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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魏晋文学的自觉转向

2020-02-27

牡丹江教育学院学报 2020年3期
关键词:文辞士人魏晋

刘 秀 哲

(黑龙江大学文学院, 哈尔滨 150080)

一、引言

鲁迅先生曾在《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中说“曹丕的一个时代可说是‘文学的自觉时代’”[1],“文学的自觉”表明文学作为政教的工具在一定程度上得以解脱,这种“文学的自觉”贯穿于整个魏晋时期。这一时期士人的觉醒改变了他们的政治观念与文学观念,情感动人成为魏晋普遍的审美追求,陆机《文赋》提出“诗缘情而绮靡”,鲜明地指出了诗的抒情特质。悲剧性的情感表现更为人们所欣赏,钟嵘《诗品》指出,诗是“感荡心灵”、“摇荡性情”的产物,透过悲剧性情感的抒发反映出士人对生活、生命的强烈欲求与依恋。一方面是人的觉醒,另一方面是文的自觉,二者相辅相成共同构成了魏晋时期文学的审美意蕴。

二、人的觉醒

一个时代文学的繁荣与兴盛是多重合力共同作用的结果,与其所处时代的政治、经济、文化不无关系。正如赵翼所言,“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魏晋正是处于这样一个时代。魏晋在历史上是典型的“乱世”,国与国之间是无休止的征伐,民生凋敝,生灵涂炭,不仅百姓不能幸免,文人贵族也多死于战乱瘟疫,连年无休止的征伐与自然灾害使得“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而此时儒学作为正统思想日渐衰微,士人个体的觉醒使他们对自我的理智生活与精神生活做出了深刻的反省。复杂混乱的社会环境促进了思想的解放,也为以“悲”为主题的文学创作提供了客观条件。

东汉末年的动乱使其统治土崩瓦解,天下形成了三足鼎立的局面,西晋结束三国分治的局面不久便是“八王之乱”,而这种长时间的夷戮、乱离令人感到的是生命的悲凉与感伤。此时士人的处境步履维艰,他们不再对现实政治抱有任何幻想,只能将这种悲情寄托于文章中。例如被刘勰称为“五言冠冕”的《古诗十九首》已有深刻体现:“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出郭门直视,但见丘与坟”“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飘尘”……钟嵘称之“文温以丽,意悲而远,惊心动魄,可谓几乎一字千金”[2],这是当时人们对人生短暂与命运无常的喟叹,读之愈显其沉郁厚重、凄厉哀伤。这种对人生的感喟弥漫于整个魏晋时期,也造就了文坛上悲苦之音的盛行。

“正是对外在权威的否定,才有内在人格的觉醒与追求。”[3]在这样的一个环境下,士人们以摧枯拉朽之势将先秦两汉所谓的伦理道德与鬼神迷信统统抛之脑后。面对着“中野何萧条,千里无人烟。念我平常居,气结不能言”的惨痛情形,开始思考:生命之于人生的意义何在?既然无法改变这种凄惨的情形,无法摆脱生死的束缚,那么“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看似放荡不羁的言论,却是在特定历史条件下对于人生的感悟。这种人的觉醒同时体现在对功业的追求与人生的思辨上,曹操面对着广阔的苍穹发出“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的诘问,在表达人生短暂的同时更表达了对建功立业的渴望。王羲之《兰亭诗》写道:“三春启群品,寄畅在所因。仰望碧天际,俯磐绿水滨。”面对着融融春光,表露出开朗豁达的人生态度。

人的觉醒为文的自觉开辟了一条广阔的道路,同时文的自觉也进一步促进了人的觉醒。在这样一个特定的时代,随着玄学的兴起,士人不再以外在的伦理道德束缚自身,而是转向了对内在精神世界的极度渴望,谈玄论道、以诗达情成为士人们普遍的追求。嵇康在《赠兄秀才从军十九首》其十四写道:“目送归鸿,手挥五弦。俯仰自得,游心太玄。”形象地写出了士人那种超脱自我、飘逸洒脱的魏晋风度。他们面对着外在世界无法抗拒的力量,一方面感叹人生的短暂、命运的无常,另一方面又极力地服药炼丹、饮酒谈玄,追求所谓的长生不老,这就构成了鲁迅先生所说的魏晋风度、文章、药与酒的思辨关系。

三、文的自觉

曹丕在《典论·论文》中指出:“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年寿有时而尽,荣辱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无穷。”[4]可见曹丕清晰地洞察到功名利禄有时而尽,文章著述却可传颂千古,这也标志着魏晋时期文学开始摆脱政教的束缚走向自觉。另一层面,文学的自觉除了表现在它不再是“厚人伦,美教化”的工具外,也体现在对文学形式美的追求之上。对于形式美的追求在魏晋可谓达到了空前的程度,刘勰《文心雕龙》有云:“俪采百字之偶,争价一句之奇,情必极貌以写物,词必穷力而追新。”[5]这种对于形式美的自觉追求不仅在当时产生了深刻的影响,也为后世的文学创作积累了丰富的经验。

这一时期的文学由“为政教而艺术”转向“为艺术而艺术”,士人已经不满足于停留在“厚人伦,美教化”的层面。文学由“劝百讽一”的汉赋发展为游仙诗、玄言诗再到山水诗,文学创作题材走上了自觉的发展道路。汉赋更多的是通过对宫殿城池、帝王游猎的描摹去赞美太平盛世,以此来取悦皇帝,例如司马相如的《子虚赋》、《上林赋》等。到了魏晋时代的游仙诗、玄言诗,更多地体现的是人、道、自然的和谐统一,如孙绰的《秋日诗》:“垂纶在林野,交情远市朝。淡然古怀心,濠上岂伊遥。”所表现的是一种清虚冲淡的情怀。而山水诗体现的是魏晋士人一种普遍的心态与追求,那便是陶渊明的“复得返自然”,士人们通过寄情山水追求人生的真谛。魏晋文学创作题材的自觉为人们表情达意提供了充分的可能。

关于文辞的形式美曹丕开一代之先声,鲁迅先生曾说:“汉文慢慢壮大是时代使然,非专靠曹氏父子之功,但华丽好看,却是曹丕提倡的功劳。”[6]陆机在《文赋》中也已提出:“其会意也尚巧,其遣言也贵妍。”[7]之后关于对偶、辞藻、声律越来越被人们所重视。汉赋虽然也重视辞藻的绚丽,但更偏重于对内容的渲染,所以班固在《汉书·叙传》中评价司马相如的赋内容虚诞、文辞过分美丽。而魏晋时期文辞的形式美是体现在造词炼句上,如“孤魂号外野,翔鸟鸣北林”“烈烈悲风起,泠泠间水流”无不如此,曹丕的《燕歌行》更是被王船山誉为“倾情倾度。倾声倾色,古今两无”[8]。魏晋对文辞形式美的自觉追求在中国历史上是第一次,鲜明地体现出了文的自觉,更成为了后世文学形式美的滥觞。

李泽厚先生在《美的历程》中强调“文的自觉”是一个美学范畴,不仅仅体现在文学上,同时也体现在其他艺术之领域中。但透过历史面纱我们不难发现在文学领域的自觉远远超过其他艺术范畴,因为文的自觉不仅仅扭转了先秦两汉文学的政教功用、文辞形式的单一刻板,更通过“文”与“笔”的界定对文体进行了区分。所谓“文”更接近于纯文学,强调的是文学的情感性与审美特征;而“笔”则更接近于杂文学,强调的则是它的实用性与文辞质朴,更接近于我们今天的应用文体。同时,对于文学价值的重估也是对人的价值的重估;对于文学创作理论的探讨,更是成为后世难以企及的一座高峰,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凡此种种,共同促成了魏晋时期文学的繁荣鼎盛。

四、时代意义

无论人的觉醒还是文的自觉,我们都应该将之放在具体的社会背景中去考量,通过当时的历史背景我们不难发现,其在更深层次上体现的是人的生命意识的觉醒。人之所以在魏晋时期普遍觉醒,正是感到生命的短暂与无常,他们所面对的是虚妄与迷茫。而对于如此不幸的人生,他们需要发泄的路径,这便是外在的文学。他们通过著书立传发泄内心的苦闷与彷徨,表达自我独特的生命体验,进一步促进文的自觉。例如,从四言诗到五言诗的发展流变,仅一字之差,却在表情达意上拥有更为深厚的含义与情感容量。换而言之,人的觉醒与文的自觉所内含的是对苦难的超越、对精神的慰藉、对人生的叩问,而这无论对魏晋还是其后的朝代都具有十分重要的启迪作用。

阮籍在其《咏怀》三十三中有言:“但恐须臾间,魂气随风飘。终身履薄冰,谁知我心焦!”此时“终身履薄冰”的人又何止阮籍一人。面对政局的混乱,士人们纷纷作出自己的抉择,或如山涛卖身求荣,或如嵇康杀身成仁,或如阮籍就此沉沦。在阮籍的《咏怀》八十二首中我们不难看出其表达主题的复杂,有对世事的感叹、对人生的反思,但更多的是对苦难的超越。他虽有济世之才却无施展之地,所以只能将此寄托于诗酒与自然。既然无法承受生命之重,那么对苦难的超越便是一种必然,阮籍正是“寻求一种超越显示的生命价值,在自然中实现向往的自由,得到生命的解脱”[9]。所以才有“修途驰轩车,长川载轻舟。性命岂自然,势路由所由”的抒发,而这种情感的抒发非借助文学而不能实现。

对精神的慰藉是建构在对苦难的消解与超越之上的,进而发出对人生的叩问。嵇康的“目送归鸿,手挥五弦。俯仰自得,游心太玄”所抒发的正是这样的一种情怀。作为“竹林七贤”的核心人物,面对着政治的黑暗、人世的险恶,他醉心于谈玄论道,以此求得精神的慰藉。他懂得如何去消解人生的苦难并获得精神的慰藉,然而当他对人生发出叩问时,却不得不去审视现实的黑暗,当他无法在残酷的现实中寻找自己的栖息之所,无法寄托他那超凡脱俗的灵魂时,也只能舍身取义。嵇康面对黑暗的现实能够清醒认识到自己的处境,也能够在这种处境中寻找精神的慰藉,这正是源于文的自觉。正是魏晋时期儒学式微,玄学渐渐崛起,才使得游仙诗、玄言诗大量出现,人们以此来寄托自己的情怀。

从人的觉醒到文的自觉,魏晋时期的文学反映出了那个时代残酷的现实,“写出了在磨难社会人们种种的不幸与哀怨,人们不断将悲苦的人生经历内化和超越”[10]。而这种不幸与哀怨正是通过文学的审美方式表达出来,使苦难得以超越,精神得以慰藉,人生得以解脱。人在觉醒的过程中将自己的生命体悟贯注于文学艺术之中,透过文学的面影来展现自我内心的复杂情感与对人生的执着追求。这种美学价值除了体现在人们面对黑暗现实时的愤恨与无奈,更多地体现在了文的自觉层面,正是文的自觉给予了人们更为广阔的抒发情感的渠道,从对文学价值的重估、文体的演变与成熟再到对文学形式美的追求无不如此。

五、结语

人的觉醒与文的自觉相辅相成:“人的自觉是其时文学所表现的主题,而文的自觉则是人的自觉的表现形式。”[11]魏晋时期,从社会形态到文学观念均有所嬗变。东汉帝国的崩溃使得原有的统治秩序与意识形态失去了对人们的约束作用,特别是汉代独尊儒术的价值观越来越受到人们的质疑,人们开始追求个体价值,嵇康则称自己“非汤、武而薄周、孔”[12],认为儒家的伦理道德是有违人的本性的。这便使得人们在质疑的过程中逐渐觉醒,因而也为文学的创作提供了主题,而这一时期的人们又生逢乱世,故而使得文学所表现出来的情感往往也充满了悲苦情怀,王瑶先生曾说:“我们念魏晋人的诗,感到最普遍、最热烈、最激动人心的,便是那在诗中充满了时光飘忽和人生短促的思想和感情。”[13]

这种文的自觉过程充分地表现出了人觉醒时面对人生短促、世事无常的无奈与伤感,而人要超越这种无奈与伤感又必须借助文学这种精神产品将情感表达出来,所以在魏晋时期,无论是五七言诗的发展成熟,还是文辞的华美都体现了对人的觉醒的主题的阐释。纵观魏晋时期的文学特征不难发现,一方面是人的觉醒与文的自觉相互促进与发展,促成了魏晋时期文学的繁荣;另一方面是人们借助文学来解脱生命的悲苦、慰藉孤独的灵魂,使得这一“以悲为美”的美学价值得以确立。魏晋时期的文学思想不仅对后世文学的发展影响深远,同时也启迪着人们如何去面对人生道路上的艰难险阻,给予我们以无限的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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