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林希逸的散文创作理论
2020-02-27郑腾尧
郑腾尧
(沈阳师范大学文学院,辽宁沈阳 110034)
林希逸是南宋“艾轩学派”的集大成者,同时也是南宋重要的散文家,现存作品有《庄子口义》《老子口义》《考工记解》《竹溪鬳斋十一稿续集》等,其中散文数量达二百多篇。他的散文理论也颇具特色,主要表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一、对创作主体内心世界的关注
《文心雕龙·神思》中有“神与物游”[1]248一说,强调在构思过程中精神要接触外物,且精神的力量应超越客观存在,处于领先的位置。同样,林希逸的散文理论也指向创作主体的内在精神世界,建立在内在精神的基础上。他在《和吴简祥飞跃亭韵》中说道:“跃跃飞飞共太虚,痴人底解见遗余。师传吃紧知何处,乐在中心不在书。”[2]读书的乐趣不在于书本本身,而在于读书者内心。在《和后村忆昔二首》中,他说道:“功苦从人夸腹稿,发明自我看心花。”[2]用“腹稿”“心花”两个词表明创作者内心世界的力量。从以上两例,可以初步看出林希逸对创作过程中内心精神世界的强调,具体来看,主要体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一)强调“心悟理”这样的创作方法
东北师范大学古籍所刘思禾在《南宋林希逸的理学思想》一文中,将“心悟理”作为林希逸理学思想的中心,将“心悟理”定义为通过直觉把握无遮蔽的存有,通过悟来把握存有的完整本体[3]。宋代诸人都对“心”做过不少论述,例如,陆象山的“心外无物”,要求人要充分发挥个体精神的力量。苏洵的“得乎吾心而言”[4]169把“得乎吾心”作为评价文章的标准。相对而言,林希逸更倾向于陆九渊的“心学”,主要将视线放在心与理的关系上,继承前代艾轩诸人的“心通于理”的观点,提出“心悟理”的创作方法,这里的“心悟理”是指在明理的过程中,要将“心”放在首要位置,通过向内求索这一途径来理解“理”的涵义。他在散文《周礼论》中说:“吁,儒者论经,苟未能以心为师,以识为友,以见闻为传注,而区区求泥于纸上之陈言,重何所折衷哉?”要求儒者应该“以心为师”,不能仅关注纸面上的经文,这实际上是将“心”放到了比儒学经典还要高的位置,想要弄懂儒家之理,就必须重视“心”的作用,这正是他“心悟理”的体现。
林希逸在论述散文创作时也有相同的观点,他在《以大事小者乐天论》中说道:“雍容自得,不与之争,而物莫吾撄;不与之敌,而物莫吾逆。此心方且乘日月而流,方且挟宇宙而游,方且泠然若飘瓦、若虚舟,真不知老之将至,而乐以忘忧也。”[5]406这里他将“心”放在崇高的位置,认为在创作过程中与物产生直接联系的是“心”,只有用“心”来指引思考的方向、与物同游,即通过“心悟理”的方式,才能创作出具有深刻义理的作品,这与南宋以义理释经的学术背景相契合。
(二)关注内心的“自然”
林希逸强调在诗文创作时不刻意安排布置,追求自然而得,看重自然之美。在《跋赵次山云舍小稿》中,他说:“陶谢,诗之刑典也,不假铅华,不待雕镌,而态度混成,趣味闲适,一字百炼,而无炼之之迹,学者亦难矣。”此处林希逸虽然是在谈论诗歌,但他对自然美的追求是不区分文体形式的。他十分推崇陶、谢作品不假铅华之美,提倡作品要自然而成。就算诗文中需要有炼字的成分,但对美的最终追求也是无斧凿痕,要呈现出追随本心的自然美。
在《律论》一文中,他说:“举天下之事,若皆出于人为,而实非人所能为也。自无而至有,自简而至繁,由古及今,变不穷而用亦不穷,是盖自然之机行乎两间者也。……机变之自然,非人所得而强有,亦非人所得而强增也。”此处,林希逸从“无”与“有”、“简”与“繁”、“古”与“今”的角度谈起,说世界上所有的事物都要遵循自然的规律,不能通过人力强行改变,以此来阐述自己关于“自然”的观点。对他来说,作文也不例外,人为的刻意安排布置并非上策,创作要顺应自然而非强迫可得,要在自然的创作中使作品展现出自然之美。
(三)十分重视“自得”
“自得”一词源于《孟子》,二程(程颢、程颐)和朱熹都曾为此作注,他们强调通过“默识心通”[6]145来体悟作品中的深层意义。林希逸在散文中也多次论及“自得”,在《庄子口义》中,他说:“自得其得,自适其适,即自见自悟也。大抵分别心与外物耳,不得其本心而驰骛于外,则皆为淫僻矣。”强调所思所悟是在“自得”的状态下自然而然产生的。
在《见陈郎中启》中,林希逸说:“尝谓佛虽诞,而天下不知其所以;禅虽高,而天下不知其所高。必见者自见,而闻者自闻,则非其所非,而是其所是。”在体悟佛禅之理时,他强调“见者自见”,理解佛禅之理要通过内心的体悟自然得到,在达到内化的程度之后才能进一步阐释。在《黄绍谷集跋》中,余则曰:“学诗如学禅,小悟必小得。”可见林希逸在对待文学的创作和对待佛禅的体悟时所用的方法是类似的,也就是说,他理解佛禅的方法对文学是同样适用的,即在理解散文时也要运用自得的方法,只有用心体会文学作品的涵义,作品的深层内涵才能“自见”,而非强刮狂搜。此外,他还有“暇则焚香鼓瑟,有萧然自得之趣”[7]60等论述,也证明了他的这种主张。他欣赏作品时,要在焚香静气的心理状态中达到自然而得之,从而体悟其中之趣。通过这些论述,我们可以看出“自得”观是林希逸在欣赏散文作品时关注内心世界的重要表现。
“自得”的散文创作理论,并未使林希逸的作品趋于平淡,而是使他的作品在悠然自得的状态下产生,具有自然之美,这直接影响到了他的散文创作风格,刘克庄:“槁干中含华滋,萧散中藏严密,窘狭中见纡徐。”[8]325就是对林氏在这一创作理论指导下的作品的直接肯定。
二、关注散文的实用功能
自唐代韩愈、柳宗元“文以明道”、宋代欧阳修“道胜文不难自至”强调“道”对“文”的决定作用[9]216-225以来,以唐宋八大家为首的散文大家无不强调道的重要作用。可贵的是,在南宋说理风靡、重道轻文的整体散文创作环境中,林希逸关注社会现实,拥有强烈的求实精神。在《西亭兰若记》中,他说道:“学伯夷之清者不必皆饿于西山,学屈原之忠者不必皆沉于汨罗。堂序虽安,居之以虚心,则犹虚舟也;躯壳虽存,视之以无我,则犹浮沤也。”从中便可以看出他的求实精神,这样的求实精神也使得他十分关注散文的实用功能,具体表现在以下三方面。
(一)作文要关注现实
宋代士人具有政治家、文学家和学者集于一身的特点,优秀的文学家往往同时拥有一定的政治地位,林希逸也不例外。《四库全书总目》中说,林希逸乃“端平二年进士,景定间官司农少卿,终中书舍人”[10]2182,可见林希逸不但是优秀的散文家,同时在政治上也有一定作为。这样的双重身份,是他提倡关注现实的散文理论的重要原因。他在《安晚先生丞相郑公文集序》中说:“和使往来,国是未一,公条间惎,迄如蓍龟,时则有边备之疏。他如《敬思》二铭、《元吉》十箴,与夫《祖训》四言,发挥帝梦,又宗社之大计也,功言共立,不既伟乎!”面对外敌强劲、国家尚未统一的现实,林希逸在散文中提到“边备之疏”问题,可见他十分关注国家政治。他在此提出郑公作的文对社稷有重要作用,称郑公“功言共立”。不难看出,林希逸十分重视作文对政治的作用,他所提倡的文一定是要对政治有所裨益的文。
除了强调作文对当时社会政治的作用之外,林希逸也没忽视文章对后世政治的作用。在《汉之为天数者如何论》中,林希逸还提到:“论一代步占之学,而取其有益后世者言之,此儒者著书之盛心也。夫步占之学,其传尚矣,自史氏之书志作,而其人始详。苟非学术之精微可以推行于千百载之下,岂肯私其姓氏而著录之哉?……儒者取其源委而纪录之,使后世因其休咎祸福之言,得以为恐惧修省之地。”在林希逸看来,好的作品会著录精微的学术问题,并推行于后世,使后世之人可以从中获得对政治有益的观点,否则就不值得著录,在这里他就强调了文章对后世的积极作用。
林希逸提倡散文要关注现实,向上表现为散文对政治的作用,向下则表现在重视作品反映底层社会现实的情况。在《潮州海阳县京山书舍记》中,他说道:“挹其容,谦恭而尚德者也;听其言,质实而务学者也。”可以看出林希逸对社会现实的关注。在论及方次云文集时,林希逸说:“乃若其诗,则或长或短,可兴可观,是谓学问之鼓吹也。”[5]324从“兴”“观”的角度探讨文学作品,将作品可观下层民风的作用提升到新的高度,尤其可见林希逸对文章反映现实情况这一作用的关注。在《老艾遗稿跋》中,林希逸说:“是虽残篇败楮,真迹能几,而论其世,想其人,其于朝廷,则有君臣遇合之懿焉;其于班行,则有朋友讲论之懿焉;其于家庭,先生口占,而东峦笔受,则有一门父子之懿焉。”林希逸从散文中窥见老艾之品行,他也庆幸自己能从残留的散文中得到老艾之于朝廷、班行、家庭等情况,也可看出林希逸对散文反映社会现实的关注。
(二)重散文内容而轻形式
林希逸关于散文实用功能的理论,还表现在他将文章的内容置于比形式更重要的位置上。认为:“盖自汉而下,著书立言之士,以实事为书则仿《史记》,班固以下诸史是也;以空言为书,则仿《论语》,扬雄之《法言》是也。《诗》《书》《春秋》皆史也。”[5]402强调学史不拘泥于格式,应从实用的角度看待六经。在林希逸对史书的看法中,值得注意的是,他根据文学作品的内容来区分,将内容与史书相同的书都称为史书,而不拘于作品的外在形式。这在一定程度上扩大了史书的范围,也加重了对作品内容的关注程度。
同样,林希逸在《潜虚精语序》中还说道:“《潜虚》非无佳语,但只是后世文字,《太玄》则犹有古意。况《潜虚》设论大抵皆前人书文中已有者。张炳文以为果温公所作,此亦不必深辨,只以文论,不必问何人。前后本有缺有全,续添者为伪,文公言之尽矣。初本已有虚浅无深味者,况续增者乎!”林希逸作为实用主义者,他明确表示不必过于纠结《太玄》与《潜虚》成书年代先后,而只就文章内容本身讨论。这也是从文章的内容入手而不论其体例、成书年代等形式上的问题,说明林希逸将散文内容看得比形式更加重要。凡此种种,都是他注重散文内容而轻形式这一理论的有力证明。
(三)注重作文抒发真情的功能
林希逸作为南宋的理学家之一,并未忽视散文的审美艺术价值,反而十分关注散文对个人情感的抒发作用。林希逸在《报晖堂记》中说:“以余之悲,思子之乐,而又美其闻见所自来,能不叹羡矣乎。”他关注个人情感,谈到自己内心的悲喜之情,为了抒发自己内心这种最真实的感情,他“因为此记,并述余心,亦愿子知吾由前之所以愧者,而日加勉也”。作记文来表达自己的感受,来抒发内心最真挚的感情。通过此例,可以看出林希逸对文章抒发真情实感作用的重视。《刘候官文跋》一文中,林希逸说:“自韩退之有‘如是者有年’之说,至老泉乃曰:‘其始也骇然以惊,其久也豁然以明。及其胸中之言日益多,不能自制,试出而书之,再三读之,然后浑浑乎觉其来之易也。’此非沉潜之深、悟入之奥,无缘有此语。”这里列举韩愈《答李翊书》中所提到的长期积累和苏洵《上欧阳内翰第一书》中胸中之言充溢而创作的例子,论述创作散文应该像韩愈和苏洵一样,在积累了足够多的“胸中之言”而不吐不快的情况下进行写作,将内心的真情实感充注在文章中,在内心真情实感引导下创作出来的散文才是好的作品。通过以上例子不难看出,林希逸在强调散文要关注现实和重视散文内容的同时,还十分重视散文抒发真情的功能。
三、注重创新的文论主张
宋代知识分子的创新精神是有宋一代最不容忽视的闪光点,就散文创作而言,从王安石的“翻案诗”,到欧阳修对传统文风的创变,到苏轼的“反常合道为趣”[11]124的创作主张,再到江西诗派“有定法而无定法,无定法而有定法”的“活法”说,为我们清晰地描绘出宋人的诗文创新之路。
林希逸对诗文创新也十分关注。首先,他推崇陶渊明、杜甫、黄庭坚等人的创新精神,是对宋儒创新精神的继承。在《黄绍谷集跋》中,林希逸说道:“余初学诗,喜诵涪翁(黄庭坚)诸篇,谓其老骨精思,非积以岁月不能也。”[5]355直言黄庭坚的作品“老骨精思”。他论文学也以黄庭坚的标准为标准:“山谷所谓文章切忌随人后,正此诫也。”赞扬黄庭坚的文章不随意模仿前人,即具有创新精神。还说“今言诗于江西,大抵以山谷为的”[5]330。也是看到了黄庭坚身上的创新之处。众所周知,黄庭坚作为“江西诗派”的开山祖师,对诗歌的创新之功不容小觑,江西诗派“夺胎换骨”“点铁成金”“拗对”等一系列主张无一不展现出宋诗在各方面的开拓创新之功。林希逸对黄庭坚创新精神的极力推崇,也正是他注重创新精神的文论观的表现,由此可以看出林希逸自身高扬的创新精神。
其次,林希逸虽然在很大程度上继承了宋代文人的创新观念,但他并不盲从。入宋以来,士人继承了韩愈对孟子的推崇,将《孟子》奉为经典,传统上的思孟学派因此蔚为大观,《孟子》一书也几乎成为唯一的权威。而林希逸却说:“二俱非也,文字无古今,机键则一,是岂不可两能哉,直患不用力尔”[5]359,“诗者骚之宗,而骚者诗之异名也”[5]383等,对诗、骚进行详细的论述,将《诗》《骚》放到相当高的高度。从中不难看出,林希逸并非心中眼中只知孔孟,同时也肯定诗、骚的正面价值,在尊孔孟的同时也并未忽视其他的经典。在当时诗文革新、成就斐然的情况下,林希逸并未盲从,展现出他不随波逐流、注重创新精神的文论观。
再次,林希逸注重创新的文论主张还表现在他的“尚奇”的主张中。如林希逸所言:“以诗之病而验之赋,庶乎得君瑞所以传之法,而又尽其所以至之妙。余少学赋,苦不能奇,今老矣,喜闻其说,故不辞君瑞之请,而为之序云尔。”[5]327谈到年少时在学习写赋的时候,苦于不能得一“奇”字,现在看到李君瑞的作品在这一点做得很好,毫不推辞地就为他作序。由此可以看出,林希逸对奇文的赞扬和对“奇”这一美学范畴的苦苦追寻。他从“奇”的角度,赞扬刘克庄作品“霜明玉莹,虎跃龙骧,闳肆瑰竒,超迈特立”[5]339;在《断桥和尚语录序》中称赞断桥和尚作品“老辣痛快,险怪奇绝,实语诳语,句句皆破的,为之悚然”,也是因为欣赏他作品“险怪奇绝”的风格。林希逸在《将仕林君父子墓志铭》《莆守监簿陈所翁祭文》等文中,也十分重视对所咏之人作品“奇”的一面的赞颂,也可看出林希逸注重创新中尚奇的一面。
林希逸求奇的文论主张还表现在他继承“游戏为文”的传统上。他作有《代毛颖谢表》《代石虚中谢表》《代陈玄谢启》《代褚知白谢表》四篇文章,“毛颖”“石虚中”“陈玄”“褚知白”分别为笔、砚、墨、纸,颇有韩愈《毛颖传》游戏为文的感觉。在散文作品中,他还说“以毫端之游戏,为门左之辉华”[5]282,将文学创造称之为笔端的“游戏”。在《跋蔡伯英四友集》中,他说:“退之《毛颖》,或者以为俳,子厚独以诗之善谑、史之滑稽比之”,赞同柳宗元对韩愈《毛颖传》游戏为文的肯定。这些都从正面肯定了游戏为文的价值,也可看出林希逸从以文为戏这一角度来表达对尚奇观的追求。
综上所述,林希逸散文中存在丰富的关于散文理论的内容,包括对作者内心世界的关注、对散文实用功能的强调以及对散文创新精神的主张等;在继承前人散文理论的基础上有所发展,将《诗》《骚》放在同等重要的地位;强调散文中性情抒发的重要性,推崇游戏为文等,对其散文创作实践也起着重要的指导作用。我们系统地考察林希逸的创作理论,不但可以弄清他散文创作实践的理论依据,而且可以通过它们窥见南宋末期散文发展状况的总体风貌,对我们正确把握南宋散文新变有重要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