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正栓《仓央嘉措诗集》英译本的译者行为批评分析
2020-02-27⊙高博
⊙ 高 博
(南开大学滨海学院公共外语教研室,天津 300270)
一、引言
仓央嘉措诗歌既是藏民族文学史上的瑰宝,也是中华民族文学史上的奇珍。自清朝康熙年间以降,仓央嘉措诗歌流传至今已有三百余年的历史。“这些诗歌先是在藏地流传,后来又在汉地传唱,再后来更是走出国门,渐次蜚声海外”。[1]1就其在英语世界的传播而言,仓央嘉措诗歌最早的英文译本出现在20世纪初期,一些带有殖民背景的学者型官员在自己介绍西藏历史文化性质的著作中提及了一些,然而只是蜻蜓点水,挂一漏万。直至1930年,我国著名藏学专家于道泉教授翻译的仓央嘉措诗歌译本问世,是为海内外第一个正式刊行的藏、汉、英三语对照译本。此后,又有藏族学者W·泰森英译的仓央嘉措诗歌74首。2015年初,李正栓和王密卿两位教授共同翻译了仓央嘉措诗歌,即《汉英对照仓央嘉措诗集》(以下简称为《诗集》),这个译本为国内第三个英译版本。然而,需要特别指出的是,《诗集》由两个部分组成:第一部分包括英译仓央嘉措诗歌66首,这是学术界比较认同的数量和内容,其译者是李正栓教授;第二部分的英译工作由王密卿教授完成,该部分涉及5首托名于仓央嘉措的诗歌作品。这些作品并非一定为仓央嘉措本人所作,但却流传深远,影响广泛。本文旨在对李正栓教授的译者行为进行具体详实的考察,因此,在文本材料的选择分析上仅以《诗集》的第一部分作为主要研究对象。
二、译者行为批评理论及“求真—务实”连续统评价模式
翻译批评包括许多途径,而“对译者进行批评”是其中比较重要的研究视角之一。在译者批评中,以译者行为作为批评焦点的“译者行为批评(translator behavior criticism)”,显然是对传统译者批评内容的丰富和补充,也是对传统译者批评途径的突破。[2]具体而言,“译者行为”是一个基于社会视域下的概念。它主要是指“社会视域下译者的语言性翻译行为和社会性非翻译行为的总和。”[2]91以译者为切入点并以社会视域为批评维度而对译者行为所做的批评性研究,构成了译者行为批评的主要内容。译者行为视域下的文本批评主要关涉的是译者对原文和译文的支配关系,评价译者行为,探讨的是意志体译者行为的合理性,其行为越有理性,就越能被社会理解,而理性行为下译文的接受程度也就越高。[3]简言之,译者行为视域下的翻译批评是将“文本批评”与“译者批评”有机地融为一体,在这其中,译者的语言人和社会人角色均被纳入到考察译本的理性范围之内。
译者行为批评理论构建了稳定的评价模式,即“求真—务实”连续统(Truth-seeking and Utility-attaining continuum)评价模式。在这里,“求真”指的是译者为了实现读者/社会的目标而全部或部分求取原文的行为;“务实”则是指译者在对原文语言所负载意义全部或部分求真的基础上为满足务实性需求所采取的态度和方法。[4]“求真”和“务实”是一体的,它们处在一个渐变的连续统上,二者既相互区别又融为一体。具体来讲,“求真”的目的是为了保证原文的意义;而“务实”则更多关注的是读者的需求。两者的关系表现为,“求真”是“务实”之本,“务实”是“求真”之用。然而,具体到现实的翻译实践当中,译者为了让译作顺利地进入目标语社会的流通领域,往往会在“求真”的基础上更多地考虑到译文的“务实”情况,亦即将“务实”作为更高的目标。据此,一般来说,“以求真为本,以务实为上”就构成了译者在翻译活动中通常遵循的行为准则。以下,笔者拟利用“译者行为批评理论”作为研究框架,并从翻译内和翻译外两个层次对李正栓所译的《诗集》进行具体剖析,以期在此基础上对其译者行为做出客观且公允的评价。
三、《诗集》译者李正栓的译者行为批评分析
(一)译内行为分析
译者的“译内行为”主要涉及“语言文字的转换和意义的再现等翻译本身的因素”[6]115,其中包括:词语运用、句法结构和修辞手段等多个方面。本文即从这三个方面对李正栓的译内行为进行探究。
1.词语翻译
在对原文词语进行翻译时,李正栓大多是按照汉文的原初释义对其做出解读。这样解读出来的结果往往会导致“求真”有余而意蕴欠丰。由此,译诗不免会在一定程度上为读者留下缺乏灵动感,生硬刻板的印象。为了更好地说明这一问题,我们以于道泉的英译本为例对比分析。如下例所示:
例1:
汉语原文:草头上严霜的任务,
是作寒风的使者。[1]16
李正栓译:The task of the severe frost on the grass,
Is to act as the envoy of the cold wind.[1]17
于道泉译:The business of the Hoar-frost on the grass,
(Is to be)the messenger of the North-wind.[7]22
观察例1中的两个译文不难发现,李正栓对原诗词语采取了高度“求真”的翻译策略。具体来说,他将“严霜”和“寒风”直接译作“severe frost”与“cold wind”。该译不仅在语义上与原诗词语保持一致,而且在组词结构上(偏正结构)也与原词不差毫厘。再来看于道泉的翻译,先从结构上看,于译将原诗的名词词组处理为合成名词,改变了原诗语词的组构方式;再从语义上看,于道泉并未严格按照原诗涵义进行翻译,而是将“严”和“寒”分别改译为“灰白色的(hoar)”和“来自北方的(north)”。笔者认为,于道泉之所以这样翻译,其目的有二:一是为了丰富译诗的诗歌意蕴,具体而言,译者用“hoar”一词便于与“grass”构成鲜明的色彩对比,籍此来增添译诗的抒情张力;二是为了拉近与西方读者的文化距离,使用“North-wind”来翻译“寒风”,其词形更加容易使西方读者联想到英国著名诗人雪莱(P.B.Shelley)创作的《西风颂》(Ode to the West Wind),从而在心理上形成“文化互文”,促进读者接受。由以上对比分析可见,从“求真”的角度来讲,李正栓在词语翻译的操作上竭力忠实于原诗;但从“务实”的角度来讲,李译诗歌在词语意境的营造方面有时似乎趋于平淡。
2.句法翻译
相较于词语翻译,李正栓在对句法的处理方面采用了更为灵活的变通手段。从总体上看,译者在最大程度上保留了原诗语言的句法结构,即仍然使用以“求真”为主的翻译策略。然而,考虑到诗歌体裁特殊的审美需求,译者在翻译时又尽量彰显“译诗为诗”的美学效果。以下,我们再以于道泉的译本作为参照来做详细分析。
例2:
汉语原文:因为心中热烈的爱慕,
问伊是否愿作我亲密的伴侣。
伊说:若非死别,
绝不生离。[1]46
李正栓译:With passinate love at heart,
I ask if she’d like to be my wife.
She said:“We’ll never part
So long as I am alive”.[1]47
于道泉译:Because(I)desperately fell in love with(her),
(I)asked whether(she)would come to bacome(my)intimate companion.
“Unless we are separated by death,
We should never part alive”was(her)answer.[7]88
例2诗歌描绘的是一对恋人之间生不分离,死不相弃的忠贞爱情。原诗情感真挚,诗意浓郁。这两个译文中,李正栓的译诗基本上与原诗语句对应,为了使译诗在整体上更好地展现出诗歌的形式之美,对原诗语句进行了调整。具体来说:首先,他用“with”引导的伴随状语结构对译原诗首行的原因状语小句,以此来凝练诗句并浓缩诗意;其次,他在翻译中积极运用缩略语形式(she’d;We’ll),其目的在于尽量贴近英诗传统中的指征标记;三是李译改变了原诗的自由诗体,译诗以格律体呈现(韵律为abab),增强了诗歌的韵律感和节奏感。与此相反,于道泉的译诗在用句方面带有明显的“散文化”倾向。他在翻译的过程中更加看重的是清晰地展示出原诗的含义,如通过增译主语及频繁地使用从句,旨在将原诗中隐含的信息与逻辑关系加以明示,以易于读者理解。这样的翻译势必会导致诗句的拖沓冗长,从而在一定程度上损害诗歌的美学价值。
3.修辞翻译
“明喻(simile)”是《仓央嘉措诗集》中最常出现的修辞手法之一。在对这一修辞手法进行迻译时,李正栓依然秉持以“求真”为本的翻译理念,将原诗中的明喻结构据实译出。例如:
例3:
汉语原文:(1)犹如从大海底中,
得到一件珍宝。[1]6
(2)就如同高树的尖儿,
有一个熟透的果儿。[1]10
(3)犹如拾了一块白光的松石,
却又随手抛弃了。[1]8
李正栓译:(1)This is like a pearl,
Recovered from the deep ocean.[1]7
(2)Is like a fruit ripe and mellow
On the top of a tree tall and high.[1]11
(3)Carelessly thrown away
Like a rammel white and clean.[1]9
通过例3中的三组译文可以看出,李正栓对原诗中比喻的修辞方法基本采用了直译。原诗中“犹如”和“如同”是明喻的标示词,译诗也相应地翻译为“like”,两者达到了较好的平衡。然而,值得注意是,除了直接翻译原诗中的明喻之外,在某些译诗当中,译者还会借用比喻的修辞方式,对原诗中一些富有特殊文化内涵的专项词汇进行阐释。如例4所示:
例4:
汉语原文:情人艺桌拉茉,
虽是被我猎人捉住的。
却被大力的长官
讷桑嘉鲁夺去了。[1]60
李正栓译:My love was like an enchanting fairy,
Caught by the hunter in me, thereby,
But was too soon grabbed away
By an officer more powerful than I.[1]61
例4中的“艺桌拉茉”是诗中的女主人公,亦是诗歌叙述的主要对象。于道泉在其英译本中,将它直接音译作“Yid-hphrog-lha-mo”,如此翻译势必会为西方读者带来一定理解上的困惑;相较之下,李正栓采取了更为“务实”的翻译策略,他利用比喻的修辞格方式,将该词意译为“夺人心神的仙女(My love was like an enchanting fairy)”。译者通过这样的“创造性叛逆”,一方面维持了诗歌的美感;另一方面也化解了中西文化间的隔膜,继而提高了译文的可接受性。
通过以上分析来看,李正栓在翻译仓央嘉措诗歌时综合考虑了原诗意义、译诗效果,并掺杂了译者自身的主观意愿。总的来说,李译仓诗与其在词语翻译层面的合理程度相比,其在句法翻译与修辞翻译上的合理程度被证实较高。根据译者行为批评理论,现将李正栓的译内行为规律标示如下:
(二)译外行为分析
所谓“译外行为”指的是,涵盖“一些关涉翻译活动之外的超出翻译本身的因素”。[6]117例如,译者素养、译本选择、翻译原则、翻译目的、翻译媒介和读者意识等。下文将撮取译者素养、翻译原则以及读者意识三个维度加以详述。
1.译者素养
李正栓教授目前就职于河北师范大学,担任外国语学院院长。他的研究兴趣主要涉及英美诗歌与典籍翻译。[8]李正栓长期致力于英美文学教学与诗歌译介活动,具有丰富的翻译实践经验。“他先后翻译出版过《智慧之仗》《乐府诗选》和《藏族格言诗》等多部经典译著,取得了较为丰硕的成果”。[9]凭借上述译者所具备的学识素养,李正栓在着手翻译仓央嘉措诗歌之前,亦对原诗作者及其作品进行了深入考究,挖掘作者的生平、时代背景、思想风潮和当时的诗学规范,并试图从历史的角度弥补译者与作者之间的距离。王宏印和荣立宇两位学者在《汉英对照仓央嘉措诗集》的序言中评论道:“正栓教授是以诗人的视角切入诗歌,以学者的严谨从事翻译,以敬业的精神邀请两位英国教授对译文进行润色修订,这些无疑都是该译本质量的有力保证”。[1]4但这里需要说明的是,李正栓在从事仓诗英译时并不通晓藏文,他的译文选择了在我国学界比较权威的于道泉汉语译本作为翻译底本。显然,这种通过“转译”而来的文本会在“先天条件”上不可避免地丧失一些源语文化的特质,但退而求其次,其译诗也算是间接地忠实于藏语源文。
2.翻译原则
力求“忠实对等”是李正栓在从事汉诗英译时始终遵循的一条重要原则。在他看来,在翻译的过程中,“对原文的理解、对风格的再现、对音韵的追求以及对文化的迁移都应该讲究一个对等”。[10]36详细来说,首先,李正栓指出,对于诗歌翻译而言,正确理解原诗是翻译诗歌的前提,即在理解方面,译者需要具有与作者最为接近、基本对等的理解。[10]他对仓央嘉措原诗的整体把握忠实可靠,做到了理解上的对等;其次,李正栓强调译诗应当争取保留并移植原作的风格。[10]“仓央嘉措诗歌以其质朴的语言表达,多样化的创作技巧以及细腻的抒情描写在藏族诗坛独具一格”。[11]李译尽量照顾到原诗多元艺术创作手法的运用,并且译诗所用语言清新、简洁,与原诗的风格不谋而合。再次,李正栓极力提倡翻译诗歌要用韵。对此,他曾多次引用汪榕培教授的观点,“用韵固然可能因声损义,但不用韵则一定因声损义。用韵损义的程度反比不用韵小”。[12]具体到仓诗英译当中,李译主要采用押尾韵的方式再现原诗藏族“谐体”民歌的节奏。最后,李正栓强调不同文化之间应尽可能维持本来面貌,从而达到平等对话,相互借鉴的目的。据此,他赞成异化归化兼用的方法,以尽可能让西方读者通过阅读有异国情调的译文而了解那个未知的世界。[9]总之,“无论采取什么方法,都应以最佳的表达和再现源语文化信息为己任,以功能基本对等为翻译目标”。[10]39
3.读者意识
所谓“读者意识”就是要对读者负责,“它主要体现在译者对于译文质量的把控上”。[13]具体到李译仓诗,译者采取了如下措施以保证译文的质量:第一,谨慎选择底本。底本的选择对于翻译来说,至关重要。善本的选取更是成为翻译质量的有力保障。李正栓以于道泉汉译的《仓央嘉措诗歌》作为底本,在此基础上从事英译工作。于道泉是我国著名的藏学专家,他的仓诗汉译在很大程度上保留了藏族源语的文化因子,加之注释详尽,因此通常被视作学界权威。李译诗歌由于氏汉译本转译而来,从而在“预先规范(preliminary norms)”的准备上保障了译文的地道纯正。第二,中西学者合作。为了扩展读者效应,获得更为广泛的传播效果,达到中西文化交流的目的,译者在英译完成之后,特意邀请威尔逊(A.B.Wilson)和墨菲(D.Murphy)两位英国教授对其进行审读、品评和润色,以提高译诗的可读性和可欣赏性。第三,增添“英译者注”。出于对读者的关照,除了直接添加诗注之外,李正栓还为每首诗歌特意撰写了“英译者注”。“英译者注”在此亦可被视作译诗的“副文本”,其功能主要是为目标语读者提供丰富的文化背景信息,以便于他们更快地构建起阅读视域,并能更加深刻地体味到原诗的潜在意义。下面,我们以李译仓央嘉措诗歌中的第33首为例进行具体说明:
例5:
汉语原文:彼女不是母亲生的,
是桃树上长的罢!
伊对一人的爱情,
比桃花凋谢的还快呢![1]70
英译者注:把女子比作桃树所生,此乃奇想怪喻。不谈桃花之美,却谈桃花之落。花开花谢乃常事,但女子变心比花落还快。这是男怨诗。但责任仅由女子承担吗?诗人只顾想着爱情,却忘了他的活佛身份和禁欲主义清规。谁敢爱他嫁给他?他在怨女子还是在怨宗教?[1]70
李正栓译:That girl was not born by her mother,
She must have grown on a peach tree!
The love she gave to a man faded faster
Than the faded blossoms falling free.[1]71
English Translator’s Note:It is a conceit to compare the girl to a child of a peach tree.The poet did not talk about the beauty of the peach blossoms but the falling of the petals.It is quite normal that flowers bloom and fade.But the girl changed faster than the fading of the blossoms.This is male-complaint poetry.But was only the girl responsible for the change? The poet thought only of love,but forgot his indentity as a rinpoche(living Buddha)and the strict regulation of asceticism.Who dare to love him and marry him? Was he resenting the girl or the religion?[1]71
由例5可见,李正栓在原诗和译诗后面均增补了详细的注释。该注释一方面直接点明了诗旨,以便于读者从总体上清晰地把握诗歌主题;另一方面,通过设问的方式,译者旨在调动读者积极参与诗歌内容的重新构建,以期能够更加深刻地体会到原诗的内在意味。具体来说,李正栓在注释中首先言明原诗是一首“男怨诗”。此外,通过追问“但责任仅由女子承担吗?”“谁敢爱他嫁给他?”“他在怨女子还是在怨宗教?”试图引导读者作出自己的思考,继而走进对诗歌意义的多重阐释和深入解读。
四、结语
综上所述可以看出,作为《诗集》译者的李正栓在翻译时,他的译者行为偏向于“求真”但同时兼顾“务实”,合理程度较高,符合译者以“求真为本,务实为用”的一般性行为规律。就其译介效果而言,李译仓诗一方面生动地再现出原诗作者的情感意蕴,另一方面也照顾到了译文读者的阅读需求,做到了忠实性与可读性之间的彼此平衡。[14]概言之,李译《诗集》较好地完成了民族典籍英译的目标,即让异域文化的人们增进了对中华文明的了解,与此同时,译诗也促进了藏族文化的传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