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老舍《四世同堂》的叙事视角
2020-02-27谭杨
谭 杨
(安徽师范大学文学院,安徽芜湖 241000)
在老舍的文学观念中,小说是写人的。在对小说的材料进行整合时,“人”与“事”被老舍放在了显眼的位置,而在其中,“写一篇小说,假如写者不善描写风景,就满可以不描写风景,不长于写对话,就满可以少写对话;可是人物是必不可缺少的,没有人便没有事,也就没有了小说。创造人物是小说家的第一项任务”[1], “人物才是小说的心灵,事实不过是四肢百体……小说中最要紧的是人物,最难写的也是人物”[2]。由此可见老舍对写人的重视,《四世同堂》便是以人物为创作中心,通过人物来观察社会,这就决定了老舍在《四世同堂》中对传统叙述视角的运用。
一、全知叙述的精灵
叙述视角与叙述人称机制的关系是密不可分的,小说家在构思小说时第一步就面临着如何选择叙述人称的问题。一般来说,在各种西方小说技法纷纷传入中国后,对全知视角的运用在此时显得过于老套而不合时宜,但在《四世同堂》中,老舍却有意选取了中国传统文学由来已久的第三人称叙事,并选用了一个全知全能的叙述者,这样的好处是使得枝节蔓连的故事被梳理之后讲述出来。这时“叙述者既在人物之内又在人物之外,知道他们身上所发生的一切但又从不与其中的任何一个人物认同”[3]。叙述者知晓发生在人物身上的所有故事,灵活地钻进他们的心里,对故事的发展走向予以暗示和控制。例如小说一开头对祁老太爷的描写:“祁老太爷什么也不怕,只怕庆不了八十大寿”,“祁老太爷会屈指算计:直皖战争有几个月?直奉战争又有好久?啊!听我的,咱们北平的灾难过不去三个月”[4]2!一方面,这明显是叙述者对于故事之后走向的暗示;另一方面,在读者的心中埋下了这场战争是否像祁老太爷的算计那样超不过三个月的疑问,这疑问引导着读者继续阅读下去的行为。更为巧妙的是,由于叙述者站在高于人物的角度叙述,对人物的描写不露痕迹地刻画出了人物的性格,祁老太爷在战争开始时对北平的乐观和老年人历经人生事后的过来人心态一下子就立于纸上。就这样的叙述方式而言,确实是有利于对故事进行整体把控的,但随之而来的问题是:在牢牢占据上帝位置的叙述者和他的叙述对象之间就会存在一道鸿沟,这样的距离使叙述者虽然可以在文中去表达他的爱憎,可是由于叙述者叙述的动机并非是经验“自我”的本体叙事冲动,而是来源于一种审美动机,因此便损害了故事的真实性。
二、视角的跳跃与流动
老舍对西方的叙事技艺也多有师仿,弥补了全知视角的不足之处,在使用全知叙述的过程中将小说的叙述视角进行了不动声色的转换。西方小说理论家认为小说技巧的关键是“当他通过镜头缓慢地展开一个场景或加快速度的时候,他如何自然无痕地从一种角度向另一种角度转换,以期保持一种连续,不间断的效果”[5]。以人为叙述的核心,使老舍在进行第三人称视角转换时,视角点根据情节的需要跳跃在不同的人物身上,全知视角和局部视角的交叉使用构成了老舍叙述的艺术。《四世同堂》描写的大大小小的人物有上百个,其中以祁家为主要描写对象,小羊圈胡同的众人辅之。老舍将叙述的视角主次分明地放在这些人身上,如通过祁瑞宣的眼光可以看到整个祁家上上下下的人事变动,打量学校在社会动荡期间的变化,校长、教师和学生的动态;转眼间又将视角放在大赤包身上,由她的眼睛观察为日本人办事的汉奸的生活并迅速勾勒出这些人狐假虎威、色厉内荏和贪财怕事的特点;有时,根据主旨表达的需要,在两个人物进行对话时,老舍就会将视角进行来回的转换,这种自然的转换悄无声息,但人物之间的情绪却强烈地表现出来,如钱诗人在出走后同瑞宣第一次谈话时,从钱诗人的视角去观察瑞宣,再用瑞宣的视角去写钱诗人,两个人见面后的情绪起伏就这样通过视角的不断转换自然而然地表现出来,并且推动祁瑞宣的心理从动摇走向了坚定,由此故事的情节得以向前行进,随着抗战的全面爆发而不断深入;第三部《饥荒》一开始就写大赤包被抄家,这时视角的转换是十分明显的,首先从高第的口中讲述冠家被日本人抄家,随后立刻将视角拉到冠晓荷身上,写他被抄家后还向日本人点头哈腰,不相信日本人会抄一个顶好的良民的家,随后将视角投向招弟,道出了她想救大赤包的真正原因,就这样视角在冠家三个人身上不断地转换,最后将视角放在已经入狱的大赤包自己身上,事件的全貌终于被揭示出来,并且由冠家受到巨大变动后家中三个人的不同动向和小羊圈胡同邻居对此事件的态度,不着痕迹地由事画人,多个人物的形象在一个事件中变得鲜明起来。
同时,这样的视角转换使有限的人物叙述逐渐累积,将零碎的事件变得完整,达到了一种全知叙述的状态。在这个事件中,读者随着每个人物的声音发出疑问:大赤包被关押在哪里?她现下是生是死?还能否出狱后重获汉奸地位?随后视角的转换使谜底被揭开,读者的好奇心得到了满足,而事件也由横向的空间叙述被有序地导向线性的时间主线上。
伴随着视角在人物身上转换的同时,老舍熟练地将这个叙述的精灵拉回独立于人物和事件之上的位置,通过控制视角达到对叙述速度的控制。书中祁瑞宣因在英国府做事被日本人抓去后,长顺在挣扎中去找丁约翰托富善先生救人,一路上长顺的心理是既胆怯又恐惧的,行文处在一种绷紧的状态,此时却穿插——“一个中国人仿佛心中刚一平静就能注意花木庭院之美”[4]566,老舍通过对叙述视角的控制,由急事发散到中国人对花鸟虫鱼的态度,对中国人的特质发起议论,让人从故事中抽离出来,顺着叙述者的思路,导向对中国文化的思考,同时使事件绷紧的氛围稍稍放松,这种张弛有度、快慢有序的叙述显示了老舍叙述技巧的高超。
由于老舍的目的在于写人,以人带事,故老舍在叙述中还通过内外视角的配合,将视角流动在人物之外又透视进人物的内心。这种内视角的好处是将人物封锁起来的内心充分打开,将人物内心深处的挣扎、自我灵魂的拷问和与自己斗争的全过程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从而塑造出丰富饱满的人物形象。《四世同堂》篇幅规模宏大,人物众多,但必须把内容控制在有限的篇幅之内,因而要成功地刻画人物,对人物的内心透视就显得尤其重要。祁天佑这一角色,老舍给予他的笔墨并不太多,这个较为沉默寡言又忠厚老成的中年人,本本分分地经营着自己的铺子,希望自己像师傅一样也在这北平城中带出来几个徒弟,可是日本人占领北平后,加紧了对北平的抢掠,他的铺子生意惨淡,最后被日军侮辱为“奸商”,让一辈子清清白白本分做事的祁天佑大声喊出自己是“奸商”,如果不对他进行内心活动的透视,读者很难想明白随后祁天佑跳湖自杀的原因,或者说读者很难去理解北平人骨子里最大的“忍”的特质,在祁天佑这里为何失效了。通过对人物内心的透视,读者走进了人物的内心,这个老实忠厚的中年人形象就这样分明地立了起来,做到了人的心灵和事件的循环跳跃。
三、京味儿语言的糅合
对人物进行内外视角的控制实际上是和叙述语言相互配合的,二者的相互作用塑造了众多栩栩如生的人物,实际上,这种叙事视角的运用带来的是小说语言上的特点,我们可以根据叙述将《四世同堂》的语言分为两类:一是叙述者语言,即文中时隐时现的叙述声音;二是人物语言,包括一个角色对另一角色的描述、对话语言和对自己的心理抒发语言。
第一类叙述语言是由叙述者发出的。叙述者在人物之外观察着故事中的每个人,这时候的叙述者近似于隐含作者,由这样一个角色进行叙说的特点是多用阐释性和议论性的话语,在叙述中公开地直接表达自己对事件的态度。这种议论是多方面和多角度的,处在无所不知地位的叙述者,可以随时随地对人物发表议论,包括对人物心理的议论,对中国人的国民性进行议论,对社会环境和自然环境进行议论,并且,这种议论是无处不在的。在《四世同堂》中,常见的是人物在对话中或对话后紧跟着叙述者的议论,叙述事件时突然扯起闲话或发表议论。这种讲述型的故事讲述方式和阐释性、议论性的叙述话语与老舍喜爱和对民间曲艺评书的研究是紧密相关的。通过这种议论,叙述者从暗处走向明处,直接作用于读者的思想,向读者表达叙述者背后那个隐含作者对人事的态度。例如在北平沦陷后,日本人给北平人带来的不幸之一是房子成了问题,叙述者由此发出议论:“他们成群的来到北平,而后分开,散住在各胡同里。只要一条胡同里有了一两家日本人,中日的仇恨,在这条胡同里便要多延长几十年……一个日本人无论是在哪个场合,都会使五百个北平人头疼。”[4]532很明显,这段话不属于文中的任何一个人物,而是叙述者对日本人占领北平后给北平人带来痛苦进行的议论。在这段议论中,背后隐含作者的声音隐约可见,对日本侵略者的愤怒和痛恨展露无疑。在《四世同堂》中,这种议论方式还体现在老舍对小括号的运用上,老舍对于用小括号进行阐释或进行讽刺的手法是比较偏爱的,有时在一页中甚至可以见到多个括号的使用,如“可是尽管生产,卖给谁去呢?那古怪的面粉(日本人管它叫作‘共和面’。哈!三四十种猫不闻狗不舐的废物合成的东西,实在需要这样个美丽名称啊!)”[4]844,括号中的内容既对这种古怪的面粉进行解释,又发表了对它的议论,形成了一种叙述上的间离效果,表达了叙述者对这种面粉的厌恶和对日本侵略者的痛恨,随后“北平人没有闲心闲钱买这些东西(真的,他们若生在外国,也许被尊称为艺术家!),便随着大家一同挨起饿来”[4]844。老舍写出了对北平的小手艺人在饥荒时不得不放弃谋生手段去找粮食的惋惜,在惋惜背后读者看到的是对破坏这种手艺、打破北平平静的日军的愤恨。
此外,假设性话语也常被使用,使用的标志是“假若”一词的出现。《四世同堂》中出现“假若”一词的次数是非常多的,几乎贯穿在整部书中。例如“假若因为一个人的无聊,也能造成一段杀人流血的历史,这回事便是个好的例证”[4]817等等,在假若后跟上的就是叙述者对事件的评论,有时不出现假设性的标志,而是通过叙述的转折来进行,如韵梅第一次去领粮之前,书中对北平环境景色的描写让人陶醉:“就连小羊圈这块不是很体面的小地方,也有它美好的画面:两株老槐的下半还遮在影子里,叶子是暗绿的;树的梢头已见到阳光……几只燕子在树梢上翻来覆去的飞……放在太平年月,这样的天光,必使北平的老人们,在梳洗之后提着装有‘靛颔’或‘自自黑’的鸟笼……”[4]834本来是令人心静陶醉的景象,突然叙述发生了转折:“今天,北平人可已顾不得扬头看一看天……空着肚子的中国人已没有了消遣的闲心。北平像半瘫在晴美的夏晨中。”[4]835在这里是过去同现在的对比,是《四世同堂》中出现较多的转折情况,属于线性时间上的对比,但有时还会存在横向空间上的对比,这个时候就常常借助叙述者“花开两朵,各表一只”的叙述方法,一方说罢,先按下不表,迅速将视角换到另一方,从中可以看出老舍对古代章回体小说的吸收和借鉴。不同之处在于,由于老舍注重对故事的讲述,加之对英国狄更斯等作家写作的模仿和借鉴,将这种叙述方式更大规模应用到人物的身上,好处是使大量的线索融入到了框架之中,故事蔓连但叙述有序。
对于第二类人物语言来说,由于视角的流动跳跃,表现在不同的人物身上,所以更能体现出老舍语言京味儿的特点。首先就体现在人物的对话上,什么人说什么话,话要符合人物的身份,这是老舍作为语言大家深谙的一点,所以在《四世同堂》中,虽然人物众多,但重要的人物都拥有自己鲜明特点的原因之一,就在于老舍为这些人安排的语言上。以孙七为例,他的身份是一个剃头匠,和祁瑞宣的身份差别很大,这种差别首先在语言上就体现了出来:孙七当上了小羊圈胡同的副里长后,“他妈的,不给老人们粮食,咱们的孝道到哪儿去呢?不给孩子们粮食,教咱们断子绝孙!这是绝户主意,除非没有屁眼儿的人,谁也不会这么狠”[4]829!这段话不可能是一个长期以来拥有一定的社会地位甚至受到教育的人能够说出口的,而孙七长期生活在下层接触三教九流,来来往往剃头净面的人身份和受教育程度都不高,所以就算做上了一个小官,但积习已久说出这样的话就很容易使人理解,相比之下瑞宣就不同了,他的身份是老师,熟通英文,放在他身上怎么也不可能说出这样的粗话。除孙七之外,其他人物的语言也是符合其身份特点的,在人物的话语中,老舍将他语言的“京味儿”和幽默渗透其中,如孙大妈常拍着大腿“你个老东西呦,上哪去喽……”[4]555等等,这种语言上的特质既表露在外,又深入到人物的骨髓血液之中,融在全书中,语言也就成了“有意味的形式”,自然地透出深意。用人物的对话刻画人物形象在书中屡见不鲜:在祁瑞宣被抓走后,长顺告知李四爷,李四爷“怎回事?怎回事?”[4]527一句中,普通话中的用法应该为“怎么回事”,省略一个字,使语气由舒缓变得急促,人物急切想了解事件前因后果的心情就凸显了出来,同时,对话和心情的急促同长顺极其缓慢的动作形成了对比,将长顺的性格分明地描写了出来。透视人物的内心语言也是老舍的一大特色,这种透视站在叙述者的角度来说本来应是客观的,但由于老舍爱憎的强烈感情在叙述者语言中还不能够让他满意,于是将目光投放在人物的内心语言上,书中最明显的例子当属文末钱诗人的“悔过书”,每一句都是钱诗人内心的话,但读来却深深地染上了老舍本人的情绪,实为老舍本人不吐不快之言。
四、人与事的和谐运动
于是,通过叙述的视角和语言的使用,老舍得以在《四世同堂》中塑造了一群个性鲜明而又具有共同特质的北平市民形象。总的来说,老舍刻画人物首先以那个高高在上的声音对人物进行类分,划分出这类人共同的特点,为了使这类人中的每个人形象有所区别,在类化后将叙述视角转向人物,进行具体的描写,最后钻进人物的内心,从而达到对人物进行整体上的把握。大致来看,书中出现了三类形象:一是负面形象。对这种形象,老舍以省俭的笔墨进行类化的快速勾勒,进而配之以生动的外号。典型的代表是冠晓荷、大赤包和祁三等人,其中对大赤包的描写尤其有代表性,这个人物一出场——“冠太太是个大个子,已经快五十岁了还专爱穿大红衣服,所以外号叫做大赤包”。而后对此进行解释:“赤包儿经儿童揉弄以后,皮儿便皱起来露出里面的黑种子,冠太太的脸上也有不少的皱纹,而且鼻子上有许多雀斑……一举一动都颇像西太后”[4]10。“大赤包”是冠太太的长相,“西太后”是冠太太的气派,这样的称呼不可谓不妙。对这群人的特点在进行快速勾勒后,再由事对他们性格的各个方面进行补充,继而使人物立体化。这群汉奸大赤包们做官只为搂钱,遇事只想运动,出错首先撇清自己,脸面比什么都重要,又比什么都不重要。第二类是寄托着光明和希望的未来者形象,也可以理解为老舍塑造的正面形象,这类人以钱诗人为代表,包括祁瑞全和高弟等人,在这类形象上老舍对其外貌着墨并不算多,而是以行为塑造人物,人物身上暗藏着老舍对北平、对中国未来的希望。第三类人物则可以归为动摇式的,以祁瑞宣、祁老人为代表,这是老舍重点刻画的人物,也是《四世同堂》中最多的一类形象。这群人生活在社会底层,只想安稳地生活,从来不想得罪谁,只想过好自己的生活,“从文化上看,祁老人信守的格言是‘和气生财’,体现出本分自保的生活态度”[6]。如祁老人只想过好自己的八十大寿,家门以外的事情不归他的思考之内,然而战争逐渐改变了他,随着抗日战争的全面爆发,每一个中国人都被牵扯进战争的漩涡里,祁老人的想法逐渐发生了改变,由事不关己到惶恐着一味忍让,最后“祁老人有了双重准备——几年的折磨与昨晚的会商——决定硬碰硬的对付日本人。他的眼直看着他们,语声相当的高,表示出他已不再客气谦恭;客气谦恭并没救了天佑,小文,小崔们的命”[4]988。这时,祁老人已经从内心改变了,祁老人们已经从动摇忍让走向了坚定,随着抗战的不断深入,人也在不断地变化,事推人,人带事,人和事都统摄于整个抗战的大环境之下,从中表达老舍在抗战时期的人事和文化思考。
五、战时社会文化思考
由于全知叙述视角的运用,叙述者的声音在《四世同堂》中整体上而言并没有间离而出现反讽,也因此背后那个隐含作者的声音在全书中时常显现出来。毫无疑问的是,老舍对待战争是深恶痛绝的,在书中不止一次描写到战争给北平人带来的灾难,但老舍决对没有止步于此。老舍的爱是人类的大爱,他将读者关于战争的思考在书中引向了整个人类受到的苦难,“战争叙事中进行战争反思,在战争反思中推进战争叙事”[7]。通过细读文本可以发现,老舍固然在描写日本侵略者给北平的每一个人带来的痛苦,但当战争僵持不下时,痛苦的不仅是北平人,而是整个人类,“是的,世界应当属于人民,不应当属于军人与政客”[4]1025。书中对于一号房的日本老太婆这个人物的设置是别有用意的,她的存在使我们看到战争是邪恶的,战争不仅给被侵略者带来灾难,也使她们家破人亡。如果说从《偷生》开始,老舍的笔墨还是在对日本人的讨伐上,那么到了《饥荒》时,老舍已经慢慢地将讨伐的笔触放在了日本帝国主义和武士道精神对人的摧残上。虽然对于日本人内心“日本至上”的观念进行毫不留情的批驳,但是对普通的民众却多了宽容,在被日军占领的北平,日本的普通民众也会因为挨饿不要脸面去抢食,“太阳女神的子孙与奴隶们,毕竟都是由同样的血肉造成的”[4]977。老舍对此用笔时是讽刺的,但同样也是同情的,这一场面和陈野求作为顶要脸面的北平人竟然做起了抢食的事情共同组成了老舍对战争的厌恶和战争下人人平等的思考。当生存已经成为难题时,道德和脸面早就被抛到一边。此外书中多次刻画的富善先生是英国人,从瑞宣等人与他的交往一方面可以看出老舍对战争的痛恨,另一方面这与老舍早期《小坡的生日》立意有相似之处。
《四世同堂》的文字中涌动着的老舍对北平文化深沉而痛切的热爱令人震撼。在外敌未来之前,老舍固然可以用讽刺挖苦的笔触对北平文化进行嘲讽,在书中塑造的反面人物形象上更多地承载了北平文化过熟的糟粕面,如祁瑞全为父亲祁天佑的死伤心的竟然是因为排场不够大,通过这些人揭示的北平文化的特点让人深思内省。“当一个文化熟到了稀烂的时候,人们会麻木不仁的把惊魂动魄的事情与刺激放在一旁,而专注意到吃喝拉撒的小节目上去。”[4]231但是一旦外敌侵略到了北平,老舍就收起了他的嘲讽,酝酿着内心的力量将这文字的匕首和投枪狠狠地向敌人掷去,这是他心中对祖国的热爱,对北平的热爱。
可以说,《四世同堂》中的部分人物是老舍身上性格的分散,老舍不会将他们写成完美无缺的样子。钱诗人不愿屈服和舍生取义的诗人品格,祁天佑的忠厚老成,祁瑞宣的动摇、忠孝难以两全和文人的儒雅,北平人身上面对敌人还依然坚守“忍”字,对那道德的固守。老舍深知文化到了分裂时内心深处无法言说的痛苦,可他仍然爱着脚下的这片土地,甚至对于书中大赤包之流也只是用“打哈哈”的语言讽刺他们的“无聊”。老舍是孤独的,他的孤独之处是于这北平人世间对自我的坚持和坚守,面对自己深爱的土地和深爱的中国人,他是恨其不争,哀其不幸。他希望他深爱的人事朝着理想的光明处前进,但他又深陷徘徊其中,于世上率先睁开双眼的人是痛苦的。老舍正是在这痛苦之中独自前行着,因为太爱所以心碎,陷入自我心灵的拷问:我做对了吗?如果我深爱的北平,深爱的中国人都说我错了,那我还是对的吗?我做错了吗?可如果我错了,错在哪里?错在我爱的深沉还是错在把这种爱写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