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谫论初盛唐文人的食物书写

2020-02-27斯梦华

绵阳师范学院学报 2020年3期
关键词:文人书写饮食

斯梦华

(温州大学人文学院,浙江温州 325035)

唐代是我国封建社会繁荣鼎盛时期,其国势的统一开放,文化的多元融合,形成了唐兼收并蓄的文化氛围。尤其是初盛唐开放多元的世风,造就了这一时期文学创作的灵活性,文人除以往阳春白雪外,越来越多地关注“俗物”,饮食书写开始大量进入文人视野,成为文学创作的素材之一。饮食作为人们日常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是人们进行一切日常活动的基础。同时,食物书写又为文人文学创作提供了一个新的视野,文人通过对食物的书写表达自己独特的人生感受。本文重点围绕初盛唐文人食物书写的特征展开,通过对这种特征的分析,发现其与文学创作之间关系。

一、初盛唐文人食物书写的缘由

食物书写在初盛唐文人的文学创作中不断涌现,得益于政治、经济与对外交流三个方面的因素。稳定的政局为文人食物书写提供了安定的写作环境;农业经济的发展奠定了物质基础;频繁的对外交流丰富了文人的写作素材。基于此,食物书写序幕逐渐拉开。

(一)国家统一,社会稳定

继魏晋南北朝分裂之后,中原王朝迎来了再次统一。武德元年(618),唐高祖李渊受禅称帝建唐,建立一系列政治、军事制度,组织力量加强全国统一和政权建设,一时间百废待举,出现了政治清明、百姓安居的社会景象,国家处于稳定发展状态。安定的社会环境为文人食物书写提供了良好的写作环境。

建国初,李渊大力提拔创业旧识与前朝宗亲旧臣,招抚降将,赐姓李氏。这一举措使得诸多隋末割据势力远慕朝风,主动降唐。武德四年(621),又颁布《令诸州举送明经诏》大举贤才,使无数有识之士学有所用,不致四处流离奔徙。律法上,李渊采取宽大之令,颁布《颁定科律诏》大力删减隋朝严刑峻罚,使得先前大批苦于隋政的百姓竞相归附。短时间内,唐高祖李渊整合多方人力为己所用, 开创了政局稳定的社会局面。

唐太宗时期,在长孙无忌等人的辅佐下,初唐政治稳步前进,出现了贞观之治的盛景。其具体表现为在对外民族关系上,唐太宗一视同仁。对归降的各少数民族,李世民全其部落,顺其土俗。贞观年间,唐朝分别与突厥、吐谷浑、吐蕃和亲,采取怀柔政策,避免不必要的武力冲突。在战中被虏的内地人,唐以金帛而非武力赎回。贞观四年(630),唐太宗被各少数民族首领尊称为“天可汗”。长安也成为国际性的大都市。贞观二十二年(648),出现了“四夷大小君长争遣使入献见,道路不绝”[1]6253的盛况。对内用人方面,唐太宗为调和统治阶级内部矛盾,采用“惟贤是与”的方式,不仅任用秦王府旧人,而且起用昔日仇敌,广开言路,积极纳谏,贞观之治随即出现。

唐高宗至玄宗时期,基本遵循太宗旧制并逐步改进。高宗李治施恩于臣服者,树立厚德君威。颁行《永徽律》,社会秩序进一步完善,成永徽之治。玄宗颁布御注《道德经》、注《孝经》,施行“无为而治”、孝行天下。引导百姓尚儒重道,同时采用法治吏治相结合,德刑并举、礼法并用的政治手段,营造出良好的社会氛围。

(二)轻徭薄赋,劝课农桑

充裕的财富给初盛唐文人饮食创作以物质基础。自唐高祖李渊以来,为发展经济,唐王朝大力推行轻徭薄赋政策,罢免各项苛捐杂税,减轻百姓负担。

武德年间,实行均田制与租庸调制,以庸代役的条件放宽了许多,这在很大程度上解放了农业生产。为保护耕牛,李渊颁布了《禁屠酤诏》《断屠诏》《减用牲牢诏》。为避免征求不息给百姓带来的负担,还颁布了《罢贡异物诏》,停止奇禽异兽的进献,厉行节俭。

唐太宗时期,轻徭薄赋,劝课农桑,戒奢从简。贞观四年(630),唐太宗亲自躬耕,感农耕之辛劳。自此,全国大小官员纷纷效仿,“躬亲来耜”的措施取得良好效果。另外,他恢复籍田仪式,颁布《籍田诏》,加强了对农业的重视,极大地调动了农民的生产积极性。贞观六、七年,关中地区农业迅速发展,其后两年,米价降至每斗四五钱;贞观十五年(641),降至每斗两钱。唐太宗还力推均田制,规定所授之田,十分之二为世业,八为口分;鼓励垦荒,设立完备的仓廪制度,减免赋税,粮食税低至每亩二升。

高宗至玄宗朝,大兴水利,变害为宝,农业经济有了极大的发展。与民休息,耕作有时,使得一部分劳动力脱离出来,下层文人有更多的时间从事文学创作。文人迫于饥寒的情况也有所好转,物质基础得以改善。据统计,唐朝最鼎盛之时,GDP达世界总量的60%。

(三)对外交流,胡风传入

唐王朝频繁的对外交流,对各国文化的兼收并蓄,使得各地风物涌入大唐,为文人创作提供新鲜素材,尤其是胡地风物,经丝绸之路迅速东进。

隋唐易代之际,政局动荡,各民族在战乱中交融,胡风渐入。唐初定,为稳定政局,武德年间并未对胡人多加打压,太宗又带有胡人血统,因此在处理少数民族关系上,能较为平等对待。贞观七年(633),出现了“胡越一家,自古未有”[1]6104的局面。来唐胡人主要有三种身份,分别是使臣、质子与贡人。前两者身份相对高贵,后者作为“方物”供人们把玩,唐墓葬中的胡人伎乐形象就是代表。王勃《滕王阁序》所写“佩玉鸣鸾罢歌舞”的表演中也有不少胡歌胡舞;李白诗歌《观胡人吹笛》等,都受到胡风的影响。其次,胡人善于经商,上至宫廷下至民间,都有胡人的身影。上层社会一度形成“贵人御馔,尽供胡食”[13]1958的场景,而民间也有不少卖胡饼的小商贩。其后,由于政局稳定,统治者采取开放的任人政策,不少胡人有机会参加科举,入朝为官,胡地风气更加深入。

二、初盛唐文人食物书写的特点

初盛唐文人的食物书写,基本承袭魏晋南北朝余绪,在其基础上有了文字数量方面的提升。较之中晚唐,食物书写风格为之一变。由原先整个社会的豪奢笼统变为上层精细奢靡、下层简朴粗食的倾向。宋以后,食物书写风格与初盛唐呈相反之势,平民化、生活化色彩浓重。初盛唐文人由于张扬狂狷的性情得到了释放,食物书写常不拘泥于小节。不论食物的选取与食用,还是数量与种类,都异于前后,别具一格。

(一)粗犷豪奢:食物的选取与享用

初盛唐文人食物素材的书写主要停留于表面,以肉类书写为例,他们往往只做一些较为简单粗疏的记载。《全唐五代笔记》中提到的有关饮食的记录达六万多字,其中肉类所占比重高达50%,剩余部分的饮食书写主要集中在面点、蔬菜、水果、蛋、五谷主食等方面。唐笔记云:“言讫,见市吏枷项在前,有驴羊鸡豕数十辈随其后。王问市吏:‘何引此人?’驴便前云:‘实为市吏所杀,将肉卖与行人,不关裴少府事。’”[2]520从这段材料可以看出,区区一个市吏所杀驴羊鸡豕进行贩卖已达到数十倍之多,可见当时人们对于肉的需求之大。韦巨源烧尾食单中共列了各色菜品五十八种,其中鱼类、肉类就占了三十一种,比重占总数的一半以上。正说明肉类在初盛唐人饮食结构中占有十分重要的位置。不过,文中对初盛唐肉食的记载大多为鸡、鸭、牛、羊、猪、狗、驴、鹿等,文人们较少对这一类食材进行深入细致的描写。他们习惯于呈现食材的本来面目,如唐笔记载:“羹以羊鹿鸡猪肉和骨同一釜煮之,令极肥浓”[2]2605,“烹蕈以食工人”[2]1873,“常取少木耳食”[2]3242。文中既不阐述羊鹿鸡猪及各类野疏的来历,也不介绍烹饪的细节,至于调味则更鲜有记载。这一时期的饮食书写,大多追求食物的“本味”。

其次,此时文人对饮食的记载逐渐完备,但这种完备也仅是食物种类和数量上的简单罗列,例如肉类的记载就有鸡鸭鹅牛羊猪等二十多种。徐海荣《中国饮食史》记载:“隋唐五代时期,我国人民食物的总量和品种都有较大增加。”[3]254这一点在初盛唐文人的饮食书写中有一定的体现,但这种书写仍是简单粗略的,没有形成一个系统繁复的体系。

再者,初盛唐时期的文人似乎对奇珍异食青睐有加。唐肃宗曾发赦文:“其年支口味,宜减一半。诸使应进膺鹞狗豽等,一切并停。”[4]213说明在肃宗及肃宗之前,宫廷对于膺鹞狗豽等非常见食物需求不在少数,以至于皇帝要发赦文停止此类食物的供应,方能使其不致灭绝。李白在《寄王屋山人孟大融》一诗中写道:“亲见安期公,食枣大如瓜。”[5]1774枣大如瓜的奇特被李白写进诗里并寄与友人,表明当时人们对于异形食物具有强烈的情感倾向。再如当时中原地区人们对相对陌生的南方食物特别是岭南饮食颇感兴趣。刘恂曾在《岭表录异》中多处记载岭南的奇特饮食,其中包括食用蜈蚣、蜜蜂、蚁卵、青蛙、蛇等。这些都是当时北方人们极少用于吃食上的,刘恂把它们记录下来,并且部分食物还有简单的介绍,例如蚁卵可做酱,蜈蚣则晒干做肉脯而食。对这些奇特食物的探索,一方面显示了初盛唐人追求饮食上的独特,另一方面从它们的制作方法上可以看出,该时期人们仍偏向于保留着食物原本的“滋味”。

不论是着眼于食物数量之多、种类之奇还是材料的原本性上,初盛唐文人都保留有粗犷豪奢的特点。也正因如此,他们对食材来历、烹饪方法、进食过程及食后所思等相关细节则关照不够,仅停留于较为简单的书写。

(二)简略概括:食物种类的书写

日本学者中山时子将中国人的饮食体系分为饮和食两大类。其中“食”包含了“吃饭”和“吃点心”两个部分。吃饭的对象是饭(主食)和菜(副食),饭一类又包括饭、粥、面、饼、馒头、糕、粉;菜则分为宴席菜、家常菜、小菜、腌菜,其下又有细分。吃点心一类包括咸甜点心、小食、果子[13]12。这是对中国饮食较为细致的分类。但是初盛唐时,文人食物书写中体现出来的食物种类并不像中山时子所列的那样全面,其中基本是一些简略的书写。《全唐文》第二册卷三百九十八多次提到“兼种五菜”[4]1798-1801,至于具体是哪五种菜则未有介绍。再如后文:“自是常以山蔬数本佐食。”[4]2411人们大多把野菜和家种蔬菜统称为山蔬,或者干脆与水果合称果蔬,至于像日本学者中山时子宴席菜、家常菜、小菜的细致分类尚未出现明确记载。但是初盛唐时对于鱼肉的分类比蔬菜略为详细一些。由于唐代社会环境较为开放,部分北方文人通过游历或升迁贬谪等方式,接触到一些南方饮食。而中原不常见的鱼虾蟹类在此时被人们逐渐认识。如鱼的分类,从开始称味美的鱼为嘉鱼,或是和鸡鸭鱼肉放在一起合称,到后来的鲈鱼、鳜鱼、白鱼、青鱼等,虾蟹的分类则止步于此。直到五代时毛胜的《水族加恩簿》一文才看到更为细致的分类。至于肉类,虽然鸡鸭猪狗等一些食物单列的情况也较为常见,但是这一时期文人的饮食书写很大程度上仍采用比较模糊概括的写法。如婺州陆郎中长源,判僧常满、智真等人“终朝食肉”[2]1512,唐玄宗《禁屠宰敕》“其百司诸厨,日有肉料”[4]165,都是对肉类比较笼统的记载。如现今的里脊肉、五花肉、臀尖肉等分类更是无从说起。但是不可否认,这一时期人们对于各种食物的认识正在逐渐清晰,也使得文人对食物的描写更加深入细致。

尽管这种书写很大程度仍停留在粗浅、简略的层面,但是初盛唐文人从简略的饮食书写出发,逐渐引发了个体对饮食、对文学创作的思考,从而为中晚唐文人饮食观的形成奠定了良好的基础。

三、初盛唐文人食物书写的表现

初盛唐开放的社会氛围,为当时人们的饮食方式提供了多种可能。又以雄厚的经济实力为倚靠,唐人食风日渐奢靡,金玉食器大量登场,锦绣珍玩,无所不施。

(一)豪放的饮食方式

初盛唐受北方游牧民族的影响,唐人的饮食方式逐渐呈现出豪放的趋势。

如突厥的哥舒翰,虽久居长安,但仍带有游牧民族的旧习——喜食鹿血肠。玄宗得知此事,在驸马宅中设宴,使射生官射鲜鹿取血煮其肠(热洛河)赐之。又因哥舒翰能延揽才士,高适、萧听、严武、吕湮等人均曾入幕,杜甫“日暮穷途”之时曾想投靠他,并作《投赠哥舒开府翰二十韵》一诗。因此,哥舒翰身上的胡地旧习难免影响到与其交往的各路文士。

此外,羊头亦有人食。“开元末,有人好食羊头者。”[2]382这也是受胡人饮食的影响。突厥有将牲畜头颅煮熟切碎泡醋而食的习惯[6]。中原地区自古以来,就对动物头骨有较高的敬意。早在新石器时代,“在大汶口文化中人们生前吃猪肉,死后以猪头随葬”[7]26。动物的脑袋被用作祭祀祖先和随葬古已有之,这一传统一直沿袭到今天。如今每逢过年,仍会用猪头祭祖,然后才用于人食。自胡风传入,这种传统有所改变,动物的头骨开始作为食物之一,如上文提到的食羊头一事。

再者,食用生肉与烹食牛羊现象更为常见。李白《将进酒》云:“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5]170而《幽州胡马客歌》中:“牛马散北海,割鲜若虎餐。”[5]198则更形象化地描写了初盛唐时幽州胡马客割鲜为食的豪放行为。诗歌中体现出来的饮食方式的粗犷豪放正是该时期文人饮食书写的一大特征。唐笔记载:“太宗使宇文士及割肉,以饼拭手,上屡目之,士及佯不寤,徐卷而啖。”[2]1708宇文士及割肉后用饼拭手,卷饼而食,颇为豪气。《全唐五代笔记》载“煮鸡豚或生或鱠”[2]1295,《岭表录异》:“南人取之(鲎鱼),碎其肉脚,和以为酱,食之。”[8]25-26表明人们对于鱼肉类食物存在生食的情况。赵荣光《中华饮食文化概论》一书提到:“东南沿海地区,人们嗜食鱼虾,且尚生猛。”[9]40这一现象与胡人“割鲜为食”有些相似。事实证明,早在汉代,岭南地区的人们就与胡人有所接触。因为在岭南多地汉墓中,就已出现各色胡俑。广西民族大学谢崇安教授认为这种现象或与岭南野蛮的蓄奴(胡奴)制有关,或是胡人主动入住岭南。无论何种情况,胡汉混居的情形势必会对彼此生活产生影响。而饮食(不论是食物种类还是饮食习惯)作为日常生活必不可少之事,其间渗透,不可谓无。因此,《岭表异录》所载生食肉类的情况很大程度上是受胡人粗豪饮食方式的影响。

最后,盛唐之人本身的豪气与发达的经济状况也为这种饮食方式提供了内外条件。杜甫《严氏溪放歌行》:“费心姑息是一役,肥肉大酒徒相要。”[5]2327写出了当时人们厚酒肥肉的饮食状态以及食物之丰盛。《昔游》一诗:“肉食三十万,猎射起黄埃。”则更直观地展示了盛唐时人们饮食的粗疏豪放之气。其中虽难免夸张,但生活是一切文学艺术创作的源泉,初盛唐时期的饮食生活给当时的文人创作提供了现实基础。文人从中汲取灵感,收集素材,把丰富多彩的饮食生活变成文学艺术的一部分。后来者通过对这一时期文人饮食方式的解读,窥一斑而知全豹,更好地理解了大唐盛世开放世风影响下初盛唐时期文人饮食书写的变化过程,为中晚唐乃至宋代文人的饮食书写做了较为充足的准备。

(二)奢华的宴饮环境

初盛唐社会经过唐太宗李世民和女皇武则天的治理,各方面都形成繁荣昌盛的格局,这就为豪奢的饮食之风提供了充足的物质基础。在这种环境氛围中生活的文人,或多或少都受到这种世风的影响,从而形成陈尚君在《唐宋因革与文学渐变》中提到的“安史乱前的诗人似乎都性格乖张,狂傲自负”[10]的性情,而这种状态恰恰最直接地体现在他们的饮食书写上。初盛唐文人将这种乖张狂傲的性情有意无意地投射到笔端,使得这一时期的饮食书写与大唐气象巧妙地融合在一起。

这一时期的饮食环境大多豪华奢侈,人们不断追求豪食盛宴。张说《安乐公主花烛行》诗云:“百壶渌酒千斤肉,大道连延障锦轴。”[5]935从中可看出,安乐公主大婚时“百酒千肉”的盛大场面。唐笔记载,武则天时期张易之、张昌宗、张昌仪等人“竞为豪侈”,张易之置鹅鸭于大铁笼内,笼中放以热炭火,铜盆贮五味汁。鹅鸭绕火走,渴了就饮汁,鹅鸭难忍火炙之痛旋转奔走,导致其表里皆熟,毛落尽,肉赤烘烘而死。张昌宗活系驴于小室内,张昌仪缚狗四足于橛上,方法如前。此外,初盛唐时期著名的烧尾宴就是一个极尽奢华的例证,以至于景龙三年九月,许国公苏瑰就拒绝向皇帝进献烧尾宴。

《剧谈录》载:“上巳即赐宴臣僚,京兆府大陈筵席。长安、万年两县,以雄盛相较。锦绣珍玩,无所不施。”[11]135人们用锦绣珍玩布置饮食环境,有些地方甚至“以雄盛相较”,场面之奢华可见一斑。初盛唐文人的食物书写除了从大环境着手外,也善于从小处经营。唐玄宗诗云:“玉斝飞千日,琼筵荐八珍。”[5]37贺知章《答朝士》:“鈒镂银盘盛蛤蜊,镜湖莼菜乱如丝。”[5]1148这一时期的食物书写特别是诗歌的创作,大多有攒金镶玉的色彩。一方面文人将其描写功力与色彩搭配发挥到极致,另一方面金玉器皿的大量使用也为文人的食物书写提供了现实依据。因而,不少诗人的诗句中都透露出浓浓的金玉色调,给人珠光宝气之感。如贺朝:“玉盘初鲙鲤,金鼎正烹羊。”[5]1182王维:“良人玉勒乘骢马,侍女金盘鲙鲤鱼。”[5]1258李白:“何时黄金盘,一斛荐槟榔。”[5]1736常建:“鲤鱼在金盘,别鹤哀有馀。”[5]1457《旧唐书·胡楚宾传》载高宗令胡楚宾作文,随即将饮酒后的金银杯赏赐给他,记载了人们用金银杯饮酒的事实。除金银外,玉石通常也作为人们豪食宴饮环境的一部分。王翰《凉州词》中“葡萄美酒夜光杯”[5]1609,所写之夜光杯就是玉杯的一种。即将出战的将士仍能手握夜光杯饮酒,奢华之处,无所不及。李商隐《小园独酌》:“半展龙须席,轻斟玛瑙杯。”[5]6265诗人独自饮酒,所用杯具竟由玛瑙制成。再有《酉阳杂俎》:“安禄山恩宠莫比......其所赐品目有‘金大脑盘’、‘银平脱食台盘’。”[12]2杜甫《丽人行》中反映出当时人们使用犀牛角所做的筷子:“犀箸厌饫久未下,鸾刀缕切空纷纶。”[5]2261而“到唐代,漆器多向华丽方向发展”[13]1598。在这种奢侈时俗的影响下,“一些并不富裕的普通之家十分羡慕并效仿富贵之家”[13]323。

至此,初盛唐社会整个饮食环境,上至帝王将相,下至文人百姓,皆以豪奢作为自己饮食的追求,加之文人将其写入文学作品之中,经广泛传诵,在上行下效的影响下,初盛唐食风日趋奢华。

这种现象的形成与初盛唐高度繁荣的经济密不可分,初盛唐人尤其是达官贵人千方百计以饮食环境的奢华作为自己的宴饮追求,或多或少都影响着当时文学作品的创作风格。在这种社会风气的带动下,越来越多的人注意到食物书写的多彩之处,而饮食本身的通俗性又为各阶层文人的文学创作提供了最直接的素材。这是一种常见的,基本无阶级局限的描写对象。不论是上层士人还是下层贫苦文人都可以之为材料进行文学创作,从某种意义上说,食物书写使得初盛唐整个社会的文学创作风气更加活跃,而文人文学创作的辉煌又与大唐盛世相映成趣。

四、食物书写与文人行为心理

众所周知,初盛唐是唐朝的上升期。尤其盛唐,经济、政治、文化方面都达到了高度繁荣。安定的社会环境给这一时期文人的食物书写提供了良好的外部条件。唐的开放包容和兼收并蓄给外来食物及胡风的传入创造了机遇。再加上唐人高度的自信力和毫不遮掩的外放性情,使得这一时期的食物书写呈现出与文人行为心理相对应的特征。

(一)狂放不逊:文人形象与行为

此时的文人,身上多少都有些狂率的个性,他们的言语行为没有过多的遮掩,也不会因穷困而减其豪迈之情。这些人与中晚唐文人不同,即使人穷志短、仕宦连蹇仍豪气不衰。如“天子呼来不上船”的李白,“脱帽露顶王公前”的张旭,自称四明狂客的贺知章等,就连一向沉稳的杜甫也发出了“吾爱清狂客”的感叹。可以说,他们身上的雄豪意气与脱俗求奇的文学创作理念,和辉宏的大唐气象相映生辉。

初盛唐的文人,一部分是因为日益繁盛与空前稳定的社会环境给了他们较为优渥的条件,他们受这种氛围的感染,自然而然地沉浸在这恢弘盛世之中。这是一种无形的不自觉的投入。如王勃《滕王阁序》的“钟鸣鼎食之家”,筵席的排场也是“千里逢迎,高朋满座”,这是一种社会现象的生动描述。王翰《凉州词》中即使戍边也仍是“葡萄美酒夜光杯”为伴。在这样的环境下,王维不禁发出“帝城风日好”的感慨。至于承恩后的李峤则更是万分欣喜,连回家路上的烟霞也觉得格外好看[5]693。这一时期的文人除了深受繁华社会环境的感染,还对君王抱有很大的期待。他们希望自己遇到明君,因为一个圣明的君主是文人们实现政治抱负的前提,但并非所有君王都能做到善始善终。迫于此,部分文人开始将心力投诸笔端。于是,这一类文学作品中出现了狂傲不羁的形象与文字表达。李白便是其中的代表,如他自诩为“楚狂人”,又因得罪明皇宠臣高力士,被贬后吟出“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的铁骨铮歌,更有“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的豪言壮语。贾至在诗中也写道:“盛才溢下位,蹇步徒猖狂。”这时的文人,狂是其外在体现,但这种狂更多的是怀才不遇后的无可奈何。有的文人作品中则出现了一种被迫的豁达,是失望之后的“不如归去”。如苏晋的“努力持所趣,空名定何益”,孟浩然“不才明主弃”后的寄情山水,储光羲也在多次失意后发出了“不群”的感慨。

因此,在这一类文人的作品中,他们往往自诩轻狂,把自己塑造成一个遗世独立的狂者形象,这样就不必拘泥于政治得失了。也正因如此,他们的文学作品中多少都带点狂的味道。不论是粗略的食物书写抑或是为人处世之道,他们很少在乎细枝末节,一般从大处着笔。因为一旦内心细腻的情感被激发,他们的失意之情便无法遏止。于是可以看到,此时文人的大鱼大肉、豪饮欢歌,是歌颂盛世的欣喜,也是被埋没后一醉方休式的悲凉。

(二)求新求奇:对待食物的心理

由于唐的开放,西域饮食文化越来越多地传入内地。在猎奇心理的带动下,异域新奇的食风开始影响到初盛唐人的饮食。文人们迅速将食之新奇转移到诗文之新奇中。

西域常见的牛、羊、驼、酥和胡麻,通过丝绸之路传播到中原,并渗透于文学作品的各方面。《旧唐书·舆服志》有“贵人御馔,尽供胡食”[14]的记载,表明当时上层社会对胡食的接受度相当高。《广异记》卷一载“店中有故人,卖胡饼为业”[2]560,可见此时已有卖胡饼养家的商贩了。由此可见,胡食不仅在上层社会颇受欢迎,在中下层社会也较为常见。

随着异域食物的传入,这些地区的饮食习惯也开始影响到初盛唐人。由于地理条件的限制,当时唐代以西以北地区多为游牧民族。他们大多无固定生活居所,常年随水草而居。因此,他们的饮食生活基本在毡帐内完成,或是架火煮食,或是围火进食。严苛的生存环境使他们不可能像定居者那样有一套相对完善的烹饪器具与大型烹食场地。很多时候,为了方便携带,他们往往将肉、奶等食物制成干、酪,以刀割食。这种方式就影响到上文提到的宇文士及割肉而食一事。唐肃宗为太子时,曾侍膳玄宗左右,“尚食置熟俎,有羊臂臑,上顾使太子割”[2]1011。由此可见,割食的行为已经影响到了皇宫大内。而且,异域奇特的饮食方式在初盛唐人的文学作品中并不少见。李白《幽州胡马客歌》“割鲜若虎餐”的行为不同于中原地区。这一时期,除了人们主动接受学习异域饮食风俗外,外域进贡也为这种食风深入大唐做出了贡献。颜师古就在自己的作品中提到了“日域献奇珍”的境况,以至于出现“肃肃皆鹓鹭”的情形。贞观时期,唐军先后灭东西突厥,保证了丝绸之路的安定与繁荣,形成万国来朝的局面。至此,西域各类奇珍异食大量入唐,唐人求新求奇心理得到满足。

文人们在与新异食物的接触过程中,由最初的试探、接受,变为由衷喜爱,进而将其诉诸笔端。甚至可以说,初盛唐文人的张扬是异域食风在他们身上的一种外现,而文人们又将这种外来物内化为自己的情感,通过文字的形式表达。因此,在这一时期的文学作品中,我们已经可以看到一些异域风情了。

五、结语

本文从初盛唐文人对食物书写的缘由、特点、表现及文人行为心理等方面进行研究,通过文人文学作品中具体的食物书写特征,可以窥见初盛唐时期整个社会的食风流变与文人的行为心理状态。饮食作为人们日常生活中最基本的生活化主题,给文人的文学创作注入了新的血液。同时,食物书写以其通俗性、灵活性迅速在社会中传播开来,将原本高耸入云的文学艺术最大程度地带到中下层社会中去,文学创作逐渐生活化。再次,初盛唐文人食物书写研究,为中晚唐文人及文学创作研究提供了方向。文人对各种食物的接受、感悟与理解,食物作为创作素材大量进入诗文之中,胡地饮食风气的传入对饮食书写内容的改变。这些都在中晚唐饮食书写中体现出来,并且成为中晚唐文学书写的重要组成部分。原本的阳春白雪增添了不少“烟火”气息,文学创作开始出现由雅入俗的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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