例和着色的次序等就不便于量化,列举出作家接受种种文学和非文学的浸染容易,而探索其中各项成分的相互作用如何展开就较为复杂。当然,艺术本身并不依赖科学化的检测,那么,确认和辨析影响作家文学创作的因素,这类命题的解决就重在对完成结果的还原式解读,即从作用后的文学形态入手来勘定其形成的渊源”㉓。她从“个性书写”“‘象征与写实之间’的立场”“喜剧及悲剧精神”“预期和判断创作的标准”这四点(这些问题构成鲁迅创作特殊性的核心)出发,将它们形成的原因追溯为托洛茨基文学观念提供的元力。那么,她所采用的“追溯”方法是否成功呢?我们先以 “个性书写”为例来看。在这一部分,杨姿力图把鲁迅的个性主义置入阶级论流行的时代大背景中来解读,并指出托洛茨基对个性和阶级之关系的辩证理解为正在新的时代寻求出路的鲁迅提供了重要的思想资源。为避免笼统地得出结论,作者从细节上展开论证,她以1926年8月鲁迅到厦门后为杂文集《坟》所作的《题记》《写在〈坟〉后面》以及这之后发表的《范爱农》为中心,集中关注鲁迅这一时期的心理状态,呈现其主动和被动交织的走向社会和大众的心理诉求。细节的考索主要在于呈现鲁迅接受托洛茨基的必要性和可能性。的确,我们似乎再也难以找出其他更有力度的能对这一时期的鲁迅形成影响的思想资源(日本文学的主导影响在之前的章节中已被作者“辨伪”),这种强相关性再加之时间上的明确先后次序(作者注意到鲁迅购读《文学与革命》是在1925年8月,翻译《亚历山大·勃洛克》是在1926年7月)至少保证了一种逻辑上的“因果”关联是能够成立的。要对思想之间的影响做明确的绝对的判断和定性,其实从最根本的意义上来讲,是一个不太可能完成的任务,可能也只好采用某种“间接”的办法。应该说,在这种“间接”的意义上,杨姿的论证在逻辑和材料两方面都是成功的。
我们再看第二点,“‘象征与写实之间’的立场”。因为缺乏托洛茨基思想相对于鲁迅此立场在时间上的前置性,所以并不能完全判定是托氏在这方面对鲁迅给予影响。并且,托洛茨基思想与鲁迅此立场的相关性也没有“个性书写”部分那么强。就第三点“喜剧及悲剧精神”而言,托氏思想和鲁迅观念的相关性仍然是比较弱的。对于第四点“预期和判断创作的标准”,即使有托洛茨基的影响,但作者的基调显得过于乐观,而忽略了托氏与鲁迅之间的不同,也即过于正向地论证两者的关联。为什么第一点“个性书写”的论证显得较为成功呢?原因很可能就是,第一点真实反映了托洛茨基的明显影响,而就杨姿所列出的其他几点而言,托氏的影响在现实中并未达到第一点那样的强度,但为了论证的广度作者将它们放入阐释框架。一个稳妥的处理方式是直接说明在这几点上托洛茨基对鲁迅不同的影响强弱程度,而不必追求形式上的整全匀称的美感。
如果说第三章第二节集中讨论托洛茨基对鲁迅文学创作的影响,那么在第六章第二节中,作者将托洛茨基的影响定位在对鲁迅精神自新能力的塑造上:“尽管鲁迅对当时苏联斯大林式的马克思主义意识形态不乏关注,但真正将鲁迅思想引入马克思主义园地的精神引渡者乃是追随列宁投身革命的思想家托洛茨基,而且托洛茨基的影响自始至终参与到了鲁迅思想转型中马克思主义资源的识别、筛查、补进与整合的全过程。可以说,正是托洛茨基影响的参与,才造成了后期鲁迅在观点、见解上对左翼文学的超越,形成了后期鲁迅马克思主义思想见地的独异性。”㉔而且,这一节作者使用的仍然是前面提及的“间接”方法。作者选取了《孤独者》作为有代表性的例子,来集中论证托洛茨基的《文学与革命》对于鲁迅的信仰转换与重构所起到的关键性作用。作者认为托洛茨基的言说“分别排解了鲁迅关于革命新旧资源、革命和文艺关系以及革命对象的困惑”,更重要的是,“在情感层面上,托洛茨基以非政治的缘情手法为陷于信仰危机中的鲁迅展示了无产阶级革命的另一种表达方式。与以往的共产主义原理介绍或宣传的文字相比,托洛茨基没有把无产阶级的解放叙述成为纯经济、纯军事的行为斗争,而是围绕着革命发生的思想、情感、意志、心理等方面阐析。对鲁迅这样一个以文为业的思想型作家来说,对革命中灵魂的关注远远重于表象的纠缠,而托洛茨基恰好证明了无产阶级革命的学说也能够揭示生命、尊重生命,言说自由、维护自由”㉕。当然,若仅仅选择从《孤独者》入手对托氏与鲁迅的思想关联进行单向的阐释,读者会觉得并不是很有力,实际上杨姿已经在此书第六章第一节通过比较《亚历山大·勃洛克》的译文提示了我们,托洛茨基对于鲁迅的信仰建构起到的未必是直接塑造的作用,而是一种不可忽视、不可或缺的“中介”作用,以丰富鲁迅的精神结构,托氏未必真正提供了所谓行动的指南。作者在这一节做了认真的资料分析,直接从文字细节方面比较了鲁迅译本与韦素园、李霁野译本以及王凡西译本的不同:“与《亚历山大·勃洛克》另外两个版本相比,鲁迅时有增删,这些解释、评论或隐去的文字,可以看到鲁迅对勃洛克以及所处时代的理解。”所有这些都暗示了鲁迅“翻译托洛茨基时的独特见解”㉖。这些“独特见解”提醒读者,鲁迅对托洛茨基的接受不是抽象的和被动的,“托洛茨基的言说对处于矛盾之中的鲁迅形成了传感”㉗,这种传感也即“中介”的意义并非直接化解了鲁迅的矛盾,而是使鲁迅能更有深度地认知之前的矛盾,并拓出一种行动的空间。
四 “新的人”及其难题
关于托洛茨基对鲁迅精神自新能力的塑造,杨著中还提到了非常重要的一点,就是“新的人”。
就鲁迅生活的时代来讲,如何看待民众力量的崛起以及由此必然带来的制度变迁是一个处于核心地位的重大问题。应该说,从青年时代起,鲁迅就对民众的力量颇为关心,五四新文化运动中的他延续了这种思路。鲁迅在五四启蒙时期对“真的人”的强调,虽然也指向制度变迁,但制度变迁彼时只是作为国民性改革的因变项而存在。在向现实的冲撞过程中,“真的人”最终变成无法完成革新任务的“狂人”或“孤独者”。杨姿在书中曾这样归纳“真的人”(以魏连殳为代表)所不可逃离的冲突:“第一,‘真的人’如果存在,则赖以形成的资源中势必也包含着‘真的人’所不欲的一部分,如何让这两种资源相处?第二,‘真的人’的价值在于‘人各有己’,但这种精神如果只在对立中存在,那么依然是一种限制,如何让‘尊个性’与‘化大众’成为同一种力?第三,做‘杜师长的顾问’并不会丧命,魏连殳的死是因为内在的‘真的人’存活,不断拷问和折磨进而导致肉体灭亡,精神进化之路怎样避免异化的危机?”㉘杨姿进而指出,与托洛茨基的精神相遇,极大地缓解了鲁迅的前述冲突:首先,新旧文化之间不再是对立而是一种辩证的关系,这促使鲁迅后来形成“中间物”和“同路人”的自我认同。其次,艺术既可以有革命的自觉性,也必须维护自身的规律性,真正的革命文学应该是个体性与集体性的合一。最后,阶级性与民族性是紧密关联的,因此,批判国民性的思想革命和社会革命可以共存。㉙
杨姿认为,托洛茨基的思路帮助鲁迅的思想关怀与行动指向由“真的人”转到“新的人”,这种“新的人”使精神进化和制度进化缔结起来。“新的人”暗示着其可以帮助鲁迅在某种程度上认清时势(这从另一面看就是认清自我),而不是束缚于既有的国民性批判框架中:“托洛茨基奠定的‘新’理论,正视了‘真的人’面对的世界和世界的多重干预力量,把‘真的人’的单向革命行为转换成了‘新的人’和‘新的民族生活’双向作用的革命。‘新’便不再局限于属性的改变,而扩大为每一种原有位置的自我运动,在这个程度上,新与旧不仅仅是一种对立,也是一种辩证的转化。这样的‘新’也带着过渡的性质,更恰当地诠释了进化发生的所有关系。”㉚但正如前面提及,鲁迅并非被动接受托氏的理论言说,而是通过托氏这一中介,吸收了马克思主义的思维方式。这并未完全化解他的矛盾,不如说是更为深化了他的矛盾。其实杨姿在书中也提到了“新”的有效性问题,即“新”不能体现为一种“以绝对价值来解决历史所有问题的逻辑”,而应体现为文学和精神上的“否定之力”。㉛
但这种“新的人”还遗留了一些未完成的难题,尤其是在微观层面。在“左联”成立大会上,鲁迅提醒革命者“破坏是痛快的,但建设却是麻烦的事”㉜。缺乏微观的视野,建设就不那么容易成功。民众力量的崛起以及由此必然带来的制度变迁自然也无法脱离微观基础的支撑。值得注意的是,鲁迅对于权力压迫机制的生产和复制的观察常常是从微观的角度切入的,虽然阶级论似乎是提供了一种对于权力压迫现象的深层解释,但鲁迅敏锐地发现,人的意识活动与制度建构之间关系的复杂性——理论层面的深刻观念可能成为糟糕制度的推动力。某些观念出现这种问题的深层原因是支撑这类观念的微观基础并不稳固。杨姿认为受托洛茨基影响的鲁迅“日益地摆脱对阶级性的抽象认识”㉝,但是他的这种摆脱若没有有效微观制度支撑的话,仍然难逃“横站”的命运。所以我们需要了解一般性的人类微观互动机制。不管宏观制度如何演化,这种微观的互动规则(界定个体权利的制度)都是必需的。否则,微观层面的无序必然导致宏观制度变迁构想的失败。鲁迅在阶级革命背景下坚持改革国民性、主张文艺大众化以及参与的某些论争从上述视野看其实就是力图通过这些手段来减少或避免微观层面的冲突。这有利于提升同一阶级阵营内的集体行动的可能性并且抑制权力压迫现象的产生。但他的方式指向一种相对模糊的、类似于以道德或精神来界定个体权利的微观制度,落实的成本太高,比如,对于本来从阶级属性讲具有革命潜能的阿金似乎就无效。这是“新的人”的难题。
我们可以看到,最后是革命阵营通过一种以等级界定个体权利的方式(也即通常所谓的“集中制”)解决了这一如何压缩冲突促成集体行动的问题。但这种方式遭到了鲁迅的批评,因为在其中权力压迫现象又重现。以往我们常将其看作文学与革命之间的歧途,但很少看到鲁迅的批评在客观上也涉及微观互动机制。事实上,不同的界定个体权利的微观制度会带来各自的问题(也即都会产生制度成本,成本高低视具体情境而定),没有完美的微观制度安排。这也是意欲行动的鲁迅徘徊在文学与革命之间,既没有回到纯文学立场也没有简单将文学当作革命工具的一种深层微观原因。
五 结 语
杨姿认为,托洛茨基对于鲁迅来讲,是一面镜子,鲁迅在其中照见了主体性重建的可能性及与社会事业结合的可能性。㉞从另一方面讲,鲁迅文学对于托洛茨基也是一面镜子,从这镜子中,我们可以发现“深解文艺”的革命者托洛茨基所忽略的人类微观互动机制的复杂性。革命时代,不管是宏观的社会科学还是微观的心理学分析,都难以像鲁迅文学这样,映照出存在于“革命人”“同路人”精神深处的焦灼和行动层面的矛盾,尽管这些焦灼和矛盾未必能通过文学本身来解决,但这面文学的镜子至少提醒我们,在认知现实和展开行动时,既要有对现状的不满(这是社会进步的根源),也要重视“未知的不确定性”和人类的局限。
杨姿此著最大的意义在于,通过对鲁迅与托洛茨基思想关联的系统探索,为我们理解鲁迅思想乃至左翼文学的历史提供了一个既崭新又不乏深度的视角,这是今后任何试图从政治维度关注鲁迅思想和左翼文学的学者所不能绕开的重要研究成果。
注释:
①[古希腊]柏拉图:《理想国》,顾寿观译,吴天岳校注,岳麓书社2010年版,第10卷。
②[日]长堀祐造:《鲁迅与托洛茨基——〈文学与革命〉在中国》,“日文版作者序”,台北人间出版社2015年版,第27页。
③④⑤⑥⑦⑩⑪⑫⑬⑭⑮⑯⑰⑱⑲⑳㉑㉓㉔㉕㉗㉘㉙㉚㉛㉝㉞杨姿:《“同路人”之上:鲁迅后期思想、文学与托洛茨基研究》,上海三联书店2019年版,第13、30、61、66、68、81、66、127、127、128、133、192~193、193、166、132、135、137、321、343~344、317、336、337~343、346~347、349、193、356页。
⑧鲁迅:《文艺与政治的歧途》,《鲁迅全集》第7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115页。
⑨㉜鲁迅:《对于左翼作家联盟的意见》,《鲁迅全集》第4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238~239、239页。
⑫[日]长堀祐造:《鲁迅与托洛茨基——〈文学与革命〉在中国》,台北人间出版社2015年版,第88页。
㉒陈秋霞:《托洛茨基研究》,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8年版,第4章第3节。
㉖当然,鲁迅的翻译是依据茂森唯士日文版《文学与革命》译本,杨姿并未将鲁译与日文译本对照,可能会导致这一部分的论证力度减弱。因为不能排除鲁译就是严格依照日文译本做出。笔者亦不通日文难以完成比对,所以上述判断只算作提出一种形式层面的质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