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时期《点石斋画报》对中国“龙”的图像叙事
2020-02-27宋永林
宋永林
(首都师范大学 历史学院,北京 100089)
晚清时期, 随着中西方之间文化交流的愈益加深,西方现代思想、技术和事物的传入,中国的大众传媒获得了较大的发展。 在晚清中国色彩斑斓的现代报刊百花园中,画报以其图文结合的表达方式、新颖简洁的文本内容、深入浅出的叙事手法等特征,吸引了国人尤其是社会中下层人士的广泛关注。此间,1884 年4 月于上海创刊的《点石斋画报》是近代中国较早的画报之一, 在其存在的近15 年时间里,共出版528 期,用图像的方式直观地记录、反映了晚清中国的政治、社会、文化的变迁。
所谓叙事,“是人类对自身历史的一种记忆行为”[1](246), 其对象可以是真实的事件亦可是虚构的事件,是叙述者与受叙者之间的一种双向的动态交流[2](8)。 在《点石斋画报》对中国“龙”的图像叙事中,常选取新颖的社会题材,以满足读者“猎奇”的心态,是晚清画报事业中一个典型的代表, 故有学者称赞其是“中国近百年很好的‘画史’”[3](300)。 作为一个通俗读物,《点石斋画报》既广泛报道宣传各类遇“龙”奇闻,又描绘多元的“龙”形象,不仅折射了晚清中国普通民众内心的“龙”信仰,而且深刻透视出龙文化与晚清社会变迁的密切联系。
一、广泛报道各类遇“龙”奇闻
在刊物定位上,《点石斋画报》并不将读者群体局限于某一阶层, 而是囊括上层精英和底层民众的阅读兴趣,兼具时事新闻和通俗读物的双重性质,起到了传递新知、启蒙民众、娱乐生活等作用。 “龙”是在传统中国文化发展进程中逐渐形成和完善的一个瑞兽,《点石斋画报》在内容选择上,十分注重传统思想文化和信仰对民众的影响, 广泛介绍各地各类各色人士的遇“龙”奇闻,迎合了普通民众日常生活的趣味和关注点。
故事性, 是叙事学的一个重要要素,“叙事话语就是对故事的再现”[4](17)。 《点石斋画报》在报道遇“龙”奇闻时,文本内容围绕图像而展开,强调叙事的故事性。 这一过程,既是叙事者讲故事的过程,也是受叙者听故事的过程。在中国各社会阶层中,“龙”一直代表着吉祥、福运,在中国人的思维意识里,平日里若能喜遇“龙光”,无疑是一种祥兆。《点石斋画报》的《为龙之光》一图便描绘了晚清时人见“龙光”的奇闻,附文称督办全台军务刘铭传(字省三)爵帅,其在金陵城内有一花园别墅,“精工殆无其匹”,盖为正夫人设帨之辰而筹划布置。 某日天气晴朗, 一夕夜过半,忽见帅府屋上有光束,上接天际,照如白昼,巡夜之守卫疑为火药爆炸,但“远近毕集”,该守卫亦不知何解,遂以“眼花一笑置之”。 谁料数日后,刘铭传奉旨擢升福建巡抚,故而议论者均以“其为详光也”,是“龙光”所带来的吉兆[5](6-7)。
此外,《点石斋画报》广泛报道了各地的遇“龙”见闻。 《剑池龙跃》描绘的是距姑苏阊门七里有一虎丘山, 山上建有楼台为游人饮息之所, 山巅有一剑池, 剑池中一泓清澈可见游鱼,“内有一小龙潜伏其下,厥状若蛇,愚民见之往往大呼龙”。而有人士在苏游玩,“忽在池侧见一龙跃起,凌空直上,顷刻飞入云雾中”。 该人士询问当地人,据云“池中素有一龙出没,常人亦习见不避,今兹破壁飞出,并不扰害闾阎,殆亦赖仙人之灵有以降伏之耳”[6](7-8)。 又如《华山观龙》,称距金陵城七十里有华山,不甚高而顶有巨潭,潭水寒而碧龙窟也。霜降后龙归潭,欲见者托山僧爇烧香木并置于水中,即有“蜿蜒长尺馀者,缘之上爪有五当,额处角痕隆起,鳞甲延延可数”,“伏处则泳游,在水亲时则膏滭”[7](6-7)。 而《射龙睛》则讲述了游击朱霁轩有百步穿杨之技, 一日乘舟至海面遥望前红灯两盏, 朱疑为盗贼便射之,“一灯遽灭俄而惊涛汹涌,骇浪拍空,始知所射者非灯乃龙睛也”[8](2)。
古人说“龙”之书汗牛充栋,各种目击记录亦然。《点石斋画报》的《西人见龙》一图,其附文称“龙”并非子虚乌有,但是“西人精于格致力辩无是物,而中人亦以龙为不恒见之物遂同声和之”。该文批驳这种“偏见”和“学人之陋”,并援引外国报刊中的遇“龙”记载为己辩解。据这篇外国新闻报道,称非洲之南海上忽“波涛上沸,鳞爪怒张,初疑为大鱼,稍近则首尾皆现,高出水上二丈余,约计其身不下十丈。 ”《西人见龙》一图援引国外遇“龙”的新闻报道,回击了西人本身所谓“龙”不存在的说辞,认为中国人“知龙之变化不测,上下无时,风云护其体,雷雨宏其功,状九五之尊,岂能以寻常习见之”。 站在以中国传统文化为本位的立场上,还发出“用夏变夷,不必其变于夷也”的主张[9](2-3)。
在众多的遇“龙”奇闻中,有的还描绘了“龙”的生活习性和行为。《点石斋画报》的《双龙抢珠》一图,描绘了花埭人李某在山麓间拾得一珠,大如鸡卵,光耀夺目,而后连年获利,以为神助。 为此李某专门搭棚建醮供奉之,事毕时天色澄清,然忽雷电交加,急雨滂沱,云中有青黄二龙凌空飞舞,俄顷青龙直入神坛吸珠直上云霄,黄龙急转头飞向青龙,二龙在空中互斗抢珠,逾时始散[10](9-10)。 此外,晚清时期的其他画报,如《飞影阁大观画报》的《龙夺蚌珠》一图,描绘了彭蠡湖(今鄱阳湖)向有老蚌潜藏,而“老蚌所蕴珍珠晶莹玲珑,白光如练直透重霄。 忽来一龙思攫此珠,一时风狂雨骤,波浪滔天,蚌则浮出水面与龙一决胜负。 二者相持甚久,龙不能取,乃腾空而去”[11](6)。
二、塑造多元化的“龙”形象
“龙”是一种什么样的生物?自古以来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周礼·夏官·司马》中称“马八尺以上为龙”[12](861)。 《礼记·礼运》将“龙”与“麟、凤、龟”并列为“四灵”。 许慎在《说文解字》一书中,谓“龙,鳞虫之长”,其特点是“能幽,能明,能细,能巨,能短,能长”,且“从肉,飞之形,童省声”[13](232)。 《论衡·龙虚》则曰:“世俗画龙之象,马首蛇尾。由此言之,马蛇之类也。”[14](77)《太平御览》卷八十引《尚书中候注》:“龙形象马也。 ”宋代罗愿所撰《尔雅翼》中,称“龙”“角似鹿、头似驼、眼似兔、项似蛇、腹似蜃、鳞似鱼、爪似鹰、掌似虎、耳似牛”[15](321)。 在明代李时珍所著《本草纲目》谓“其背有八十一鳞,具九九阳数。其声如戛铜盘。口旁有须髯,颔下有明珠,喉下有逆鳞。头上有博山,又名尺木,龙无尺木不能升天。呵气成云,既能变水,又能变火”[16](1065)。
近代以来,对于“龙”的起源和形象,中国的知识分子又进行了广泛的探讨, 大致有龙为恐龙等爬行动物说、龙为以蛇为主体的混合图腾说、龙出于水牛说、龙出于蛙说、龙以海洋巨蟒为原型、龙为扬子鳄说、龙为蜥蜴说、龙的祖型多元说、心理结构模式说等多种解释[17](677-678)。晚清时期,国人对“龙”形象的理解和思考主要来源于诗词典籍、笔记小说、口耳相传等途径。随着各类现代报刊的涌现,经营者和创作者为博得读者眼球,亦开始编辑撰写有关“龙”是何物的文章。
《点石斋画报》的编辑团队以吴友如为主笔,聚集了周慕桥、金蟾香、何元俊、符艮心等一大批画师。他们对中国“龙”形象的塑造和解读,也多以中国本土环境和思想为出发点,将“龙”与某些现实动物相比附, 并作一些想象和延伸。 在晚清普通民众的眼中,“龙”具有鳄的某些特征,因而被称为“鼍龙”。《点石斋画报》的《鼍龙贪饵》一图,附文称某处有一“鼍龙”,“最喜掘堤,虽坚必倒,居民皆患之”,有术士以诱钓捕获之。具体方法为“取小豕一头,奏刀宰之,剖其腹,刳其肠,藏以鱼胞,储药及酒,实诸豕腹,以绳缝之,而系以巨钩”,准备完毕后将饵置于渡之北岸,须臾之间“龙果跃而吞食……为药力醉倒”。 对于“鼍龙”的形象,附文还记载道:“是物之背大如四张八仙桌,背凸而首如獭,头较人首尤巨,四足力甚大。 ”[18](13-14)实际上,不仅仅是《点石斋画报》,晚清时期其他报刊中也有对“鼍龙”的描述。如《戊申全年画报》的《鼍龙解甯》一图,附文称芜湖万顷湖内产“鼍龙”,其“大小数百计,均以圩堤荒塚为窟,往往夜静更深,万籁俱寂之时,地中有声如击鼓者,即鼍龙鸣也。 ”[19](43)再如《启蒙画报》的《鳄龙同类》一文,称:“鳄鱼体极长,有四足,与穿山甲为一类,其尾更长,尾尖有刺,能勾取岸上猪羊等物,并且能喫人,生在热地大河内,性情凶恶,最为民害。 ”由此认为“龙亦是与他同类, 古人以龙为大而神的物, 其实小而无害,不过有翅能飞,略似蝙蝠的翅,腾空不坠,龙骨可以入药,要是有神怎么会被人捕获呢? 所以龙比君,取胜达在上之意,无所谓神也”[20](145)。由此可见,晚清时人由于现代知识的缺乏, 多根据中国本土环境特点,将“龙”等同于鳄(具体而言则是扬子鳄),将二者混为一谈。
有学者称,叙事就是“讲故事”[21](4)。由此看来,图像叙事更像是在讲一个生动的趣味故事, 而且叙事人的主观性及其在叙事过程中的参与程度,“决定着叙事文本的基本特征”[22](19),同时也影响了受叙者对事物的认知和理解。 像《点石斋画报》这种主要面向大众的报刊,塑造多元化的“龙”形象,不过是以此作为谈资,收拢读者的支持,藉之维系自身在现代大众传媒版图中的地位。 与中国人内心强烈的龙文化情结不同,西方人多不信“龙”存在于现实社会。西方文化语境中的“龙”形象亦与中国“龙”有所不同,这一点在晚清时人眼中已有一定的认识, 认为西方的“龙”在根本上异于中国,“彼固谓之为蛇类,初非以为神异莫测者也。或谓龙字原意为锐眼蛇形,而体巨有麟甲保护其身,其尾极大,且有力能卷舒,可用以击敌,其翼甚健能飞,口吞烟火,为人类中之大敌,相传龙食人”[23](16)。 由此可见,在晚清时人的眼中虽然中国“龙”与西方“龙”在某些形象方面大致相同,且都具有“吐气便成云,或者喷水,或者出火”[24](1-4)等不可思议的力量,但是西方的“龙”是“人类中之大敌”,而中国“龙”是造福人间的瑞兽,这是两者最大的区别。
三、龙文化与晚清社会变迁
晚清以降,随着西方政治、经济、文化等势力的入侵,加之中国社会内部剧烈的变动,中国社会开始从传统向现代转型。在这一过程中,对于中国普通民众而言,“龙”信仰和龙文化一直充盈了他们的日常生活内容,亦是民众理解、把握自身命运的一种观念和文化创造,“是解决自己现有知识和能力边界之外的日常生活问题的一种方式”[25](269),为民众“提供了一种应对生活中遭遇的灾难, 或者可能遭遇的风险的方法,特别是精神上的慰藉,弥补了现实性的社会支持之不足”[26](91)。
“龙”被中国民众尊为“创世之神、祥瑞之神、司水之神”,尤其将“龙”奉作“司水之神”与小农经济背景下的生产生活现实密切联系。晚清时期,中国的绝大多数农民依旧遵循着前现代的生活方式,其对“风调雨顺”的期盼促进了各类以“龙”为主题的祭祀、祈雨仪式的兴盛。 《点石斋画报》的《蕉龙致雨》一图便描绘了祭龙祈雨的习俗:“祈雨以龙成例也, 或刻以香木,或结以采缯,其法不一……有好事者斫芭蕉叶绾成长龙一条, 自首至尾编插以香黑炯……周遮恍滴垂珠之露,其馀旌旗幢爪皆取材于蕉令,众小孩揭游市上借博嬉笑,不谓演法,未经而甘霖,忽沛其果有龙。”[27](6-7)又如《双龙取水》讲述了距宁波城数十里有一座龙王庙,十分灵验,浙江巡抚黄宗汉曾奏请封号“声零赫濯庙”。 某日当地一乡人途经该庙时,“天忽晦冥,知将阵雨,暂就庙中休避,但见神案香炉中烟袅袅直上,凝结檐际便成云雾,俄而雷声隆隆,然风过处首尾大娇奋爪作攫拿势,雨即随之而至,凡此皆乡人所目者”。 称赞“龙”降雨“造福吾民”[28](4-5)。
步入近代后, 以联合满汉地主贵族阶级为统治基础的清王朝日渐式微,对全国的控制力大不如前。在严峻的国内外局势下, 清王朝依旧向广大臣民灌输儒家伦理道德思想以固守旧有社会秩序, 而龙文化则是其“维持封建专制统治的重要思想来源”[29](118-119)。在此影响下,普通民众的“皇权至上”“皇帝独尊”情结仍挥之不去。 《点石斋画报》的《喜见龙光》一图,描绘了嘉庆皇帝“励精图治,勤于宵旰”,某日赴户部巡视,官员称“皇上视天下为家,臣愿视国家为家事”[30](2-3)。该图以《喜见龙光》为题,其所指“龙”,为皇帝;而见“龙光”,则是面见皇帝。《点石斋画报》所刊载的图文中将“龙”喻为清朝皇帝,描绘了有关中国传统思想内容, 表明晚清时期即使是知识阶层中亦有受传统龙文化影响者。但是对于某些有识之士而言,也认为绝无此物,究其缘由在于“前人好奇谈,不过藉作谈料,或借以讽世”,更看到对“龙”的过度尊崇以致“成一龙专制之世界矣”,且因国人“迷信不破”,故所谓遇“龙”见闻只不过是人们主观臆造之言[31](5-6)。
正是因为晚清国人对“龙”形象理解的不确定性,一些诸如大蛇、大鳄等异于常物者都被看做是具有灵性的神物, 社会上亦充斥着众多迷信的思想和言行。《点石斋画报》的《龙穴已破》一图,附文称:“京师永定门外西南六里许马家堡, 现已筑成铁路……正在开挖九龙山之际,穴中突出大蛇三头,身长十余丈,围粗若桶,盘旋逾时,御风而去。 一时传播远近,男女观者如堵,并闻附近乡人云:九龙山共有九蛇穴居其中,故名九龙,今见其三凌空飞去,此间风水已为所破,恐将来陵谷变迁,不知作何景象。 ”[32](181)
龙文化是中国民众在日常生活实践中逐渐形成并发展完善的,是他们“生活的办法”[33](8)。晚清时期,随着皇权的衰落,龙文化日益大众化,“龙”越来越成为社会各阶层民众在节日、娱乐、祭祀等场合中必不可少的符号。 尤其在晚清中西方文化大规模交汇的时代背景下,中国的“龙”与西方的“龙”相遇,身处于龙文化支配下的中国社会, 一些来华外国人的生活亦受到其明显的影响。 《点石斋画报》的《演龙行庆》一图,描绘了上海的“沪上水龙会”,当地习俗“遇有喜庆则行之,而未有如此次之盛者”。附文中说当时:“彩灯之外复有是举光,是英美两家工部局将各洋龙扎以绸绢装作龙形及龙船,救火会中人红衣铜帽,簇护其旁,随以绳索,扰钩救火之具,龙上偏悬五色明灯及各种彩画,飞禽走兽,龙前有英皇维多利亚像,各西人咸手持电光灯, 缓步徐行由大英领事衙门绕道浦滩,以达法界,会齐法国水龙……会中有洋龙四架,皮带车八辆,沿途导以西乐鼓吹悠扬,灯球照耀其最后之洋龙……”[34](1-2)
四、结语
“龙”是千百年来中华民族的图腾和崇拜,尤其在近代更是成为中国人探寻救亡图存之道、 构建民族国家历程中的一个聚合力量的重要符号。 晚清时期《点石斋画报》的主体内容是“奇闻、果报、新知、时事”四者,在其对中国“龙”的图像叙事过程中,广泛报道各类遇“龙”奇闻,塑造了多元化的“龙”形象,不仅描摹了晚清时期中国的社会文化、日常生活、精神信仰等丰富的历史面相, 而且深刻反映了龙文化在民众内心中的重要地位。《点石斋画报》以图为主、图文结合的叙事方式,强调“故事性”,给予了晚清普通民众一个有效、直观的触摸外部世界的途径,迎合了大众的趣味,取得了明显的叙事效果。《点石斋画报》以图像为主要的叙事文本,在叙事者与受叙者双向互动和交流中,丰富了晚清大众文化的内涵,透视了新旧思想并存、传统与现代交融的社会现实。
处在东西方文化交汇的节点上, 受制于时代环境、 传播技术、 思想观念等方面的局限,《点石斋画报》在对中国“龙”的图像叙事中亦存在不足之处。如在描绘各类遇“龙”奇闻和中国“龙”的形象时,以吴友如为代表的创作团队常常带有中国传统思想文化因素的烙印,同时融入自己的主观想象,极力宣传中国”龙”的现实存在性,这种方式虽然迎合了大众的“猎奇”心态,但是从深层次看仍未完全摆脱旧思想的束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