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家辩证法及其哲学意蕴——以《逍遥游》“小大之辨”为例
2020-02-27宋文华
宋文华
(长治职业技术学院,山西长治 046000)
中国辩证法传统距今已有至少两千年的历史,它对中华民族的思维方式有着深刻的影响。纵观中国古代思想的发展,我们不难发现许多古代典籍中都善于利用辩证思维来阐明其观点,表达其思想,例如《易经》《道德经》《尚书》《庄子》《战国策》《吕氏春秋》《文心雕龙》等著作就是中国辩证法的代表。独特的辩证思维方式为中国古代经典赋予了极强的思想内涵,增强了思辨色彩,具有很高的哲学价值。辩证法贯穿于中国思想发展的各个时期,《道德经》中阐明了矛盾是普遍存在且是会转化的,宋代哲学家张载在《正蒙》中形象客观地阐述了对立与统一的关系[1]。直到今天,仍有许多研究者从辩证思维的角度来对中国古代经典进行解读,例如毛泽东同志就喜爱用唯物主义辩证法去阅读分析《古文辞类纂》《明论》《谏论》等著作[2]。中国古代经典充满了辩证唯物主义的光辉,也留下了经久不衰的辩题,庄子在《逍遥游》提出的“小大之辩”就是其中之一。“小大之辩”是庄子采用唯物辩证主义方法认识“大”和“小”之间的相对关系,同时庄子也利用“小大之辩”来深刻阐明自己的哲学思想。对此,对《逍遥游》中“小大之辩”问题进行深入分析,有助于深刻了解庄子的哲学思想以及中国古代辩证法,这对以唯物辩证主义思维来辩证看待问题与解决问题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
一
道家辩证法在老子《道德经》中已有初步的体现,它在广泛吸取前人成果的基础上形成了道家哲学思想。《道德经》哲学思想中有着丰富、朴素的唯物主义和自发的辩证法,它在中国哲学史上率先提出了世界本源问题,认为“道”是客观存在且是万物的根源,“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道出了《道德经》辩证法的精髓。《道德经》中自发的辩证法已基本认识到事物发展的客观规律,如《道德经》第64章“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层之台,起于累土;千里之行,始于足下”阐明了量变引起质变的规律[3]。老子的道家辩证法对中国哲学发展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他的许多思想在一定程度上与马克思主义哲学具有相同或相似的性质。
庄子名周,字子休,是中国战国时期著名的思想家、文学家、教育家以及哲学家。庄子对老子的道家思想进行了承继与发展,是道家学派最重要的代表人物,后人将其与老子合称为“老庄”。庄子的思想结晶都凝聚在《庄子》一书中,它由内篇、外篇以及杂篇三大部分组成,共计52篇,但是遗留下来的仅剩33篇,其中内篇是《庄子》的思想精髓。《庄子》文约意丰,汪洋恣肆。庄子运用丰富的想象力、生动的语言对人与自然的关系以及生命的价值等方面进行了非常丰硕的论述,引人深思。鲁迅先生曾作如是评价:“汪洋擗阖,仪态万方,晚周诸子之作,莫能先也。”
庄子的哲学思想非常丰富,包括平等、自由、和谐等思想。庄子否认神主宰世界,他认为世界万物的生长与发展是按照客观规律进行的,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这体现了唯物主义世界观,如《庄子》说:“万物皆种也,以不同形相禅,始卒若环,莫得其伦,是谓天均。天均者天倪也。”[4]950这就彻底贯彻了唯物主义原则,指出事物都是不断发展变化的。庄子常常通过寓言论述的方式来阐明自己的思想观念。据统计显示,《庄子》中所描写的寓言达到近200篇,《逍遥游》中关于“小大之辩”的论题就是由鲲鹏寓言引出的。庄子主张是非同、大小等的精神境界,其思想处处都体现了“辩”字。庄子认识论上有不少朴素的唯物主义看法,如他认识到彼此、是非、大小之相对的存在,它对于世间的看法包含着辩证的观点。庄子的哲学思想对后世的辩学发展有着非常重要的影响。
《庄子》一书进一步对老子哲学思想中所蕴含的唯物主义和辩证因素进行了继承与发展。它将道家辩证法发展上升至新台阶,目标更为明确,向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转化,充满了唯物主义理性的光辉。“小大之辩”贯穿于庄子《逍遥游》全篇,这成为历朝历代治庄学者研究的重点,到底庄子是“求大”还是“齐大”的“小大之辩”问题,历史上众说纷纭,出现了较大的分歧。西晋著名玄学家郭象从“适性”的维度对“小大之辩”进行了解读,对《逍遥游》注解说:“夫小大虽殊,而放于自得之场,事称其能,各当其分,逍遥一也,岂容胜负于其间哉!”该注解意思是,虽然鲲鹏与斥鷃在形体大小上有差异,但是各自有各自的逍遥,并无胜负之分与高低之别。也就是说在郭象看来,庄子并不是扬大抑小,而是“小大之殊,各有定分”。郭象认为只要将物放置于“适性”的地方或者位置就是逍遥的境界[5]。明末清初的思想家王夫之与释德清等人与郭象的意见正好相反,他们认为庄子的《逍遥游》有明显的崇大抑小思想:《逍遥游》中斥鷃以小笑大带有强烈的嘲讽之意,尤其鲲鹏追求更广阔的南冥表现了庄子追求高远的逍遥境界,反映了庄子对“大”的推崇。清代林云铭在《庄子因》中说:“盖其任意逍遥,一去一息,动经半年,则其为大年可知。三千里言其远,九万里言其高,六月息言其久,见其一大则无不大之意……故鹏之徙,水击三千里,风搏九万里,一去动经六月,自然无碍。”这就指出《逍遥游》是以“大”为“真”的逍遥概念,这种看法也得到了周金然、刘凤苞等人的认可。清朝的宜颖点明了“大”字是《逍遥游》篇章之纲,但是却没有进一步对庄子齐大还是崇大的意图进行进一步分析。
直到现代,对于《逍遥游》中“小大之辩”的争论依然没有停止,许多学者提出了自己的见解。林榕杰认为,“小大之辩”需结合《逍遥游》的“有无之辩”来进行思考,“小大之辩”仅是某种意义上对物体空间大小之间相对关系的辩论。朱小略在其硕士论文中对“小大之辩”的历史脉络发展进行了分析,通过逻辑论证手段指出了“崇大抑小”说法的不足与不合理。他认为庄子在书中指出的“尺有所短,寸有所长”表明了“大”与“小”之间的局限性,进而提出了“越大小而任逍遥”,这与“小大之辩”是雷同的,这也足以显示了庄子并不是以大为尊的。
总体来看,对于《逍遥游》中“小大之辩”的争论并未达成一致,学者们的分歧主要集中在“崇大抑小”和“齐大小”两种看法上。这两种看法也有相同的旨归,即它们都表明了“小大之辩”是为“逍遥”这一主旨服务的。但是无论其思想意蕴如何,庄子的“小大之辩”是站在唯物主义世界观的角度对大与小之间关系的认识,是辩证法的体现。
二
《逍遥游》是《庄子》内篇第一篇,庄子在《逍遥游》的开篇通过鲲鹏寓言就直接点明了“小大之辩”的思想哲理,具体文字详见如下:
汤之问棘也是已:“穷发之北有冥海者,天池也。有鱼焉,其广数千里,未有知其修者也,其名为鲲。有鸟焉,其名为鹏,背负太山,翼若垂天之云,搏扶摇羊角而上者九万里,绝云气,负青天,然后图南,且适南冥也。斥鷃笑之曰:‘彼且奚适哉?我腾跃而上,抢枋榆而下,翱翔蓬蒿之间,此亦飞之至也,而彼且奚适哉?’”此小大之辨也。
《逍遥游》在一开始就用“不知其几千里”“水击三千里”对鲲鹏的“大”进行了详细的描述,这与蜩与学鸠“抢榆枋,时则不至,而控于地而已矣”形成鲜明的对比,通过对比更加凸显了鲲鹏与蜩、学鸠在形体大小上的差异。这是庄子对外在表征的认识,初步表达了对大小的相对认识[6]。北冥有鲲,这说明北冥是能容纳鲲的,即北冥大于鲲。随后鲲鹏图南,历经六个月的时间向更大、更广阔的南冥之地出发,这表明“山外有山,天外有天”,有比北冥更大的南冥,这更加揭示了大小是相对存在的。在庄子看来,无论是不知其几千里的鲲鹏,还是容纳鲲鹏的北冥和更大更广阔的南冥,它们在“道”的面前都是渺小的。庄子在这里提出的“小大之辩”并未涉及到价值上的判断,仅为客观事实的陈述。
通读《逍遥游》全篇,我们发现共计有十余处谈论到与“小”“大”相关的问题,围绕着“小大之辩”进行了充分的论述。在“小大之辩”后引出了“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的总结。不可否认的是,庄子对于蜩、学鸠以及斥鷃这三个小虫有着明显的嘲讽意味,但是并不是对其小的嘲弄,而是强调小和大是存在区别的。因为两个物体之间的差异,在认识上也存在着区别,不能直接推导得出小不如大的结论。可以说,《逍遥游》中的“小大之辩”不仅仅涉及到空间上的大小,还涉及到“小知”与“大知”等问题[7]。
若将“小知不及大知”简单地解读为小智慧比不上大智慧,得出“崇大抑小”的结论,这与惠子、庄子在后面关于“大瓠”“大樗”对话的内涵是相违背的。庄子在这里指出物体无论大小都是有用的,即是存在价值的,这推翻了“小”不及“大”的假设,这也说明“崇大抑小”是不成立的,前后存在矛盾。
在庄子的眼中,大与小是真实存在的,且是相对的。《逍遥游》最后点明了“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的逍遥主旨。在庄子看来,无论形体大小如何,大智还是小智,自由逍遥是其终极境界,谈不上“小不及大”的价值观。从数学逻辑而言,小和大之间的关系可以分为以下三种情况来进行说明:1.不相关关系;2.交互关系;3.包含关系。在第一种关系,即不相关关系中,“小”和“大”没有任何重叠的部分,也没有任何重叠的背景。在这样两个不相关的条件情况下,“小知”与“大知”两者是无法比较的。在第二种关系,即两者相交时,“小”和“大”有部分重叠有部分不重叠,“小知”有不了解“大知”之处,而“大知”亦有不了解“小知”之处,此可谓“子非小安知小”。在第三种关系,即包含关系中,“大”包含“小”,“大知”包含“小知”,即“大知”覆盖的面超过了“小知”所能了解的,如果用“小知”来判断“大知”,那肯定是局限的、不完全的和荒谬的。但是,与“大知”相比,还有更大的“大知”,即客观世界。如果拿“大知”和客体世界相比,那肯定是绝对的小,在客观世界面前“大知”与“小知”并没有比较的意义。更进一步说,在庄子的“道”面前“小知”与“大知”的地位是平等的。
再从另一个角度来说,斥鷃“腾跃而上,抢枋榆而下,翱翔蓬蒿之间,此亦飞之至也”。对于斥鷃和蜩这两个小虫来说,树枝对他们都是大的,在飞翔过程中可能造成阻碍,还常常飞不到树枝就落在了地上。自由逍遥是庄子认为的最高境界,对于斥鷃等小虫来说,在丛林间飞跃已经是难事,“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更是难上加难,斥鷃为何要抛弃现有逍遥而去追求那难比登天的青天呢?在庄子看来,万物之“适性”实则逍遥境界的第一步,即使以大如鲲鹏来说,其图南之举其实也是因为海水的运动而向南冥迁徙,也是“适性”而为。
庄子“小大之辩”揭示了大与小之间是相对存在的客观规律,但要注意的是,庄子并没有“崇大抑小”的思想,这与庄子《齐物论》的思想是相一致的。在庄子的逍遥之境内,大小之间是平等的,其通过“小大之辩”描述了大小有分和小不知道大的事实,但是将其与价值挂钩得出“扬大抑小”的结论是有失偏颇的[8]。在《逍遥游》中,庄子嘲笑几个小虫,其实并不是对“形体之小”和“知识之小”的评判,而是嘲笑这几个小虫盲目自信地使用自己的知识与经验来进行片面的判断。
三
庄子《逍遥游》是中国古代文学史上的一朵奇葩,它体现了唯物主义世界观,尤其“小大之辩”揭示了小与大之间的关系是相对存在的,并且蕴含了丰富的哲理思想。对“小大之辩”思想的解读,需联系全文才能真正了解其所表达的思想内涵与哲学思想。
从“小大之辩”的论证来看,将“小知不及大知”中“不及”理解为“比不上”是寻常读者的情况,是不对的,这是寻常读者不了解庄子哲学体系,没有从庄子的总体哲学思想来思考的结果。寻常读者寻章摘句,对庄子此处文字作片面和孤立的理解,是造成理解偏差的主要原因。我们从庄子总体哲学思想和哲学体系来看,“不及”应该是“不了解”的意思,只有理解成“不了解”,才能很好地诠释《逍遥游》的行文而不会出现前后矛盾的现象。庄子对斥鷃、蜩等小虫的嘲笑是指他们以小为大,在认识上存在狭隘,片面概括,不能实现自身经验的突破。庄子通过斥鷃与鲲鹏之间的大小对比,对大鹏“绝云气,负青天”气势的恢弘和斥鷃翱翔蓬蒿之间的对比,形成强烈的反差效果。同时,庄子通过斥鷃盲目自信地用自己的经验与知识来做出“彼且奚适也”的判断,表现了斥鷃对大鹏扶摇九千里图南行为的不理解,强化了“小知”不了解“大知”的主题,而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是斥鷃不能破除自我中心,受到自身知识的局限,不能从鲲鹏的角度与经验出发来进行认知,无法实现自身精神上的超越。
《逍遥游》的主旨是达到精神绝对逍遥、绝对自由、绝对自在的一种境界,其“小大之辩”并非是凭空提出的,而是围绕着“逍遥”这一主旨来展开的[9]。对于庄子而言,在自由逍遥的境界内,大小实际上是无差别的,是平等的。如何达到“逍遥”的境界,这与其精神高度是相关的,取决于是否能实现精神诉求的超越。“小知”与“大知”实际上是其在追求逍遥境界上的指向标,指出“逍遥”需要“积”或者需要一定的“条件”才能达到,如“风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翼也无力”。换言之,通过积累“小知”也可形成“大知”,从而不断向逍遥境界发展。《逍遥游》中庄子发出“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的感慨,正是他对突破局限、实现精神超越的诉求。
另外,庄子在《逍遥游》中顺应自然发展的哲学思想也非常突出。毫无疑问,老庄哲学中是围绕自然发展的,庄子对老子哲学自然的精神进行了继承,在《逍遥游》中也进行了体现。从“小大之辩”可以看出小与大是相对客观存在的,这本身是客观世界中存在的自然现象,小和大处在一个动态的发展过程中。文中并没有对“小”进行否定,尤其是庄子与惠子关于“大瓠”“大樗”的对话揭示了小与大都是具有价值的,无所谓优劣、好坏之分。“小大之辩”实际上是顺应自然发展规律的,只有顺应自然发展、尊重自然发展规律才能实现真正意义上的自由与逍遥。
《逍遥游》是庄子哲学思想的核心体现,其中的“小大之辩”自古以来是人们争论的重点内容,在“齐大”还是“崇大”问题上存在分歧。我们通过以上论证分析可以得知,庄子通过“小大之辩”,运用唯物主义辩证法揭示了自然界存在的客观规律。“小知不及大知”实际上是“小知”不了解、不理解“大知”。但庄子并没有对“小”进行否定,为达到精神逍遥与绝对自由,庄子认为,需破除以自我为中心,顺应自然发展规律来不断进行超越,才能达到逍遥自在、无拘无束的精神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