融汇众体与博明万事:《抱朴子》的文体形态及其典范意义
2020-02-26吴祥军
吴祥军
内容提要 自刘勰《文心雕龙》以来,古代的子籍研究着重于思想内容层面,虽偶尔涉及子籍文体,但未有再就子籍文体的专门讨论。近现代以来的子籍文体研究将子籍纳入散文大类中进行阐释,虽取得较大进展,但总体呈现出重先秦诸子而轻汉魏以后诸子的倾向。《抱朴子》作为中古的重要子籍之一,其文体呈现出融汇众体与博明万事的形态特征;《抱朴子》的文体形态是中国古代子籍的经典文体形态之一。子籍文体形态的完整描述有待于对更多子籍文体形态的系统研究。
晋代思想家葛洪(283—363?)创作的《抱朴子》,在中国思想史上占有重要的历史地位。长期以来,学界对该书的关注点主要集中在道教思想、文学思想、政治思想等内容解析方面;但事实上,《抱朴子》作为中古时代的一部重要子籍,其文体形态[1]关于文体的概念,众说纷纭,本文采用吴承学《中国古代文体形态研究》中的说法:“文体既指文学体裁,也指不同体制、样式的作品所具有的某种相对稳定的独特风貌,是文学体裁自身的一种规定性。”详见吴承学《中国古代文体形态研究》,〔广州〕中山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390页。也比较独特,而研究者历来对此关注较少。本文试图在剖析子籍文体研究现状的基础上,从形式特征和内容规定两个角度对《抱朴子》的文体形态进行剖析,并结合古代子籍文体发展的历史,考察其在中国古代子籍文体发展史中的意义与影响。
一、子籍文体研究衍化轨迹
子籍研究源远流长,其上源可以推溯到先秦时期。在《庄子·天下篇》、《荀子·非十二子》和《韩非子·显学》等先秦文献中对子籍已有相关讨论,至今仍是重要的学术研究对象。文体问题也“一直是中外文论史所关注的重心所在”[2]赵宪章:《文体与图像》,〔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108页。,早在《尚书》中已经有典、谟、训、诰、誓、命的文体区别,西方亚里士多德的《诗学》也是以文体分类开篇的,当下“文体学研究越来越受到中国学术界重视,……成为发展最快、最受关注而且成果最丰硕的重要学科、前沿领域和学术热点”[1]吴承学:《中国文体学研究的百年之路》,〔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4期。,但从文体角度对子籍进行考察,直接探讨子籍文体问题的研究成果却相对较少,其具体研究轨迹如下:
从现存文献来看,最早将子籍视为一种文体进行讨论的是刘勰,他在《文心雕龙·诸子》中说:
诸子者,入道见志之书。……研夫孟荀所述,理懿而辞雅;管晏属篇,事核而言练;……若夫陆贾《典语》[2]考诸史籍,陆贾所作书名为《新语》,未见有称为《典语》者;据《隋志》、《典语》十卷,吴中夏督陆景撰,而“贾”与“景”字形近似,“新语”与“典语”仅一字之别,当为形近致讹;又,刘勰所论列诸书,大体以时间先后为序,势无置三国时《典语》于西汉《新书》《法言》之前之理,故《典语》当为《新语》之误无疑。,贾谊《新书》,扬雄《法言》,刘向《说苑》,王符《潜夫》……咸叙经典,或明政术,虽标“论”名,归乎诸子。何者?博明万事为子,适辨一理为论,彼皆蔓延杂说,故入诸子之流。[3]周振甫:《文心雕龙今译》,〔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版,第155-162页。
在刘勰的表述中,诸子是“入道见志之书”,文章风格并无一定之规,其最有区分度的文体形态特征是“博明万事”。据此刘勰将陆贾的《新语》、贾谊的《新书》乃至王符的《潜夫论》等并未以子为名的典籍也划入子籍的范畴,可见在刘勰看来,诸子是有“体”的,但刘勰判断诸子为体的依据“入道见志”“博明万事”或“蔓延杂说”侧重于思想内容维度上的考量,在体制形态层面没有形成规定性的观点。
自《汉书·艺文志》《隋书·经籍志》至清《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历代图书目录中虽皆收列子籍文献,但皆视为一类图书,而并不将之看作是一种文体,唯《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子部总叙》略有涉及:“自六经以外立说者,皆子书也。其初亦相淆,自《七略》区而列之,名品乃定。其初亦相轧,自董仲舒别而白之,醇驳乃分。其中或佚不传,或传而后莫为继,或古无其目而今增,古各为类而今合,大都篇帙繁富。”将子籍的范畴规定为“六经以外立说”实在过于宽泛,至于“篇帙繁富”也是空泛无边,其对子籍文体形态的规定性可以忽略不计。历代文体研究者很少将子籍作为一种文体类型加以讨论,但在讨论文体问题时,往往也涉及子籍文献中的常见文体类型。据侯文华考证,明代徐师曾《文体明辨》所讨论的文体涉及诸子文体的就有论体、说体、辨体、解体、问对体、箴体等多种文体[4]侯文华:《先秦诸子散文文体及其文化渊源》,〔北京〕中华书局2017年版,第10-11页。;清姚鼐《古文辞类纂·序目》中也涉及到诸子文体:“论辩类者,盖源于古之诸子,各以所学著书诏后世。孔孟之道与文,至矣。自老庄以降,道有是非,文有工拙。”[5]吴孟复、蒋立甫:《古文辞类纂评注》,〔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4年版,第15页。这些讨论虽然涉及到了诸子中的部分文体,但并未将子籍视为文体类型,从严格意义上讲,并不能算作子籍文体研究的范畴。
近代西学东渐以来,受西方文艺理论的影响,从文体角度对子籍进行考察的学者有所增加。林传甲于光绪三十年(1904)在京师大学堂师范馆任国文教员时所编的《中国文学史》讲义中专列“周秦诸子文体”一类,以“管子创法学通论之文体”“吴子文体见儒家尚武精神”[6]林传甲:《中国文学史》,〔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84-93页。等为论题探讨先秦子籍的文体形态,虽然其文体分类和论述不乏粗疏和简略,但可以视为现代子籍文体研究的滥觞。
余嘉锡先生在《古书通例》中也曾就先秦子籍的文体类型做过讨论,他说:
周、秦、西汉之人,学问既由专门传授,故其生平各有主张,其发于言而见于文者,皆其道术之所寄,……则虽其平日因人事之肆应,作为书、疏、论、说,亦所以发明其学理,语百变而不离其宗,承其学者,聚而编之,又以其所见闻,及后师之所讲习,相与发明其义者,附入其中,以成一家之学。故西汉以前无文集,而诸子即其文集。[7]余嘉锡:《古书通例》,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51-52页。
余先生看到了先秦诸子中包含有书、疏、论、说等多种文体类型,并且认为西汉以前的诸子就是文集,实际上是对先秦诸子总体文体形态的深刻把握。
现当代的经典中国文学史著作中,多将子籍归入散文大类之中,以“诸子散文”、“说理散文”或“政论散文”等称之,研究的重点主要在先秦子籍,而且一般将先秦子籍勾勒成一条具有一定规律的文体发展轨迹,如:产生时间较早的《论语》和《老子》是“语录体”或“韵散结合体”[1]文学史家大都认同《论语》为语录体,刘大杰《中国文学发展史》(中华书局1941年版),游国恩《中国文学史》(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年版),章培恒、骆玉明《中国文学史》(复旦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袁行霈《中国文学史》(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等均持此说;关于《老子》的文体,刘大杰《中国文学发展史》、杨树增《先秦诸子散文——诗化的哲理》(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等认为是语录体,袁行霈《中国文学史》认为是韵散结合体。;《孟子》是语录体或对话体;“时代在孟子之前的《墨子》,和《孟子》同时代的庄子,则显示出由语录、对话体向专论体过渡的迹象”;“《荀子》《韩非子》中的专题论文,标志着说理散文体制的定型……从此以后,专论体成为我国说理散文的主要形式”[2]袁行霈:《中国文学史》,〔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4年版,第97页。。这种研究虽然凸显了子籍文体发展的“史”的脉络,但也存在一些问题,如:将先秦子籍的文体定义为“散文”,但实际上,先秦子籍中也包含有非散文的文体类型(如《荀子》当中就有《成相》这样的韵文);对于秦汉以后子籍的文体形态关注比较少。
近年来,随着文体学研究的兴盛,越来越多的学者将目光投注到子籍的文体研究方面,如侯文华《先秦诸子散文文体及其文化渊源》一书,系统梳理了先秦诸子中的语体、箴体、问对体、经释体等文体及其文化渊源;夏德靠《两汉语类文献生成及文体研究》深入探讨了陆贾《新语》、扬雄《法言》、贾谊《新书》等汉代子籍文献的文体特征和文体形态[3]夏德靠:《两汉语类文献生成及文体研究》,〔北京〕中华书局2019年版。;吕红光《唐前文体观念的生成与发展》注意到“诸子对说辞方法和风貌的有意识的把握”[4]吕红光:《唐前文体观念的生成与发展》,〔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102页。;尹玉珊《试论汉魏子书的文本特点》也注意到汉魏子书文本呈现出“书名包含作者寄托;篇名涵盖篇旨;百家思想的细化和融合”[5]尹玉珊:《试论汉魏子书的文本特点》,〔南宁〕《广西师范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3期。等文本特点。
总而言之,从文体角度对中国古代子籍的考察虽然前人已经做了一些工作,但总体上看,研究成果较少,且呈现出重先秦诸子而轻汉魏以后诸子的倾向。近年来,研究重心逐渐开始从先秦诸子向汉魏以后的诸子偏移,从文体、文本角度对古代子籍特别是汉魏以后子籍进行观照逐渐成为子籍研究领域和文体学研究领域学术发展的共同趋势。《抱朴子》作为“汉唐间南中国区域继王充《论衡》之后最重要的子部著作”[6]章义和:《正郭与弹祢——〈抱朴子外篇〉汉末名士评议》,〔郑州〕《河南科技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5 年第1期。,对其进行文体考察无疑是非常必要的。
二、《抱朴子》的文体形态:融汇众体、博明万事
关于《抱朴子》的文体问题,前人虽未曾做专门的论述,但也有一些论述间或涉及到这一方面,如《晋书》称葛洪所著“才章富赡”[7]房玄龄等:《晋书》,〔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1911页。;《四库全书简明目录》称“多作排偶之体,而词治辨驳,饶有名理”;刘师培《中国中古文学史讲义》称:“晋人所撰子书,文体亦异。其以繁缛见长者,则有葛洪《抱朴子外篇》。”[8]刘师培:《中国中古文学史》,〔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年版,第68页。虽多为吉光片羽,但足以证明《抱朴子》的文体形态确有独特而值得探讨之处。那么《抱朴子》的文体形态究竟具有哪些特点呢?我们拟从体制特征和内容风貌两个方面予以探讨。
(一)融汇众体的体制特征 在第一部分的论述中,我们引述过余嘉锡先生关于先秦子籍中包括多种文体类型、呈现为与后世文集类似的文体形态特征的观点,也介绍了经典文学史中关于子籍文体衍化的轨迹描述,但《抱朴子》的体制特征呈现出更加复杂的文体形态,不但继承了前子籍的一些形制特征,而且呈现出融汇众体的独特面貌,具体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首先,《抱朴子》采用了内外篇道儒二分、互为表里的整体架构。古书分为内外篇,并非始自葛洪,早在《庄子》《淮南子》等子籍中就有了划分内外篇的现象,余嘉锡先生在《古书通例》曾经对此做过探讨,他说:“凡以内外分为二书者,必其同为一家之学,而体例不同者也。”又说:“凡一书之内,自分内外者,多出于刘向,其外篇大抵较为肤浅,或并疑为依托者也。”[1]余嘉锡:《古书通例》,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112页,第112页。《抱朴子》虽然也分内外篇,却并不完全符合这种规律。余嘉锡先生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一点,但他认为《抱朴子》所体现的这种“例外”是因为“效《淮南子》而失之者也”[2]余嘉锡:《古书通例》,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112页,第112页。。余先生学问渊博自非我等所能望其项背,但单就《抱朴子》内外篇划分这一点而言,笔者并不敢轻易苟同余先生的观点。我们认为《抱朴子》的内外篇划分固然有借鉴前人的成分,说其效法《淮南子》是可以的,但言“失之”恐不足以服稚川之心。葛洪在《抱朴子外篇·自叙》中说:“其《内篇》言神仙方药、鬼怪变化、养生延年、禳邪却祸之事,属道家;《外篇》言人间得失,世事臧否,属儒家。”[3]杨明照:《抱朴子外篇校笺·下》,〔北京〕中华书局1997年版,第698页,第237页。很明显葛洪对其《抱朴子》内外篇的划分及其思想归属是有着充分的考量的。笔者认为《抱朴子》之所以区分内外篇为道、儒两家,以儒家为外,以道家为内,是受玄学处理名教与自然关系思想方法的启发[4]关于玄学名教与自然之争的具体情况详见汤用彤《魏晋玄学论稿》,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试图通过“《内篇》属道家”和“《外篇》属儒家”的架构方式,降低神仙道教思想与儒家正统思想产生激烈冲突的风险,构建一个内道家而外儒术的思想体系。金毅先生对此曾有很精辟的论述,他认为《抱朴子》一书分内外篇,表面上受《庄子》以及《淮南子》分内外篇的影响,但更主要的是继承自《庄子·天下》篇“内圣外王”的思想,这一划分具有本末的不同区别,但是葛洪却能把两者较好的结合在一起[5]详见金毅:《葛洪论“道源儒流”与“尊道贵儒”——〈抱朴子〉为什么分〈内篇〉、〈外篇〉?》,《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学报》1998年第1期。。因而,尽管葛洪将《抱朴子》内外篇分属儒、道的做法在后世引起了许多争论[6]关于《抱朴子》内外篇及其家派归属,争议颇多。《隋书·经籍志》认为内篇为道家、外篇为杂家;《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认为内外篇皆为道家;《郡斋读书志》认为内篇属神仙家,外篇属道家,等等。详见武峰《葛洪〈抱朴子外篇〉研究》,〔上海〕华东师范大学2007年博士论文,第247-248页。,但内外篇道、儒二分,互为表里的整体架构始终是《抱朴子》文体形态的鲜明特征。
其次,《抱朴子》采用了语录与对话为主的篇章结构形式。通观《抱朴子》内外诸篇可以发现,虽然现存《抱朴子》每章都有“嘉遁”“逸民”这样两个字组成的标题统摄全章,但其结撰形式采取的主要是语录和对话模式,突出的特征是由“抱朴子曰”引起讨论,具体可以分为三种情况:
第一种是由“抱朴子曰”引领全篇,或由“抱朴子曰”引领的几个部分组成全篇,整体形态上呈现为对抱朴子的语言记录的文体形态。如《畅玄》:“抱朴子曰:‘玄者,自然之始祖,而万殊之大宗也。眇眛乎其深也,故称微焉。绵邈乎其远也,故称妙焉。其高则冠盖乎九霄,其旷则笼罩乎八隅。光乎日月,迅乎电驰。’”[7]王明:《抱朴子内篇校释》,〔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1页。再如《博喻》:“抱朴子曰:‘盈乎万钧,必起于锱铢;竦秀凌霄,必始于分毫。是以行潦集而南溟就无涯之旷,寻常积而玄圃致极天之高。’”[8]杨明照:《抱朴子外篇校笺·下》,〔北京〕中华书局1997年版,第698页,第237页。这种篇章结构方式在内外篇中使用的频次都比较高,如内篇的《畅玄》《金丹》《至理》,外篇中的《讥惑》《刺骄》《百里》等都属于这种结构形式。
第二种是由弟子、门人、或人等提出问题,然后以“抱朴子曰”领起回答的文体结构形式。如《论仙》:“或问曰:‘神仙不死,信可得乎?’抱朴子答曰:‘虽有至明,而有形者不可毕见焉。虽禀极聪,而有声者不可尽闻焉。虽有大章竖亥之足,而所常履者,未若所不履之多。虽有禹益齐谐之智,而所尝识者未若所不识之众也。万物云云,何所不有,况列仙之人,盈乎竹素矣。不死之道,曷为无之?’”[1]王明:《抱朴子内篇校释》,〔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12页。再如《文行》:“或曰:‘德行者,本也;文章者,末也。故四科之序,文不居上。然则著纸者,糟粕之余事;可传者,祭毕之刍狗。卑高之格,是可讥矣。’抱朴子答曰:‘荃可弃而鱼未获,则不得无荃;文可废而道未行,则不得无文。’”[2]杨明照:《抱朴子外篇校笺·下》,〔北京〕中华书局1997年版,第445页,第644页。
第三种比较特殊,可以说是语录和对话的融合,具体表现为:在“抱朴子曰”引领的语录框架中,再通过对话的形式论说道理。这种文体形态主要见于《嘉遁》和《逸民》等篇,如《嘉遁》:
抱朴子曰:“有怀冰先生者,薄周流之栖遑,悲吐握之良苦。……万物不能搅其和,四海不足汩其神。于是有赴势公子闻之,……乃造而说曰:‘徒闻振翅竦身,不能凌厉九霄,腾跚玄极,攸叙彝伦者,非英伟也。……深愿先生不远迷复哉!’于是怀冰先生萧然遐眺,游气天衢,情神辽缅,旁若无物。俯而答曰:‘呜呼!有是言乎?盖至人无为,……’赴势公子曰:‘夫入而不出者,谓之耽宠忘退;……’怀冰先生曰:‘圣化之盛,诚如高论。……圣世恕而容之,同旷于有唐,不亦可乎!’赴势公子勃然自失,肃尔改容,曰:‘先生立言助教,文讨奸违,……请负衣冠,策驽希骥,泛爱与进,不嫌择焉。’”[3]杨明照:《抱朴子外篇校笺·上》,〔北京〕中华书局1991年版,第1-61页。
整篇文章是以“抱朴子曰”引起的语录形式,但是在这个语录框架下,又是通过“怀冰先生”和“赴势公子”的对话辩论展开文章的,呈现为一种语录中有对话的语录体和对话体相融合的文体形态。
除了上述三种主要的篇章结构形式外,《抱朴子》中还有一些篇章兼具传记、图书目录乃至书抄笔记等文体的部分特征,如:《遐览》篇大量罗列道经、诸符、变化之术的图书名目,兼具图书目录形态;《抱朴子外篇·自叙》“抱朴子者,姓葛,名洪、字稚川,丹阳句容人也”[4]杨明照:《抱朴子外篇校笺·下》,〔北京〕中华书局1997年版,第445页,第644页。等兼具传记文体的形态;《博喻》《广譬》罗列言语片段,其间并无密切逻辑关系,与《韩非子》内外储说性质相似,呈现为书抄笔记式类写作素材的文体形态;等等。
再次,《抱朴子》吸收融合了骈文和辞赋等文体的表现手法,呈现出融通众体而又独具特色的文章风格。关于《抱朴子》的文章风格,前人关注较多,论证也比较深入。如徐公持先生就曾对《抱朴子》的文风做过精到的论述,他说:“《抱朴子》作为一部子书,本身写法亦有特色,凝重沉着,少雕琢,为其文章基本风格。”又说:“《抱朴子》中亦有少数篇章,颇以精心结撰、词采繁丽见胜,……显示葛洪文学描写手段,实颇高超。在东晋文的领域中,葛洪堪称一大家。”[5]徐公持:《魏晋文学史》,〔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505页。如果说徐先生的论述是对《抱朴子》文章风格宏观上的把握,那么丁宏武的讨论则更加细致,他不但从行文、用典、对偶、押韵等层面阐释了《抱朴子》的骈化特征[6]见丁宏武:《葛洪及〈抱朴子外篇〉考论》,〔兰州〕西北师范大学2006年博士论文,第98-105页。,而且专门撰文从“设辞问答”“铺陈夸饰”“韵散配合”“文多藻饰”“取材广阔”五个角度剖析了《抱朴子外篇》的赋体特征[7]丁宏武:《〈抱朴子外篇〉的赋体特征》,〔兰州〕〕《西北成人教育学院学报》2008年第4期。。
总之,《抱朴子》内外篇分立的框架结构,融语录、对话、传记甚至书目、书抄等文体形式于一炉的文体形态及其融通众体而又独具特色的文章风格,共同构成了《抱朴子》融汇众体的体制特征。
(二)博明万事的内容风貌 《抱朴子》的文体形态不仅体现在其融汇众体的体制特征方面,在内容风貌方面也颇具典型性,具备兼综儒道、熔铸百家的气魄,呈现出博明万事的内容风貌。《抱朴子外篇·自叙》说:“其《内篇》言神仙方药、鬼怪变化、养生延年、禳邪却祸之事,属道家;《外篇》言人间得失,世事臧否,属儒家。”[1]杨明照:《抱朴子外篇校笺·下》,〔北京〕中华书局1997年版,第698页,第702页。很明显,葛洪认为自己所著的《抱朴子》讨论的内容范畴是囊括了“人间得失,世事臧否”的世间事和“神仙方药、鬼怪变化、养生延年、禳邪却祸”的世外事的。我们从今本《抱朴子》的内容看,其内篇共二十篇,系统探讨了神仙道教从理论(《畅玄》)到实践(《勤求》)、从典籍(《遐览》)到材料(《仙药》)等一系列内容,被视为“道教史上一部具有比较完整的理论和多种方术的包罗万象的重要著作”[2]王明:《抱朴子内篇校释》,〔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版,《序言》第7-8页。;外篇共五十卷,举凡从《嘉遁》《逸民》的隐逸思想到《君道》《臣节》的为政之道,从《清鉴》《名实》《行品》的人物品评到《讥惑》《刺骄》的世事臧否,从文学理论(《辞义》《文行》)谈到国家兴亡(《汉过》《吴失》),乃至礼仪(《省繁》)、刑法(《用刑》),无所不及,其博明万事的内容特征非常明显。葛洪对博明万事的追求在《自叙》中有直接的表述,他说:“洪见魏文帝《典论·自叙》末及弹琴击剑之事,有意于略说所知,而实不数。”[3]杨明照:《抱朴子外篇校笺·下》,〔北京〕中华书局1997年版,第698页,第702页。葛洪见曹丕《典论》中谈及弹琴击剑之事,也想“略说所知”,只是因为实在不擅长才无奈作罢,其欲博明万事的意图是显而易见的。
总之,《抱朴子》内外篇道儒二分、互为表里的整体架构,以语录和对话为主而兼融众体的篇章结构形式和融通辞赋、骈文等文体表现手法形成的独特文章风格,共同构成了其融汇众体的体制特征。这种体制特征与博明万事的内容风貌一起构成了《抱朴子》的独特文体形态。
三、《抱朴子》文体形态的典范性及其影响
子籍在中国古代图书中是非常重要的组成部分,但相较于经、史等其他部类的典籍,子籍的范畴界限相对模糊,对其文体形态的描述也比较困难。比如,我们可以很容易说出《老子》《庄子》《韩非子》《淮南子》等等明显属于子籍范畴的图书,甚至我们也能接受诸如《法言》《潜夫论》《中论》等不以“某子”为名的图书也属于子籍,但是如果不是专业研究者,估计很难相信像《天文录》《九宫图》《汤丸方》《笑林》《世说》等在今天分属于天文、历法、药方、笑话、小说类的典籍在古代也曾属于子籍范畴。但事实上,在中国古代的图书分类当中,上述的典籍都属于子籍范畴,甚至子籍的涵盖范围还要远远超出上面所列举的范畴,因此《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才会有“自六经以外立说者,皆子书也”的说法。
子籍范畴越宽,则对子籍进行界定越发困难,以致产生“在传统的四部学术中,只有子学的研究范围始终难以规定”[4]杨思贤:《从诸子到子书:概念变迁与先唐学术演进》,〔南京〕《江苏社会科学》2018年第4期。的特殊困境。吴承学先生认为,文体是中国古代文学的核心问题和本体性问题,中国古代文学的研究应“以文体为先”[5]详见吴承学:《中国古代文体学研究》,〔北京〕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1-2页。。子籍的构成虽然复杂,但若能勾勒出其核心和本体的文体形态,那么自然就能解决子籍范畴难以厘清等一系列问题,因而选取典范的子籍文本梳理其文体形态是一个可行的办法。但这一思路在运用到子籍领域时却很难适应。
首先,作为中国古代子籍源头的先秦子籍就存在难以解决的难题。我们知道,子籍起源于先秦诸子,但在先秦这个中国子籍的生成阶段,子籍却遭遇了毁灭性的灾难,以至于我们很难保证根据传世文献做出的关于先秦子籍的描述的可靠性。刘勰在《文心雕龙》中曾追溯诸子的源头说:
至鬻熊知道,而文王咨询,余文遗事,录为《鬻子》。子目肇始,莫先于兹。……暨于暴秦烈火,势炎昆冈;而烟燎之毒,不及诸子。逮汉成留思,子政雠校;于是《七略》芬菲,九流鳞萃;杀青所编,百有八十余家矣。[6]周振甫:《文心雕龙今译》,〔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版,第156-158页。
在刘勰的追述中,先秦子籍虽然经过秦代焚书,但因诸子并不在秦焚书的范围内,所以从《鬻子》开始,到西汉末年刘向校书时,一共有一百八十多家保存传承下来。然而刘勰的这种追溯并不可信。据《史记·秦始皇本纪》记载,秦焚书是李斯在秦始皇三十四年的一次廷议中提出的,他说:“古者天下散乱,莫之能一,是以诸侯并作,语皆道古以害今,饰虚言以乱实,人善其所私学,以非上之所建立。今皇帝并有天下,别黑白而定一尊。私学而相与非法教,人闻令下,则各以其学议之,入则心非,出则巷议,夸主以为名,异取以为高,率群下以造谤。如此弗禁,则主势降乎上,党与成乎下。禁之便。臣请史官非秦记皆烧之。非博士官所职,天下敢有藏《诗》、《书》、百家语者,悉诣守、尉杂烧之。有敢偶语诗书者弃市。以古非今者族。吏见知不举者与同罪。令下三十日不烧,黥为城旦。所不去者,医药卜筮种树之书。若欲有学法令,以吏为师。”[1]司马迁:《史记》,〔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255页。《史记》的这段记载非常清楚,不但明确说明“天下敢有藏《诗》、《书》、百家语者,悉诣守、尉杂烧之”,而且不烧的书只有“医药卜筮种树之书”。这就说得很清楚,属于诸子类的“百家语”显然正在焚烧之列,不存在误解的可能,因而刘勰所谓的“烟燎之毒,不及诸子”虽不知其所本,但多数是靠不住的。《汉书·艺文志》的记载也可以佐证这一点:
战国纵横,真伪分争,诸子之言纷然肴乱。至秦患之,乃燔灭文章,以愚黔首。汉兴,改秦之败,大收篇籍,广开献书之路。迄孝武世,书缺简脱,礼坏乐崩,圣上喟然而称曰:“朕甚闵焉!”于是建藏书之策,置写书之官,下及诸子传说,皆充秘府。至成帝时,以书颇散亡,使谒者陈农求遗书于天下。[2]班固:《汉书》,〔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1701页。
班固明确说“战国纵横,真伪分争,诸子之言纷然肴乱。至秦患之,乃燔灭文章,以愚黔首”。可见,在班固看来,秦焚书的原因之一,正在于诸子之言纷然肴乱,所以秦焚书烧及子籍是可以确定的。
诸子既然在被焚之列,那么刘勰所看到的《七略》中所记载的那一百八十多种先秦诸子从何而来?上引《汉书·艺文志》接着就讲了这个问题,刘歆总群书所奏的《七略》其实是汉成帝时刘向等人校书的结果,而刘向等人所校的书无非三个来源:一是汉兴以来“大收篇籍,广开献书之路”所收集的图书;二是汉武帝时写书之官所写的书;三是成帝时谒者陈农所求之书。我们可以发现,这三个来源,无论哪个来源其“先秦性”似乎都难以完全保证。余嘉锡先生说:“秦、汉诸子,惟《吕氏春秋》《淮南子》之类为有统系条理,乃一时所成,且并自定篇目,其他则多是散篇杂著,其初元无一定之本也。”[3]余嘉锡:《古书通例》,上海古籍1985年版,第94页。因而,先秦子籍虽名为先秦,其书则大多成于汉代以后。至于在成书后,后人的损益增删,在经历传抄时代的典籍中更是司空见惯。至如“明人好刻古书”之类的因由所造成的对古籍文本形态的改易更是不胜枚举。因而,先秦子籍虽为中国子籍的源头,但若仅从文体形态的角度来考察,似乎并不适合作为子籍文体形态的经典范本。
我们再来看汉魏子籍。与先秦子籍不同,汉魏子籍往往并不以“某子”为名,代之而起的是《新语》《新论》《潜夫论》《论衡》这样的新名称,那么这样的典籍还能算作子籍吗?刘勰在《文心雕龙》中对此也有评论,他说:“若夫陆贾《典语》,贾谊《新书》,扬雄《法言》,刘向《说苑》,王符《潜夫》,崔寔《政论》,仲长《昌言》,杜夷《幽求》,咸叙经典,或明政术,虽标‘论’名,归乎诸子。”[4]周振甫:《文心雕龙今译》,〔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版,第162页。可见刘勰是认可汉魏时代的这些不以“某子”为名的典籍属于子籍的。在历代的目录书中,这些典籍一般也被归入子籍的范畴。然而汉魏子籍与先秦子籍之间存在着很大的差别。杨思贤曾对先秦子籍与汉魏以后的子籍进行过细致的探讨,他认为:汉魏诸子与先秦诸子不但水平不同,其创作主体、文体表现形态和创作动机等都存在明显不同,所以“魏晋以后,以‘诸子’指称先秦子学,而以‘子书’指称汉魏之后子学的认识逐步固定”[1]杨思贤:《从诸子到子书:概念变迁与先唐学术演进》,〔南京〕《江苏社会科学》2018年第4期。。那么汉魏以后的“子书”类子籍能否作为考察古代子籍文体形态的典范文本呢?似乎也不太行,因为汉魏子籍本不以“某子”为名,其所以归入子籍多是后人所为,而且汉魏子籍多为一人之学,“学无传人,未足名家”[2]余嘉锡:《古书通例》,〔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207页。,文体形态与论体文也难以区别。
中国的子籍创作以先秦和汉魏六朝最为兴盛,而先秦子籍与汉魏子籍在作为子籍文体典范方面又存在这样那样的问题,那么中国古代子籍的文体果然要成为一个无解的难题了吗?也不尽然。笔者认为,中国古代子籍的文体问题之所以难以解决问题,归根到底是因为作为“成一家之言”的个人化著作,其自由性和随意性远比其他类型的典籍要高,因此子籍的文体形态从来不是静止不变的,而是一个“复杂的、流动的学术系统”[3]杨思贤:《〈文心雕龙〉与中古子书的变迁》,《南京大学学报(哲学·人文科学·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5期。。《抱朴子》的典范性在于,它所采用的融汇众体和博明万事的子籍文体形态恰切地反映了那个时代关于子籍文体的认识,无论是其自名为“子”的命名方式,内外篇分属道、儒两家的框架架构,还是融通语录、对话等各种文体的篇章结构形式,以及吸收融合辞赋、骈文等文体表现手法的文章风格,都建基于其潜在的子籍文体形态规定性。
另外,《抱朴子》的典范性还在于其问世以后产生的较大影响。梁元帝撰《金楼子》,创作动机和书的命名都受《抱朴子》影响。《金楼子·序》中说:“盖以金楼子为文也,气不遂文,文常使气。材不值运,必欲师心;霞间得语,莫非抚臆。松石能言,必解其趣;风云元感,倘获见知。今纂开辟以来,至乎耳目所接,即以先生为号,名曰金楼子。盖士安之玄宴,稚川之抱朴者焉。”[4]柯庆明、曾永义:《两汉魏晋南北朝文学批评史料汇编》,〔台北〕成文出版社1978年版,第250页。唐林慎思《伸蒙子》、宋马永卿《懒真子》等皆以号为所著书名,或许也是对《抱朴子》以“号”为其子书命名的效法;刘勰以“博明万事为子,适辨一理为论”将子体和论体区分开来,与《抱朴子》博明万事的内容形态若合符契,也未必没有受《抱朴子》文体形态影响的可能。
四、结语
子籍研究和文体研究都是中国传统学术关注的焦点,但子籍研究着重其思想内容层面的考察,刘勰所谓“入道见志之书”“博明万事为子”,《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所谓“自六经以外立说者,皆子书”都是如此;文体研究的关注点主要在辞赋、诗歌等文学性较强的文体,自昭明太子《文选》不录诸子,子籍遂被排除于“文”之外,对于其文体的考察就更为罕见,即便有片言只字言及,也难窥全豹。近现代以来,受西方文艺理论的影响,以“散文”指称子籍的文体是一种流行的做法,但由于中国子籍的特殊性和散文概念自身的多义性,子籍中包含的辞赋、骈文等文体的内容也无法准确描述。有鉴于此,本文并不试图强行解决子籍的文体形态究竟应该如何的问题,而是选取《抱朴子》这一中古时代的重要子籍,通过对其所体现的文体形态的剖析,呈现出中国古代子籍文体发展历程中的一个片段,并考察其在子籍文体发展史中的意义与影响。
中国古代子籍文体形态的研究是一个复杂的学术命题,笔者截取《抱朴子》作为考察古代子籍文体形态的一个节点,认为其文体形态在一定范围内具备典范性,但这并不意味着,对《抱朴子》文体形态的描述可以代替所有子籍的文体形态的描述。子籍的文体形态并非静止不变,而是一个不断演化的历史过程,要想完整把握古代子籍的文体形态,还有待于对更多的子籍进行文体形态方面的系统研究。